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回头看了林旋儿,浑身脏污也就罢了,又矮又瘦,只怕一阵风吹过来,都会把她刮飞,头一遭来就碰到母亲发病,只怕吓都已经吓死了,连那些个常驻这里、昂藏七尺的大夫都不敢进去,这个新来的瘦猴儿怎么会有胆量进去呢?
他并未猜中林旋儿的心思,此刻的林旋儿非但不害怕,反倒十分好奇,这位老太君究竟身患何病会如此发作,回想自己治病无数,但却从未见过此等病症,一心只想进去看看。
便走到前头,用力将门推开,正回头说自己进去,猛地见那三爷将自己一把拉入怀中,一个青铜文王鼎便从里头“飞”了出来,险些砸中了她的后脑勺。
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三爷揽入怀中,这男女授受不亲,又大庭广众,幸儿自己一身男装打扮,于是忙一把推开他,若无其事地盯着那门内,三爷并不以为意,只探着头往屋里看,丫头们都怕受罚,忙将门掩了。
林旋儿清了清嗓子,便道:“让我进去吧!”
那几个丫头忙将门开了,方才头里跪下的那个丫头忙过来道:“先生,雪蝉这里陪你进去吧!”
林旋儿回头见这丫头长得眉清目秀,举止清雅,言语分明,又见她这满脸的血痕都是指甲痕,想是里头的那位老太君发病之时,她用力抱住才会如此,此刻虽头发也披散了半边,却也还是无暇整理,好一个丫头!
里头是什么情况,她并不清楚,若说要治病活人,哪里有轻便的,既是要冒险,也只当大夫自己担着,哪里有便笑着摇摇头。
三爷见了,引为奇事,心中只想,这大夫年纪轻些,身量就似个女子,但行事果然有些气度担当,难怪英介会对他赞不绝口,这英介跟了自己那么多年,从未说过谁的什么话,只一见他便柳大夫长,柳大夫短的,说得他也动了心,这里听说老太君又犯了病,他心里着急,又听英介说柳大夫不愿来,无奈之下才掳人的,想不到他竟然愿意为自己的母亲诊脉,心中有些羞愧,便忙行礼道谢。
林旋儿只轻笑着说了一句,谢得为时尚早,便轻轻推门,抬起脚来跨过门槛,往里头去了。
卷一 昔日又复来 81.恶疾
81.恶疾
这屋里一片狼藉,林旋儿循声往里屋走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妇人正扶着床帏喘气儿,浑身颤抖个不住,头上发髻钗环早已散落得七七八八,尚有一支金钗挂在后头,只勾住了她的一缕发丝,摇摇欲坠,身上的大红的锦缎对襟褙子也散落了几颗儿金扣子,歪着一边去,露出里头白色的亵衣。
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还覆着褥子、棉被、纱帐子、椅搭、脚踏,上头茗碗瓶杯,碎了一地,轻轻一踩,便听得脚下细碎之声,几朵残了的时鲜花草,几片碎了的残画满地都是,便是前头那桌上的文王鼎,方才也被她扔出去了。
林旋儿远远地盯着她,只见她喘得厉害,想是已然声嘶力竭,早已听到有人进来,便抬头瞪着林旋儿,张牙舞爪便要朝她冲过来,样子穷凶极恶,像是想要扑过来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揭自己的皮,拆自己的骨!却无奈中间隔了那么些个东西,一时间难以过来,只是又大声地狂吼起来,还不时从地上捡起些就手的东西朝林旋儿扔过来。
这里林旋儿只细想,难怪这位老太君并不愿让自己的儿子进来,她这病发作得实在难看,方才未进来之前,的确有些吃不准,但见了这位老太君,心却已经放下了大半,有了主意,也不管她对自己如何咆哮,如何动手扔东西,林旋儿不躲不闪,非但脸上毫无惧意,还索性动手将挡在她二人面前的那些杂物拖的拖,拉的拉,清理了起来。
那位老太君想必从未见过这样的下人,倒往自己身边来了,只呆了一会儿,林旋儿已挪开躺在地上的桌子,来到她跟前,静静地看着她。
老太君一时不防备,又猛地看到林旋儿,只见她又脏又臭又黑,伸手便抓了一把。
林旋儿只觉得脖颈上一阵刺痛,便知是被她抓破了,却也咬牙忍住不躲开,那老太君仍旧暴怒,见她不躲,便从地上捡起一个洋漆小几来,双手高举过头顶便要往下砸,说时迟那时快,林旋儿只低声说道:“我诅咒你,子子孙孙不得好死,男人世世为奴,女人代代为娼。”
听到这里,她忽然泪如雨下,双手一松,手中的那洋漆小几便落在地上。
要说这老太君口中虽然都在哀号,旁人或许常常听到,但都因害怕未曾细细听来,林旋儿方才细细听了一遍,又在心中暗暗连了一遍,原是这样一句话。
老太君止住了哀号,放声大哭起来,林旋儿也不劝,只是任由她哭。
