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悉我心中所想的一切,也明白我想要的他永远也无法满足。
两人静默许久,他沉声道:“园子里永远都会是你一人,我心里的人是谁,你也知道。”我转过身子,透过朦胧泪眼盯着他的双眸,他神色坚定,我心中一暖,把脸贴在他胸前。他一手环住我的肩,一手抚着我的肚子道:“我已命小顺子回园子接了巧慧过来,你好好休养一个月。”
半月时间转瞬而过,也许是因为他吩咐了众人,从此我再没有听到不想听见的言语,也没有看见不想见的人,只是其间皇后和熹妃等差人送来了一些补品。
八月的紫禁城是百花争闹、万蕊吐香的季节,就连宫墙中四角形的天空也是无比晴好,蓝澄澄的犹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结队飞过,煞是迷人。
此时的我正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静静地享受着这怡人的时刻。
身侧坐着的巧慧边剥荔枝边道:“小姐,如果你这一胎生出个阿哥,那就好了。”笑着瞥她一眼,我轻轻摇头,没有做声。巧慧对我的反应不以为然,续道:“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母以子贵,生了儿子的妃嫔哪一个不是耀武扬威的,她们凭的不就是阿哥吗?”我知道她的意思,心中一暖,轻声道:“圣祖爷有多少儿子?可真正有好下场的又有几人?”
巧慧手一顿,手中的荔枝掉了下去,她慌忙左右打量了下,压低声音道:“你还年轻,万一皇上……”我握住她的手道:“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以防隔墙有耳,落人口实。”她轻叹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再次回来,本就是为他一人而生,如果他不在了,我还有生存在这个时空的理由吗?我想应该没有了。苦苦一笑,真的没有了吗?垂头看着隆起的腹部,她该怎么办?我们只有八年,短短的八年,那时候这孩子还不到八岁,我真的能撇下她吗?我闭上双眼,冥思苦想,如钻进了死胡同。
也许是我脸上显出了异样,巧慧焦急地道:“小姐,你怎么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话了,你不要这样,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我睁开眼睛,朝她一笑,道:“你回去取些清粥过来,我在这里等着。”巧慧犹豫片刻,又啰唆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快步离去。我站起身来,顺着长廊信步向前慢慢踱着,默默地想着心事。
看着米白色的布靴停在眼前,我抬眼看去,却看见弘历一脸的落寞,正站在跟前。
我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好久不见。”他像是也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没有如愿,只好轻轻地摇摇头道:“你这些日子可好?”
该怎么回答呢?说好,可自己这些日子的心情并不好;说不好,我又怎能在他面前说这些呢?又如何启齿呢?难道说是为他阿玛有众多妃嫔而苦恼吗?思量了片刻,我轻轻颔首,道:“我很好。”
他脸上逸出一丝笑,在我看来,还不如不笑,那笑容太苦涩,令人不忍多看。他道:“既是很好,又何须想这么长时间才回答?各人有各人的苦恼,我不问也罢。况且你的烦恼只能你自己解决,任何人都帮不了你。”当然,我的烦扰都来自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确实只有我自己能解决。
我暗自叹口气,对他笑道:“你满面愁容,情绪低沉,有何难事?”
他若有所思地瞅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廊外的花上,沉默了半晌才道:“你可否帮我退亲?”
我心中一紧,他曾说过,作为皇子,对皇上指婚是不可能有意见或是不满的,他明知如此,却还想着退亲,难道所选女子确实不尽如人意?于是,我疑惑地问道:“为你选的是哪家的女子?你可曾见过?”
他神情微愣,收回目光,打量着我的神色,苦笑道:“我们都见过,况且你和她还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呢!”
我惊问:“难道竟是那个叫傅雅的女子,察哈尔总管李荣保的女儿?”
他眸中隐藏着一丝怀疑,似是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恍然憬悟,他大概是以为我早已知晓这件事。
我斜瞥他一眼道:“说亲这件事跟我无关,退亲这事也不要找我。”
他面色微赧,讪笑了下道:“几个月后,不知我会有个弟弟还是个妹子?”
