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若她此时开口暴露了身份,那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曹昂。
也许荀彧会因为欺骗夏侯惇而失去他的信任与友谊。
更可怕的是,她还有可能成为曹操的禁脔,与曹昂相见却不能相守。
但这些都没有曹昂的性命重要。
无论如何,他不能死。
即便日后与她相守的只有寂寞,曹昂也绝不能死!
江四九不再犹豫,急上两步,一头跪倒在荀彧面前,低声叫道:“荀先生!贾诩的事也许我知道一二。”
她不敢抬头看荀彧和夏侯惇的表情,更怕对方突然喝止了自己,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
她将当初董卓祸乱天下的理由以及贾诩与董卓之间的关系一口气都说了出来,绝无隐瞒和保留。
说完之后,她只觉得浑身的汗都散发了出来,被过堂的风一吹,这风虽然并不冷,但她却开始发起了抖。
因为,她不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她只希望,她的这点努力,能够延缓曹昂的离去。
希望还来得及!
江四九放开心头的恐惧,抬起头来,仰望着坐在她身前的荀彧与夏侯惇。
夏侯惇的眼神愕然,牢牢地钉在她身上。
荀彧微闭着双眼,忽然悠悠地道:“元让,她的话你信不信?”
夏侯惇如梦似醒结巴似的道:“她是谁?”
荀彧猛地睁开眼,轻斥般地叫道:“元让!”
夏侯惇回头,完全明了荀彧的意思:“荀先生想让我去宛城?”
荀彧不置可否地道:“你去不去?”
夏侯惇一拳擂在几案上:“当然去!”
荀彧道:“你信她?”
夏侯惇摇头:“我信你。”
他看了看满脸焦急的江四九,转头对荀彧道:“只要她是你带来的,我就不必管她是谁。”说着,他就不再看江四九一眼,重新坐了下来,深思地喝了一口酒。
荀彧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他知道夏侯惇正在考虑如何前去宛城。
这便是真正的友谊——与他和奉孝、子修两人之间的友情不遑多让。
眼前这个哑巴为何变成了女人,她又为何知道贾诩与董卓之间的关系,在这时都已不重要。
他转头对犹自发着抖、不明所以地江四九道:“你有盔甲么?”
江四九惴惴不安地道:“有。”
荀彧点点头,简直有些亲切地道:“你先去一旁换甲,我向夏侯将军替你要些东西。”
江四九如在梦中一般,去一旁的小隔间里穿上了铠甲,戴好了银盔,腰际悬好了钢刀,两手空空,有些异样地走了出来。
室内已不见夏侯惇。
荀彧站在门口招呼道:“出来吧。”
江四九怀揣着无比的忐忑走了出去,一边出门,一边讷讷地道:“……荀先生,刚才我又鲁莽了吧?”
荀彧微笑着摇头:“若你不鲁莽,我又如何知道你对曹昂果然是真心一片,又怎么能说服夏侯将军前去营救子修?”
江四九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荀彧的心思,果然深沉。
因为她曾跟在董卓身边,是传说中董卓最疼爱的女人,因此荀彧一定是看想看看她能不能为了曹昂的生死孤注一掷。
她这一开口,他既解决了多年萦绕心头的关于董卓的种种疑问,又进一步地确认了贾诩的想法,更借机说服了夏侯惇。
夏侯惇最担心的,莫过于曹操的性命,何况他又那么信任荀彧。
他绝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者就算营救失败,曹操也绝不会怪罪夏侯惇。
两人走出房门,门外,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扬蹄喷鼻,膘肥体壮,神骏非凡。
江四九一见了这马,眼睛顿时放出光来,舍不得移开。
荀彧不觉再笑,牵起缰绳,将之送到江四九的手中。
江四九吓了一跳,回头看着荀彧:“荀先生?!”
荀彧并不回话,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道:“这是沿途各关路符还有地图,你不必再绕路去宛城了。”再指着门前倚在墙边的长枪、长弓、箭壶道:“去穿戴起来吧。”
江四九愣愣地看着他。
荀彧的脸上无悲无喜,沉静地道:“事了之后,无论成功与否,希望你可以来颍川,无论是去我家,还是到阳翟奉孝那里,我们都会当你是子修的妻子。”
江四九不意他会这样说,惊喜的同时,从心头涌起的更多的却是不祥的预感:
荀彧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是他是真心打算认同她吗?