外头的三爷心都悬到了半空中,如今竟然听到她放声大哭起来,更是忍不住要推门进去,外头雪蝉又拦,只听得门响了一声,那老太君听见了,也不哭了,也不吼了,忙哽咽着将自己散开的衣衫拉上,想找个地方藏身也难,那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她自己个儿弄得乱七八糟。
林旋儿猜出她的心思,便轻轻拉住她的手臂道:“老太君别慌,我保证三爷不会进来!你只坐在床上等一会儿,我这里打发他回去歇了便是。”
老太君点了点头,果在走到床边,只上头的褥垫全都被她自己扔到地上去了,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便在床板上先坐了,闭上眼睛,眼泪仍流。
林旋儿便赶上去先将门拉开,与正要往里头闯的三爷撞了一个满怀,林旋儿见他即刻便要进去,便忙起身将他拦住,又伸手将一扇房门儿拉过来,那头丫头雪蝉好眼色,见她掩了一半门,忙将另外一半也掩了。
“这是怎么了?”三爷已急得跳脚,只看着林旋儿的双眼,厉声问道:“她先前凡犯了病,都只是那样喊叫,从未哭过的!”
此刻在自己面前心急如焚的人,与那日命人搬来石头挡住路边缺口的他判若两人,林旋儿轻笑道:“若三爷信得过在下,就把贵尊慈交给在下,你就遣散了这里的众人,自己也回去歇着吧!我柳玄身无长物,倒只有烂命一条,若老太君这一夜稍有差池,你要了我的命便是,在下自然无二话,但这会儿你得听我的,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只见认真地听完了,万分忧心地往里头望了一眼,又低头看看林旋儿,才点头道:“如此便拜托先生了!”说罢又转头看着雪蝉道:“你们多担待些!”
说完又想林旋儿行礼,才挥手来,命众人都散了,自去歇息。
一时院中便只有那个雪蝉丫头和几个贴身的小丫头子,都看着林旋儿。
林旋儿命她们在外头等着,自己进屋去了。
此时老太君便坐在床头,倚这床柱,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是怎么说的,再说一遍给我听一听。”
林旋儿此刻才看到眼前这位老太君,虽是众人称她老太君,也不过和母亲一般的年纪,仍旧唇红齿白,皓齿明眸,不显出一丝苍老之态,此刻正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林旋儿看,身材也略胖了些,难怪那位三爷好相貌,全是从这位老太君身上得来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过于思念亡母,总觉这位老太君十分亲切,林旋儿于是又将方才的自己听到的话一字不差说了一遍。
谁知老太君听了,反惨笑一声,才又看着林旋儿问道:“你好大的胆子!你不怕我么?”
“有什么好怕?”林旋儿拉过她的手腕,细心为她把脉。
“我能随时轻易要了你的命!”老太君皱着双眉,脱口而出。
林旋儿放下她手腕,又拉起她的手掌细细看来了一遍,笑道:“如果你要了我的命,谁来给你治病?”
“笑话!你看我是个老太太,就当我的好骗么?我的病,便是来个神仙也无法的,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猴儿,就敢口出狂言!”老太君作势要打,却始终只是将手扬起,并未落下。
林旋儿忍不住笑道:“我柳玄有多少本事就说多大的话,要说我狂,我就狂了,我再不济也是个大夫,何以你儿子请我来替你诊脉,我还未说话,你倒先说出病来了。”
老太君长叹一声,又道:“你当我不知道么?我这病是没治的了,他们总在后头小声说,让我听到的,他们跟我的儿说,让他准备后事吧!”
“他们?”林旋儿便问:“可是家中的那些个大夫?”
老太君点头道:“你只随便把把脉,却也不必让我吃药了,那东西苦得很,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别让我吃了!反正大家都那么说,他也不会怪你的。”
林旋儿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难怪那位三爷会如此着急,让英介带了上万两银子去找自己,又使出掳人的手段来,想来都是这些话害的。
见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老太君心中也凉了半截,只哭道:“我死了倒容易,也省得苦了辰儿,我死了干净,也让他早些可以随心所欲过日子去!我还有多少时日,你不妨就跟我直说了吧!也好让我安排后世,家里的那些个大夫都是些怕事的,没一个人敢跟我说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