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学医至今,七八年有余,救过之人难以数计,断过之症罄竹难书,从来只知埋头救人,也有救不回的,难免还感叹一回,人生苦短,病魔无情,又见了清羽被逼跳井自亡,心中更对这些手段嗤之以鼻,想到自己也将和她们一样,心中思量起来,早想过要和她们一样恶毒方报得了仇,可是几日之间,又重新感到救人的快意和害人的痛苦,方更加体会到了,自己确实无法成为和她们一样的人!
如今深陷这勾心斗角,百无聊赖的林家,大仇未报,却又时时处处受人利用,即便有毒草在手,也狠不下心肠来下毒,思前想后也只怕连累了无辜,却又对杀母之恨耿耿于怀,无法化解。
一抬头,便看到玉珊打外头进来,忙站起来施礼。
玉珊轻笑了一下,又回头对奶娘道:“春兰嫂子,这旋儿就是太单薄了些,又不懂得爱惜自己个儿的身子,已经入夜了,还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今儿个晚上闹了那么一出,是不是没吃饭?”
奶娘忙回:“正是,方才回来就这样坐着发呆了,还没吃过晚饭,我这里正想过去厨房给她做一碗阳春面呢!”
“那就快去吧!姑娘家的身子最为矜贵,好生服侍着,有什么想吃的,就上我那边要去!”玉珊说完,轻轻拉起旋儿的手,浅笑道:“旋儿也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看看你身上的衣裳,都是半新不旧的,我那里还有两匹绸儿没用的,送来给你做两件衣裳!”
这大嫂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往日里素来没有什么来往,今天晚上亲自过来看她,又说些这样的话,只怕是另有所图,林旋儿浅浅一笑,让她上座,亲自奉茶,才又道:“大嫂此番过来瞧我,是有话要吩咐么?只管命人唤我去便是了,也夜里风凉,却劳你这样过来!”
玉珊听她这样说,喜上眉梢,笑道:“先前都事忙,咱们姑嫂两个也不得好好说话,今儿个我刚从太太那边过来,从你门口经过,见你屋子里还亮着灯,猜你没睡呢!就进来瞧瞧。”
林旋儿听她这样说,忙命紫菱从后头端着果子上来,玉珊见了,才又道:“旋儿不忙了,我这里只有些话想跟你说,先前咱们到魏家去,恰你生病了不得去,明儿个太太回请魏夫人,这魏夫人亦是风雅之人,喜爱音律,我听丫头们说,你抚琴是无人能及,这里嫂嫂想烦你明儿个弹奏一曲助兴,旋儿万别误会,魏夫人也是咱们的亲戚,又是与咱们府上最契,并非将你当成伶人。妹妹可不得多心!”
林旋儿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这是打算“牵线搭桥”呢!强忍住心中怒火,林旋儿只淡淡点头,小声道:“只怕出丑于人前,回头让魏夫人笑话!”
“这是哪里话!”玉珊见她没有反对,心中大石落定,入来之前,心中还有些拿捏不住,想着旋儿平日里看起来温文尔雅,也不多话的样子,谁知道倔强起来连云夫人都不畏惧分毫,如今听她允了,便放心下来,又说了两句闲话,告辞出门去了。
紫菱在一边笑道:“都说这魏夫人出手大方,上次去的丫头都领了朱钗,不知道这次来会不会也给我一个?”
再说奶娘去了厨房,厨子都睡下了,只有几个婆子当值,却在一旁懒懒地瞌睡,奶娘本是个有性儿的人,见那些人懒得动,脸上也不好看,索性自己动手做了面,又耽误了一会儿,才端着出来,正巧远远看到玉珊从屋里出来,相隔甚远,也不好大呼小叫,便索性在游廊上站一会儿,只想等她们走远些,自己再回去。
不曾想,方才看到玉姗打转角过去便听到一声尖厉的惊呼,瞬间便划破了林府的宁静,奶娘有些发慌,只听那声音便是蒋孝家的,不过一会儿,只见蒋孝家的扶着是失魂落魄的玉姗跑出来,一面跑一面疾声高呼:“鬼!鬼!来人啊!有鬼——”
奶娘只觉得周身打了个寒战,想到玉姗方才刚从旋儿屋里出来,现如今就呼天抢地被吓成这个样子,心下更是担心旋儿,忙端了茶盘往屋里去了,只见林旋儿愁眉不展正坐在桌前,见她慌慌张张进来,便问她怎么了。
奶娘将方才自己看到的事情都说了一遍,林旋儿心中暗自思忖,这定是有人假借鬼神之名闹事,只是,如今玉姗深得云夫人喜爱,又有清羽的事情在前头,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林家一夜忙碌,所有的下人俱起来了,整个院中前前后后找了一个遍,直到天明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林旋儿本就睡眠极浅,被这一夜闹腾,虽不曾进屋里来,却也是一夜未眠。
