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又要谈论正事,我轻手轻脚向帐门走去。未行两步,身后传来胤禛的声音:“若曦。”回身望去,胤禛嘴角蕴着一丝笑道:“去泡些茶来。”
十三侧头看着我,笑道:“劳烦嫂嫂。”我笑着白他一眼,疾步掀帘出去,对守在帐外的高无庸吩咐道:“去取些茶叶来。”说完,我放下帘子进来,走到胤禛身旁坐下,静等着高无庸。
无意中掠了眼案上平摊着的一份折子,右下角红色的“密”字极是醒目。我有些诧异,遂低头望去,“启禀皇上:陕甘总督岳钟琪在乘轿回署途中接到一书函,内容涉及悖逆文字,期望利用其兵权达到反清目的。”
自清建立以来,统治者为了了解下情,虽沿用了明朝的票拟制度,但在具体做法上又与明朝不同,改掉了一些弊端。自康熙五十一年后,凡涉及机密之事,达到一定品级的官员均可亲自写奏折,上呈皇帝。胤禛继位后,不仅将这个习惯沿袭下来,而且进一步将密折人员的范围扩大到千余人。这样一来,上奏人数越多,事情越发不好隐瞒,因为你不实写,必会有他人实写,各官员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没奏,但其他人奏了,便显得有些渎职。
我暗自失笑,不知这岳钟琪奏了没有,如若没有,轻者受斥责,重者或许受到怀疑,毕竟内容涉及悖逆文字,而且严重到期望利用他的兵权……
想到这里,我心中猛然一个激灵,人也不由得有些轻颤,恍然憬悟和岳钟琪有关又令胤禛震怒不已的究竟是什么事了。我一阵愣神,该来的还是来了,这是雍正朝唯一的文字狱。
文字狱古已有之,清朝仅在康熙年间就有庄氏明史案和戴名世南山集案。
明史案是浙江乌程富商庄廷拢无意中发现其邻居学士朱国桢的明史遗稿《列朝诸臣传》,购买下来后邀集许多名士加以编辑,并增补了明末天启、崇祯两代史事,这本也没什么,但他却在书中斥责满人,书中直书清朝统治者历代祖先名讳,这是犯大忌的死罪,且不使用清朝年号,而用南明永历朝的年号,还把书重新定名为《明史》,算作自己的著作。书编成后,庄廷拢已经去世,如果就此打住,或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其父庄允城却将书付印,大规模发行,被有心人士向朝廷告发,庄允城被逮入京,死于狱中,庄廷拢被掘墓开棺焚骨,所有作序者和校阅者及刻书、卖书、藏书者都被处死。先后因此狱牵连被杀者达七十余人,被充军边疆者达几百人。
明人方孝标曾经到云南在吴三桂部下做官,后来投清而免除一死,著有《滇黔纪闻》一书,书中曾提到南明永历政权不算为伪朝。戴名世见到此书后,在所著《南山集》中加以引用,提到南明弘光帝及其年号,又揭露了康熙帝杀掉明太子的真相,以略微倾向明朝的口气叙述了明末清初的抗清事件,对南明诸王寄以同情。这么一来,两书被认为有“大逆”语,结果是波及数百人,戴名世被斩首,方孝标已死,也被戮尸,两家男子十六岁以上者均被杀,女眷等则被充为奴婢,方氏同族人都被充军到黑龙江。
这两起事件都是由于编写前朝及当朝的历史而招祸的。康熙虽有些小题大作,但其真正目的却是给具有反清复明思想的汉族知识分子一个暴力的威胁。此次的曾静案,却是欲拉拢朝廷掌握兵权的重臣,以期用兵权来达到颠覆朝廷的目的。虽然我内心清楚他们并未有真正的行动,但在胤禛和十三看来,却不是小事,而是具有谋反意义的大事。
浙江的“东海夫子”吕留良在明朝灭亡以后,曾参加过反清斗争,但以失败告终,他伤心之余,便在家里收子弟教书。后有人推荐他为博学鸿词,他坚决拒绝了,后来更是索性到寺院里剃头当和尚,躲在寺院里著书立说。书里有反对清朝统治的内容,幸好书写成了,却没有流传开去,吕留良死后,更没被人注意。湖南曾静偶然见到吕留良的文章,对吕留良的学问十分敬佩,就派学生张熙从湖南跑到吕留良的老家浙江去打听他遗留的文稿。张熙一到浙江,不但打听到文稿的下落,还找到吕留良的两个学生。张熙跟他们一谈,很合得来。他向曾静汇报后,曾静也约俩人见了面,四个人很有志同道合相见恨晚之意,他们商量着怎样推翻清王朝。曾静打听到担任陕甘总督的汉族大臣岳钟琪是岳飞后人,并掌握兵权,颇受重用,觉得要是能劝说岳钟琪反清,成功就大有希望。曾静写了一封信,派张熙去找岳钟琪。岳钟琪收到信后,大吃一惊,威逼张熙交代同谋不成之后,假装答应,张熙于是将他们的计划和主谋人员一一交代。岳钟琪马上上奏
雍正,报告这起谋反事件。雍正帝将他们严加查办,吕留良虽死,雍正仍把其刨坟劈棺戮尸,又把吕留良的后代和他的两个学生满门抄斩。还有不少跟着吕留良的读书人也受到株连,被罚到边远地区充军。
我木然坐着,心中有些堵,吕留良究竟有没有孙女,到底有没有吕四娘其人,野史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曦,你怎么了?”耳边乍闻胤禛焦急的问询声,我茫茫然地看向他。
他面色虽平静,眸中却隐隐含着担忧,我似是呓语般道:“他有孙女吗?”他眯了眯眼,掠了十三一眼,眸中的担忧转为疑惑,望着我紧紧抓着几案边的手道:“若曦,谁有孙女?”
