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又是一个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
这七年中,皇上还是那个皇上,在百姓遥远的议论里,他又做了什么什么决策,又打了什么国家夺了什么城池,他的后宫谁与外臣有染被发现后自缢了,他的哪位皇子夭折了,哪位公主出嫁了……
真的就像听故事一样。
只是故事里头没有讲,每逢夜深人静时,身为一国之君的他都在想些什么,会不会恰好想到我?不过我猜,他或许早已忘记我,因为光阴的长河已经将往事冲刷的太远,太远。
我终于用了这大半生才明白,每个人总是会经历很多的人,他们与你共同嬉笑热闹过,泪洒袖袍过,而之后最悲伤的结局无非就是: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忘了,人世多情,亦无情。
“吃饭的有没有……住店的有没有……”
一个鬼一般蔫悄儿的女声将我从岁月中拉了出来。
眼下正是我的客栈,三元四喜和家厨等都已经自发来到了大衍地,我曾问过大伙,都已经不是奴仆,为什么还要来?她们却异口同声地回我,是来寻亲。
亲人……我们全体搬挪了一个地方,也洗净铅华重头开始,但依旧没有变化的是,我们一直是没有血缘的至亲。
三元这时已经开口,认真的对着方才发出女鬼叫声的那人问道:“四喜,你叫得太敷衍了吧,是不是因为夫人不准你和临街的吴老二眉目传情,所以你就开始消极怠工了?”
四喜瞥了她一眼,然后终于挺起了胸脯,挥舞着手帕在门口拉起客来,“客官您吃不吃饭啊?要不要住店啊———这里的厨子技术强,这里的老板是娇娘,这里的小二美如霜———”
三元又认真纠正道:“美如霜是什么意思啊?”
“你烦不烦!这只是为了押韵脚,请你不要再打断我了好吗!”四喜正回头准备再喊,却突然一愣,“呀,快叫王厨藏好东西,小姐回来了!”
头顶两个团子的红衣小姑娘蹦跳来到我面前摊开了手掌,里面鼓涌涌纠缠着三条小肥虫,“娘亲,这个能吃嘛?”
“放下快放下!”我扶额,头有些晕眩,“四喜,你腌的臭豆腐是不是坏了,不然未竟手上的肥蛆是从哪抓的?”
四喜泪奔,“冤枉啊夫人……小姐可是从她舅舅那回来的,保不准是新宠物也说不定呐……”
这话里称呼的夫人便是指我。大衍地的民众都知道,老板娘未婉早已做了他人妇,还生了一个激灵又贪吃的漂亮女儿,但好奇的是,未婉的夫君却从未有人见过。
打听的人多了,我有时也会用一种文艺酸涩到不能再极致的话来为八卦的食客们解解惑———“是的,我是有一个爱人,只是他在远方,且归期不详。”
……
那一年,我怀了傅东楼的孩子走,虽无意为之,然命数已定。
真希望某一天,我们的“未竟”终能够“圆满”,也让未婉的“未完”终能够“完”。
☆、117【我们的未竟有多乖】
“娘亲……好吃的虫子没有了……嘤嘤嘤……”未竟被四喜硬拽着去洗了好几遍手,等回来时她的两个眼框里就蓄满了委屈的泪。
我把她抱在膝头,轻摇着诱哄道:“乖啊,那个不好吃,一会儿娘亲让王厨给你炸丸子吃,好不好啊?”
未竟含泪点头,“嗯,还要酱肉包。”
“好,酱肉包。”
“要两个!”
“好,就两个。”
有了未竟以后,傅东楼就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了与我无法分割的一部分,我把我仅有的、对人世的宠溺全都献给了她。
未竟从小就爱吃,爱哭,不给好吃的会哭,哭了给好吃的就能哄好。我觉着,她这娇软、湿糯又灵气的人物属性,跟我和傅东楼都不大相同。真的是很奇特的与生俱来,也不知她到底是遗传的谁?
不过,未竟的眉眼倒真真有几分像那个人,像那个远在他方的未归人。
“娘亲,为什么爹爹不来看我嘛?”未竟哭够了,就撅着小嘴开始撒娇。
“因为,爹爹很忙,他有很多事情要做,等做完了,就会来看你。”
“可是我们私塾的吴东岑说,他爹杀猪卖肉的生意可忙火了,但是每晚都会哄他上床睡觉,他说再忙忙忙,又不是日理万机的皇上,那都是借口的。我觉得他说的对,爹爹肯定是不要我了,对不对嘛?”