玉姗自夜里被吓了那么一下之后,回去就恍恍惚惚,一直说胡话,急得林敖连夜找御医来瞧,吃了两次药也不见好,只一口咬定清羽回来索命,拉着林敖又是哭又是闹,林敖本就只是想图个快活,没想到一件小事会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也顾不得漫天流言蜚语,只被玉姗缠得无奈,径直往云夫人房中去了。
卷一 昔日又复来 57.捉鬼
云夫人早从赵嬷嬷口中听到了这事,夜里身子有些发沉,只命人在外头守着,不要让人进来惊扰了,林敖来到门口,见母亲仍未起身,却也不敢进入,只跪在门前,景旭家的见劝他无用,忙进去报了。
杏月并几个小丫头正服侍云夫人穿衣,听到林敖跪在门口,忙挽了个发髻出来看,那林敖见了母亲,一股脑儿将玉姗昨夜见鬼之事以及今日疯癫之事说了一遍,云夫人沉吟了一声,便道:“起来吧!前面引路,我去看看再议。”
虽说玉姗惊惶,但不至于迷了心智,见了云夫人,安稳了许多,乖乖坐下了。
云夫人见了,屏退左右,连林敖也赶了出去,独留下玉姗与蒋孝家的细细查问,这蒋孝家的已是三十四五上头的人,提起昨夜的事儿,仍旧心有余悸,只说:“昨儿个我和奶奶打园里回来,刚过了垂花门,就远远瞧见一个丫头站在忠孝石下头,黑灯瞎火的,咱们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儿,奶奶只远远地问她,你是那个房里的姑娘?如今这光景了也不回去好生伺候主子,在这里做什么?那人也不回答,只嘤嘤地哭了起来,声音空灵,能在园中回响,待我再上去看时,只见那人身上穿的正是清羽的衣裳!我有些发汗,正欲回去回奶奶的话,不妨那人忽然转过头来,只见头发凌乱披散在前头,看不清脸儿,周身都是湿漉漉地滴着水,口中嘶喊,还我命来,老天爷啊,我几时见过这样的事儿!只觉得双腿发软,那鬼举手向我扑过来,于是我便往回里跑,搀着奶奶出来!”
蒋孝家的擦了一头的汗,才又小声道:“这说来也怪了,该班的小厮婆子们听了忙出来瞧,却不见了那踪影,我这粗鄙的身子倒还喝了两碗定惊茶才好了些,只怕奶奶千金之躯,受了惊须得使些银子,找人驱一驱才是,我听邻里说了,这姑娘上头死的,魂儿到底也厉害些呢!都说只怕会害了人命呢!太太,正经找些高僧来诵经超度一番吧!”
云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事就交给你吧!”又回头对玉姗道:“好生养着,有多大事儿呢?只顾躺着,别东想西想的,料她是什么呢!活着咱们都不怕,更不用说死了!”
玉姗听了,只顾擦眼泪,这才躺下,云夫人命人出去将林敖唤来,嘱咐他好生看着,这才又转出来,让人找赵嬷嬷到自己屋里说话。
“大奶奶见鬼的事儿,你怎么看?”云夫人问赵嬷嬷。
那老奴刁滑,仔细揣摩了云夫人的脸色,笑道:“鬼神之事到底还是有的,不过要说昨个儿的事,我看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云夫人望着她,问道。
赵嬷嬷轻轻悄悄走向前,才轻声道:“只怕这闹得是歹人,而不是厉鬼!”
这正中了云夫人的心思,她冷笑了一声,点点头。
赵嬷嬷忙道:“只怕是这人同清羽有些渊源,眼见她死了,心中下不去,只怕是要来给她报仇的!老奴这两天也听了些,说是这清羽的死,其实跟太太与大奶奶有些关系呢!这些废话老奴万万不信的,大奶奶和太太是什么人,我心中明镜儿似的,都是菩萨心肠的人,疼惜下人,就拿老奴来说吧!跟了太太十余年,太太多早晚动过我一根指头?若不是她清羽手脚不干净在前头,太太奶奶怎么舍得打发她出去?想是家里丫头多了,找个可心的却难,太太奶奶若不是善心,又怎么会赏她一段好姻缘?”
云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嬷嬷,问道:“果真有人如此说话?”
赵嬷嬷谄笑道:“果真不是!被老奴当下就骂回去了,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贱人坯子!若不是太太、奶奶怜悯,她清羽怎么还能出去配个男人?不早就卖到窑子里去了,敢情是不是那些个娼妇随了你们的心愿?既是如此,倒不如我回了太太奶奶去,趁早卖了你们窑子里去,也教你们多伺候几个官人!”
云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才笑道:“亏得还有你懂得我的心。”
“那是!太太奶奶的为人,哪有一点儿可以挑剔的呢?”赵嬷嬷腆着一张老脸,笑得满脸皱纹儿挤做一堆,弄得一张老脸丑陋无比,她弯着腰慢慢走近云夫人,伸出手来,轻轻在云夫人腿上捶了两下:“太太别为这些没见识的人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端的不值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