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子不理它。
“包子。”他轻轻唤了一声。
团子依旧不理,耳尖却条件反射地抖了两下,显然是对这个名字还有反应。他注意到了,沉思片刻转头朝帘外低声吩咐了几声,不一会儿就有人躬身送进来一只精致的漆木雕花食盒,打开来看,里面竟装着几碟品相颇为不错的荤食,有牛肉,有烤鸡,有鸭舌,有猪肚……
“包子,来。”他拿起一碟牛肉,以手捻起一片,笑着抬了抬手。
香味四溢,上好的极品酱牛肉,新鲜出炉,还冒着勾人的热气,团子口水横流,却还在强自挣扎,嘴巴舔了又舔,止不住口水滴哒,痛苦地嗷呜了一声。
皇帝浅笑不语,耐心地举着那片牛肉,还伸过去往它嘴边递了递,团子瞅了瞅,终于没忍住从他手中叼走了那片牛肉,三两下嚼了嚼,狼吞虎咽,这牛肉太香了,真不怪它没骨气,实在是它家主人做的饭太难吃了,过去三个月,它虽常摸去福家蹭饭,但也不能顿顿都抢大灰的吃食,让大灰吃不饱,是以多数时候还是要闭着眼睛吃下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否则就得饿肚子,常常做梦都想吃顿好的。
将一整叠牛肉都放在它面前,皇帝顺势将它从角落里抱出来,放在膝头,一手轻轻抚摸它柔软的毛皮,包子只顾埋头吃肉,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自然是蹲着不动任他来来回回摸来摸去。
辇车之外,唐漓翻身下马,一旁的侍从忙要上前去接他手里的缰绳,唐漓没有给他,径直牵着自己的黑马随唐蜜走到前方路旁一株大榕树下站定。这条大路本是城区,因天子临时驾到,事先草草清过,目前并无行人。赵樊方才得了旨意,现下也并不上前,只率领众人远远地将大树方圆围住,以防万一。
对立许久,终究是唐漓忍不住先开了口:“那个小姑娘说,你叫唐蜜。”
唐蜜低头不语。他走近一步,目光牢牢盯住她双目:“为何要用这个名字?”
唐蜜苦笑,终于抬起眼来与他对视:“因为只有这个名字,你不会去找。”
他怔了怔,亦是苦笑,是啊,普天之下,只有这个名字,他不会去找。她走之前将所有的与他有关的东西全部如数还给了他,留下一句“不要找她”,连面都不肯见他一面便决然离去,便是要向他表明她要摒弃与他有关的一切,他又怎还会想到她会用回这个名字,无怪他动用所有的势力,暗中将全镜国都查了个遍,都找不到任何踪迹,他查了几乎所有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女子,唯独漏过了唐蜜这个名字,在今晨那个叫做福丫的丫头拿着那张纸片求到他面前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猜不到她会改回本名,她真的是很聪明,一早便将他心理摸清,料到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找她,甚至连包子都一并换名。
心头一阵苦涩,他凝着她的脸,这张与记忆中一般的脸,可惜她已经长大,脱去幼时的童稚天真,变得独立和冷静,不会再时刻粘着他,寻求他庇护:“蜜儿,为何你总不愿认我?”他痛苦地道,掩饰不住心中苦意。
唐蜜偏开脸,避开他双眼,每当他露出这种神色,她便不忍与他对视,她犹豫再三,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认真地道:“唐漓,你弄错了,我是唐蜜,却不是蜜儿。”
他闭了闭眼,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为什么要跟他回去?”
唐蜜不答,微微咬唇,半晌,低声恳求道:“唐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
“你自己的事?不要管你?”他猝不及防猛然发火,手里的马鞭扬手一抛,掼至地上,吓得唐蜜与一旁的黑马同时一抖。
“当初你说不要我插手,我便不插手,结果如何?孩子的事你瞒我,宁肯去找冯良义也不找我,被人陷害滑胎命都去了一半,最后要走了你也瞒着我,不打一声招呼,说走就走!我问你,既然要走,为何还要用回这个名字,既然要将我给你的东西都还我,为何不将包子也一并还来,远远的走个干净利落,与我再无瓜葛!”他应该真的是气到了,不论面对他人如何,从来他在她面前都是耐心细致,温柔和煦的,何曾像今日却这般失态大发雷霆,实在是那些事,过去几月她经历的那些,但凡教他想一想都觉得揪心。
唐蜜听他气得呼吸都清晰可闻,闷声道:“是包子不肯进去。”
“什么?”他烦躁地问。
唐蜜垂着头:“我是想还给你,可包子不肯进去。”当日她本将包子同那些东西一起递给那家丁的,奈何包子死咬着她袖口不松,她怕耽搁下来被他出来看到,到时便走不了了,只好将包子又抱回来。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终于气极:“你——好啊,你长大了,有主意了,是不听我的了,还是我们分开太久,你铁了心不愿认我这个兄长?”
