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如牵着念桐的手站在大殿前面,静静的看眼前这巍然而立的重檐九脊顶的庞大建筑,但见斗拱交错,琉璃盖顶,檐上双龙戏珠,活灵活现。而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更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蒙昧中更添神采。
“念儿,”便听得沐云旸温和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那人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之上,身后重重的宫殿凝缩成庞大的暗色的影,那一袭红衣便在清幽的月光底下分外的妖娆夺目,“还不去给你母妃请安?”
九如下意识的蹙了眉,任念桐扯着自己的手,向沐云旸快步走去。
“爹爹,娘亲也在这里吗?”念桐微微侧着头,声音里有一丝孩子的天真。
沐云旸低头抚摸念桐头发,“傻孩子,爹爹在哪里,娘亲便在哪里啊。”
念桐笑起来,扯着九如的手往殿内飞奔。
九如挣不开,只得象征性的向沐云旸行了一个礼。沐云旸却只是极淡的看了她一眼,转而牵住了陈蒻香的手,解释道:“是念儿母亲的画像。”
秋风顽皮,只吹了半句往殿里飘,九如便依稀只听见了“画像”两个字。
出了大殿,转进了沐云旸的书房,念桐这才挣脱了九如的手,一本正经的整理衣冠,缓步踏进书房,向着墙壁上的画像行礼,“娘亲,念儿给您问安了。”
九如呆呆站在门口,竟不敢入内,不敢抬头,只觉得这屋里通明的烛火丝毫都照不亮着无边的黑暗。
“九儿,你过来。”
九如一个激灵,缓缓应一声“是”,慢慢踏进了书房,“小主子。”
念桐依旧上来牵住她的手,将她引到那画像底下,“你看,这是我娘亲,她叫洛紫桐。爹爹说,是‘紫气东来落梧桐,引得凤凰唱九霄’的意思……”
“洛紫桐……”九如狠狠握了拳,指甲抠进掌心仍不自知,只茫然的抬头看着画像,呢喃那名字,“洛紫桐……”
画像上,是一个陌生的女子。柳眉清浅如青山含黛,粉腮娇柔似春花带娇,一眸秋水依依春山色,两鬓青丝渺渺烟水长。
作画的人似乎是极为用心的,一丝一缕的细节都刻画动人心魄,那飘飞的衣角,那流连的神色,无不活灵活现。
“洛紫桐,这是你心里洛紫桐?……”九如伸出颤抖的手,慢慢抚在那一行蝇头小楷上,颤声颂读,“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新安二十四年初,春寒料峭孤枕眠,难忘佳人笑,作画聊寄相思。但使真情天怜见,今宵好梦相见。”
“这画像是爹爹亲自画的。”念桐也学着九如的样子探手摸索画卷,“娘亲,娘亲,这几日不曾相见,你可想念儿?”他慢慢俯身过去,小小的脸在画像下面蹭了一蹭,扬出了一丝轻不可闻的笑。
“洛紫桐?娘亲?念儿?”九如怔怔看着念桐,就觉得头脑间满是疑问,偏又塞满棉絮般无力思考。
“香儿要去见见桐儿么?她虽并不曾正式过门,却也……”沐云旸侧头挑了挑眉峰,并没有说下去,只那神情里多了三分认真。
九如回头,就看见了那人负手站在灯火通明的廊上,他身后层叠的宫阙都成为缄默的背景,更显得整个人红衣鲜亮、面如冠玉,而他的目光,犹如寒潭之水轻轻的蔓延过来,带着一缕似有还无的忧伤,拢在九如身边,落在她身后的画像之上,更令他有难以言说的卓尔不群。
九如的眉便蹙的愈发的紧,只听见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
却听得一阵“擦擦”的脚步声,竟是承武快步走过来。他躬身而礼又倾身覆在沐云旸耳边低语。他声音低矮,话音轻不可闻。只见沐云旸眉峰轻蹙,旋即挑唇笑出声来,“既如此,差人备辇,本王现在就过去请安。”
待到承武退出去好远,沐云旸才缓步走近书房,伸手将念儿拢在怀里,“念儿想去见一见皇爷爷么?”
