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秦始皇的长子扶苏。他面色和缓,随口道:“起来吧。”
李桓和扶苏先后下辇,马上有两个仆从支了伞,稳稳撑在两人头顶。
李桓身着都尉的官服,衬得五官磊落分明,英姿飒飒,比往日的闲散装扮平添了刚毅和劲朗。扶苏则是白衣白靴,玉冠束发,一手微微握拳搭在小腹前,一手背在腰后。他长身立在青竹伞下,显得俊朗不凡。两个正值风华的贵胄青年凑到一起,构成一幅令全咸阳城女人都为之倾倒的画面。
李桓看着漫天风雨,道:“今日约好了请公子喝茶,想不到竟赶上这种天气。”
扶苏眉目淡然,说道:“雨天自有雨天的好处,今日李兄盛情款待,扶苏就不客气了。”
两人相视一笑,由小厮引着向丞相府里走去。
折进李桓的“阅竹居”,扶苏率先挑了帘子要进去,低头却嗅到一股名贵脂粉的香气。这香粉并非寻常侍女所用,李桓尚未娶妻,房里怎么会有女人香呢?扶苏心有疑惑,却不便多问,只得踟蹰在帘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李桓同样嗅到香气,以为是哪个胆大的丫头手脚不干净,偷搽了两位姨娘的香粉。于是脚底生风,皱着眉往里间走。
待他看清屋中的景象,先是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唤道:“宛宁?”
扶苏也循着香味去看,只见李家的小女儿懒散仰在椅子上,两只脚光秃秃地裸着,莲白色的趾尖还黏着泥点儿。一双沾了污秽的罗袜胡乱扔在一旁,湿哒哒结着水珠。
这场面,真是令人瞠目结舌。
扶苏不忍细瞧,默默背过脸去。
本是悠闲哼着曲的宛宁也是一惊。好端端的哥哥怎么不打招呼就回来了,竟然还带了生人。她脸上一红,扎着解释头道:“哥哥,我正在园中赏花,突然就下起雨了……”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越发窘迫。
随行的下人里传来一阵窸窣的低笑,宛宁明白自己出了丑,脸上火辣辣的烫,恨不得一头撞死,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朝代。
李桓对宛宁的行为深感费解,又觉着妹妹被扶苏瞧见丑态,肯定脸上无光,便不忍多问,淡淡说了一句:“还不快穿上鞋袜。”
宛宁慌忙套上半干的袜子,穿好鹿皮履,欠了欠身子道:“哥哥既然带了客人来,我就先退下了。”
扶苏低头,见自己脚下踩着一只沾了雨水的绣金云锦帕,他微一犹豫,俯身拾起来,扬手递给正要逃离现场的宛宁:“是小姐的帕子吧?”
宛宁咬着下唇,尴尬地伸手去拿,同时埋着头福了一福:“多谢!”又见此人踏着白底金纹的团龙朝靴,想必身份尊贵,自己简单回一句“多谢”肯定是不合规矩的。她的手指停滞在扶苏的掌心,不知该如何称呼。
果然,扶苏合指攥住帕子,不让她轻易抽去,问道:“几年不见,六小姐不认得我了?”
宛宁手上拉扯不过,也提不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她心中怨道,我怎会认得你是谁,莫说旁人,就连父亲和哥哥都是我才认识不久的。当然她才不敢这样回答,干脆不要那帕子,扔下一句“告辞”,匆匆顶着雨离去。
李桓面色难看,硬生生对扶苏挤出一个笑:“方才小妹失仪,让公子见笑了。”
扶苏置之一笑,宽慰道:“我看六小姐天真纯净,并没有失仪之处。”说罢,又摆手招呼那群看了半天热闹的下人:“还不赶快撑把伞追出去,不怕你家小姐受寒?”
三两名丫头领命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①留仙裙:秦汉时期流行的女子裙装,下摆有绉褶,类似今天的百褶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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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遗帕
扶苏依旧攥着宛宁的帕子,反复摸索之下,只觉得缎面丝滑柔韧、触手生凉,再细看锦帕的做工,四边的金线针脚细密,流云图案的绣纹栩栩如生。
绣工如此精细,谁能想到它的主人会闹出那番鞋袜狼藉的洋相?
