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父皇坐拥万人佳丽,早已忘记当年在榴花深处咿呀吟唱的郑国女子,就连祭日也懒得操办。所谓帝王之爱,不过是烟花一瞬而已。
绯兰捧了新换的莲子乳酪进来,“公子,茶点已经备好了,可以享用了。”
扶苏放下书简,见绯兰睫毛上凝着水珠,眼角也有些许湿润,便问:“你刚哭过?”
绯兰半低着头不答话,手指尖渐渐发冷。
扶苏想起她曾侍奉过母妃两年,以为是被公主所奏的曲调感染。“你倒是重情,刚刚听见琴声,心中顾念旧主了吧?”
见她忸怩地摇头,又问:“到底怎么了?”
绯兰伏在地上嘤嘤哭起来,气息喘喘地说道:“奴婢手拙,早膳时候见榻上摆着块帕子,以为是服侍公子穿衣的奴才不经意掉落的,就顺手扔出去了。奴婢不知道那是公子的东西……”
扶苏沉默不语,绯兰哭得越来越凶。
青茗在殿外听着不对劲,快步走进来问:“你好端端的哭什么?”
绯兰抽泣着据实说了。
青茗原想着一个帕子不当什么事,公子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下人。谁知扶苏大力将书简一丢,凛色道:“出去吧,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叫旁人看去还以为我难为你了。”
青茗的神色倒还镇定,反观绯兰,脸上不安和惧怕交织在一起。
扶苏重复道:“出去吧。”他神情郑重,口气不容置疑,青茗也不好再多替绯兰说情,只得恭敬道:“诺。”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加更了= =b最近实在太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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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郑风。山有扶苏》:
史书记载扶苏,因其母是郑国人,喜欢吟唱当地流行的情歌《山有扶苏》,始皇便将两人之子取名“扶苏”,“扶苏”是古人对树木枝叶茂盛的形容,出于诗经,香草佳木之意。
☆、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晚膳用毕,已过了黄昏时候。
扶苏特地换了一身缟素。
他对下人疏于管理,饭后宫女们要么去池水边避暑乘凉,要么去竹林里唠闲嗑嬉耍,正殿里一时清净下来,独剩下三两个老实巴交的传话宫女。
扶苏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整理发冠,见青茗从殿外上灯归来,想起半日未见绯兰,忍不住问道:“绯兰去哪儿了?”
青茗瘪嘴道:“奴婢午后就没见着她的影儿。那丫头心事太重,公子骂了她两句,多半是躲到墙角哭鼻子去了。”
扶苏将信将疑,自语道:“平日里我纵着你们的性子,你们倒是活得越发宽泛了。”
青茗上下打量他一身的穿戴,笑吟吟地问:“公子是要去烧祭品吧?奴婢这就吩咐人备车。”
扶苏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微一沉吟,说道:“不要惊动旁的人,只你一人随驾就好。去把日前叫你备下的东西拿来,随我去太液池走一趟。”
青茗连连应声点头。“奴婢遵命。”
始皇帝听信术士谗言,迷信鬼神,崇尚仙道,忌讳和阴司有所往来。因此,下令自此五年内人死不得治丧,不许大兴操办白事,皇族亲眷也不在例外。一月前扶苏为这事上过一道折子,劝谏父皇“此法有悖天伦,恐民间积怨”。始皇帝只看了一眼,骤然间大发雷霆,叫人将奏折原封不动退回来,斥责扶苏无视皇命,自恃过高。
是逢母亲祭日,扶苏不敢大张旗鼓,只好私下烧些东西。
青茗提来纸扎的冥具、一小箱布帛和珠玉。往年公子都是用最稀有的珍宝祭奠夫人,今年概是如此,青茗放开手挑了几样名贵器物,想着必定能称公子心意。出行前,她把小匣呈给扶苏,打开箱盖,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珍珠。
扶苏迟疑片刻,取出来端详。两颗硕大的南海铛珠①,饱满丰润,璀璨夺目,珠壁上嵌着金线掐丝的海棠花形,两颗金珠的衬底镶有碎玉翡翠。捻金的花叶线条流畅生动,玉质玲珑通透。
扶苏看了半晌,倒吸一口气:“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第一次看到这对珍珠时,青茗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想不到公子见惯了奇珍异宝,也会被它吸去了目光。她缓缓解释道:“这是百越进贡的金玉铛珠,一共九颗,陛下赏了公子两颗。”
扶苏皱着眉搁下,脸色晦暗不明。身为皇裔,领受封赏是司空见惯的事,父皇赏什么,他便谢恩领什么。众多宝物中让他挪不开目光的,这还是头一遭。
他忽而想起那条遗失的锦帕,眉头舒展,似笑非笑地说:“这两个暂且搁下,别的都带走吧。”
青茗合上箱盖,取来朱漆红木的小匣存放珍珠。
她心神恍惚,公子历年都把好东西留给夫人,今年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她把公子想得太过清高,实则人爱纷奢,任谁也不能免俗?
