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便提步往回走。刚行两步,他轻叹一声道:“今日本来是来告别的。”我一怔,转过身子疑道:“你不去园子了,要回宫吗?”他低头沉默了会儿,抬头轻笑道:“不是回宫,是出宫。”
我虽有一丝惊讶,但口中仍说道:“对你来说,出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本是学武之人,理应去行侠仗义,的确不应待在宫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会被宫中的规矩磨去棱角,失去你本身的正义之气。”
他微微抬首,默默看着星空,半晌后才道:“菊舍已被我盘了下来,以后若娘娘有什么为难之事……”说到此处,他收回目光自嘲地摇头轻笑,“以后出宫,如果想念老朋友的话,可以去那里。”
我对他微微一笑道:“那间茶舍的确很令人怀念,前几日,你还说要去园子,你什么时候盘下的?”他轻叹口气,苦笑着道:“好像娘娘忘了我有一位身为朝国重臣的舅父。”我对他说话的口气心生不解,但仍轻笑着说“也是”,他看看我,转身疾步而去。
一阵风吹来,我裹裹衣衫,快步往回走去。
扶着菊香的手落了座,和皇后、熹妃相视浅笑,胤禛眸中透着暖意掠我一眼,我心中一热,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他回握一下,淡淡地开口道:“佐特尔王子要在京城游学一事,朕已准了。以后佐特尔住在交晖园里,由怡亲王的侧福晋张氏照顾其饮食起居。”这事其实并不需要由他亲自下旨,但他这么做,显然是给了绿芜极大的恩宠。我心中高兴的同时,又有一丝隐隐的担忧,说不清到底为什么,但胤禛这么做,显然也有自己的意图,于是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或许自己真的过于小心了。
第二十章
待蒙古两部浩浩荡荡地离开京城,我也随着胤禛回到了圆明园。
站在院子门前,看着门楣上的匾,口中喃喃地念着“杏花春馆”。心中有些恍惚,这就是圆明园四十景之一,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乾隆年间才建造的。
见我如此,身侧的胤禛道:“怎么,不喜欢?”我摇摇头,跨入院子,缓缓前行,一路走过,矮屋疏篱,东西参错,环植文杏,秋意虽浓,仍烂然如霞。前辟小圃,杂莳蔬瓜,放眼望去,一片田园风光。我心中欢畅,走到一个高高耸立的亭子里,环顾四方,上下天光,馆舍东西两面临湖,西院有杏花村,馆前有菜圃。
闭上眼睛,好像有果蔬的香味。背后的他将我环在怀中,头搁在我肩头,轻声吟道:
霏香红雪韵空庭,肯让寒梅占胆瓶。
最爱花光传艺苑,每乘月令验农经。
为梁谩说仙人馆,载酒偏宜小隐亭。
夜半一犁春雨足,朝来吟屐树边停。
我睁开眼睛,看着如山水画般的景色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胤禛。”他手一紧,在我耳边道:“你喜欢就好。”我轻轻一叹道:“园冶所说的‘选材庄之胜,团团篱落,处处桑麻’,大概也就如此吧,我很喜欢这里。”
沉浸于此,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后,我心中一惊,挣开他的手臂,回身望着他埋怨:“不是说不会动禛曦阁吗?”他盯着我,无奈地摇摇头,拉着我的手,走下台阶,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向前走去。
远远地望着熟悉的院子,我轻声道:“路还真有些陌生。”他低声笑了笑道:“园子里建了几处院子,其他几处全都变了,只有这一处院阁保留着。为了让它能融于馆中,宫里的御匠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我加快步子,跨入小院中,打量了一会,院子没有一丝变化。
“吱”一声,先前我居住的房门打开了,巧慧抱着弘翰站在门口,待看清我,巧慧脸带欣喜,边向我这边走来边道:“小姐,你可回来了,小阿哥又长高了不少呢。奴婢也是刚带着小阿哥回园子,小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让小阿哥……”
听着巧慧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接过弘翰,托起他的身子,细细地看着他。个子果真长高了许多,小家伙两眼骨碌碌地转着打量我,好似不认识我一样。我正觉得心中郁闷,小家伙竟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心中还来不及高兴,他却一把抓住我耳边的头发,用力地扯着,口中兴奋地“啊啊”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好不容易松开他的手,让他斜躺在我怀中,使他的手远离我的脸部,却见胤禛眸中带着一丝笑意站在院门口。见状,巧慧忙躬身垂首轻轻地退了下去。
他走过来,伸手接过孩子,轻轻地把他向上抛一下,我一惊,正要开口埋怨,弘翰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立在树下,静静地看着胤禛和弘翰,我心中有丝凄惶,这种幸福的日子只有短短数年了吗?向后退两步,倚在树干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父子俩。
他眉眼蕴笑,逗着弘翰,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清冷神色。弘翰的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依然嬉笑不停。
我眼眶一热,低头快速地拭去眼角的泪花。抬起头却发现他抱着翰儿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直起身子,向他走去:“树上落了灰尘,正好吹到眼睛里。”他面色沉静,看向我道:“这些日子,你为什么在伤神,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你方才的神色?若曦,你怎么了?”
