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卞国立国至今数百年,大大小小的叛乱无以计数,但尚未有任何人真的成功过,于滚滚历史长河中,无邪也不例外,甚至于,她所拥有的兵力与装备粮草,都远远不是最富足的,这样的处境,当真能造成卞国局势的大变动,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坐拥整个卞国?
秦燕归这人是可怕的,这样的话,无论从任何人口中说出,都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然而从秦燕归口中说出,一切又显得是那么毋庸置疑,没有人会怀疑秦燕归的野心与他的城府和能力,他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转念之间便能想出无数手段的。
卫狄愣了愣,终于勾起嘴角,苦笑了几声:“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只要有你在,这样的她会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她,这世间能让她比任何时候的安心的人也只有你了,但能让她皱眉受伤的,恐怕也只有你。你最好记得今日你所说的话,那我便将她……交予你了。”
骄傲的卫狄,从来不曾在谁面前低过头,即便在北齐之主轩辕珏面前,他都是傲慢的,不可一世的,就如这世间唯一能波动无邪情绪的只有秦燕归一般,这世间,唯一能让他卫狄低下骄傲的头颅的,恐怕也只有无邪了。
此刻卫狄忽然在秦燕归面前低下了头来,那先前埋藏在眼底的戾气与傲气,也顿时被深深地收敛了下去,他什么也没说,这一瞬的低头,就像是下定了某一个决心的象征一般,转身便要走了,倒是秦燕归私有若无地看了卫狄一眼,他的声音徐徐在卫狄身后响起:“你不打算与无邪告个别吗,她应该不大希望你就此不辞而别。”
卫狄的背脊一怔,大概也没有料到这话会是从秦燕归口中说出的,秦燕归的那段话音落定,似乎就不再打算与卫狄再多说些什么了,他自卫狄身侧经过,春寒料峭……
无邪并不见秦燕归归来,只余卫狄一人朝她走来,她的神情略有些困惑,卫狄也没有解释太多,只说了一句:“我们谈谈。”
无邪心中虽有困惑,但今日的卫狄,总让无邪觉得似乎有些反常,她点了点头,便抑制下了心中的困惑,没有追问他二人到底谈论了些什么竟谈论了如此之久。
这里离驻军营地并不远,卫狄与无邪二人并肩而行,夜色戚戚,总让人觉得有些压抑。这个昔日面貌美艳的红眸少年,如今已高过无邪太多,其实他一直都是极为凌厉冷峻,足以给人压迫感的男人了,只是从前的卫狄对无邪太过温顺了,也太过疼惜宠让着她了,以至于让无邪都有些忘了,其实卫狄一直是个,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狠戾之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卫狄忽然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无邪,我姓卫名狄,这是母亲在世时所赐之名。”
正是无邪心中若有所思之时,卫狄忽然开口了,这突然的话题,有些突兀,令无邪都愣了愣,她虽于七岁入京那一年,便认识卫狄了,但卫狄从未提过有关他的事情,无邪便也从未问过:“你的母亲,很早以前就不在了吧,这一点,倒与我极为有缘,我虽知,我的母妃在生我之时便难产而死了,我并未见过她一眼,但其实……我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无邪心中苦笑,她的确是个寡情之人,在乎的人太少了,母亲于她,其实不过是一个陌生的词语罢了,至于难产而死……但甚至根本没有试图调查过当年的靖王府到底发生过什么,这个说辞,让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其实……也从未信过父王所谓的“母妃难产而死”这样的解释吧,只是她不在乎,所以根本未曾试图去质疑。
“无邪,我的母亲姓卫,我随母姓,卫家曾是中原名门,母亲是卫家长女,闺名凰竹。她曾与我说过凰为烈性,竹有傲骨,其实她却是这世上最为固执之人,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她也一次未曾醒悟过,就这么一头迭了进去,可她说不后悔……那年我还太小了,我只记得,母亲抱着我,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与我说着这些话,第二天待我醒来,她就不见了,身上披的,是母亲连夜赶制的新衣,许是留予我最后的作别,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卫狄顿了顿,话锋一转:“你若是见过她,定不会忘了她……”
不知为何,无邪骤然感到心中一跳,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快速地飞逝而过,可待她想要捕捉时,却已发现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分明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心底闪过的,那种异样,深深地扎根,扎进了无邪心底,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是,头好疼,她就是回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一头迭了进去……”无邪神情恍惚,像是受了莫大的打击一般,不知为何,那种无奈之感,她好似与那个人,是感动深受的:“那深渊,是轩辕珏吧……”
