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嫩而爽口、清淡而味长,我将完全现代做法的四凉四热轻摆上桌,向后退两步,心中有些堵。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之后,我们虽同呼吸一个世间的空气,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可再也不相见、不相识、不相守,从此天涯陌路,相见无期。
他坐在桌旁,好像听到了我心中的话,瞅了眼木然站立的我,道:“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心中莫名一慌,掩饰地笑了一下,道:“皇上想吃,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吩咐奴婢一声就行了。”
他轻轻笑了下,收回目光,道:“坐下来一起吃。”我心中迷茫,我听错了吗?摸了下耳朵,蹙眉凝视着他。见我这样,他一笑,道:“我不想用膳时一直抬着头。”
他没有用“朕”,而用了“我”,我心中一怔,随即自嘲地笑笑,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假象,不要多想。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挽回,你只是晓文,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和若曦再也搭不上边,也就是说,和他再无关联。
我恭敬地矮身行了一礼,道声:“谢皇上。”然后坦然坐下,他眉头微蹙,夹了箸拌山药丝,放到自己面前的碟碗里,看着我道:“今天的菜很精致。”
我在心中暗暗失笑,当然精致,这是我精心料理的。我面上淡淡笑着,道:“奴婢对做菜一向很上心。”其实我心中想说的是:“只要是为你准备的,我都会很上心。”
他为我夹了箸菜,我忙起身谦恭地道:“谢皇上。”
他眸中掠过一丝像是沉痛的情绪,盯着我,重复道:“是非同寻常的精致。”说完,又是一声轻叹,很轻,很细微,似有似无,但传到我耳中,却如惊雷。我心中一颤,夹起他夹来的菜,放入口中,平日里喜欢的菜色,今日却味同嚼蜡。
走还是留,犹豫的情绪再一次徘徊在我心头。
我的身子渐渐有些僵,脑子有些许迟钝,手中的筷子“啪”地落在桌上。我一惊回神,慌忙瞅他一眼,他依然盯着我,我忙将筷子捡起来,埋首吃饭。
他感觉到了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但是,既然我先前已有了决定,为何又露出了破绽?我本该把事情谋划得细致、稳妥一些的。
脑中念头一闪,难不成是自己潜意识里不愿离开?我脑袋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耳边又传来他的轻叹声,我忙拉回思绪,尽量保持镇静。
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于是匆忙吃完,垂首道:“奴婢用完了。”他沉默了会儿,柔声道:“去吧。”我起身,逃也似的离开。
第六章
我坐在马车里,斜靠在软垫上,默默出神。
承欢掀开侧面的小帘子,半跪着向外瞧,瞧一阵,又回身摇摇我,说外面有卖糖葫芦的、捏面人的……
承欢接过侍卫自帘子处递进来的面人,过来挤在我身边,笑道:“姑姑,你瞧,这面人捏得像真的一样。”
我笑着点了下头,握着她的小手道:“明晚你姨娘寿辰时,你记得说姑姑教给你的话。”
上车前我已苦口婆心交代了她无数遍,连巧慧都笑着说我:“年纪轻轻,这般啰唆。”
承欢皱起眉,苦着脸道:“姑姑,承欢记住了。再说了,就是我忘记了,还有你在身边,你可以提醒我的。”我抚了抚她的脸,笑了笑。
她朝我笑笑,低头玩起面人来。我沉默了一会儿,扭过头交代巧慧道:“该教格格规矩了。”
她愣了一下,不解地道:“晓文,你不是一直反对格格太早学规矩吗?”她摇摇头,又道,“这两日,你有些怪。”
我一时无语,自己这是怎么了?
半晌后,我隐藏了满腹的心事,淡淡笑着道:“也没什么,只是格格渐渐大了,该学些规矩,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现在是皇上和王爷宠着,万一哪天他们都不在了怎么办?”
巧慧慌忙起身,用手捂着我的嘴,并撩开帘角向外望了望。我拨开她的手,嫣然笑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总是要去的嘛,能活千年,那不是人,那是妖精。”
她面色又是一变,轻斥道:“你还说!以后休要再说这些大不敬的话。”接着,她又轻声交代承欢,“格格,今日姑姑的话,你不要乱说,如若不然,你姑姑可是要挨板子的。”
承欢抬起头,笑着道:“我晓得。”说完,仍专注地玩手中的面人。
我心中一热,拉巧慧坐在自己身边,笑倚在她肩头。
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承欢放下面人,掀开帘子一角,向府门口瞅了一眼,马上放下帘子,回头苦着脸道:“姑姑,我们要在这里住多久?”