我深吸口气,向弘翰伸出手浅笑着道:“我伤心的是什么,你马上就能知道。”弘翰望望我,又望望他,小脸突地一转,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我重重地叹口气,笑睨他们一眼,转身向内院行去。
刚行两步,背后便传来他沉沉的声音:“若曦。”我脚步一顿,转过身子,只见他眉头轻蹙,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在敷衍我。”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突然间我便笑逐颜开了,正要开口说话,却见高无庸一脸焦虑,迈着小碎步快速地走过来。见他如此神色,我的心没来由地抽了两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过去,向弘翰伸出手,这次小家伙倒是乖乖地让我接了过来。胤禛看看高无庸,脸上无丝毫情绪,淡淡地对他道:“有何事?”高无庸眼睛一闭,两袖一甩,“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泣诉道:“六十阿哥殁了。”
我一下子愣在原地,这是年妃留在世间唯一的孩子,名福惠,乳名六十,今年才八岁。年妃殁后,由坤宁宫皇后乌喇那拉氏抚养,因乌喇那拉氏没有孩儿,平日里对这个阿哥也是宠爱有加的,况且平日里这孩子身体极好,前几日在畅春园中,也没听皇后提及他有什么事。
我心中惊痛难当,呆愣地盯着胤禛。他站在原地,双拳紧握,面色苍白,薄唇紧抿,眸中悲伤的神色令人不敢多看。死一般的沉寂中,他冷冷地开口问道:“怎么殁的?”
高无庸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轻轻回道:“落水。”
自他入宫,我的心就一直揪着。
这天清晨,我起床后焦躁难耐,脑中如一团乱麻,在房中默默地踱着步子。
“娘娘,奴婢刚由宫中回来,有要事禀报。”正在焦急,房外正好传来菊香的声音,我莫名一慌,走过去一下子拉开了房门。
“娘娘,皇上在西暖阁,已两日未进食,也没有召见任何一个人,皇后也病倒在床,高无庸让奴婢带话,娘娘是否往宫中一行?”菊香站在门口一口气说完,我心痛难耐,他本就子息单薄,失一子后,接着又失一子,这种伤痛,怕是要压垮了他。
我步出房门,边走边道:“快去备车,我这就入宫。”背后的菊香犹豫了一下道:“娘娘是否整理一下仪容?”我一怔,这才发现,自己仍身着单衣。我回头进房,吩咐菊香简单地打理一下。
西暖阁外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朝臣,最前面的人听声音像是张廷玉:“……皇上,您的身体关系着我们大清江山,您不能这么下去啊。”他话音刚落,众大臣齐声说:“臣等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臣等恳请皇上以江山社稷为重……”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但阁内仍寂静无声。
高无庸立在房门外苦着脸,看见我,他面色一喜,快速走过来道:“娘娘,皇上已两日未进食,也不允许奴才们进去服侍。”
我暗暗叹气,弘时、福惠,两年之中走了两个,这种锥心之痛,又岂是劝两句就能消除得了的。
注视着那紧闭的房门,我心中酸痛不已,开口问道:“怡亲王去哪儿了?”高无庸回道:“王爷一直在忙朝上的事,另外,六十阿哥落水的事,也由王爷亲自查究。”
我心中惊恐,难道六十的溺水不是意外?我扭过头盯着他问道:“可有了眉目?”他身子一颤,回道:“奴才未听到任何消息,这件事皇上命王爷清查,任何人不得插手。”
我收回目光,看着房外的众人,对高无庸吩咐道:“命他们散了吧。”高无庸躬身应“是”,走向张廷玉身旁的人,矮身说了一会儿。那人回身一看,我才发现他原来是果亲王允礼。他起身走过来,两人互相见礼后,他道:“皇嫂进去劝劝皇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