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养心殿,却见案子后的他以手支着额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几案一角,眉头紧皱,神色凄苦。我站在殿中央默默凝视着他,心中酸痛不已,但又没有一丝办法能缓解他内心的苦楚。
站了半晌,一腔愁绪渐散,理智慢慢回来。此时此刻,我怎能如此无措?于是,我举步走到他的身侧,环住他的肩,静静把脸靠在他的肩头。两人默默地靠在一起,他哑着嗓子道:“你先回去,我单独待一会儿。”
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望,他眸中的凄苦已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坚定,我心中一紧,这种神色我已好久没有看到了。
凝神看他片刻,虽知道现在不是开口的最佳时机,仍是一冲动说道:“死者已矣,不论他是失足落水,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我们现在做什么,他都不会再活过来。”
他紧盯着我,眸中有一丝冷意弥漫。我心神微乱,口舌有些打结:“我说的并不是什么都不去做,而是仔细调查,查清真相,如果真是有人刻意为之,那怎么处罚都是他应得的。可如果真的只是失足落水,那么让当日陪着的奴才们都跟着陪葬……”
我话未完,他已淡淡地截口道:“此事你不要管。”我低头望着他,突然发现两日之间,他的发辫中竟有了丝丝白发。
在现代时看到电视剧中的人物在伤心之下,一夜之间须发皆白,总觉得有些夸大其词,没有想到亲眼目睹时,我却如此心伤。我轻轻地抬起手臂,握住他的手,盯着他略显苍白的脸,看着他黑沉阴晦的眼睛,心头一阵难受,他此时必是极度悲痛的吧。
他凝视着我,半晌后,反握着我的手,轻扯嘴角微笑道:“若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这些奴才们没有尽责尽力照顾六十,却也是实情。”不待我开口,他又道,“我还有些事在处理,你去吧。”
我抽出手,沉吟了一会儿道:“我只是不希望无辜之人送命,而让真的有心之人成了漏网之鱼。”说完,我朝他浅浅一笑,然后转身缓缓向外走去。
“若曦。”背后传来他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回身静静地望着他。互相凝视片刻,他却道:“去吧。”说完,低下头不再看我,我心中不解他为何如此,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子缓步出去。
坤宁宫
乌喇那拉氏躺在床上,目光散漫,面色苍白,两眼盯着帐顶一动不动。我坐在床边,轻轻拉住她的手。她慢慢扭过头,目光有些呆滞,盯着我半晌,惨淡地笑道:“六十回来了吗?”
我心中一愣,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我挥手招来坤宁宫太监总管小路子,问道:“娘娘这几日一直如此吗?”他目光一黯,苦着脸回道:“娘娘有时清醒,有时就如现在一样。”
我眉头蹙了起来,整个后宫事务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她不能出事。我默默地盯着她,她眉宇之间仍然有丝迷茫:“他还没有回来?”我摇摇头,她面色更白,慢慢支起身子道:“快吩咐人去寻他。”
我轻按下她的身子,向小路子一干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一行人鱼贯而出,我盯着她道:“姐姐,你认得出我是谁吗?”皇后怔忡地望了我半晌,突然双眸蕴着的泪刷的一下如泉涌般流了出来,我轻柔地拭去,道:“姐姐,妹妹知道你心中很难过,也知道你待六十阿哥如亲儿子一般。可是,他人已经不在了,你这样不吃不喝地折磨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的泪不停地向外涌着,悲声道:“自弘晖早殇,我就一直没有再生出孩儿,皇上并没因此而责怪我。年妃过世,皇上怜悯我,把六十交给我抚养,可我究竟做了什么,怎会如此不当心?皇上的子嗣本就少,六十又去了,我真的罪孽深重。”
深吸口气,我开解她道:“皇上的子嗣是少,但自古以来,皇位也只是一人能得,子嗣多也并非全是好事。远的不说,就是圣祖年间,皇子争储,惨烈异常,我们都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你应该明白的。你不用因此而责怪自己没有生出孩儿,六十的死只是意外,我们都不想发生这种事,可这事已经发生了,我们不能活在这种自责中。失子,最痛的应该是皇上,这时候你更应该坚强地站起来,继续为皇上打理后宫,这才是我们要做的。”
她止住眼泪,支起身子,我拿起软垫放在她的身后,扶她斜靠在上面,她注视着我道:“妹妹比我明白。”见她恢复了理智,我开口问道:“那日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皇后双手紧抓着棉被,眉头微锁,眸中露出一丝痛苦:“那日,六十兴冲冲地跑来,说湖中的鱼很好看,当时我还笑斥他,这天已近深秋,鱼早已藏身到水深处,哪还能看得见。他却说自己亲眼看到的,还说前些日子我身子不好,都没有好好陪他,我这才陪他去了。
“当时,我们穿过湖中的长廊,走进亭子里,靠着栏杆,真如那孩子所说,湖中还真的有鱼,而且不同于往日里我们看到的。当时,由于未带鱼食,六十就吩咐小路子去取,小路子走后一会儿,就出了这事。”
见她双手轻颤,我轻轻拍拍她的手臂,待她平静一些,我又问道:“当时亭子里还有谁?出事时在场的人都在干什么?”
