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万里晴空,风轻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的气息。可眨眼的工夫已是阴云密布,冷风四起,路旁冒着嫩芽的柳条被风吹得缠绕着,纠结着,一会儿工夫便扭成了一条一条的麻花辫。
我身上忽生冷意,笑对他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回去吧。”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周遭的变化恍若不觉,看着我道:“在我心里,你是我的朋友,不管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我希望你也是。”
今日的他太不同于往日,我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未及开口,他又轻笑出声,自嘲道:“这也要考虑这么久,看来我真是强人所难了。”
他本天分极高,聪敏过人,又知道我现今的身份,照理说不应该如此的,我思索一会儿,心中霍然明朗,暗自一惊,理顺思路,畅如流水地道:“朋友之间本就不分身份和年龄,虽然我在身份上也许算是你的长辈,可我们仍然可以算作朋友。”
风狂吹,树枝猛摆,我额前的头发也已凌乱,在眼前晃动,挡住视线,有些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他瞅我几眼,抬头看着天际,淡淡道:“过几日,俄国使臣会来贺阿玛登基,并商议通商事宜。”我微愣,不知他说这些的意思,可他却不再看我,径自举步前行,且步子越来越快。
自清朝建立,东南海疆就一直风起云涌,情况之复杂没有哪一朝能比得上。胤禛继位后,南洋仍然禁航,但东南沿海是依靠捕捞海产进行贸易生存,禁航阻碍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因而沿海的地方官就不断上疏,历数南洋禁航的弊端和开禁的好处,请求取消禁令,允许民众赴南洋贸易。
胤禛认为“海禁宁严毋宽,余无善策”,也就一直没有恩准。但天公不作美,人多地少的
福建省居然连续两年遇灾荒,社会动乱不安。为了稳定,也为了民众的生存,前些日子朝廷正式废除了南洋禁航令。但开禁的同时,也制定了相关措施,以防止出洋之人与海外的夷人串通,危及朝廷。
南方刚刚开禁,北方已派出使臣洽谈通商事宜。
我明白弘历为什么会刻意告诉我这些,或许此时的胤禛内心是焦灼忧虑的。国家以稳定为重中之重,此时的中国在西方列强眼中已是一块肥肉,况且西方国家的殖民活动现在已相当猖獗,如果对国际贸易不加以限制,那朝廷就得随时保持高度的警惕来防“夷”。
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天色越发阴晦幽暗,望望愈压愈低的云彩,我急忙向养心殿方向走去。还未到,豆大的雨滴已落了下来,打在身上,竟凉飕飕的,有些刺疼。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遮雨,跑到养心殿檐廊下,把额前湿发捋上去,面带盈盈笑意跨入大殿,刚进门,头霎时“轰”地响了一下,呆站在原地。
胤禛居中坐在案后,十三和张廷玉等大臣分坐在大殿两边,正在议事,十三以手掩口,遮住笑意;胤禛嘴角微翘了下,面色淡淡;张廷玉面色沉静,端起身侧的茶呷了口。其他大臣皆大惊失色,微张着嘴,悄悄看看胤禛,再瞧瞧我。
已过正午,殿外又没有高无庸守护,我本以为就胤禛一人,不想却有一干大臣在。我木木地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胤禛眼中掠过一丝好笑的神色,随即吩咐道:“晓文,去知会高无庸准备雨具。”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暗暗记住人数,转身快速向外走去。
我靠在偏殿的墙上,抚住心口,暗责自己,这些日子真是越发的不当心了,昔日的谨小慎微在我身上再也寻觅不出,暗暗吁出口气,去找高无庸准备雨具。
雨水已在地上汇成小溪,我正欲走下台阶,小顺子已领着两个小太监抱着蓑衣和油伞小跑了过来,见我在这里,小顺子放下手中的蓑衣,打了个千儿道:“姑姑,皇上正在议事,你要稍等一会儿。”
我微微颔首,问:“雨具可备够了?”
小顺子笑着回道:“姑姑放心,只多不少。”说完,他压低嗓子轻声指挥小太监把雨具码在廊下,然后挥手让两个小太监退了回去。
小顺子笑道:“姑姑,你还是去偏殿茶房等吧,待议完事,奴才去叫你。”
我道:“高公公怎会不在?”
小顺子见我面色古怪,忙肃容道:“皇上同大臣们一直在议事,午膳还没用,皇上吩咐高公公准备去了。”
我道:“皇上议事时,殿门怎能不留人?”
