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随人愿,想见谁谁就出现。
遥遥地望见十三步履从容,橐橐有声地踩着青石砖迎面走来,我心中极是高兴,微笑着掠了巧慧一眼,站直了身子。巧慧摇了摇头,轻叹道:“自己不知爱惜自己,别人瞎着急也没有什么用,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巧慧也就跟着小阿哥去了,也省得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这是她最近常挂嘴边的话,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对她一笑,道:“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肚子又有些饿了,你回去取些糕点。”巧慧又岂会听不出我的意思,摇摇头,边走边道:“怎会跟二小姐一个性子……”
十三微笑着道:“还能不能走?”我站在原地,对他伸出了左臂,笑道:“借借胳膊就能走了。”十三抑制住笑意,向前了走两步,右手搁于腰间道:“这次可千万别让皇兄再看见,如果眼睛可以杀人的话,我这身板早已被皇兄的眼神射出几个洞了。”说完,他还作势向后闪了一下。
我看着眉眼含笑的十三,一句话也不说。这些日子没见,他似是又变成了十年拘禁之前那个洒脱不羁的十三。被我盯了一阵,十三有些许不自然,摸了摸脸,疑道:“有什么不妥吗?干吗这么看我?”我睨了他一眼,笑着揶揄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类事情好像都和某人没有关系,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某人笑得好像痴人一样。”十三闻言,剑眉一挑,卖了个关子道:“你说的那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能令我身心愉快的又岂会是那些事情。”我用眼角余光觑了他一眼,道:“好好得意吧,不就是绿芜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吗?”十三笑着听完,又道:“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心中一阵感动,绿芜本是心思纯净之人,但那特定的环境已经将她潜移默化成了另外一人,十三花费了多少心血和工夫使她回来,如果不是当事人,是无法体会到的,当然也无法理解此时十三心中的欣喜若狂。
我道:“鄂答应现在怎么样了?西藏的事情处理到什么程度了?”十三思索了一下道:“皇兄已采纳了鄂齐的建议,派了僧格和马喇去了西藏,这次会派驻军入藏,彻底解决那里的问题,待动乱平复,这两个人便留在那里做驻藏大臣。至于鄂答应,皇兄并没有为难她。只是作为刚入宫的女人,行为如此飞扬跋扈,而且竟敢危害皇嗣,如若不是副都统正为朝廷出力,不要说皇兄饶不了她,就是皇后也轻饶不了她。毕竟皇兄的子嗣极少,这也一直是皇后的心病。”
抚着脸上那条细长的伤口,我心中不禁回想起了那天回到房中的情形。
回到院中时,已等得焦急的巧慧正团团地转着圈子。她瞧见我的脸,大惊失色,连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不想把事情弄大,因此一个劲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挂了一下。但巧慧仔细观察后,却一口咬定是用手指抓的。直到胤禛回房,她还是坚持己见。
房中只剩胤禛和我两人时,他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最后目光停在了我的脸颊上,眸中的暖意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恨意。我心中极熟悉他这种神色,心底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寒战。
不愿自己的孩子没有出世便沾上人命,于是我向前一步,探身将头置于他的肩头,轻轻地道:“我们走吧,我还真的有些想念禛曦阁了。”他沉默了一会,揽住我的腰,淡淡问道:“是谁?”我心中一紧,快速地思索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下的,况且现在西藏的情势吃紧,他应该不会对鄂答应怎么样。
我抬起头,盯着他道:“鄂答应。”他神色如常,好像早已知道是何人所为。我细想了一会儿,便知道了个中情由。这偌大的后宫,除了先前的齐妃言语有些许刻薄外,其余众人都是娴静淑慧的女子。因此,除了刚刚入宫,不知深浅的新秀女之外,没人会来招惹我。而新来的秀女中,只有那个鄂答应侍寝了一次,而朝廷又正好在重用她的家人。
“若曦……”听着十三的叫声,我收回缥缈的思绪,瞅了他一眼,道:“什么事?”十三好笑地道:“你又神游太虚了,难怪皇兄说你回园子后,就好像是有心事一样。”我一怔,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着弘历的事情,这是无法说出来的难题,因而我也无法排解内心的苦楚,整个人便显得有些抑郁。
