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为什么逃走了?”
“你不是闻家千百年来难得的天才吗?!!——”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最喜欢娘亲, 却把她一个人扔在了门庭……”
“救命、救命、救命啊!!!”
“……少爷,你不救我们吗?”
闻战的胸膛缓缓地起伏了一轮,少年把混着硝烟、人脂、血液的空气强行压进了肺腑, 呼呵出一团渺渺的白雾——
“都给小爷闭嘴!!!”
天地陡地一静。
“他之妈属,”闻战骂了句太原话, 少年暴躁地挠了挠后脑勺, 一手刀就把面前的人脸牡丹当头劈落,“都是心魔,怎么本少的这么吵?你, 还有你,离小爷远点儿, 懂不懂文明礼貌?你嘴里是嚼了芹菜还是大蒜?”
火焰们:“……”
虽然闻二少爷平时读书不怎么认真, 但基本道理还是掌握了个七七八八的。心魔是方师在修行时特有的劫难,常为方师的意难平幻化而成,是一股存在于方师气府的特殊灵息:它的作用就是嫌正主活得太长,时不时跑出来作作怪。
闻战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死/逼/崽子对闻战下了蛊, 把他的神志困在了心魔里。破军剑不像是薄磷的风卷尘息刀,在神识修行方面有极高的门槛, 事实上闻战在这方面从来不行, 稍不留神就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眼下就是一桩。
闻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倒是特别想得开,闻二少爷就没担心过自己此时中了心魔, 现在的肉/身会被金钩人砍成几段——担心了也没用, 眼下最重要的是对付心魔, 如果神识死在心魔这一关,那么自己的肉/身也就只有躺平任操的份儿。
“……”闻战摸了摸鼻子,“我知道,我愧对于你们。”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放火的不是我,杀人的不是我,害死你们的不是我——大家都有手有脚,都把责任归到我身上,不太合适吧?”
幕天席地的烈火猛地晃震了一下,既而发出了千百声凄厉的哭号:
“你是娘亲的骄傲……”
“少爷……少爷……大家都指望着你呀……”
“大家都盼着你成为人中龙凤,平时什么不是都由着你?结果闻家大难临头,你跑得倒比谁都快!!!”
闻战沉默地听着,火焰似的仇怨魂灵又哄然席卷上来。无数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拥挤至他跟前,烫灼的热浪舔上了少年的眼睫、衣袂、指尖:
“闻昀山,你为什么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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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战恍惚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摸到剑的时候,稚短的小肉手连推带扯地把冷铁抽出剑鞘,泠泠的剑锋在天光下晃出锃亮的一道白。
闻老爷子问他:你第一眼,看见了什么?
闻战答,剑刃。
当时闻老爷子伸出枯瘪的手指,一点闻战的眉心:
“错。你第一眼看见的,是你自己。”
是倒映在剑身上的、无处可藏的、赤/身/裸/体的你自己。
你的肮脏、你的丑陋、你的短缺,都骗不过你的剑。
——以剑证心,以心证道,乃破军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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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战出手快如疾电,少年把手生生地探进了高温的烈焰里,将一张人脸揪到跟前——
“——我怕啊!!!”
少年咆哮出声,嗓声几近嘶哑:
“你们怕,我就不怕?”
“你们打不过的贼人,我就打得过了?”
“——我他娘的承认,当时我就是在害怕。我娘让老奴带我离开,我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心里反而有几分得救了的侥幸……”
“你们的二少爷,不是圣贤,不是神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自私、虚荣、卑鄙,他通通都沾了个边。”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愧疚,我一直都在找补,我千方百计地想治好我娘的疯病……娘的,谁不良心难安呢?”
“……很狼狈、很难看、很可笑对不对?”
