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淡淡看了沐云旸一眼,继续说道:“你虽顽劣,但分内之事,却从不曾让朕操心。因而,私下里朕从不曾拘束与你,这一次,朕亦不拘束你。皇室之人,三妻四妾并不为过。”他顿一顿,缓缓道,“挑一个好姑娘,朕下旨为你赐婚。”
陈蒻香的心,在这句话里起伏不定,一时要跳出胸膛,一时又沉入谷底。
沐云旸笑出来,躬身叩首谢恩,“父皇,儿臣今儿正是来请旨赐婚的。”不等圣上说话,他转头深深看住了陈蒻香,无限温柔却坚定的说道,“儿臣要娶她。”
“呵,”君上站起身来,负手而笑,“旸儿可知,你二皇兄、九皇弟要大婚了?”
“旸儿知道。”
“你可知,他们要娶之人,是谁?”
“二皇兄娶得是平安侯孙予志的孙女孙玉娇,九皇弟娶得是振国将军张凯岩之女张瑾瑜。”
“那你呢?你要娶之人,又是谁?”圣上这一声问,竟隐约含了怒气。
“儿臣要娶的,是从四品辰州知府之女陈蒻香。”
“荒唐!”那明黄的影子狠狠甩袖,满面怒容,“外间都道你癫狂,朕只当你年幼顽劣,现下算是见识了!这个中之事孰轻孰重难道还要朕来为你分析?!”
☆、第三十四章 (2248字)
沐云旸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缓缓站起身来,向前踏了一步,脸上又洋溢起狷狂的笑意,“父皇,到底什么是癫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活一世着实不易,若能开心时就畅快欢笑,苦闷时便尽情发泄,享受时便纵情享受——又有什么不好么?儿臣喜欢香儿,就是不管不顾的喜欢了,便又如何呢?”
“你说什么?”君上双眉紧蹙,略带着苍黄的脸上满是深沉。
沐云旸脸上的笑便带了一种凌世的骄傲,在烛火底下越发夺目动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君上愣了愣,旋即冷笑出声,“你笑他人看不穿?你倒是看得穿!殊不知你这大方豪气让多少人收了渔人之利、暗自笑翻肚肠?!”
沐云旸略微一愣,却只是慢慢摇头,低声说道,“旸儿并不在意那些。旸儿自来狷狂成性,却也知本分。为人臣子,便做好臣子的本分;为人兄弟,便做好兄弟的本分。旁的,旸儿不屑想。”
便又是沉默。
“为人君呢?”
沐云旸笑出来,不羁中竟有着难见的一抹天真,“父皇,为人君的本分,怎的要来问儿臣?”
那高高在上的君上怜爱的摇头,“朕自然不是要问你,是要考你。”
沐云旸侧头看着他,“儿臣一岁能言,三岁颂书,二十年间父皇教了多少圣贤文章,儿臣便记住了多少圣贤文章,怎么还要考?”
那人笑出来,“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东西!”
眨眨眼睛,他笑容越加的顽皮,甩开前襟跪下身去,“请父皇下旨。”
那人敛了笑,认真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沐云旸,“旸儿到底喜欢她什么?”
沐云旸转头看了陈蒻香一眼,“儿臣也不知道,只觉得她远观如清水芙蓉、不染尘埃,有超然物外的气质,近看却又如桃之灼灼、明丽动人,有宜家宜室的温暖……儿臣说不清楚,只觉得见了她,便心中安宁。”
“旸儿决定了?”
“是,请父皇下旨!”
沉吟半晌,那一袭明黄沉声说道:“朕不会下旨。但朕允你将之收为侧妃,赐居懿德宫。三月之后,若德行无亏则赐予封号。若她能诞下龙孙,而皇儿不该初衷,则晋为正妃。可好?”
沐云旸略微一怔,旋即深深叩首,“父皇,儿臣答应过香儿,绝不委屈与她,儿臣……”
“朕已经作出让步,怎么?旸儿还不知足?!”君上语气中似有苛责不满,却亦隐含着一丝宠溺,他转身步出内室,“安子,摆架景宫。”
沐云旸怔了怔,只得无奈的叩首道,“恭送父皇。”
待那一抹明黄的影子消失在转角,陈蒻香已经全然失了力气,竟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沐云旸却径自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她,“香儿可觉得委屈?”