我唇边不自觉逸出一丝笑,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微笑道:“感情是在接触中慢慢产生的,虽然如今你不了解她,也不喜欢她,可真正生活在一起后,时间越长,了解越深,她身上一定会有吸引你的地方,你也一定能发现她身上美好的一面。世上的男女,能一见钟情的少之又少,特别是宫里的阿哥和格格们,本就没有婚姻的自主权,不能随心所欲的想娶谁就能娶,想嫁谁就能嫁。虽然如此,却也不乏成亲后建立感情,生活得美满幸福的。”
我脑中蓦地想起那对欢喜冤家,轻笑着补充了一句,“就像你十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呆看我一会儿,眸中一黯,道:“你和皇阿玛……之间也是如此吗?”
当年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我侧头细想一会儿,微笑道:“还真是如此。”
他笑了一下,面色更黯淡了些,两人默默前行一会儿,他忽地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十皇叔的事?他在你入宫之前就离京了。”
我心中微惊,竟忘了这一层,笑着掩饰道:“我听你阿玛提过。”
他黑亮的眸子熠熠发光,道:“阿玛对任何人都不会说这些,而且你也不是多事的人。”
我心中挫败,确实,胤禛不会这么做,我也不会刻意向别人打听这些,不是弘历太过通透,只是自己的谎话说得太过拙劣。我双颊发烧,尴尬地朝他笑笑,不再言语。
肚子里的孩子又开始踢腾,轻轻抚摸了一会儿,我道:“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玛都不在了,这孩子就托付给你,希望你能抚养他成人。”
他身形一顿,停下步子,我暗叹一声,继续前行。背后的他沉默了一会,疾走上来截在我前面,道:“你为何说这些?怎么听着像是安排后事一样,你还那么年轻,再说,皇阿玛身子骨还结实着呢!”
我道:“人早晚都是要去的,我只是提早安排。”
他盯着我躲闪的眼睛,道:“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朝他一笑,淡淡道:“那我托付他人。”
其实我心中明白,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找了,十三会在三年后去世,承欢是女孩子,终有一天会嫁人。我错身绕过他前行,他在我身后道:“不知道你整天都想些什么!”
他跟上来与我并行,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有些漫不经心。我在凉亭石阶前站定,石阶栏杆外密密匝匝栽种着各色的花草,在阳光下显得郁郁葱葱。
听到左边廊中传来稳健的脚步声,我循声看去,却是十三拎着食盒大步而来。身边的弘历已走上前去行了一礼,十三挥了挥手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弘历道:“走到这里,正好碰见晓文,就说了一会儿话,额娘吩咐我今日过去一趟,我这就走了。”
十三看看弘历的背影,又瞅我一眼,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只是举了举食盒,笑道:“你要的清粥。”
我们走到亭子里坐定,我笑问他道:“你今日怎会有空过来?朝堂上的事忙完了?”
他笑着瞥我一眼,打开食盒,倒出一碗粥递给我,道:“受人所托,你先吃一些再说。”
我喝了几口,笑道:“巧慧托你?”
他微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摇头,笑着道:“我去西暖阁寻你,恰好见巧慧提了食盒准备过来。”
我收敛了笑容,心头泛酸,默然不语。十三也正色道:“皇兄对你的心,宫里的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他毕竟是皇上,有太多无奈,他想伤害你吗?他也不想,况且你还身怀有孕。”
嘴角漾出一丝苦笑,我撇过头,看着亭子外的花木,木然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一切都很正常。”
十三“哧”地轻笑出声道:“真的正常?要不要我亲口说出来?”我面上一烧,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胤禛会把这些告诉十三。这些日子,虽日日和胤禛相见,但夜里我总是找各种理由不让他进房,让他宿于别处。不是和他怄气,只是每想到那句话,心里就隐隐难受。
十三见我垂头,便笑道:“我都不相信你会这样做,自大清开国以来,你还是第一人。”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佯怒道:“你是来取笑我的?”十三忍住笑,半晌才道:“每次只要遇到感情之事,你的理性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变得固执至极。你也生在官宦之家,应该知道这是抚慰功臣最有效的办法,再说,在一起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十三轻哼两声,我面上更烫,嗫嚅一下,没有做声,又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问道:“西藏的事处理得怎样了?”
他愣了一下,道:“达赖七世年龄很小,但声望却很高,他的父族势力又过大,皇兄的意思是让他们迁居内地,过得几年,待西藏情势好转,再让他们回去……若曦……若曦。”听到十三叫了几声,我飘离的意识一下子回来了,十三又道,“刚刚我还纳闷,你居然开始关心朝事了,原来却是你没话找话,看来此刻的我也是讨人嫌的,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