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宁脱口说道:“随你,喜欢就拿去!”她不愿与他多说,足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回房。
月容脸色陡然一僵,小姐疯了,绝对是疯了,纵观整个大秦,谁敢对扶苏公子出言不逊?
扶苏反倒是笑的更暖,男女之间以绢帕相赠是定情的意思,她时下光顾着耍性子,居然忘了这层意思。想不到李桓的这位妹妹久居深闺,竟是这样纯真烂漫。
他不仅笑宛宁有趣,还笑自己白白占了个口头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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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宁带着不悦吃过晚饭,一头扎进寝房里。
案台上摆着一对通臂巨烛,云意正握着剪刀,小心翼翼地剪烛花。待烛花修净了,云意搁下剪刀,见窗外夜色沉沉,朗月疏星,道:“小姐今日赏花一定累了,不如早点歇下吧。”
宛宁点点头:“你也早歇息吧。”
这会子,守门的茵儿端着一盘宁神香跨进屋,欲为主子芬香安神。云意瞧她一眼,见茵儿鞋上沾了泥污,便皱着眉训斥道:“瞧瞧你那双鞋脏的,快去换了再进来,不知道这是失礼吗?”
茵儿一双脚向裙下缩了缩,恭敬地道:“是,奴婢失礼。”
宛宁倚在床边听着,眼前浮现起今日在李桓房中的场景。她脸上火辣辣晕出两团红霞,仿佛挨了训的是自己。
夜深露重,她独自发了会儿呆,直到夜风穿透窗户把烛灯吹灭,才缓过神来。她在漆黑里摸索着下床,擦亮火折子,重新点了一只蜡。
“几年不见,六小姐不认得我了?”
宛宁捏着金针拨亮灯芯,脑海中浮现起白衣少年的声音。她无奈地笑笑,六小姐早就死了,自己不过是凑巧穿越了两千多年的时光,继续替六小姐活着。
李家上下的人,就连李斯都以为六小姐旧疾痊愈,高兴得不知所以。可是,她原本的亲人朋友呢……
宛宁闭眼去想,深沉严厉的父亲,殷殷关切的母亲。隔着两千年的时光,他们一定在为自己的离世而悲伤吧?她在这里假惺惺地安慰着别人的至亲,却不知远在二十一世纪的父母,要以怎样沉痛的心情来接受孩子的死讯。
她想着,无奈地抹了抹眼角快要渗出的泪……
屋子里焚的宁神香终于起了作用,宛宁卧在松软的床榻上,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泥垢= =后台抽了好几天终于正常了!
☆、千古一相
大雨过后,接连放晴了几日。时气一天天转热,白日里泛起燥气,闷得人胸口快要生出火来。
今年的夏天来得稍早,各家各户都提前挂了青竹席到门前,每日淋上几瓮冷水,以此消暑。李斯顾念女儿常年体弱,受不得寒气,特意没让人往秀檀轩挂竹席。
于是,满院的丫头们跟着受罪。白天里大汗淋漓地劳作,一到晚上休息,擦汗的帕子能拧出一钵水来。宛宁看在眼里过意不去,只能叫云意在庭前洒些冷水,可是水汽耐不住日晒,没到一柱香的功夫就蒸干净了。
宛宁这具身体正值少年,是火力最壮的年纪。她从小在空调房里生活惯了,乍一入夏,真真是苦不堪言。秀檀轩变成了密不透风的蒸笼,一过午后就进不去人,反倒是院中的渭溪成了避暑的绝佳去处,渭水东流,溪边绿树成荫,桥上凉意疏疏。
宛宁不得已在桥上搭了个木架子,又扯来几匹碧纱覆上。这样一来,拱桥成了临时的凉棚,每日在棚里读书识字、午睡小憩,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苦了那些下人们。
这一日依旧是燥热的天气,因六国余孽未清,匈奴不断在北地附近搞些小动作,朝中忙着诏发一系列定国之初的政策。宛宁久居深闺,却也能根据父亲来探望她的次数而推测出朝政缓急。
这几日又听下人们议论,近来奏折和密报像雪片似的往府里飞,丞相大人事必躬亲,已经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李桓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自从始皇帝的诏书督行至地方郡县,问题层出不穷。李桓对此事极为重视,所以连日里四处奔波,嘴角生生了长几颗燎泡。今日刚从三川郡赶回来,来不及歇脚,就照例到书阁奏报父亲。
他立在门前,先正了正发冠,擦拭干净额上和两颊的汗。刚要进门,正巧看见云意从书阁里退出来,便压着嗓子问:“这会儿宛宁在里头?”