唐蜜不知该说什么好,本想由着他先发一通火平顺下来,再好生和他解释,他却又蓦地不继续骂了,顿了顿,望着她,眼神中溢满受伤和失望:“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今日那丫头拿着那张纸来找我,我有多高兴,想着你终是第一个来找我了,而不是去找别人,我以为这至少证明我在你心里终是变作了可以信任的,没想到……我还是迟来一步,而你,依旧还是要与我划清界限。”
唐蜜被那话语中的失望深深刺痛,心上亦隐隐生出揪痛,分不清这痛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眼圈一酸,低声解释:“我不是相信冯良义,只是冬节那天被他看出来,瞒不住不得已只好同他合作。我不找你,也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以为我自己可以处理好,毕竟……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与他之间的事,无关乎第三个人,即便他负了我,我被他骗,也是两人之间的恩怨,我不想让无辜的人扯进来,亦是不想让你插手,将这件事变得复杂,唐漓,我从不想伤害你,对不起,如果你觉得这对你是一种伤害或不信任,我向你道歉。”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终究掏出帕子,递到她手中。
唐蜜接过帕子,泪水突然便抑制不住,一颗一颗涌出来,掉在地上。是的,她搞砸了,小环死了,田家充军了,孩子也没了,就连她一直以为纯洁美好的爱情,也只是是假相,是她一厢情愿,她惨败而走,惨淡收场,好不容易出了宫,远远的逃开,如今又行迹败露,被那个人找到,她的确是很失败很失败,一样事都没做好,彻底的失败。她一直不愿去面对,从被福家兄妹救醒的那一刻起,她一次都不曾哭过,过往的那些,她拒绝去想,只因一想便不能呼吸,心里的伤口还未结痂,谈何痊愈,她不断的催眠自己田絮已经不存在了,过去也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活着的是唐蜜,一个全新的没有过去的唐蜜,可不想不代表没发生过,忍着不哭不代表不悲伤难过。她只愿一个人安静躲起,谁也不要见,再也不要想起,她很清楚,再深的伤疤,迟早有一天也会淡化,伤口会痊愈,她坚信,只要远离,有朝一日她总会忘掉,可为何他们一个两个偏是不肯放过她,不让她清净,都要来寻她,殊不知她根本就不想面对,无论是他还是那个人。
他愣住了,轻轻走过来,看着她的泪眼,轻叹一声,不顾远处重重把守侍卫,伸手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唐蜜也不知怎么回事,哭得止也止不住,心中知道应该要推开他,因为有很多人在看,包括那个人也在,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软倒在他怀里,头枕在他肩上,任由眼泪落入他深紫色的衣领中。她真的很少这样,哭得梨花带雨,因为不肯示弱,因为骨子里觉得眼泪是不能在不在乎自己的人面前流的,那会让自己变得更加卑微和可怜,更因为知晓即便哭亦没人会疼,这样坚强的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落泪,因为他的怀抱,是最温柔的港湾,她可以肆意流泪,肆意娇蛮,不必硬撑着,他总会对着她笑,永远不会背离。
侍卫们纷纷垂头默立,没有一个人敢抬头,赵樊面如土色,慌忙回头去看御辇,所幸隔得远,皇帝坐在车里,似乎并看不到这边。
以袖口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唐漓轻轻抚着她齐肩的短发,等她稍稍平息一些,方低声道:“蜜儿,无论我对别人做了什么,这世上,只对你,我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不用避着我,也不用觉得会连累我,更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你不愿我干涉你,我便不干涉,但我要你记住,你若不愿意,这天下便没谁可以迫你,天子也不行。”
那语意森冷,透着决然。唐蜜睁开眼,惊恐地望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眼神寒凉,目光缓缓扫过远处的车驾,再深深看了她一眼,趁着众人不备,迅速将一个东西塞入她手心:“护好自己,等我接你走。”说罢松开她弯腰拾起地上的马鞭,牵过黑马径直离去。
待他走了,唐蜜细看,他塞给她的是一只小小的药瓶。
回到车中,包子还团在皇帝膝头猛吃,雪白的肚皮胀得滚圆滚圆。他看着她红肿的眼,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侍卫去打来热水,用帕子沾着水细细为她擦脸。唐蜜不确定刚才的那些他是不是看见了,或者他看不看见都无所谓了。眼睛很酸,有点累,靠在一旁闭目养神,团子很心虚,她以为唐蜜是在生它的气,便也不敢再待在皇帝身旁,从他膝盖上跳下来,蹲在唐蜜脚边,讨好地去蹭她的裤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