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寺庙也越来越成为人们议政的地方。改革推动了人口向城市地区集中,每到周五的礼拜,智慧圣殿都人满为患,甚至有一次吵吵嚷嚷的信徒将他围了起来,希望他能劝阻国王过于激进的改革。
这让他非常惊讶,毕竟如果没有博尔基亚的改革,这些人也没办法站在这里向他抗议。而且他们抗议的理由五花八门,有时候甚至到了惹人发笑的程度。不少手工艺人不喜欢工厂是因为工厂的工作相当没有尊严,“愚蠢得像是种地的农夫!”愤怒的手工艺人挥舞着拳头说道,“我们是创造艺术品的人,不是傻傻地挥舞着锄头的人!”
也有些女性抱怨工作让家庭支离破碎,女性被集中到一起做活,男性则到其他地方打工,连小孩子都要工作,过去的传统手艺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到底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工作,不像如今这般妻离子散的样子。
寺庙的僧侣们也指出,因为孩子们需要工作,他们在课堂上往往没什么精神。如今学校越来越多了,学生却更难学到东西。
“我可以向国王提出取缔童工,让他们都在学校里上学。”他对驱役儿童工作向来深恶痛绝,却没想到他一表态,人们的情绪更加高涨起来。
“那样治标不治本!”一个身上脏兮兮的矿工反驳道,“孩子赚到的钱比大人要多,他们是最好的矿工,那些危险而窄小的缝隙只有儿童的身体才能通过,而谁都知道如今国内最热门的行业就是魔晶开采。如果只是取缔童工,也无非是让交易转到地下,他们的家长会因为家庭开支的入不敷出而逼着他们去寻找工作。”
“家长怎么会这么做呢?”他有点不能想象,在七城联邦,取缔童工法案就获得了广泛的欢迎。随即他注意到在联邦内,大人的饭碗被孩子们给抢了,但在新月国度却是另一番景象。
对于这个问题,众人的意见就各不相同了。“工资太低了。”这是最多被提及的原因。“每天辛苦工作赚来的钱却连杯羊奶都买不起,为了能吃饱饭只好生更多的孩子去工作,结果却是每个孩子都养的很艰难。”
过去新月国度主要的食物基本上都跟羊有关,烤羊肉,炒羊肉,羊杂汤,羊奶以及奶茶更是日常饮品,因为国内的大部分土地只能长沙枣,这种果子人不能吃,只有羊才吃。东西方通商之后,面饼和炒米成了更流行的食物,养羊的反而少了,牧民们都到城市里来谋生,导致羊奶价格日涨,现在已经贵得离谱了。
“都是因为库尔特人的债务奴隶,他们抢走了我们的饭碗!找个工作太难了,三分之一的人在失业,三分之一的人在打临时工,剩下三分之一的人才有稳定的收入来源,却又不知道能做多久。”
库尔特人是赤岩高地上的原住民,他们生性豪放不羁,常年与高原牦牛相伴。赤岩高地的主人便是数以万计的牦牛,这些魁梧的生物成群结队地在高地上奔跑着,寻找水源和食物,库尔特人的部落就随着牦牛群迁徙,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全部来自牦牛身上,直到新月王朝的建立。
牦牛皮是紧俏的出口产品,曾经有大量的偷猎者潜入赤岩高地猎杀牦牛,倒卖到七城联邦和旧共和国。后来新月国度的贵族们看到了其中的利益,以安置库尔特人的名义,几乎将高地上的牦牛灭绝,失去了牦牛的库尔特人难以生存,只好依附于贵族的牧场。但库尔特人没有储蓄的概念,赚多少就花多少,还经常透支,结果就是欠下了大笔的债务,不得不靠卖身还债,而他们的习惯又决定了,他们的债务只会越来越多,永远不会结束。
库尔特债务奴隶如今是很多工厂的主要劳动力,因为成本低廉,只需要提供基本的食物和住的地方即可。大部分的债务奴隶过着羊一样的生活,睡在一个大窝棚里,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到了时间就被赶进工厂里做活,定点发放口粮,等到夜晚又被赶回窝棚里。发工资的日子就是库尔特人的狂欢节,他们将所有的钱都拿去买酒,痛饮一顿,然后欠下更多的债务。
“是因为假币!银币的成色越来越差,工资还是发的那么多,拿着工资去外国人的商店里买食物,对方却嫌我们的银币成色不足,要折算成他们的货币!”
“都怪那些妓女和小偷!他们整天徘徊在港口附近,偷取我们钱包里的金子和银子,他们统统都应该被钉在墙上!”
各式各样的声音嗡嗡地响着,最后都汇聚成了一句话:“都是因为那几个大商人!他们垄断了所有的贸易,哄抬物价,逼迫着我们不得不累死累活地工作,压榨我们的血汗变成他们口袋里的金子!”