云意行了一礼,答道:“丞相大人正习字呢,小姐在里头研墨。”
李桓微微一笑,父亲日理万机,一家人难得有机会其乐融融的相处。
他向屋里望望,午后的斜阳打在父女二人身上,在墙上烙下颀长的人影,书阁里弥漫着久违了的安然气氛。他不忍打扰父女俩来之不易的祥和,悄声随云意退了出去。
书阁正中摆着一只青铜冰鉴,冰上镇着些时新瓜果。宛宁虽然百般不愿和李斯独处,不过书阁比秀檀轩清凉许多,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所以她暂且忍了。
屋里头两人静默地席地而坐,空气中只有墨锭打在砚台里的沙沙声。
李斯见女儿寡言,便道:“你最近倒是安静了不少。”
在父亲面前,宛宁的话总是格外少。面对李斯这样善于权术的人物,最好还是谨慎说话,小心处事——以他的智谋和洞察力,一旦稍有纰漏,分分钟就能发现自己是冒牌货。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女儿才从外头进来,热得犯惰。”
李斯望望窗外,这会刚过正午,溽暑未消,当空挂着毒日头,各处行走的丫鬟们不住地拿汗巾抹脸。
他又看宛宁的眼睛落在冰鉴上移不开,便说道:“暑气正重,明天为父命人给你送去个一模一样的冰鉴。”
宛宁心里一万个愿意,嘴上只淡淡回了句:“谢谢父亲。”
李斯点头不语,砚台里墨水干了,宛宁还在吃力地研墨。他顿了顿笔,舀一匙清水点在砚中。
宛宁诚惶诚恐,生怕暴露了自己是个新手,左手抻着袖子,右手捏着墨锭在研台里打圈,直到胶润的墨水层层化开,才稍加松懈。
她近来刻苦研读《诗经》,认识了不少常用字。只见李斯提起笔沉吟片刻,在一排竹简上洋洋洒洒写下七个“安”字,下笔时行云流水,笔端如蛟龙戏江,哪怕拿给外行人看,也知道笔者极有功底。
宛宁曾在博物馆见过李斯《泰山石刻》的拓本,知道他的字写得极好,算得上秦汉时期书法界数一数二的翘楚。如今亲眼见了,忍不住脱口赞道:“父亲写得真漂亮。”
李斯正色道:“这是小篆范本,今后秦国要废黜六国文字,只允许使用篆书。”
宛宁侧头去看,果然,七个“安”字笔体各有不同,有的飘逸娟秀,有的刚劲有力。打头的一个是笔法最为雍容的小篆,后面分别是六国的现行文字。
她悄声道:“统一文字……古人诚不欺我,历史书上写的果真没错。”
李斯见她总是自言自语,两人交流甚少,不由得喟然叹道:“女儿长大,和父亲倒是越发生疏了。也好,是时候该为你挑个合适的婆家了。”
他想想,又道:“过两日我去奏请陛下,挑一位与你年龄相匹的公子。”
宛宁一惊,手中的墨锭在砚台里打了滑,歪歪印在指肚上,晕开一团污臜的黑梅。
李斯从容递上一块浸水的手巾。
宛宁应付地擦擦,忙拿李桓来做挡箭牌:“哥哥还没娶妻,宛宁不急。”
李斯慈爱地笑道:“你哥哥自然也是要娶妻的。不过,男儿家仕途最重要,等他这次立了大功,再接受陛下的赐婚也不迟。”
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政治联姻是稀松平常的事,强强联合才是稳固地位的基础。李斯心中对李桓和宛宁的婚事早有打算,只是压在心里秘而不发,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李斯这一笑被宛宁看在眼里,真是像极了记忆里的爸爸。窗外的树影遮在他脸上,一如多年前在乡下老家,爸爸和她躺在树下乘凉时的模样。
她一时晃神,竟忘了面前的人不是亲生爸爸。
宛宁扔下手巾,像女儿对父亲撒娇一样埋怨道:“我不愁嫁,用不着父亲操心。”
李斯立即面色一沉:“这是什么话!”
宛宁自觉失礼,眼睛一酸,他是位高权重的丞相,终究难以拥有寻常人的亲情。所谓天伦之乐,对贵族豪爵来说始终都是奢求。
高处不胜寒,这便是富贵荣华的代价吧。
她胸臆间发出一阵无声的叹息,搪塞道:“女儿不急着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