念儿笑笑的抬起头来,双手捧住沐云旸的脸,“爹爹且去忙正事,念儿已然跟贤妃娘娘起誓,今生不进庙堂,不入朝房,男子汉说话算话。圣上那边念儿就暂且不去了,爹爹也不必为孩儿担心。”
沐云旸的高高的挑了眉,将念桐更紧的抱在怀里,“爹爹不会委屈你的。”
念桐便咯咯的笑出声来,一本正经的道“念儿并不委屈。”说完,他自沐云旸怀里挣脱,规规矩矩的跪下行礼,“孩儿恭送爹爹。”
沐云旸看着灯影深处的念桐,不由慢慢摇了摇头。然后,他慢慢站起身来,抬手招呼陈蒻香和九如,“跟我走。”
七蟒辇车已经侯在殿前。九如无声的跟在辇车后面,夜色越加的深沉,那些高大的树木都幻化为一片漆黑,异常突兀的在高墙顶上交织成一片网,偶尔一声更响,更显得偌大的皇宫空寂静寥。
辇车在养心殿前停下的时候,九如听到陈蒻香近乎颤抖的声音,“这是……”
“养心殿。咱们来拜见我的父皇。”
陈蒻香惊恐的抬头看向沐云旸,那人脸上的玩味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双眼漆黑盈亮深不见底,一袭红衣亦压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锋芒。
“别紧张,有些事,咱们总是要争上一争的。本王说过,绝不会委屈与你。”
☆、第三十三章 (2010字)
“王爷,君上连日操劳,龙体欠安……已经……已经睡下了,吩咐了,谁……谁也不见……”门口的青衣宫监深深弓腰,声音几乎都要发颤。
“哦?是么?”沐云旸高高的挑了唇角,明明是笑意盈盈的表情,偏带着骇人的冷峻。
“这个,是……”小宫监不敢抬头,腰身弯得更低。
沐云旸伸手握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出去,任他狠狠撞在朱红的门上,哐啷一阵响。他笑一笑,径自扯着陈蒻香的手往里闯,“父皇,旸儿看您来了!”
便有一位紫衣宫人手持拂尘迎了出来,“奴才给静安王请安!”
沐云旸站住脚步,看着那人冷笑,“怎么?安公公也要告诉本王君上睡下了?怎么本王却不是这么听说的呢?”
“呵呵,奴才不敢!小崽子们不懂事,难道安子也不懂事么?这不特特的出来迎了您么?”那安公公略微弯身,满面是恭谨的微笑。
沐云旸不说话,径自越过他往内室走去。
便这是,那安子却又轻声唤了一句,“王爷,君上说了,不见外人。”
“外人?”沐云旸又笑出来,“安公公,殿上何来外人?不过是本王的内人而已。”
不等那人在说什么,他径自招呼陈蒻香和九如上前。
陈蒻香几乎是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含娇带怯的唤了声“王爷——”
沐云旸脸上的笑立刻蔓延上来,他握了陈蒻香的手吻在唇边,“丑媳妇总要见公婆,香儿这是怕什么呢?”
“王爷!”陈蒻香红了脸,更加如临风的蔷薇,娇俏动人。
便听得室内清浅的一声咳。沐云旸脸上的笑容便更加温暖动人,竟扯着陈蒻香大步流星的往内室奔去,“父皇,旸儿回来了!”
便听到男子略微低哑的声音,语气虽沉寂严肃却也隐约带着一分无奈的宠溺,“旸儿还知道回来么?”
“旸儿自是知道回来的。”沐云旸的声音竟有着一丝孩子的娇憨,“父皇,我将蒻香也带来了。”
陈蒻香垂首站着,根本不敢抬头,只觉得一双腿都是软的,怔忪了一瞬才跪下身去,“臣女陈蒻香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一瞬的沉默。而这沉默便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迫的陈蒻香冷汗涔涔,手心额际都是点点汗意,心中更是慌乱不堪。
许久,才听到圣上低沉的声音,“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陈蒻香满心慌乱,不由紧紧握住了袖口,慢慢的抬起了头。那抹明黄端坐在灯火通明之处,他体态微胖、面目温和,虽只是闲散的坐着,仍掩不住坐拥江山的气势,而衣上栩栩如生的团龙更仿似呼之欲出一般,平添了三分威严。
陈蒻香只略微看他了一眼,便不敢直视龙颜,眼中竟只有一抹明黄的影子。
“倒是个精致的美人!”君上的目光满是审视,声音分外的冷淡起来。
陈蒻香心如鼓擂,本能的扣下首去,颤声道:“臣女惶恐。”
沐云旸便俯身柔声安慰,“香儿莫怕,云旸说过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此时,他亦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皇,只是你的家翁呢。”
“放肆!”一声低喝过后,君上的语气却越发波澜不惊、虚实难辨,“朕倒是不曾想到,旸儿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传言说你不将皇室尊严放在眼里,所言不假!”
沐云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却并不开口分辨。但见他慢慢收敛笑意,抬头看向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内室更加安静,甚至听得间沙漏微弱的淅沥声。皎皎灯烛底下,那人星眸璀璨、面目温和,竟全然没有往昔的狷狂和不羁,慢慢甩开前襟,他直直跪在了陈蒻香身侧,温暖干燥的手无声的握住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