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微愣,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端详她。只见她俏眉微微蹙起,蹙起处呈八字形向鬓边掠去,鼻微翘,口紧抿,面色白皙如故。
胤禛掠我一眼,我忙回神,对她淡淡地吩咐道:“放下吧。”吕岚曦利落地把东西放下,盈盈福了一福后,欲转身回去。
“吕岚曦。”我理顺思路,猛地开口叫了一声,她身形一滞,随即仍快步向外走去,我心中不好的预感不减反增,我又叫道:“姑娘,留步。”
她回过身恭声道:“奴婢瓜尔佳·岚冬,听候姑娘差遣。”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信她就是张毓之的师妹,我道:“回你主子一声,改日我会去坤宁宫谢皇后赏。”她依旧微微垂首,应了一声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而出。
第十六章
这是今冬的第二场雪,下得不如第一场雪那么急,那么大,也不似第一场雪那样一直是雪花夹杂着冷雨,下完也化完。这场雪开头便是鹅毛大雪,慢悠悠地在半空中盘旋,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飞舞,并不急于落地。
我站在门前,望着眼前披着银装的宫殿楼阁,回身走到弘翰的小床旁边,掖了掖被角,仔细交代了巧慧后,带着菊香向坤宁宫方向走去。
刚走到乾清宫外的胡同里,飞雪已不再是一片一片往下落,雪花像是在空中结成了团,一个个松软的雪球直降下来。虽然我极喜欢这种雪景,可心中却有些后悔,应该用暖轿代步的。但即使现在回去,也已落了满身的雪,我只好加快步伐,匆促地向前行着。
“姑姑……”我回身一瞧,原来是小顺子领着四个小苏拉抬着一顶暖轿疾步走来,待一行人走近,小顺子道:“今儿雪太大,奴才怕姑姑身子顶不住,因此特意备轿赶了过来。”菊香掀开轿帘,我正欲入轿,却见这大冷的天,小顺子的脑门子上竟沁出了一层细汗。瞅着地上的一层薄冰,我心中一暖,道:“擦把汗,别着凉了。”小顺子笑嘻嘻地接口道:“姑姑这样说就折杀奴才了,如若不是这几年姑姑对奴才这么关照,奴才哪会有今天。”
小顺子本是雍王府的侍从,胤禛继位后才到了宫中。我有孕之后,高无庸便派了以他为首的几个小太监保护,自那时起,他俨然成了高无庸座下最得力的人,因而他常说是托了我的福。在王府时,胤禛家规极严,不要说侍从们,就是弘历他们犯了错,也是家法侍候,再加上这小顺子年龄本就小,因而刚入宫也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可在禛曦阁待了些日子后,脑子里的规矩也淡了许多,不过这在宫中却并不是什么好事,改日抽时间还是要叮嘱他一下。
忽然一阵冷风灌入,几团雪花飘了进来,定睛一看,原来已经到了坤宁宫,菊香正掀开轿帘。出得轿门,我踩着雪,缓缓向前行去。进得正门,仍是一群小苏拉扫着雪,我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掠过,最后定在殿门前侧着身子的岚冬身上。我站定,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身上有一种不同于其他宫女的东西,却又说不清是什么。见我站在那里,小顺子快步走到殿门前,声音较平常略为提高一点,通传道:“皇后娘娘,晓文姑娘来了。”
岚冬回身下了台阶,走到我面前道:“地滑,我扶着姑娘。”她的面色在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白晳了,看起来似是没有一点血色。我望着眼前的她,不由得一阵恍惚,一瞬间明白了她身上那种说不出的东西是什么了,那是一种深到了骨子里的孤寂。我心中更是肯定了她就是吕岚曦。
我道了声:“谢谢岚冬姑娘。”闻言,她猛然抬头,面色更白了一些,身子微微颤了一下。那日相见,她一直没有抬头,是以并没能见到我的面容,但作为知道她真实名字的人,她应该会记住我的声音。
只在顷刻之间,她便恢复了平静,微微一笑,道:“皇后娘娘已经吩咐过奴婢,如果姑娘来了,不必通传,直接进去即可。”我正待开口说话,已看见皇后下了台阶,向这边走来:“妹妹,这么大的雪,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屋吧。”皇后边说边轻轻地拂去了我身上的雪。
我乍从雪地里进屋,觉得室内光线有些暗,什么也看不清,模模糊糊的。直到坐下,闭着双眼待了一会儿,再次睁开,才觉得清晰了一些。
扫了一眼周围,发现躬身站着的宫女几乎都是新面孔,一个个都站得像庙中的菩萨,鸦雀无声的,却不见翠竹。我心中一动,道:“翠竹今日没有应值?”皇后微怔了一下,继而微笑道:“今年春上选了秀女,皇上只留下几名答应,其他的都充了女官和宫女,我这宫里原有的几乎都被放出宫了。”我面上不禁一热,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屋子里静极了,连桌上的炭炉里