还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不好的结局?
她心头倏忽一冷。
她想出声谢谢荀彧,脱口而出的却是:“荀先生,夏侯将军真的不会再问你我的来历么?若是……那你……”
她想说要是夏侯惇认真起来,他该如何解释;万一被曹操认出而想要做些什么的话,他支持自己与子修难道不会触怒曹操么?
荀彧一边看江四九有条不紊地背上了长弓、悬起了箭壶,握起了颇有分量的长枪,一边粲然一笑,潇洒地摆手道:“那都是后话。……再说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再交给她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些生活用具,江四九把两个包裹合在了一处。
之后,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收好路符与地图,牵起了马,走到营门之时,才遥遥回首,向他抱拳道别。
他看见她出门之后,跨马而去,消失在无尽的烟尘当中。
滚滚红尘,人生一短如斯。
他只觉心情难以形容的沉重。
说不出的伤感。
因为他知道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宿定的天命之下,人无奈的挣扎而已。
人果能胜天么?
在天命面前,人所做的一切能值几分?
曹昂是否能化险为夷?
江四九能否找到他?
上天是否会垂怜这个世上美好的人与事?
他再次闭紧了双目。
一滴清泪滚落他的脸颊,随即被清风吹去,又被早晨初出的艳阳晒干。
仿佛它从来不曾存在过。
一个时辰之后,夏侯惇所率领的大部队终于出发。
荀彧也再一次目送车队的离去。
他的心情终于变好了一些。
尽人事尽人事,无论天命如何,人总不能坐以待毙!
江四九在路上策马飞奔。
三天了!
她在这条路上,已经跑了将近三天。
路符并无失效,可见沿途的关隘都在曹操的掌控之中。
宛城就在前方不远处。
三天来,她都坚定地这么告诉自己:宛城就在前方。
直到今日,这说法才真正变成了现实。
虽然她现在还看不到宛城,但依地图所示,宛城的确就快到了。
她的心也因此越跳越快。
她纵马越过一条小溪,绕过了一座孤立的高山。
一座高大、坚固的城池骤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虽遥遥在望,但似乎伸手可及。
她的手握紧了缰绳,绝不做半刻的停留,策马狂飙。
但她忽然勒马急停。
因为她发现,从宛城之中,同时冒出了好几股黑红色的烟尘。
似是城中发了大火,但若是失火,也绝不会同时在几处起火。
难道是……
她的心蓦然一紧。
一阵疾风吹来,吹开了她额前因多日赶路散乱的头发。
她看到城门之中,也陆续有人快奔而出。
有人骑马,有人步行,有人执矛,有人拿刀,意态仓惶,绝不像是赶集的农人,也不像是换防的驻军。
唯一的可能只是,张绣已经动手了。
曹昂!
她在心内悲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股恐惧窜上了她的心头。
她猛击马臀,马儿带着一卷尘屑,迎风飞奔。
不一会儿,她就遇到了那些奔逃而出的人,马儿风一般地卷过,来不及询问。
她也的确不必再问。
因为除了城门处的滚滚烟尘、城内越来越大的火势、城内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震天的喊杀之声以及那肆意横流的血迹、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已经足够说明,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那么,败退的有没有可能是张绣?
而且,曹昂此时身在何处?
江四九座下的马不安地在城门口徘徊,她正要俯身询问一名受了伤的士兵时,一个人骑着马狼狈地从城门中奔逃出来。
黑马。
男人。
绝影神驹疾若奔雷。
其上的曹大司空却灰头土脸,不断地向后望去。
江四九目光的尽头,仿佛看到他身后还有人且战且退,护着这个男人逃走。
江四九心中不觉发出了一声狂喊!
绝影在此,那曹昂呢?曹昂何在?
她策马挡住了曹操的去路。
曹操猝不及防,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幸好绝影是不世出的神驹,及时地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