扶苏说走就走,青茗捧着箱子悄声跟在后头。
天刚擦黑,夜空缀着钉头琳琳的辰星。月下清风徐来,吹得草丛里簌簌作响。一主一仆踏草而行,扶苏踩过落英缤纷的宫道,靴子上沾了几片碾碎的花叶。
穿过御街,顺着渭水东流的方向再走几步,就是太液池。今晚并非佳节,渭水两岸却热闹得很,稍一打听,才知道是近日颇受恩宠的楚夫人正在过寿。
楚夫人出身羌族,膝下育有一名八岁的公子,名为胡亥。羌女个个都生得高鼻梁深眼窝,较之汉女更显媚惑。楚夫人身段窈窕,能歌善舞,人近中年仍能圣宠不衰。
扶苏释然地笑笑。正得盛宠又如何,当年荣宠一时的郑国夫人也终究化为尘土,悄无声息地降临,又悄无声息地离去。连祭日都不被夫君重视。
荷华公主已经在太液池边等了。
荷华穿着鹅黄色的便装,配一条花青纹银线绉裙,周围没有宫人随行,她独自搅着池水,反而玩得自在。月照清辉,在她清秀稚嫩的脸庞上洒了霜。
她看扶苏走得不紧不慢,催道:“皇兄怎么才来?”
扶苏笑问:“难不成我来迟了?”
荷华大步流星地迎着他走来,顿足道:“我都等许久了。”
渭水两岸歌舞升平,分散了太液池附近的守卫。此处人迹罕至,正适合他二人偷偷摸摸给郑国夫人烧纸。一丝火星在扶苏手中擦亮,逐渐燃成跃动的火团,火光红夭夭映照着荷华未施粉黛的脸,有明媚而晶莹的光亮在眼底迸射。
一叠黄纸很快烧尽了,金玉焚火而不化,荷华索性一股脑倒进池底。
她絮絮低语,和母妃说了几句体己话,然后怨道:“父皇也难免太信任那些术士了,连母妃的祭日都不准我们操办。天知道他们修了什么谗媚妖法,把父皇骗得团团转。”
公主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当着哥哥的面更是肆无忌惮。
扶苏深知她的话在理。
父皇迷信生死之说,定国之初大兴土木,庶民徭役、兵役繁重,民间已是怨声载道。
一时语塞,扶苏扫她一眼,面上依旧淡淡笑着,口气里却带了几分苛责:“在母妃面前你都不消停?”
荷华撇撇嘴,把头一沉:“我不说就是了。”
为给楚夫人庆生,渭水沿岸摆了满河的莲花纸灯,波光粼粼的碧水里,花灯宛如星光点缀着湖面,映得河岸一片通明。
事毕,扶苏和荷华一路沿渭水行着。走到一片菰草丛生的洼地,扶苏停下脚步,不由自主的俯下身子,捞上一只离自己最近的花灯。在身后不远处伫立的荷华也走近,学着他的样子捞起一只。
青茗在一侧劝道:“夜里露重,公子和公主早些回去吧。”
扶苏抬手道:“不妨事。”
花灯被做成了红莲模样,莲心处放着一截短粗的白色蜡烛。烛光映照着红莲,为火红的花瓣镶上一层蕊黄色的光。花灯做的惟妙惟肖,让人忍不住想低头嗅一嗅莲子的清香。
扶苏就势抻出袖中一张四方葛片。那是他正午时心烦难安,伴着荷华琴声写下的诗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劲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扶苏随意折了折,塞到花灯的夹层里,煞有介事地默念几句祷词。
小动作被荷华逮个正着,她蹭过来问:“方才皇兄在里面塞了什么?拿出来给我瞧瞧。”
“看不得。祈愿用的东西,叫人看了就不灵验了。”扶苏唬着她,把花灯放入河中,又笼着袖子搅起两波细浪,推它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