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惠微笑点头,不愿她担心,伏进薛夫人的怀里撒娇道:“发觉及时,自是无碍了。”
薛夫人拍了拍荣惠的背,荣惠见父母镇定异常,又想到了二伯和长兄,不由心生疑惑,问道:“当初长嫂不是说,圣上敲打咱们,咱们只是借机示弱,以图后效么,怎如今我瞧着,二伯和大哥的伤势……如此严重,不似作伪?”
薛夫人面露悲容,道:“惠惠,圣上使了两回人马。头一回,咱们的确是想作伪示弱,但后头一回,简直是要置之死地了。若非二伯一心回护子成,只怕子成也是生死不明了。”
荣惠心中猜测坐实,脑中嗡嗡作响,握紧了双拳:“那二伯,那大哥……”
“你大哥虽捡回一条命,但腿伤极重,你二伯,马太医不过是吊着他的命罢了,只怕是难以回天。”薛夫人说到后来,已经湿了眼角,牙关紧咬。
荣惠仿佛被人当胸狠狠一记重击,砸得整个人有些摇晃,往后退了几步,扶着桌子边沿方才立定。致残的将死的亲人,中毒的胎儿,她心中陡然燃烧起来,气得发抖:“我们薛家为这昏君出生入死,没死在乱臣贼子手中,竟死在这昏君养的阉人手里!”
内室一片静默,窗外,仍依稀听到瑟瑟秋风声中夹杂有渺茫的劈啪声。
“圣上实在令人寒心。”薛大老爷缓缓踱回理石书案前,银白的鬚眉瑟瑟微颤,并没训斥荣惠口不择言。
荣惠原就是有备而来,如今被这境况一激,已经是半刻都忍耐不得。她端起清茶狠狠饮了一口,冷冷一笑,微眯着双眼说道:“爹、娘,圣上寡薄,不念恩情也不念军功,若咱们薛家一味愚忠,不外是兔死狗烹。”
再从书房里走出时,已经是快用午膳的时候。
荣惠还没能出了这处院落,便迎面撞见自己的二哥薛远。他一身素蓝色暗纹葛袍,面容斯文俊秀,和薛达的魁梧英姿不同,他的身量稍显削瘦些,原本显得文气,却映衬得他面容格外坚毅。
“给华嫔娘娘请安。”薛远拜道,荣惠自然扶起,刚要开口,却被薛远抢先一步道:“娘娘,我决定投笔从戎。”
荣惠一惊,她二哥薛远是薛府难得的文官,建安元年的进士,在翰林院里领着个清贵的官职。她素来知道自己这个二哥喜有文才,虽然薛家的人都习武,薛远武艺也并没落下,薛家在武路上更是顺畅,但最后薛远仍是走的不那么通畅的文路。
“为何?二哥一向好风雅,怎么忽然要从戎?”荣惠皱眉问道,如果薛远早就从武,凭他的根基,薛家的背景,眼下只怕也该是个千夫长了。
薛远勉强一笑,道:“早年仗着父母兄长们宽容,任意妄为,不过是胡混日子,自管高兴。如今,家中逢难……”说时声音一沉,看向荣惠的目光闪烁,荣惠便知他是明白人了。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二伯不成了,大哥也勉强得很,爹虽然仍是羽林卫将军,但到底独木不成林,若再不做些什么,听之任之,咱们百年薛家也只得败了。”
荣惠心中暖流一过,欲言又止,忽然声音一压低,她近前道:“二哥是明白人,帮我劝劝长辈。”
薛远微笑点头,抬手摸了摸荣惠的头,恍如幼时,他声音温柔:“妹妹是有身子的人了,宫中不比旁处,若无家族助力,妹妹的日子就难过了。”说着,他低头看了看荣惠隆起的腹部,轻道:“真想见到这小侄儿啊。”
荣惠看着兄长,只觉陡然有了更多的力量,支撑着她。她笑着点头,道:“他一定很想看到二舅成为大将军,光耀薛家门楣。”
48
午膳时,薛家众人齐聚一堂,虽是大家庭,却是其乐融融。难得的是,朱立轩那喜怒无常的性子,在薛家却没怎么发作。
荣惠原还怕自己那一班侄儿侄女们招待不好他,没想到却是多虑了,朱立轩的言行仪表就好似在他父皇跟前一般,无可挑剔。而且,也不似全是作伪,至少,荣惠看出朱立轩同那班子侄们露出的真心笑颜。
薛家众人虽奇怪荣惠省亲探病还带来了二殿下,但见荣惠与二殿下相处亲密,感情甚笃,都是乐见其成。不论是因朱立轩这唯一嫡子的贵重身份,亦或是爱屋及乌,薛家人待他都显得格外亲切几分。
良哥儿辰哥儿几个同朱立轩游玩了一朝,大家年纪相仿,性子合适,又无宫内那般规矩压着,很快便混得熟了。他们两人推推搡搡了一番,便悄悄同朱立轩问道:“二殿下,圣上待姑姑可好,宫里可有人欺负咱们姑姑?”
