福临到此时也有些后悔为苏赫抵过,换戴了残破的平安扣。说到底他也有点信这个,觉得得罪了神灵。然而现在不好办了。他便直视着苏茉儿的双眼,哀求问该如何。
苏茉儿瞧着心疼,一想先替他解下了系绳。说要请喇嘛看过才知,要重新供奉才可以免去一劫。她将它带回寿安宫,福临只管安心睡觉便是。
福临通通依着她了,顿觉身上一轻。
后半夜睡得不错。挨到天亮时福临发了一身汗觉得好多了。起身洗漱用膳。因想着发病那会儿诺敏对他竟是不闻不问,相见时便不大理她。
诺敏也觉得心虚,但她年纪小阅历太浅全凭心意行事。这病来得太急她不敢沾惹。而且被惯坏了,凉薄自私又不懂服侍,所以索性不沾手。现在感到挺对不起福临,便讨好了几句,见他冷冷的也就不说话了。
身子尚虚。福临用了早膳后便在房中歇息,倦倦渴睡。不知过了多久。因感到有人帮着擦汗便又醒了,见是硕塞,意外地瞪圆了眼:“五哥?”
此时已近正午,硕塞笑着放下毛巾覆在他的额上,又说:“好好的怎么病了?立下了大功回来倒胆怯了不成?”
当年硕塞初次领兵和福临差不多大,却是比他沉稳得多。福临听见这样说很有几分羞惭,但心中仍存着不服,提高了声音回道:“哪至于如此了。五哥却是小看了我。我伤口未愈昨日又中了暑,迫不得已才要休养着。劳动五哥来看我,实是羞愧。”
硕塞一默,心想是为了讨好海兰珠才要来的,看他只是顺便。因不好说便只是笑了笑,问他伤情如何。
福临瞒住乌云珠怀孕之事,面对硕塞时便有些心虚,有些支吾着。硕塞一笑,主动提了起来:“半个时辰前我的人为乌云珠看过脉了,她有喜了是不是?”
福临一怔,随后心笑自己糊涂,原该想到这些的,现在教硕塞自己问了出来,倒似打脸了。他忙堆积着笑容说:“是的,多承五哥帮忙。”
硕塞收了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回道:“我哪里帮了你什么忙呢,都是苏赫帮着你。你们现在的关系倒比跟我亲近得多了。只怕跟阿济格也比跟我亲近吧?”
福临想莫不是硕塞发现自己脚踩几条船了?忙着解释:“不过互相利用罢了,怎比得上跟五哥的情份?”
硕塞淡漠地瞧了瞧他,抬手撤了额上的覆巾,换了另一面又盖上。
福临瞧他的眼从上面看过来,颇有些阴森的寒气,笼罩着他似牢笼一般。惊得一抖肩带动着身体险些把毛巾抖下来,忙得一绷身子稳住了,笑道:“五哥的大恩福临永不敢忘,我现在有的都是你给我的。”
在淮河斩杀假闯王时是有许多内幕的,其中的一桩便是福临最终成事并不是一人而为,而是占土谢图等人围赶假闯王进入圈套所致。否则凭福临这点年纪和阅历,哪里就能立下盖世之功。光这一点他欠硕塞的便极难还清了。
与此同时,当然也少不了阿济格等人的帮助,他们是他的债主。可是这两边的债主却是有仇的,内中平衡不易掌握。
福临见硕塞气着了,本想好好跟他解释,但是身子虚使不上力,只好装傻卖乖。
硕塞打算放长线。所以也没有太过纠结,勉强地牵了牵唇角,露出个笑脸来,然后问他伤势如何。福临解了衫子给他看,硕塞看了许久,亦解开了自己的前襟,露出胸膛来。
福临瞧见一道蜿蜒的伤痕如长龙般狰狞,比他的这道伤还要深重得多,不仅惊叹:“五哥,你受苦了。”
硕塞感叹:“如今你我的命运倒是越来越像了。我似你这么大也是第一回用兵。也立了头功回来,也封贝子,倒在皇阿玛跟前跪足了两个时辰。”
福临听他的口气和皇太极的说法很是对应得上。即刻便有了兴致,想问:“那是什么缘故?”