我道:“我哪里会有心事?朝廷正重用鄂齐,因此鄂答应虽被禁足,也不要委屈了她。”我心中暗暗苦笑,我们刚刚回园子,宫中的鄂答应就被禁足于秀女住处,如果不是十三说漏了嘴,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可是,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这也是她咎由自取。
十三摇摇头,嘲弄道:“先前是谁巴巴地追到宫里,令皇兄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会儿倒是一副大方的样子。”伤疤被揭,我心中有点恼羞成怒,抽出胳膊,站在原地,瞪了他一眼道:“是谁为了见绿芜,故意把腿摔折了?”十三讪讪地笑笑,抓起我的手放入他的胳膊里,道:“到此为止。”紧接着又道,“你也不要过于担心,鄂齐知晓了其妹的恶行,已上书请罪,并感谢皇兄宽恕了她。”
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我还是将心中思量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四阿哥这些日子都忙些什么?好些日子不见他了。”闻言,十三“哧”地笑了出来,边笑边道:“这孩子像是转性了,竟一反常态,整日里往宫外跑,两个月内收了三个侍妾,连皇兄都大吃一惊,说不知随了谁。”说完,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心里犹如被细针密密麻麻扎了一层,隐隐作痛,步子不由得缓了下来。十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可是累了?”我无力地点了点头,随着他向禛曦阁方向行去。
我低垂着头,内心一直在责怪自己,已注意不到周围,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十三。
“臣弟参见皇兄。”听见十三的请安声,我蓦然回神,抬起头来,却发现胤禛面带笑意盯着我放在十三臂膀中的手,见我望他,他敛去些许笑意,对十三道:“隆科多的事情处理得怎样了?”我听得心中一怔,隆科多不是在勘测边界吗?正在不解,十三已抽出我的手道:“屋已造好,只待押人过去了。”我走到胤禛身侧,搂住他的一只手臂,整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原来隆科多私藏玉牒底本之事被揭发,已于七月初三被召回京,囚禁抄家,并且诸王大臣议定了隆科多的四十一条大罪。最终,胤禛的处理是:“隆科多免其正法,于畅春园外造屋三间,永远禁锢。”
“鸟尽弓藏”,这确实是千古不变的真理,隆科多唯一的错处或许就是参与了八王议政,这掩没了他的一切功绩。
隆科多虽然地位尴尬,可此次边界事件中却能恪尽职守,仔细进行实地调查,态度坚决地要求俄国归还大片侵占的蒙古土地,并在礼节上问题上绝不让步,要求俄方代表按照中方礼节行事。可是,图理琛与隆科多一向不睦,在商谈期间,图理琛指责隆科多存有私心,对隆科多的强硬态度不满,他本人又从未亲自勘察边界,所以隆科多回京后,他草率勘察,先前两个月都无法完成的谈判,他居然在十天内,经过两次会议就完成了。七月十八日,边界谈判基本结束,草约签订。八月,双方签订了《布连斯奇界约》,九月又签订了正式的《恰克图条约》。谁也没有料到,条约签订之后,竟发生了一件丧失国体的事件,令胤禛震怒不已:图理琛在与俄罗斯使臣萨瓦议定边界后,竟与俄罗斯一同列队,鸣炮叩谢天恩。这件事也反映了图理琛在与俄国谈判时的让步态度。
史书上评论说,本次条约的签订,虽然使语言文字、宗教、手工工艺和医学等方面的文化交流都取得了重要进展,令双方贸易出现了异常繁荣的景象,可在边界划分上,俄方却获得了最大的利益。
康熙年间俄国大使费奥尔多与索额图在涅尔琴斯克缔结条约时的旧边界,每个地段都远远地深入到了俄国领土之内,而如今,图理琛划定的新边界,却是所有地段都远远地深入到蒙古地方,离原来的边界有好几天的路程,有的地方甚至达到几个星期,新边界向蒙古推移,无疑使大清的版图又缩小了。
我对朝中之事和身外之人已有一些麻木,只是有些担心终有一天,胤禛意识到是因为隆科多回朝而失了国土,会在心中责怪自己。我暗暗叹了口气,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脚,换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整个人的重心彻底移到他的身上。他揽过我的身子,眉宇间涌出一股无奈,对十三微微一笑,道:“我们这就回吧,你随着我们一起用膳,还有一些事……”
也许是因为我要一人吃两人用,此时我的饭量已相当惊人,望着旁边小山高的各种骨头和挑出来的菜,十三眼睛都有些直了。见了十三的表情,胤禛笑道:“有什么奇怪的,这样吃法生出的孩儿才会白白胖胖的。”这是他常安慰我的方法之一。
斜睨了他一眼,我边吃边道:“这也是我发胖的原因。”也许胎儿是在后期长个子,我也越发能吃了,常常担心身形会走样,曾经有阵子不怎么吃饭。胤禛无可奈何,就每天让太医诊断,并日日提醒:“大人能撑,可胎儿……”这样每天在我耳边絮叨,我心中觉得烦闷至极,遂开始大吃特吃,如此一来,人也像气球一样胀了起来。他抚了抚我的背,对十三道:“弘历这阵子有些反常,他们几个极惧怕我,还是由你这个皇叔管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