我凝视着他,丝丝哀伤涌入心底,现在是雍正六年,还有七年,仅仅有七年时间,我们面临的或许是再一次的天人永隔。我身子一阵发冷,脑中木木的,心中已没了任何想法,只是怔愣地盯着他。
十三面色惊愕,放下手中的折子对胤禛道:“皇兄,若曦有些不对劲。”胤禛微微颔首,若有所失地掠了一眼几上的折子,扳住我的肩膀沉声道:“若曦,你害怕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回过神,心中凄惶,眼角中蕴着的泪顺着脸颊汩汩而下。历史终究是注定的,自己有能力改变吗?但真的不能改变点什么吗?只是少许也是好的。
胤禛注视着我,轻轻地拭去我腮边的泪,侧头向十三道:“自朕登基以来,从未去过木兰围场,蒙古各部也好些年没来朝觐,”他回头看我一眼,眸中忧色有增无减,眉头微蹙,盯着我,却接着向十三道,“你好生准备一下,晚膳和四阿哥陪着两部王爷,千万不要怠慢了他们。”十三看看我,站起来举步向外行去。
胤禛静默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待我平静下来,他淡淡地道:“你到底害怕些什么?先帝在位时,你在御前奉茶,就常年忧思,行事如履薄冰、瞻前顾后。刚才你看到这份折子就神色大变,你久居宫中,能知道些什么,你又知道些什么?若曦,我们之间不是有约定吗,不管何时都会坦诚相待。”
我心中苦涩不已,自己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事情能对他坦言吗?我早已知晓他们每一个人的最后结局,对他能明说吗?
抬头凝视着他,脸上挂着泪花,却浅笑着说:“我怕的只是‘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文人墨客著书立说,有些为的是留于后世,更有一些或许只为谋生存,并不是他们语含怨望、狂妄讥刺。”
他面上无一丝情绪,默盯着我,半晌后,他把手放于那份折子上淡然道:“你是说文字狱?”
我轻咬下唇,沉默了一会儿,握住他的手道:“我并不是想在政事上插言,我只是害怕有些人断章取义,牵强附会,告密邀功,甚至有人挟嫌诬陷,以报私怨,以至于文网密布,冤狱频起,文人士子人人自危,唯恐一不小心陷于罗网受到株连。到那时,天下就不会太平,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会借机对抗朝廷、诋毁天子。”
他注视着我,听我说完,面色稍微舒缓一些,轻叹道:“你可知道那些悖逆的话都是什么?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诛忠、任佞……足足列我十大罪状。”
我心中一沉,这都是他最忌讳的。他静默了会儿,眼神渐渐沉痛,紧握着拳头道:“这些死抱华夷之辨的士大夫,在著作中处处表露憎恨朝廷、思念前朝的意思,我大清用近百年时间,竟得不到解决。我希望在我这里,告一段落。”
我心中一酸,他有他的想法,我不能左右他什么。只是期望自己知道的野史根本就是戏说的,根本没有这回事,期望自己担心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我在心底深处暗暗叹气,虽说不希望有这么一个人,但为了稳妥起见,还是改日见见十三,让他调查一下也是好的,总可以防患于未然。
他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淡淡笑意道:“这些事你不要瞎琢磨了,你现在要考虑的是好生把身子养好,好生给我生几个大胖小子来。”
我一愣,继而心里一暖,他这是不想再讨论此事,也不想我为此事担心。我扯出一丝笑,搡了他一下道:“你以为我是母猪?还能一下子生出几个来。”
他嘴角蕴笑,拉我入怀,道:“如果是,那就好了,我一下就多了几个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