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青色的轻纱幔帘委垂在地,月色交织着烛火潋滟流光。
宛宁静如磐石在榻上坐了许久,从日盛到日落,又从日落到月升,不知还要这样一动不动的坐多久。
头上的发饰实在太重,宛宁承负无力,脸颊渗出丝丝香汗。
她终于支持不住,问向身旁陌生的宫女:“天都黑透了,公子几时归来?”
宫女轻笑,第一次见有人催着新郎官回来洞房的。
“回夫人,喜宴子时散席,公子也快回来了。”
数不清又等了多久的时间,宫门外有沙沙的脚步声越行越近,估摸着是扶苏回来了,她连忙整理衣饰,坐正了姿势等待扶苏挑帘而入。
她脑中飞快捋了一遍接下来复杂的礼节,呼吸变得急促,心口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捏着嫁衣的一角,手心沁出涔涔的冷汗。嘴里反复念叨着“冷静”二字,却是一直冷静不下来,等待扶苏归来的一霎那。
扶苏没有立即进来。脚步声忽然在门外停下,还伴有宫女青茗的抱怨声:“公子今晚喝得太多了。”
宛宁向外探头,只见扶苏一手撑在宫门上,面朝下弓着身子狂吐酒液。青茗一只手在他背上轻拍,待到吐干净了,再扯下一块帕子为他擦脸。
宛宁走出去帮扶一把,向青茗问:“怎么了?”
青茗盈盈施了一礼,答道:“夫人不知道吗?咱们公子的酒量可是出了名的差。”
宛宁回想一下,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每逢酒席,扶苏总是不胜酒力而归,甚至还有一回在丞相府喝多了,坐在辇里不肯走,握着她的手说话。
想起往事,她唇角含笑。
青茗的手脚麻利,三两下将扶苏抬到榻上。“今天公子高兴,比往常多喝了好几杯,劝也劝不住。”
宛宁点点头,循着的视微弱的烛光看过去,扶苏面色铁青。她担心不已,苦笑道:“交给我吧,你们都退下去。”
屏退了闲杂人等,静悄悄的寝宫里只剩宛宁和扶苏两人。
扶苏伏在宛宁膝头,面色潮红,一绺乌发落拓黏在唇边,沾着琥珀色的酒沫,他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词。
宛宁贴过耳朵去听,声音低不可闻,似是闷在嗓子里发出的,她听了好一会才听明白。
看来扶苏也是真醉了,居然把两人之间发生的往事和当时心思像竹筒倒豆子般一件件往外数。
她心中思潮翻涌,听扶苏低低耳语,从前的隐晦秘事清晰地浮现上来,化成幸福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宛宁想拉扶苏起来更衣,他却浑身软绵绵的不肯就力。试了三次不成,只好任他瘫软的枕在膝上,轻手轻脚地帮他拆去头上的喜冠。
这是她头一回接触男子的发饰,研究了半天,死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直到急得满头大汗,她又唤了扶苏几声,可扶苏仍是醉醺醺的无动于衷。
她最后沉下心来,指肚贴着扶苏的头发摸索,摸到冠底一处凸起,指头上用了三分力道向里推,一根细小的发针弹开,喜冠这才就势脱落。
一头乌黑的头发倾泻而出,散乱搭在玉色的脸上,恰似冷月掩映在乌云之间。
寝殿里静极了,只听得见扶苏稳稳的心跳声。
宛宁看得痴迷了,久久不能自拔。
与扶苏相比,她不由觉得自惭形秽。他像极了是皎若云间月的仙灵,而她更像仙灵衣袂上沾染的凡尘一粟。
她想不透,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可以得到扶苏的青睐。
此刻,那个颠倒众生的公子扶苏躺在她面前,在后世的记载里,他是既翩然超脱、又悲情的一个人。千百年来,有无数郁郁不得志的文人曾为之扼腕,抑或慨叹命运,抑或讥讽世事,这些无疑又为他的一生添上几笔悲剧色彩。
宛宁不曾想,他有一天能和自己共枕而眠,彼此间成为相守一生的人。
想到此处,柔肠百转,她展臂揽着扶苏,脸庞贴着他的鬓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感情就像流水,一旦流入沟壑变深就再也浅不下来。
