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鱼贯而出,亭子里只余胤禛、高无庸和我三人,他仍坐在那儿,没有起身的意思。
又是一阵静默。虽说我早已习惯,可今天却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在胸中膨胀,很想马上逃离这里。
心乱时总是会出错,正当我感到不知所措时,手中的茶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看了眼地上的杯子,淡淡地道:“想做老四的福晋?”
我一下呆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走到他跟前,怒瞪着他,大声道:“我想与不想,你关心、在意吗?”
我掩口轻笑起来,直笑到泪流满面,身子轻颤。从没想到有一天,他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我心中有丝绝望,面带惨笑,再也不看他一眼,快步跑出去。
跑跑停停,半晌后,我停下来,见路旁有一片茂密的林子,不假思索一头扎了进去。林中的光线有些暗,我借着树叶间隙洒下来的阳光,寻了个干净的地方,摔坐在地,忍了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
他居然问我,想不想做弘历的福晋。
倚在树上,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流。
夕阳的红晕被天边的暮色一点一点地蚕食,林子里已是漆黑一团,我仍旧静静地靠在树上,心中已是无比平静,突地觉得有些可笑,我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来,等到的就是今天吗?我在心中一遍遍地问自己,还有留下的价值吗?心底一个声音回应着:“没有了,没有了……”
林子边缘最后那抹光线也隐去,我起身,慢慢向外走去,脑海中思量如何才能出去。现在我只想远离这一切,躲开他。
路边一个模糊的黑影,听到我这边的声音,他转过身。
原来是弘历。我上前庄重地对他福了一福,然后向住处走去,他忙赶上,截在我前面,道:“晓文,你生气了。”我抿嘴轻笑,摇摇头道:“四阿哥,对不住,奴婢令你难堪了。”
听到我谦恭的回话,他有些慌,结巴道:“我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也无需自责,其实我今日是想……”
我在心中暗叹口气,不管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我这些日子和他走得近是事实,不能怪他什么。
我心中烦闷,也不想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遂截住他的话头,浅笑着道:“真的不在意?”他一愣,许是不理解这一会儿的工夫,我的态度为何会大变。他瞅了我半晌,才道:“不在意。”
我抿嘴轻笑,心里却想着,你现在不在意,那是因为你还小,再等几年,就不是这样了。
两人默默前行,我心中虽还有丝不确定,但仍忍不住道:“四阿哥,可否帮奴婢一个忙?”弘历收敛了笑容,斜瞅我一眼,道:“如果是要我帮你出宫,就不要开口了。”
我心下一惊,这孩子今日的所作所为,太不同于往日,似是一天之中长大许多,这种变化让我诧异,也让我来不及接受。
看到我满脸讶异,他笑笑,双手背在身后,挺胸迈着方步走了几步,道:“你别这么看着我,是你一厢情愿地把我和承欢放在一个队伍里的,我可已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了,或许很快,皇阿玛就会给我指婚了。”
我心中暗惊,今日的事……我不敢往下想。
想到这里,我心里竟有一丝惧怕,向路边靠了靠,离他远了些。他见我如此,面上笑容一僵。低头沉默一会儿,他抬头,脸上挂着一丝笑,道:“如果以后,你若真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本阿哥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名分。”
他想是已经明白我心中惧怕的东西,既然他这么说,相信以后不会再出现类似今日的事。
见他有些故作轻松,我也忙掩饰地笑道:“四阿哥,你又不嫌奴婢老了?”弘历眸中一黯,但随即大笑道:“你本来就老了,本阿哥对年长的女子可没兴趣,我只是给你名分,怕以后没人要你,别想歪了。”
说完,他快步向前跑去,明知他这么说的意图,但我脸上依然有些挂不住,抡着拳头跑着追他。
我现在的心境无所谓忧,也无所谓愁,只因少了份牵挂,人变得轻松闲散。觉得自己就如水中那无本无根、无牵无挂的浮萍一般,随波逐流,飘到哪儿算哪儿,不做努力,也不想改变什么,只是做什么事情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在勤政殿偏殿茶房中准备着茶水,有些不上心。