也不知道这个小机灵头脑里装的都是什么,竟然都快把我绕进去了。好在姜还是老的辣,我果断岔开她的话题,“你都会用‘日理万机’这个词啦,是先生新教的吗?你会不会写?娘亲可是写得很棒呢,要不要来比字?”
未竟立刻就被我的提议吸引了过去,“要!比赢了我可以再吃颗粘牙糖嘛?”
“赢了再说。”
街上突然声乐哀鸣,三元四喜跑进来紧紧地围着我,均是泪流满面,“夫人……”
未竟抹了自己一脸的墨汁,宣纸上乌糟糟,暂时还辨认不出字迹来,而我也才刚写完一个“日”字,“理”字动笔还没写完一边,就被突来的喊声呛断了———“夫人,皇上驾崩了……”
驾崩?怎么会?傅东楼还不能离去,不能在我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时候就这样远远的离去啊!
“皇上……已经咳血了好几日,今儿个一早就不行了,估摸现下这个时候,人已经入了皇陵了……呜呜……夫人您要节哀……”三元泣不成声。
四喜泣涕涟涟地去拉扯未竟的袖子,“小姐,你快点哭啊!”
我心头滋味杂陈,只是对她们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
三元四喜:“夫人……”
“我没事,你们下去吧。”
我看着未竟写着写着字就开始画起画来,虽然画面凌乱,但依稀能辨得她画的是三个人,是一家三口站在拂柳之下,个子最小的人儿,旁边写着她自己的名字,未竟。
而那个有些曲线的人儿,旁边注明了两个字,娘亲。
等我再看清楚全部,眼睛就突然一酸———个子最高的那个人儿,旁边的批注就是四个大字:日理万机。
她不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她学了一个新词叫做日理万机,她就用它来形容她爹爹。
我搂住未竟,将她的头按在我怀里,“乖啊,如果爹爹不能来看你了,你会怎么办,娘亲该怎么办……”
我忍着情绪,但仍是被这机灵鬼察觉,她嘟囔着:“娘亲,我把好吃的都给你吃,你不要难过好不嘛?爹爹不看我就不看我,我就是不想让娘亲难过!”
我抚摸她的发,将唇贴上去亲了亲,“乖,娘亲不难过。”
……
夜里只有厨房安静无人,我终于可以躲在这里偷偷的抽泣,可还没抽一会儿,就在黑暗中听见一个娇俏稚嫩的童音———“娘亲,这么晚了你在厨房干啥啊?是要煮饭给我吃嘛?”
我吸了吸鼻子,伸手在黑暗中寻她。
这时,小东西便一头栽进了我的怀里,把我抱得紧紧,“娘亲大骗子,说了不难过还躲在这里偷哭,我都没有作用了!”
母女连心的感觉反而让我痛出泪,傅东楼,你在天上看见了么,我们的未竟有多乖?
我在黑暗中抹泪,紧紧地抱着她,“娘亲错了,娘亲有你,娘亲不难过。”
☆、118【述不尽天下的沧桑】
谁都不知道,大岐国第十四代帝王傅崇重在即位之前,竟会乔装微服来到了国土上最为偏僻的大衍地这里的一间小客栈坐了坐。
自然,看见那模样依稀有些熟悉的人时,我吓得失手摔碎了一个上等青花瓷茶壶。
食客们均在彼时调笑我,“呦,老板娘这是怎的了?竟这般无措,莫非是久违的春心终于萌动了?”
我只好客气地咧咧嘴,“逢贵客上门,便有些失态,还望各位见谅,今日的账都算我头上,大家吃好玩好。”
说罢,便急急将崇重请入雅间。
久未见面,相顾无言,他是即将登基的大岐君王,青涩的面容明明还是一个少年,可双眼里已添了不能忽视的睿智;而我只是个边陲小客栈的老板娘,又能与他说些什么呢?
“这位小公子看着不像本地人,还请问……来这里有何事?”四处多得是耳,多得是嘴,没有百分之三百的把握,我就不能暴露他的身份。
崇重自然是晓得我的意思,所以只是在不断地饮我的茶,时不时还抬头盯着我看看,许久许久,久到他已经灌了自己两壶茶水,这才点点脑袋,对我说道:“来看看故人是否安好,是否吃得下饭睡得着觉,是否会后悔步步行来的每一个决策,心肝,你说我该不该来?”
“这位公子,我想你认错人了,我叫未婉。”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心思被看了个透明一样,如果知道傅东楼会这么早……我又怎会抱着期待等他“退位归来”?我一定会刻刻守在他身旁,哪怕会被后宫的明争暗斗泼遍污泥,我都会坚持……
错了,我真的做错了,错得如此离谱,如此不可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