硕塞掩盖这事已有许久了。一直舍不得也找不到倾诉的人。因见着福临着实巧合的遭遇,便告诉了他:“那时我额娘才被送走两年。我也是一时立功竟得意忘形了。求皇阿玛许我拿贝子之位免了她的罪过。”
福临惊诧起来,心想硕塞当年也太痴了。叶赫那拉是在他约十岁时被送走的。既已送给了人难道皇太极还能再把她要回来?更别说赦免她的过错,那就是打脸啊。
他想得心酸。因问硕塞道:“那皇阿玛如何处置了。”
硕塞笑笑没有说话。答案太过显然,他在烈日跪了两个时辰到晕倒,弄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乖觉地再也不提。
就这样,硕塞一步步地成长到今天,已经完全懂得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以及做出什么样的牺牲。
相比之下,福临还很嫩呢。
福临想象着他们当年相处的情形。感到很唏嘘。心想倘若是自己,未见得能在皇太极跟前过关。也许惹怒圣驾被打死也说不定。
他们都不是小八,自然没有天眷恩宠。有时候,要用最不可思议的牺牲来谋取信任。
硕塞坐在床边总是瞧个不停,福临心里发毛。问他怎么了。硕塞说当时皇太极气得想要杀掉他,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这时候府上偏出了一件事,他用这件事救了自己。
福临看硕塞笑得很诡秘,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询问究竟。
硕塞的目光变得哀伤起来:“其实我原是有过孩子的,当初我也像你这样,差点早早的便当了阿玛,只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福临听他说下去,渐渐摸清了他的意思,原来当年的硕塞和嫡妻小叶赫氏是有过孩子的,可是他却没有留下他!
这是为什么?
福临瞪大了眼睛,不信硕塞有这么残忍,竟舍得弄死他,让自己的嫡妻滑胎!
硕塞望着他苦笑:“你忘了我的嫡妻是什么身份了?她是我额娘的侄女。我娶她便是只让她做一个摆设罢了,我娶她只是皇阿玛为了折磨我而已。他提醒我是何等身份,不敢再有夺嫡之心。倘若他知道我亲近了妻子,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皇太极会觉得硕塞更眷恋额娘,不忠不孝,存有不臣之心。
福临听了他的话,吓得浑身发抖:“所以,你杀了自己的孩子?”
硕塞更加悲伤了,抬手掩面,挡住喷涌而出的泪水:“我没办法不这样做,否则皇阿玛会杀了我,冷待我,哪会栽培我。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孩子,这是报应。”
福临愣了愣,觉得不对:“你有博果铎。”
硕塞肩头颤了颤,静了一会儿,哭得更惨了。
福临同情地不去打扰他。这是他第一回看到硕塞如此软弱,他很难过地想到自己的身上,很受惊吓:“你同我说这些,难怪你要我也……”
硕塞抹抹眼睛:“你同我不一样。你的孩子先天不足,想留也留不得的,既然留不住他,为何不用他再换些更实在的东西。你不是很想出人头地吗,难道只封了个贝子就满足了?”
福临只觉得喉咙痛得像火灼一般,咳个不停,却道:“怎么换?”
硕塞跟他一起咳着,而后等顺了气才说:“比如说将滑胎的事由嫁祸给小八或者宸妃……”
福临浑身巨颤,泪水狂涌,待哭得双眼发黑时又问:“怎么做?”
第三百二十章 乌云珠滑胎中
硕塞深深地叹口气:“你是怎么想的?”
福临默了一阵:“有孟古青在,怕是很难。”
硕塞立时转眸认真地盯着他,却没有说什么。
福临感到硕塞眼中有股可怕的气息在流动,怔了怔问:“五哥,可是我说错了。”
硕塞笑了,是因这句话使他重新认识了他:“一语中的,倒是我小瞧你了。只要我们调虎离山再施良计,宸妃必然百口莫辩。她很单纯,定不知我们的运作。但若要调走孟古青,除非从小八下手。”
福临揣摩着,似明白了硕塞的意思,赞同:“五哥所说极是。”
硕塞点头,抬手按按他的肩:“既然如此我会帮忙的。至于你……”他谨慎地靠过来轻语。
竟是这般便抹杀了一个小生命,福临幻想着到时的情形,眼前晕眩,心口震荡,快要经受不住了。
硕塞说了一阵,见福临点头便安心了,又叮嘱道:“小八刚出宫你这儿便出事会引人怀疑,所以我会容几日才动手。你先养养身子,到时要挺住啊。福临,此事于你我可是重大的考验,你务必意志坚定,否则教皇阿玛知道真情,我们都有麻烦。”
福临知硕塞是在考验自己会不会心软,他已无别法可想,阖上眼睫羽轻颤。
硕塞也是哭得撕心裂肺。因眼疾发作痛不可当这便忍了道:“我先去寻小八,你歇着吧。若有人问起我有没有来过,照实说就是了。”
福临虚弱地点头,躺好身子欲睡。
硕塞辞别了他,出了颐和轩却见着谨妃正往这儿来。停了步子行礼:“请谨额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