我和巧慧相视苦笑,有些无语。承欢见状,绷着脸向马车内移了移,坐在垫子上,不愿起身。
我温言劝说一会儿,承欢才站起来,牵着我的手准备出去。我刚伸出手要掀帘子,帘子已“呼”的一声被掀开,露出富察氏略显夸张的笑脸:“我们家承欢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把姨娘想坏了。”
话音刚落,她便伸出手欲抱承欢,承欢向我身后移了移,紧握着我的手。
我不动声色地挡开她的手,下车后抱下承欢,径直向府门口的兆佳氏走去,不管身旁的巧慧如何使眼色,也不管富察氏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上了台阶,放下承欢,笑着对兆佳氏福了一福。
兆佳氏微微一笑,道:“承欢在宫中劳烦姑娘了。”我忙笑着道:“哪能称得上劳烦,说到底,我也是自府里进宫的。”
她点头笑笑,向承欢伸出了手,承欢依旧向后一躲,兆佳氏面上有一丝尴尬。
紧随其后过来的富察氏嘲讽道:“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在承欢面前吃闭门羹,姐姐也一样。果真是皇上疼爱的格格,就是和府里的孩子不一样。”
她边说边幸灾乐祸地瞟我一眼,我朝她冷冷一笑,蹲下身子,笑对承欢道:“跟着额娘进去。”
因为绿芜不在,我特意让承欢称兆佳氏为额娘。一来,承欢终究是怡亲王府的格格,十三去后,有个靠山还是好的;二来,如果有一天绿芜回来,兆佳氏爱屋及乌,总会念在承欢在宫中这点上,对绿芜好一些。
承欢有些懵懂,面上又有些局促不安,见我面色严肃,才抬起头嗫嚅着地对兆佳氏道:“额娘,咱们进去吧。”
承欢的一声额娘化去了兆佳氏的难堪,她对我盈盈一笑,牵着承欢的手向内行去。旁边冷眼瞧热闹的富察氏冷哼一声,怒瞪我一眼,率先进了门。
身后的巧慧悄悄扯了扯我的袖子,我放慢脚步,她脸上布满担忧,道:“晓文,你怎么回事?进府就得罪侧福晋。”
我轻拍了一下她的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道:“她不配抱承欢。”
她一脸迷茫看着我,见她们已入了正厅,我边走边笑着道:“有些事你还是不明白的好。”
她面色一松,摇头笑道:“出了宫,你人也变了,话中还藏着玄机。”我笑笑,没有接话。
一弯缺月斜挂空中,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越发耀眼。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在府中花园里散步,边走边思索如何才能无声无息地离开。那日胤禛特意交代了高无庸,说我也会跟着承欢过来,我心中本隐隐担心,害怕高无庸会安排人紧随着自己,可来了之后却发现,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我正想得出神,忽觉得肩膀撞到了什么,忙抬头一看,原来是十三。
两人同时一愣,继而又同时一笑,我噙着丝笑道:“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我一人。”十三摇头轻笑道:“撞了人还有这许多的理由。”
我对他一耸肩,不置一词,掉转身子和他一起向前走去。
十三轻叹口气,道:“晓文,我从来没有和你深谈过,有时总觉得自己很了解你,但许多时候真看不懂你。”我收敛了笑容,失神道:“十三爷,哪里不懂?”十三指指前面的亭子,道:“去前面聊。”
两人坐在石凳上,十三隐去了脸上的笑容,目光带着探究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摸摸鼻子道:“我脸上刻花了?”
十三轻摇头,道:“你对宫中的人和事有着非同寻常的熟悉,并能驾轻就熟地趋利避害,这种反应不会是天生就有的,在外面也不可能练就这些。我查了宫中所有的人,居然没有一人和你有关系。”
我心里暗吃一惊,没有想到十三会这么郑重其事调查我。我心中有些无奈,浅笑着道:“让十三爷如此劳心费力,对不住了。”
见我反应淡淡的,他脸上居然露出些许笑意,道:“你不知道怕?”
我笑着道:“有何可惧的,如果你真的想动我,何须这么费事。”
笑容在十三的脸上放大,他道:“你的回答总是不会令我失望。”我心中不甘,遂肃容问他:“为何一定要查我的来历?”
他静静地盯着我,我亦回望着他,心存侥幸地想,或许十三知晓胤禛为何会忽冷忽热、似真似假地对待我。
他轻叹一声,凝视着我,道:“只因你的性情、言谈和举止都极像我的一个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