朱立轩小眉一挑,想到父皇待华嫔似乎不算太差,但是,比起待懿妃来,好似是差了一些什么,他虽然说不上来,却也觉得很重要。但他听了后句之后,却是竖起眉头,道:“有本殿下在,怎么会让人欺负华嫔?”
良哥儿辰哥儿虽然知道他身份尊贵,但却不大相信这句话,良哥儿道:“二殿下说大话,大人们的事哪能二殿下左右的?”
朱立轩头一回被质疑,小脸就冷下来,换做以往,只怕就要教训人。不过这段时间他心情不错,才不和这帮孩子计较,轻哼一声道:“本殿下很快就是大人了,不管是不是大人,本殿下都不会让华嫔被欺负的。”
良哥儿仍是不信,薛府里头小孩儿可没太多话语权呢,他正要反驳,辰哥儿却偷偷拉了拉弟弟的衣角,暗示他,姑姑可是要他们来哄小孩儿的,可不能逗哭人了。良哥儿撇撇嘴,这才不说了。
朱立轩见他们默认了,心情更加不错起来,便得意洋洋的将之前为华嫔出气,使父皇好好收拾了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小主的事说出来。他说得有条不紊,津津有味,叫两位哥儿听得十分入神,连声叫好。
不过,朱立轩没能将华嫔早早的从佛堂里弄出来的这一事,他却没说。颇觉没脸,不过他暗暗告诉自己,再有下回,凭他的聪明才智,定能回护好华嫔。
到了晚膳时分,为显隆重,薛府准备的是晚宴,如此也能使薛家直系旁支全都在荣惠跟前露上一脸。
这次晚宴规模深巨,所请的人也十分之多,除了朋友和同僚,更多的是薛家人。
薛府在燕京根基深厚,百年下来,虽沉沉浮浮,到底维持至今。故而旁系、姻亲等人脉自然十分广泛,大多也是名门世家,或是官宦氏族,差一点的或是豪族乡绅,也有富贾末流。
若非是五日前才得了朱文烨的旨意,只怕所来的客人只怕更多,好在大多人还是在燕京附近,听闻薛家本家的娘娘身怀皇嗣省亲,这份荣耀,让每个薛家人都面上有光。
荣惠入到晚宴,见宾客众多,并不意外。薛家之所以家势没堕下去,也和家族凝聚有关,薛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若逢喜事,一定是大宴家友。这并不为炫耀,若衣锦而来,送上厚礼,薛家自然笑纳,若是遭逢变故,处境狼狈而来,薛家也欢迎之至,酌情帮助。
荣惠自己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十五余年,体会到了家的感觉,不仅是小家,也是大家。此时,她在主位落座后,便让玉树芝兰领着宫女们将带来的赏赐一一送去。
不过这赏赐是否贵重,在座亲友都感受到了荣惠的心意,也就明白,荣惠还是心中牵挂着薛家的。
筵席上备着各色菜式,并不奢华过分,更多是中规中矩,如同薛家家训。在座的宾客一齐朝荣惠进酒。
小宫女端着玄漆金边托盘上来,内里四盏翡色兽纹薄胎茶盅,五瓣葵口样式,做功漆花都很是精致。荣惠身怀皇嗣,以茶代酒,这完些虚礼后,满座宾客才放松许多,各自热闹起来。
荣惠喝了半碗清淡的雪笋汤,简单吃了几口菜,便默默打量起距离自己相近的席面来。距离荣惠越近,不是地位高,便是和薛家最亲近。除了荣惠的父母,最近的便是萧家那桌,随后那桌竟然是东太后的外家袁家。
东太后姓袁,出身辅国公府,和薛家一样,也是开国元老。不过袁家运道更好,屹立百年,辅国公这爵位依然完好无损的继承下来,可见袁家政治眼光何其准确,政治手段何其高明。
袁家不仅只有辅国公而已,出过太傅,少保,阁老,本朝还有两位长者入主内阁,虽然一个在朱文烨登基不久就罢去了,但剩下这一个袁崇道,论内阁资历,比萧家老爷子萧昌更甚一筹。
说起来,袁家的这份履历,比薛家美观甚多,是以在此之前,据荣惠所知,薛家并没有和袁家密切的往来。而袁家自视甚高,轻易不肯交游不如自己的,薛家虽然生机勃勃,但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一介武夫……
所以,荣惠在这种场合看到了袁家的人,略显惊奇。
酒至半酣,筵席开到一半,荣惠便先行告退,去到了薛夫人处。
内室火烛愈加的亮,薛夫人一早在此等候荣惠。有侍婢进来奉上茶,摆上几碟子荣惠喜爱的绵软茶食,秋夜里蚊虫多,侍婢为熏逐而烧起蒿草艾叶。然后悄悄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难得的母女相处时光,荣惠十分珍惜,如幼时一般倚靠在薛夫人身侧,撒娇着说起往事来。如此说了一会子,薛夫人的话头不知怎的牵到了顾梓榆的身上,倒也不稀奇,荣惠的少女往事有太多顾梓榆的身影,薛夫人也是很喜欢这丫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