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林大长公主一开口,许多人跟着说“恭喜”。安康大长公主亦笑道:“可不是,两个侄儿与徐氏有缘。”
长信大长公主真是气极,若非当时要倚皇太后之势,她怎么肯把侄子定给徐家?怎么着也要娶个世家女当侄媳妇啊!杞国公家势不如前,她一点也不想履行这口头协议。当时说的是,有皇太后在,杞国公家不要怕赖账。现在她就是存了个赖账的心思。
众目睽睽之下,长信大长公主没想好反对的话,偏又有虞国夫人问延平王妃:“定了日子没有?”
延平王家的三郎过年后就定了杞国公的孙女,两家一整个年都没过好。彼此都觉得对方不是个好选择,杞国公家只是勉强,延平王家就是非常不乐。延平王妃自己就是个泼辣妇人,偏偏要挑剔徐氏女:“教养不好,易出悍妇。”
杞国公比家里其他人都清醒,让莒国夫人:“好好调-教孙女儿,亲家未必喜欢这桩亲事,然而这桩亲事也是无可奈何必得结了,万不能闹了笑话,宁可强硬些,也不要被人欺负了去。”徐莹做太子妃和皇后都太泼辣了,孙女儿嫁与宗室,泼辣一点是必须。
两家结姻,在这个各方为袭爵之事争得不可开交的当口,把正在争吵的许多人惊了一下——这又是要闹哪样?完全不搭嘛!
郑琰是旁观了全部过程的,她当时也到了保慈宫了,徐莹念着旧恶不与她搭话,看她在顾皇后身边,更加不待见顾皇后。郑琰也不在乎,与满场旧识聊天,让徐莹生气的是,满屋子的人都当不知道她讨厌郑琰似的,一个个与郑琰相谈甚欢。徐莹都快要发作了,硬被周王太妃给浇熄了火。周王太妃看着皇太后的样子,简直乐不可支:一家子蠢货,难道没发现郑氏父女比鬼都奸滑吗?他们站边一向站得准,人家都跟你站对立面了,你们真是不知道死活!
看着别人犯傻,周王太妃油然而生出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
郑琰回来与池修之一说,不免再叹息一回:“周王太妃可惜了。”
池修之道:“也不算可惜,周王早夭身后无嗣,如其当政,比先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且如无磨难,周王太妃也不是现在的模样。”
郑琰道:“我不过是空叹一回,”又问,“你们议得如何了?”
池修之苦笑道:“真能愁死人!圣上聪慧也是天授,于承袭之事总不肯开口点头。虽则年幼,却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只是生累了下边的人。嫡庶自有礼法,除了韦知勉这样想市恩收买人心的,响应者少。然而爵位之事,岳父与我都动心了!”要不是想到政治立场问题,要不是想到萧复礼态度问题,真的真的就要被韦知勉收买了啊!
郑琰道:“圣上看似温雅,实有乃祖之风。”
池修之揉揉下巴:“纵使老圣上重起于地下,遇到今日之事,也只有背地里诅咒韦知勉,朝堂上摆笑脸,再私下里一个大臣一个大臣地磨。若是六十岁的老圣上,可能捏着些恩义把柄,挟数十年为君之威,许有些余地。老圣上在十四……哦,现在是十五岁了,遇上这样的事情,怕也要愁得吃不下饭。”
“眼下是要拿出一个章程来,既然反对韦知勉所议,就要有个能安抚勋贵的说法。”看人挑担不吃力,只有身处“创造历史的时刻”才能明白一项为后人所熟知的、能够延续的、被人承认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办法的出台,需要耗费多大的脑力、经历多少角逐与利益交换。
郑琰努力回忆了一下她的历史知识,发现先罔替几代,再降等,也许是个好办法。又或者,在授爵的时候,可以分为世袭和不世袭两种?增大后者的比例。本朝对于爵位已经有了某些不太重要、荣誉性的爵位不给食封,只给俸禄的处理办法了,这也算是一种进步了吧。但是,即便如此,年载久了,食利者数目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多。
池修之道:“朝上正在吵着呢。估摸着圣上也该问到岳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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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修之分析得相当到位,萧复礼现在愁得跟什么似的。大正宫里,萧复礼竖起五指,托着本书,看得入神。不时移动一两根手指,看书本稳不稳。想了半晌,发现如果抽了勋贵、有爵世家、最近新兴的军功小集团,整本书都吧唧到桌子上了。
【没人提也就罢了,一有人提,我不答应,只怕朝臣离心呐!】萧复礼愁眉不展,眼下朝臣还有三分之一以上是世家,家里多少有些爵位,而勋贵的数量比朝臣也不少,加上对狄作战新封爵的人,占了朝廷的大半部分。当然也有草根,有没爵位的人,一是数量少,二是与其他人有着各种联系,三也是担心被反攻倒算。
萧复礼这小皇帝当的,从亲政开始,就被各种下马威,各种考验,难过得真想大哭一场。一巴掌拍到了书上,把怀恩吓了一大跳。怀恩也在观察萧复礼,他是经过老皇帝时代的人,知道老皇帝的艰难,政治修养可能中下层官吏都高,非常不想让老圣上的理念被人翻盘,正想说些什么,萧复礼已经开口了:“备舆,我要出宫。”
“圣上想去哪里?”