可惜,这样痴情烈性的女子,偏生爱上的是轩辕珏,轩辕珏能有这番帝王权术,令小小北齐,到了今天足以令卞国忌惮的地步,那个男人,无邪只见过一次,可那感觉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太危险了,太野心勃勃了,那样的人,与女人来说,注定是一个灾难。
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无情人,而是薄情人,他的情感太廉价,太短暂了,女人于他来说,可以是工具,可以是玩弄的游戏,可以是一时寂寞付出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情,那样的人,哪里懂得什么是爱意,懂爱的人,是无法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坐那么久的,帝王帝王,永远是孤家寡人,他承受不了那寂寞。
果然,无邪并非是个多言之人,她沉默寡言,可她的心思玲珑剔透,她是什么都知道的,卫狄对此,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他笑了笑,那冷峻骄傲的面容,在无邪面前,总是意外地柔和的:“母亲对我说过,北齐人是危险的,姓轩辕的人,更是危险的,母亲曾逼着我对她发誓,这一辈子,也再不见轩辕家的人,不踏入北齐一步……其实纵使母亲不说,我也是知道的,我的模样与中原人格格不入,我的眼睛是从未见过的这种颜色,所有人见到我,都惊叫着见到了妖怪,令我抱头鼠窜,狼狈异常,我的模样生得古怪,欲图亵玩的也不在少数……后来我见到了他,那个尊贵又令我痛恨的男人,我就知道了,我的模样,是随了他,我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但我于轩辕珏,不过是颗可有可无的棋子,为他的野心勃勃所利用的畜牲罢了。我是颗棋子,甚至母亲,都是他可有可无可利用的女人……
那年我拿着刀刺向他,他坐在皇位上,大殿上所有的人都要将我拿下就地正法,但是他阻止了他们,那时他看我的目光就像看到了一只不听话的狗一般,他的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不屑,那天他对我说,若我有本事将他刺死,那个皇位就是我的……可惜,当年我哪有那个本事,即便到了今天……我终究还是没有本事杀死他,反倒是他扣住了那把刀,抓着我的手,从掌心穿了过去,然后冷冷地对我说,这样的我,连当只狗都不配……”
“卫狄……”无邪的脚下忽然顿住了,她不是很明白,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的卫狄,今夜为何要与她说这些,这些于他,分明都是**裸的耻辱和伤口。
卫狄摇了摇头,他的神情已是漠然,说的好像就不是他自己的故事一般:“其实轩辕珏说得也没错,当时的我,的确是连当只狗都不配。那年我得知,他将我的母亲,那痴心又固执的蠢女人,当作玩物一般,送给了别人。母亲说她从未后悔过,我好像是明白了,那一晚母亲临走时,为何要对我这么说,或许她早知道,轩辕珏是没有心的,也早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可她不后悔,凤凰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是后悔,哪怕被大火烧成灰烬。听说那人是八抬大轿娶回母亲的,可是我知道,他待母亲并不好,母亲于轩辕珏,是个玩物,于那个人,也不过是颗棋子,至死都是颗棋子,他亲手杀了母亲。我仍是不自量力,去了那个人的地盘,我知道,他也是个权倾朝野的,可我要杀了他,只要杀了他,母亲的魂魄就是自由的……可惜后来,我听说那个人死了,真是天意,我只恨自己不能杀了轩辕珏,甚至不能手刃那个人,若是不能亲手杀了他,哪怕令他家破人亡,也是好的,我去了那个地方,入了那人的府邸,也不过是为了……”
“那个人的府邸……”
“罢了,不说也罢。”卫狄一顿,忽然不再往下说了,他亦停了下来,面对着无邪,轻轻一笑,卫狄生得极美,北齐人的血统,他的模样,生得是像轩辕珏的,轩辕皇室,一向生得惊艳,卫狄亦不例外:“无邪,我要走了,有秦燕归在,他至少比我知道,该如何护你周全。”
无邪一怔,她心中竟不是意外地,她早知卫狄近来总是心不在焉,不同寻常,作别也是迟早的事,可绕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怔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
卫狄笑了笑,自自己怀中,取出一物,握入了无邪的掌心中:“无邪,别再和轩辕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亦是轩辕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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