身边的其他宫女悄悄打量着我,我依然自顾自慢腾腾地泡着水,忽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心中轻笑一声,又来催了。
刚转过身,小顺子急急地冲了进来,喘着粗气道:“晓文姑娘,快一些,怡亲王都坐了半晌了。”
说完,也许是觉得自己口气急了些,他忙朝我讪讪笑笑,我抿嘴轻笑,端着茶盘向大殿走去。
我盯着地面,目不斜视,把茶水轻放在十三的旁边,然后退到一边,静静地立着。
十三喝了口水,道:“皇兄,浙江贩卖私盐日益成风,朝廷如不早管,只怕官府会把负担转移到百姓身上,这样一来,日后怕是官商勾结、民不聊生了。”胤禛面色凝重,微怒道:“这些个盐贩子,是该好好管管了。”
他静默一会儿,又道:“李卫做事果敢,可担任浙江巡抚,兼理两浙盐政。”
十三点点头,道:“臣弟也觉得只有此人可任此职。”两人又说了些朝事,十三忽道,“皇兄,明日臣弟想带承欢回府住几天。”
胤禛面色松了下来,笑着问:“府中有事?”十三笑了下,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后天是玉檠的寿辰。”
玉檠是十三的嫡福晋,自十三被禁于养蜂夹道,她一直支撑着管理府中的大小事务,虽然头几年不是很顺利,可近些年十三忙于朝事,几乎少有时间回府,她便成了王府中实实在在的顶梁柱。
胤禛笑着听完,道:“明天朕会吩咐高无庸派些人过去,这几年玉檠确实辛苦了。”
十三忙拒绝道:“皇兄不可。”胤禛起身,下了台阶,走到十三跟前,拍拍十三的肩,笑着道:“不要再推脱了,你也歇息两日。”
十三一笑,道:“臣弟遵旨。”两人笑着缓步向外走去,出了大殿,十三朝贤良门方向走去。
待十三走远,胤禛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我在心里也是一叹,脑中蓦地想起了绿芜。我心中还是不解,相信现在根本无人敢拿她的事来打击十三,这么做还有什么原因呢?
我默然半晌,除了心中徒增丝丝哀伤,什么也没想出来。
抬头看看,我忙提步向湖边跑过去。高无庸立在船头,见我过来,忙闪身让开,轻声道:“皇上已上来会儿了。”
我点点头,走过去掀开舱帘,发现胤禛正歪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我轻轻坐下,盯着被风吹得飘飘忽忽的舱帘。
承欢明日会出园子,我何不趁这机会出去?想到这里,我一愣,自己这么做,是真想走,还是……
心中居然有丝不确定,我轻咬下唇默看着他,盘算是走还是留。走,我心中不舍;留,我心有不甘。正在这时,他居然突然睁开了眼,目光一碰,我一时竟傻了,他嘴角隐着淡淡的笑意,那抹笑还未逸出,便已消失,他瞅我一眼,淡淡地道:“想说什么?”
听他用冷冷的口气问自己,我一怒,马上确定走还是留。天下之大,难不成没有我容身之所?
我强压下自心口蹿进脑中的怒气,定了定神,淡然道:“承欢格格回府这几日,奴婢想陪着。”他神色未变,淡淡地看着我道:“巧慧会随着她回去的。”
我唇边漾出一丝淡笑,挑衅地道:“勤政殿没有我这个人,也不会怎么样。”他直起身子,盯了我一会儿,忽地伸手拉我过去。我没提防,一慌,甩开他的手,被他拉得向前倾的身子摔倒他在跟前,我忙爬起来,向后移去。
他收回手,声音平平:“虽不会怎么样,但这里又岂是你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我心中难受,眼里泛酸,是呀,这里岂是我能决定去留的地方,自己早已被他一时暖一时冷的态度搅得乱了心神,忘了我如今的身份,也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我低头无言苦笑,直起身子端坐着,待心情稍微平复了些,脸上挤出丝笑,抬起头道:“奴婢只是不放心格格。”他瞥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随着去吧。”
舱中一片寂静,我木然端坐着。
船身一震,我起身出舱,掀开帘子。待他出来,高无庸忙躬身侍候着他下船,我缓步跟在后面。
待三人走进阁内,绕过正厅,走进内院,我朝自己的院子走去。他走了两步,回身,道:“晓文。”我步子一顿,回身微垂首默立。他淡淡地道:“晚膳你做些小菜,许久没吃,还真有些想。”
高无庸飞快扫我一眼,又悄悄打量胤禛一下,静静向外退去。
胤禛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对高无庸淡淡道:“明日晓文也随着去怡亲王府。”高无庸一怔,忙瞅我一眼,轻声应下,匆促地踩着碎步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