扶苏好似一滴绝世的香墨,无意沾到了她襟袖上,虽是无意为之,却再也擦不掉,一丝丝深入腠理,烙在心上。此刻,她真正放下了对未来的恐惧和猜测,不管将来如何,只想陪他安心走下去,哪怕宫中人心险恶,哪怕帝王之路坎坷……
窗外的疏月映在喜帘上,月光空明似水。玉案上一对红鸢烛燃得正旺,烛泪胶着,仿佛情丝缠绵。
这一切太过美好,以至于不太真实。
包括正在酣睡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岁月安稳
鸢烛燃尽,宛宁膝头被压得酸疼。她不忍心吵醒扶苏,只能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头轻移。
她从小没做过粗活,来秦朝之后又娇生惯养,手上并无多少力气,煞是费了一番功夫。
床头上摆了一对紫衫木黑漆高枕,躺上去硬邦邦的,远不及枕着皮肉舒服。扶苏眉头轻皱,沉沉地低吟了一声。
新郎在大婚之夜醉死过去,留下新娘自己独睡。这件事传出去,不知道又要被宫中闲人们在嘴里嚼多久。
宛宁一想起来,禁不住窃笑。
衣衫尽褪,披散头发,她趴在高枕上静静地看着扶苏。
扶苏有节律的呼吸着,唇齿间轻吐出幽幽酒香,掩盖了他身上原本龙涎香的气味。见他睡得极沉,看来今晚是不会再醒了。
宛宁吹熄了烛火,掖好被子刚要睡下,忽然,一个黑黢黢的勃然大物压过来,将她死死的箍在床上,分毫也动弹不得。
本能的反应告诉她——有刺客。
她被吓得心惊肉跳,张皇喊出口,“抓刺客!”
面前的“刺客”也是一惊,立即捂住她的嘴,轻轻“嘘”了一声。见门外并无动静,才松开手,发出一阵朗笑:“哪有身手这么好的刺客,竟能溜进我的祈年宫来。”
宛宁由惊转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顿时感觉自己被耍了。
“你居然装睡!”
黑暗中,扶苏抬手敲了敲额头,酒劲还未完全退去。“我未曾装睡,睡是真睡了。不过,方才有人不管不顾扔我在枕上,磕得我颅后生疼,现在清醒的很,一点儿睡意也无。”
听到这里,宛宁下意识捏了捏小臂。刚才搬他上床使出了浑身的劲儿,小臂用力过猛,现下还在微微胀痛。
她静默一刻,开口道:“那个不管不顾扔你的人,就是我……”
说这话时,宛宁脸色很是难看,幸好夜色浓重,为她做了最好的掩饰。
“我当然知道。”
同样,她也看不清扶苏的神情,只是从这话来分析,扶苏刚才是在刻意逗她。
宛宁乐不可支,禁不住笑着捶他:“好啊,不仅装睡骗我,还拿我消遣,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扶苏讨饶道:“千真万确,我没装睡……”
面前的人一点儿也不像她认识的扶苏,如同是换了一个人,居然还跟她开起了幼稚的玩笑。
之前的数个时辰里,她独坐在祈年宫,满脑子想的都是婚后该怎么相处。女人在喜欢的男子面前总归是要拘着点儿的,扶苏心性超脱,她怕自己那点儿凡尘俗埃的思想行为玷污了婚后的身份。
怎料到,扶苏也是入的了天上,堕的了凡尘,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
她反思道,我之前对他的了解太少了。
握拳在他胸前捶了半天,扶苏一次也没遮拦,一直任她玩闹够了。
宛宁喘笑道:“不闹了不闹了,再折腾天都亮了。”
宫外,随侍的宫女们帖耳伏在门上,听着宫内的动静。忽然听到新夫人银铃般的笑声,立即交头接耳。
青茗低声私语:“想不到,咱们夫人还挺开放……”
云意捅她一拳,作为陪嫁过来的,她是这些人之中最熟悉宛宁的,自然也要护她几句。“别胡说,准是公子和我家小姐逗趣儿呢。”
……
宫里,宛宁折腾得累了,胸前起伏不止,额头上洒满了香汗,脸上润润的,反着清丽的夜光。一顿猛捶之后,她微喘几口,笑问扶苏:“怎么不说话?”
她笑得身躯轻晃,嘴角一抬,无意间触到了扶苏高挺的鼻尖。
登时四下寂静,扶苏仍像刚醒来时那样支着双臂压在她身上,只是手肘的弧度越来越弯曲,几乎快要贴到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