小顺子一呆,道:“皇上议事时,任何人不得靠近,没有人会进去……”
我面色一紧,他慌忙噤了声,飞快地瞅了我一眼,立在殿门前,再也不说一句话。
我静静站在偏殿门口等着。临时决定来这里,本是想想些法子让胤禛开怀,不想十三也在这里。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问问十三,弘旺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会发配到热河。
我双腿酸麻,斜靠在门框上,默默望着外面,天空已垂下雨帘,从上至下,仿佛是一条条白色长带,丝丝缕缕,连绵不绝。
大殿廊下传来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我忙闪身入内,待脚步声渐远,才走出来。小顺子仍躬立在门口,我对他招了招手,他走到跟前问:“姑姑,有何吩咐?”
我道:“怡亲王走了没有?”
他道:“没走,大殿中只有他和皇上。”
胤禛和十三站在殿中,胤禛用笔圈点奏章,轻语着,十三蹙眉看了一会儿,轻轻颔首,我站了好一会儿,两人竟一无所觉。
我举步上了台阶,朝案上瞟了眼,案上是一幅大的地图,虽不是很标准,但看轮廓,仍能认出是蒙古的边界。
我探身过去,两人均抬头,胤禛笑道:“刚才去了偏殿?”
我讪讪地笑笑,点点头,十三瞟我一眼,忍住笑,我想起刚才的事,面上一热,转身下了台阶,坐在椅子上道:“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两人相视一笑,复又低头,边看边说,言语之中尽是“阿勒坦布拉格”、“色楞格”、“恰克图”等一些绕口的地名,我觉得极是无趣,却又不想打扰他们,往后靠去,仰起头望着明黄色的殿顶。
紫禁城殿宇以黄红两色为主色,所有宫殿都是黄色屋顶,红色的墙体。
黄色是五色之一,《易经》上说“天玄而地黄”,在古代阴阳五行的学说中,将五色与五方及五行相配,土居中,故黄色为中央正色。《易经》又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所以黄色自古以来就作为居中位的正统颜色,为中和之色,居于诸色之上,被认为是最美的颜色,明黄色袍服成了皇帝的专用服装。
红色也是主色之一,明朝规定,凡呈送皇帝的奏章必须为红色,称为红本;清朝也有相似的制度,凡经皇帝批定的本章统统由内阁用朱笔批发,也称为红本。
想了一会儿,我眼皮渐沉,脑子也越发混沌,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悠然醒转,望着黄色的轻纱罗帐,脑中瞬间有些迷茫,我不是在大殿吗?怎会在这里躺着?默默躺了会儿,脸上慢慢热起来,难不成我是被他抱过来的?
雨已停了下来,但偌大苍穹仍是乌云密布,幽黑如墨,似是随时都会再下一场瓢泼大雨。疾风仍然劲吹,这几日初春的暖意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回到大殿,两人仍在商议朝事,见我进来,胤禛舒展了眉头,面带笑容,端起案上的茶碗朝我晃了晃,十三嘴边蕴笑,又强忍住,道:“劳烦嫂嫂了。”心中明白他为何如此,我面上一热,忙转身出了殿门,径直朝偏殿茶房走去。
自胤禛继位后,每逢议事,大殿内均不留侍候茶水的宫女太监,这已是几年来的定律。
提壶为两人倒上茶,胤禛笑掠我一眼,我抿唇扯了扯嘴角,十三目光在我们二人面上游走一回,微微一笑。我转身下阶,肚子却“咕噜”一声。我自清晨起床,就滴水未进,此时已是前心贴着后背,回身对他二人讪讪一笑,疾步朝殿门走去。
“高无庸。”胤禛在我身后沉声叫道。
高无庸飞快地走进来,见我迎面而来,忙侧过身子道:“皇上有何吩咐?”
他问道:“晚膳可备好了?”
高无庸恭声回道:“奴才已特意交代了御膳房,随时都可以传膳。”
我停步回身,又是尴尬一笑,他嘴角蕴着一丝笑,轻摇了一下头,道:“十三弟,明日再议,如若无事,陪我们一起用膳。”
十三点头笑道:“也好。”
桌上菜色均是我喜欢的,我顿觉馋涎欲滴,食指大动,胤禛笑道:“前几日你一直犯困积食,什么也不想吃,今日却饿成这样,怎么回事?”
十三眉头一蹙,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面色一喜,把手中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忍不住兴奋地道:“皇兄,莫不是……”
胤禛瞅了我一眼,摇摇头道:“不是。”十三的笑容一僵,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来。
我心中明白十三指的是什么,悄悄瞅了胤禛一眼,却见他正盯着我,目光一触,他淡淡一笑,我心头却有些微酸,难道今生真的和孩子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