扶苏兀自低笑,将帕子卷卷,收入袖中。
李桓眼见着撑伞的丫鬟追上妹妹,这才放了心。想起今日请扶苏来的目的,他唤人去沏茶,独留下一个侍女在侧。
待到和扶苏双双坐下,他摊开明黄色的御诏,说道:“承蒙始皇帝青眼,李桓头一次担当重任。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还需要公子多多相助。”
扶苏是秦始皇有意栽培的接班人,十岁开始接触政事,加之一直有蒙恬、蒙毅两兄弟辅佐,早已对大大小小的朝中事务了然于胸。
他起身在房中踱了几步,略一思忖,把颁诏、督行、上奏一系列流程娓娓道来。李桓初任都尉,事无巨细都要洞察仔细,两人一边饮茶一边论政,足足忙了两个时辰。
天将黄昏,烟雨敲碎了重重楼阁的魅影,终于在暮色里彻底放晴。
扶苏喜好清净独行,此次又是微服出宫,便拒绝了李桓执意要送行的好意,自己款步向府外走。
出了李桓的“阅竹居”,沿着被打湿的石廊东行,再过三间小楼就是六小姐的“秀檀轩”。
秀檀轩的选址极好。
流经秦王宫的渭水分流众多,其中一支就在丞相府沟回。秀檀轩坐落在府内的东南角,恰好把渭水收入院中,命名为渭溪。李斯命人在溪上架了一座木拱桥,桥栏上引了紫藤缠绕。春日里,渭溪上波光潋滟、倒影生光,沿岸的桃树杏树如粉黛佳人,在微风里摇曳生姿。
宛宁见雨停了,命人在桥上铺了绢席,坐在桥上倚着栏杆读《诗经》。这是她苦想出来的识字方法,每日里专挑些从前看过的段落来阅读,连蒙带猜记下篆体字的写法和结构。虽然麻烦了些,但是这方法果真奏效,几天来帮她识了百十来个字。
随手翻了一卷,恰是初中时就学过的《秦风无衣》。
短短一首小诗,尽管早就烂熟于心,不过换成笔画繁多的篆书,宛宁煞是费劲地看了一炷香的功夫。
扶苏在院前停下,广袖里掖着的锦帕顺势滑到手中,他遥遥望着隐在紫藤花下读书的身影。
三年前秦宫初见,宛宁还是个没有行过笄礼的小女孩,她当年有疾在身,周身没一点儿同龄人该有的活泼,柔柔弱弱地似乎要被风吹倒。时隔三年,她正处在豆蔻年华,出落成了快要嫁人的大姑娘,身体健朗,面色红润,越发显得风姿绰约。
宛宁专注地看着竹简,安静温雅的书卷气如熏香弥漫开来。她未曾抬头,自然也不知道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就在她终于又成功辨认了一首《蒹葭》之后,觉着喉间干涩,头也不抬地喊人来奉茶。
“月容,给我倒一杯热茶。”
月容停下手上的活计,应了声“诺”,端着热气腾腾的新茶出来。
雨后的黄昏,白衣裳最是打眼。月容下意识向院门口扫了一眼,立即认出了扶苏。她忙乱地放下茶托,跪在地上道:“叩见长公子。”
闻言,宛宁抬起头来,捧着竹简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转头望着月容跪拜的方向。
门口伫立着一位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暮色如雾般淡开,在院门几盏花灯的照耀下,但见他头顶玉冠,黑瞳如墨,一张俊朗耐看的脸似笑非笑。
长公子?莫非他是我大哥?
宛宁放下竹简站起来,水红色的裙摆垂坠及地,随着晚风而轻摇。刚要行礼,却瞥见少年脚上的白靴。
她轻笑,这不是今日在哥哥房中见过的那位吗?
想到这里,宛宁心中不由得生出别扭。
宛宁执意认为他是来看热闹的,默念着:秦朝人真是见识短浅,不就是出个丑吗,至于追到我门前来看?
月容俯身跪在地上,对小姐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丞相见了扶苏公子也是要行礼的,小姐一向知书达理,怎么今日堂而皇之地站着,对公子视若无睹呢?
好在扶苏是出了名的儒雅大度,他容色淡淡,隔着满庭花草对宛宁说:“六小姐,我是来还东西的。”
说着,扶苏抖开手中的流云锦帕。
宛宁瞅了一眼他手中的锦帕,心有余怨,不想靠近他分毫。于是,嫌弃地说道:“月容,把我的帕子拿回来。”
月容弓着身子应了一声“诺”,正要奉命去办。
却听见扶苏朗声笑道:“小姐若是不喜欢它,不如就转赠给我吧。我看这绣样着实好看,正巧拿去让宫中的绣女们学一学,别再绣那些俗气的花草、鸳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