“去荣安郡太夫人那里。”
“是。”
到了荣安郡太夫人所居之府邸——返京之后荣安郡太夫人照旧没住保慈宫,母子相见,都欣喜异常。开心完了,荣安郡太夫人觑着萧复礼的脸色,问道:“圣上有为难的事儿了?”
萧复礼勉强道:“没什么。”
荣安郡太夫人道:“圣上也别瞒着我啦,已经有人找上我的门来了,说了些半懂不懂的话,丢下许多金珠宝贝,让我劝圣上哩。”
萧复礼无力地道:“阿娘怎么说呢?”
钱氏道:“我也不懂啥大道理——阿娘二字不要再说了,啊,没规矩的——我只知道,拿人的手短。听你读书,说什么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我就想,圣上不是糊涂人,朝中也不会有那么多奸人,这么好的圣上、这么好的朝廷不答应的事儿,还要用到走偏门儿,显见不是什么正派事儿。显是,你不乐意做的,道理上也不大通的。朝里能人多啊,真要能讲得通道理,哪用连我这样没用的人都要使唤上了呢?”
萧复礼鼻头一酸,用力点头。
钱氏又道:“连我这里的门路都要走,只怕有用的人那里事更多哩。”
萧复礼道:“是啊。保慈宫已经传了许多话,幸亏您没住在那里,不然又要难过了。就连后宫里,也想着她们的娘家。皇后好些,不忍我为难。美人们畏我,不敢多言耳。”
钱氏道:“你先生呢?”
萧复礼扭捏地道:“先生倒是坚决,池修之虽未直言也带头顶住了韦知勉。可……我不能把她顶在前头,这不是做人的道理。勋贵世家太凶,我,总不能丢出他们去,只好自己装聋作哑,拖得一时是一时。”可实在没有好办法了。
钱氏欣慰地道:“圣上做得对,做人得有良心,旁人帮了你,你也不能把人闪了出去。旁人为帮你而遇险,你也要捞人家。知恩须得图报才好,下回人家还肯帮你,这就是交情是人情往来,你真心实意,人家也会真心实意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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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复礼在生母那里又接受了一回纯朴的思想教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安车蒲轮请郑靖业入宫,向退休老干部咨询问题。
整个京城的目光都盯在那一辆吱吱呀呀的车上,郑靖业跟小朋友们玩得很哈皮,红光满面的。进宫的时候却拄着一支拐杖——这是退休的时候萧复礼特赐的。围观党们恨不得隐身跟进去偷听,萧复礼却连史官都给遣了出来。史官一看郑靖业那精神的样子,缩头跑掉了。
见了面,一老一小目光一对,都知道这次谈话的议题了。萧复礼先让给郑靖业奉茶,等郑靖业喝了小半盏,又问郑靖业退休后的生活情况:“近来事情多,我有许久没回崇道堂啦,同窗一定学到了很多东西。自入崇道堂,相公也是我先生啦。”
郑靖业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圣上颖悟,用心便可。”
“眼下正有一难题,非请教先生不可。”萧复礼很痛快地就把难题抛了出来。
郑靖业道:“实在是难!不瞒圣上,老臣几乎都要动心了。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不行!我等谋国,需看长远,”伸手蘸了点茶水在桌子上划拉了一个圈儿,“先说封爵,有爵必有封,虽分封大多已不治土临民,可这地上的人口租赋却是已经分出去了,也算不得国家的了,国家就会越来越弱,朝廷就会越来越弱,等到封无可封之时,谁还肯服谁呢?”一点一点地把大圆圈给划拉出一个一个的小月牙,“降等,是慢慢收回来,恢复国家的元气,有更多的租赋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譬如抵御狄人,单凭一己之力,谁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