火星子迸发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这难耐的岑寂中,皇后一摆手挥退了众人,并吩咐岚冬道:“去小厨房拿些红枣汤来。”见众人都退了出去,她才说道:“姐姐并没有别的意思,既是今日妹妹来了,姐姐也就一并说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道,“皇上本喜禅佛法,不喜女色,但真正让皇上上心的只有若曦姑娘和你。曾有一阵子,我一直认为你是上天派来代替若曦姑娘的……皇上曾有口谕,后宫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你,这份心意是明摆着的,可能这对你来说,只是少了些烦扰,但对后宫其他人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殊荣……宫中历来三年选一次秀,这是祖制,皇上虽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姐姐也希望你能理解皇上,他并不是存心瞒你,只是你当时怀着弘翰,怕你一时接受不了……”
她娓娓道来,我默默听着。她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皇后,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不是为自己而想,一切都在为胤禛考虑。
两人又静默了一会儿,她轻叹一口气,双眸紧盯着我,续道:“不管是若曦,还是你,对爷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人。姐姐不希望你们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是怎么也挽回不了的,可同样的事,无论是皇上还是我,都不会让它再次发生。姐姐知道你和若曦姑娘一样,不希望和我们有接触,可现在爷是皇上,选秀是避免不了的……”
其实我一直都在安慰自己,认为自己只要看不见就好,这种心理,说得确切一点,本就是掩耳盗铃般的心态。皇后之所以明知自己不想知晓,如今却一再提醒,是因为以后仍会有这种事发生,选秀的制度不可能因为某个人而取消或是改变。
此刻的我木然地坐在暖炕上,虽然目有视,但视的只是眼前几上的炭盆“哧哧”地冒着的
火星子,耳有听,听的只是皇后的自说自话。虽然宫中的地龙烧得极暖,可我心中却冷意渐增,不停地抚着手上的戒指,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胤禛心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过了很久,我听到耳边一声轻叹,蓦然回神,只见皇后默默地盯着我,见我望去,她眸中淡淡的浅愁一闪即逝……
“啪”,一声茶碗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阵呵斥声自门外传来,“你这个丫头,进宫这么些时日了,还是如此不懂规矩,端着汤碗站在外面做什么,真是的……”紧接着响起了吕岚曦的回话声:“路公公,奴婢正准备端进去,不成想公公急匆匆地来了……”大概是坤宁宫的主事太监小路子和岚冬撞在了一起。
门口的棉絮帘子“呼”的一声被掀了起来,紧接着冲进来一个太监,可能是走得较急,他在门槛处好似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他扶正帽子,边起身边道:“皇后娘娘,那件事……”他说了一半,也许是觉得气氛不对,猛然抬起头,见我在,他瞠目望了望皇后,随即面色一紧,打了一千,道:“奴才见过姑娘。”我对他一摆手道:“公公不必多礼。”
见小路子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两手不停地相互搓着,面色很是焦急,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向皇后禀报,碍于我在此,不好开口。于是,我站起来,道:“姐姐,前些日子的补品你费心了。弘翰这孩子也该醒了,妹妹这就走了。”她的面容略欠血色,看上去显得有些苍白,但笑容却依旧淡雅,她站起来道:“也有些天没见弘翰了,改日我去看看他。”
我裹了裹身上的斗篷,徐徐下了台阶,摆手招来仍在扫雪的小苏拉,问清小厨房的位置,举步行去。
未行几步,便迎面碰见了端着汤碗的岚曦。她似是一怔,随即笑道:“晓文姑娘,不会是专门来寻奴婢的吧?”我凝神望了她一会儿道:“吕姑娘,好久没见。”她面色平静,像早料到我有此一问,微笑着注视了我一会儿,又状似无意地掠了眼四周,隐去脸上的笑容,回道:“姑娘好眼力,不过见我两面,就记下了。”
一阵风吹来,头顶上方树上的雪纷纷落下,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我心中暗暗佩服她,这份镇定自若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但我却不接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她。她拂去脸孔上的雪水,眼神黯了下来,说道:“我阿玛是朝中的四品大员,而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待选的秀女。”顿了一下,她又道,“一入宫门,可能就永远出不去了,因而我求了阿玛,入宫之前过我想过的生活。但我毕竟是待选秀女,在外面便化名为吕岚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