她出神地想了一瞬道:“奴才们都在湖边,只有我、六十,还有岚冬,当时,我正和岚冬说些以前的旧事,没有留神,六十不知怎么的就落水了。岚冬及时下水去救,可终是晚了一步。”
她朝我惨然一笑道:“如果我的命能换回六十的命,那该有多好。”我心往下一沉,握紧她的手,道:“你不能这么想,这么多年来,不论在王府还是在宫中,你都尽心尽力为皇上着想,你的功劳在皇上心中,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
她微怔,怔怔看我一阵后道:“真是像极了,这么多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和若曦有关系吗?依你的年龄,你不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
我刚才只顾着劝她,没有发觉自己竟说漏了嘴。但是,若曦这个身份,我确实不想再提起,迟疑了会儿,我苦笑着掩饰道:“姐姐,若曦早已去了,我想,大概没有人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吧。”她淡淡地笑了笑,道:“是姐姐多嘴了。”
对她笑笑,正欲开口,门外传来岚冬的声音:“娘娘,你的药煎好了。”
我起身坐在床边,扶起皇后的身子,接过岚冬手中的汤药,慢慢让她喝下。汤药显然很苦,她双眉微皱,一口气喝完。我把碗递给岚冬,拿起托盘上的糖块,她接过服下,我这才轻柔地放下她,仍让她倚在软垫上。
她微笑着道:“有劳妹妹了。唉,我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一年内,病了两次,上次如若不是妹妹,恐怕我早已不在世间了。”我握着她的手,摇摇头道:“姐姐莫要说这些丧气话,上次只是痰涌,不是什么大病。”
她反手握住我,苦笑着幽幽一叹:“晓文,我知道你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可我真的不在了,这偌大一个后宫,真正让我放心的人,也只有你。”我心中一紧,她话中有话。我默默地思量了一会儿,道:“姐姐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摇摇头,浅笑着道:“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心中清楚,我怕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这后宫里的妃嫔虽说也有自府中出来的,随皇上的时日也久,可她们都担不了这么大的担子。熹妃虽说心地善良,处事公平,可她佛心太重,怕是镇不住众人,齐妃她们就不用说了。”
听她轻轻一叹,我心中也没来由地一抽:“我怕是担不下来,姐姐可以做到的,我未必可以做到。”她可以按大清制度,全心全意地为胤禛选秀,无怨无悔地守着空房,这是这个时空爱的一种表达方式,我真能做到吗?我做不到。
她凝神看了我一会儿,继而垂下眼睑,轻轻地叹了口气:“这让我怎么放得下心呢?”我无奈地苦笑:“姐姐安心养病吧,不要想这么多。”
她抬起头,柔柔笑着点点头:“是我太过一厢情愿了,妹妹勿怪。依妹妹的性子,又岂会争这个名分。”她微顿一下,又接着道,“我只是寻思着,这宫中只有你一人能公平地处理事情,因为你是一心一意爱着皇上,没有任何杂念。虽说,你刚刚入宫时,就如若曦姑娘一样,不想和我们接触,但经过这几年,你也慢慢地转变了些。”
我微笑不语,她拍拍我的手:“不说这些了,我前些日子为弘翰做了件衣衫,本来想亲自送过去的,不想……”她眼圈一红,紧接着又道,“岚冬,拿过来吧。”
岚冬自柜中取出,双手递了过来。我粗略一打量,发现手工竟异常精细,笑着道:“没想到姐姐竟有一手好针线活。”她看着衣衫,眼神柔和无比:“皇上继位前,府中银钱开支管得极严,不像其他亲王贝勒们,因此府中出来的几位娘娘,都会些针线的。”
身侧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像是极力压住的,我扭头一看,岚冬已跪在地上:“请娘娘恕罪,岚冬这就退下。”她面色有些苍白,身体似是不适,我盯着她:“病了还来应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