这确实是博尔基亚的改革造成的后果。他刚才坐在书房里阅读着去年的财务报表,新月国度按照财产征税,拥有的财富越多,交的税也越多,像寺庙里这些贫穷的下层人民都是不需要交税的,话说回来,如果他们过得如此艰难还要交纳巨额的税赋,估计国王早就被推翻了。但财务报表也显示出了那些富商们拥有着怎样可怕的财产,他大概算了下,占据全国百分之二的人拥有着新月国度一半的财富。
为了加快工业化进程,充分调动商人们的积极性,博尔基亚的政策完全是向大商人们倾斜的,或者说国家的决策压根就是那群百分之二们自己制定出来的。如今看来,工业化改革确实进展神速,但人民却没有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我这就进宫跟国王反映。”他将民众的意见一一记下,“大家先回去吧。”
☆、59第十一章(2)
然而等他见到国王的时候,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博尔基亚的气色很差,面色腊黄,眼窝深陷,虽然装束还是那么的一丝不苟,丝毫不堕国王的风范,但整个人却像是坚果里萎谢的果仁,尽管果壳坚硬如初,却正在从内向外地垮掉。见他来了,国王似乎是想像过去那样热情地招呼他,最终却是没能提起那个精神,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有事么?”
他将寺庙里听来的那些告诉给了对方。
“这群暴民!”听完之后,国王躁动不安地在书房里踱着步子,“我在这里整天替他们操心,他们只会在那里耍弄嘴皮子抱怨这个抱怨那个!”
他没说话,这样的事情,要说全是国王的错,也不尽然,但并非国王为百姓操劳,百姓也就一定得感激涕零。
“他们总在寺庙里这么议论?”国王突然问道,“我叫人去抄了那些寺庙!这群不务正业的僧人除了会用圣典上的条条框框来反对我,就是召集群众密谋反叛,迟早是个祸害!”
“博尔基亚!”他抬高了声调。
“我是你的国王!你怎么敢直呼我的名字!”对方朝他怒吼道。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可以直呼你的名字。”有些忧虑地望着情绪失控的国王,他感觉肯定有什么不太妙的事情发生了。
国王瞪着他,忽然萎顿了下去,“抱歉……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你需要休息。”他扶着对方坐下,“你多长时间没睡觉了?”
“我不记得了。”揉了揉眉心,博尔基亚叹了口气,“算了,随他们议论吧,他们在我知道的地方议论,总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议论要好。”
虽然是这个道理没错,但他还是很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都在桌子上呢,你自己看吧。”
他从桌子上捡起散落的文书,快速地浏览着。阿卡莎大陆南边的几个小国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库萨原教旨主义联盟,要将“异教徒和他们的邪教仪式”从纯净高贵的阿卡莎大陆上驱逐出去,将圣城从异教的阴影下解放出来。简单说来,他们的纲领大概就是分三步走,第一步,强迫新月国度及其在阿卡莎的盟友放弃工业化,让这些国家的人民回归到原始正统的库萨教生活中,第二步,将瓦伦西亚教派的信徒从圣城赶出去,将圣城收回到库萨信徒手中,第三步,所有的阿卡莎国家依照圣典的指示组成一个由宗教领袖领导的联盟,确立库萨教在阿卡莎大陆上的主导地位。
继续简化就是,一,打败新月国度,二,穿过新月国度占领圣城,三,吞并新月国度。
幸好他们还没决定宗教领袖是谁。
无论这个计划看上去有多么疯狂,这些小国已经将它付诸现实了。就在昨天,他们同时对所有阿卡莎大陆上实行工业化改革的国家宣战,并且已经成功拿下了三个领土面积不会比伊斯坦大多少的小国。这三个国家原本工业化水平就不高,只是在新月国度的胁迫下应付了事而已,联盟的军队一开到,他们就自动自觉地砸毁了所有的简易工厂,并且宣布加入到掌握真理的一方。
如果只有这些跳梁小丑倒不足为惧,然而所有的情报都显示,联盟的军事武装完全由旧共和国提供,换言之,这场战争其实是旧共和国一手挑起的。
旧共和国和阿卡莎的南方小国一直往来密切。在新月国度没有开放伊斯坦航道之前,旧共和国如果想和依尼丝翠的政权通商,就要从阿卡莎南部海域绕过去。何况南方小国盛产的香料、熏香、染料、罂粟等都是依尼丝翠人所喜欢的商品——后来他才知道东方帝国的女皇平时抽的烟里主要的成分就是罂粟提取物,混合上其他致幻药剂,才有那么强的迷幻效果——这条航线就是旧共和国的商人们所掌握的黄金贸易线,实际上旧共和国进行工业化的资金来源,大多都是从这条贸易线上取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