陈蒻香抬头看沐云旸,就觉得他唇边那一抹笑那样的意味深长,她心中一动,竟说不说是什么滋味,只规矩的跪正了身子,“香儿不曾委屈,能跟在王爷身边,香儿便知足了。”
那人嘻的一声笑出来,“是么?你能这般想,便好。”他俯身挑起陈蒻香的下巴,眉目舒展出一丝微笑,径自浅浅呢喃,“香儿,香儿……”说着,竟一把将陈蒻香托抱在怀里,转身旋一个圈,畅快的笑出声来。许久,他停下步子,抬头看着外间金碧辉煌的大殿,轻声说了一句,“这样就好,很好。”
陈蒻香紧紧的搂着沐云旸的颈子,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将出来,她甚至听不清沐云旸在说些什么,只是本能的随着他呢喃,“很好”。
沐云旸闻声低头,就看见了看陈蒻香娇红的脸。仿似受不住他的注视,陈蒻香本能的闭上了双眼,而那纤细的睫毛如蝶翼颤抖,又分外的像一种娇羞动人的邀请。沐云旸轻笑出身,竟俯身含住了她嫣红的唇。
四下里都是一色的安静。只有烛火兀自的燃烧着,拼命的维持着黑暗中的这一寸光明。
“咱们回去,可好?”
他深沉的神色,更令陈蒻香不安起来,只觉得脑间晕眩的厉害,竟没有丝毫思考的能力,只是由着那人抱着自己,一路出了养心殿,上了七蟒辇车。车架摇摇,依稀碎了一天星光,她轻轻伏进了沐云旸的怀里,抬头问他,“你会对我好,是么?”
那人低头看她,旋即笑出来,抬手在她肩上慢慢拍了一拍,“恩,别瞎想。”
恰此时,辇车走进了甬道的转角,突如其来的黯淡,如同一网轻纱蒙住了他异常美丽的脸庞。陈蒻香怔怔的看着他,就觉得那笑容那样的蒙昧不清,看不出是温柔还是深沉,只觉得自己正不由自主的沉溺在深邃的眸子里,一直沉到了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那一夜,陈蒻香没睡着,九如也没有睡着。夜色越加的深沉,灯烛都次第熄灭,冷夜凄清,只淡月霜华拢一地清辉。
“九儿,睡了吗?”
“小姐……”
异口同声的话语使得两个人都笑了出来,“小姐也没睡么?”
陈蒻香笑出来,伸手掀开自己的背角,“九儿上来,跟姐姐说说话。”
九如自脚踏上坐起身来,“不了,这样就好,皇宫大内,规矩甚多,不必咱们在家里。”
陈蒻香伸手抱膝,抱紧了自己,“九儿,我心中好乱,竟不知道到底在想着什么。只是短短的一天而已,怎的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还有他,他……”她埋首下去,不由伸手抚摸红唇,脸上亦火辣辣的热起来,“我真是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怎么稀里糊涂的就成了他的侧妃了?”
九如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坐着,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了一句,“九儿也不明白……”
“什么?九儿说什么?”陈蒻香的问话瞬间打断了九如的思路。
九如抬头,目光却越加迷离,“九儿什么都没说,只盼着小姐好。”
☆、第三十五章 (2197字)
十月十五,淮安王、定安王大婚,举国欢庆。
就那一日清晨,静安王沐云旸竟大闹金銮殿,不惜触怒龙颜,为心爱之人请旨。他说,娶陈蒻香为侧妃已经是万般委屈与她,断不能再不声不响的一顶青衣小轿抬进宫来。
一时,殿上乱成一片,阿谀逢迎的说其是“至真至性的真男子”,落井下石的说他是“不思进取的登徒子”。
可那人,却只是固执的站着,虽笑着,却自有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竟生生的将那一庭纷乱压在了含笑的目光之下。
在那一片近乎诡异的安静之中,他大步向前,恭谨的对君上行跪拜大礼,“儿臣无状,却不愿做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忤逆君上是为不忠,不听父训是为不孝,言而无信是为不义,皆不是君子之举。儿臣自幼受父皇教导,深知‘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若儿臣今日若失信与她,又何以知明日不会失信于天下?”他深深叩首,“是以儿臣认为,此时虽小,却不可失信。”
再抬头的时候,他眼中灼灼光彩,面上淡定微笑,终令殿上君主露出了笑容,竟再次破例为静安王的侧妃颁下圣旨,并准其自筹婚礼。
那一夜整个皇宫一片欢腾。
深秋十月,枯木新发一枝繁华似锦,冷夜深沉,烟花起舞一片盛世太平,兼之四处烛光熠熠似蓬莱仙境,笙歌曼曼胜琼林瑶池,直令人薰薰然欲醉、陶陶然忘忧。
而在这一片欢愉,却更衬得懿德宫安宁静谧。
懿德宫亦定于今日迎娶侧妃。然这里没有飘飘喜乐,没有灼灼红巾,甚至,没有一丝光亮。那雕镂玉砌的玉宇琼楼都只是悄悄的站着,站成一抹被遗忘的忧伤,只有月亮的光,无限皎洁的照着,铺一地银霜。
陈蒻香静静的坐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她知道,今儿是她的新婚之夜。她也知道,她只是一个没有封号的侧妃——地位,只相当于妾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