滔天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萎缩下去,漫目都是四分五裂的焦土。天上挂着一轮血淋淋的太阳,醇酿的天光瓢泼而下,“喀——”地一声碎成了千万个翻转不休的镜面破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映着一个不同年岁的闻战:
“这才是我。这才是闻战。什么天才不天才的……我他娘的就是个纨绔子弟,哪里有混得跟我一样窝囊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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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战从心魔里挣脱出来的时候,脑海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
——干,这样也可以?
他的气府升了整整一阶!
少年原本僵硬在了原地,此时终于动了一下——他的身法快了以往整整一番,闻战的身形在夜色里拉伸出一道凌厉锐进的锋寒!
哗!
列御寇原本被碧血丹蝶腐蚀得只剩下剑柄,此时陡然生发出一道如有实质的炼气,寸寸具象化为灿金色的剑身;重生的列御寇掠起一道惶急的惊电,陡然刺入了金钩人的后脑,从男孩大张的口中探出寒意烁烁的剑尖来!
雄浑的剑气这时才来得及追上少年的剑锋,呼啸着震开明灿的金色雾浪,这是闻战逼近具象化的剑风——
破军第一.将星乱!
满城的竹涛在汹涌的夜风里披拂偃仰,闻战冷冷地撩起染血的眼睫,少年看起来像把倨傲又华贵的剑:
“……关你屁事。”
闻征一挑冷峻的眉刀,朗声大笑了起来:
“不错,讨你哥哥我的喜欢。”
闻战额角青筋暴起,一句“讨你娘呢”还没说出口,魁梧的阴影当头罩来,闻战抽身连连后退,地面被砸出了一张狰狞的蛛网,漫天都是激扬而起的尘沙!
——活蛊罐!
活蛊罐全然不顾自己被闻征一剑斩断的臂膀,悍不畏死地朝闻战的剑尖扑来——但他没有跟闻战动手的意思,活蛊罐把金钩人小小的身体死死地抱进怀中,庞大而臃肿的身体陡然穿刺开了无数舞动的肉芽,整个人像是一朵诡异而妖冶的肉质花。
闻征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倒是一眼看出了活蛊罐的功法:“逆脉鸩毒经?”
这正是活蛊罐之前把濒死的苏锦萝救活的能力——活蛊罐能通过特殊的功法,将自己的灵息渡入他人的经脉中,起到不可思议的恢复作用,甚至可以逆转“为君赴死”带来的伤害。
他是槐木堂头号的神医。
肉芽刺入了男孩苍白而瘦小的身躯,又因为找不到一丝活气而惶惶地退了出来,茫然地在空中舞动着。
活蛊罐仿佛巨兽一样急促的喘/息,猝地被掐断了。
……可是他……可是他救不回金钩人。
金钩人已经没救了。闻战一剑把男孩刺了个对穿,金钩人绝无再活的可能——男孩的尸身安静地躺在怪物的怀里,像是具精致得过分的瓷偶,仿佛随时都要碎成光影和微尘。
他死了。
活蛊罐安静地跪在原地,像是座沉默的小山。
闻战恹恹地一垂眼皮,也不再管他,要打的话他奉陪便是。少年低头捞起坐在地上的小丫鬟,摇摇晃晃地走向苏锦萝。苏小将军倒是硬气地很,剧变之下也没晕厥过去的意思,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居然是怔愕而柔软的。
闻战面无表情地搡了闻征一把,示意他给小爷滚远一点。少年顿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向女孩:
“你做了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苏锦萝眨了眨眼睛,本能地对他的口气感到十成十的不悦:“关你屁事?”
闻战一压眉头:“你他娘的再用这个口气跟小爷我讲话……”
苏锦萝的怒气更甚:“你他娘的敢拿我怎么样?”
闻战的剑尖当地一身插进地面,少年拄着列御寇半跪了下来;苏锦萝如临大敌地抬起了手肘,闻战气势汹汹地抓起她的衣襟——
他往她下唇狠狠地咬了一记。
苏锦萝:“……”
苏锦萝睁大了眼睛:“……”
苏锦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女孩左手狠狠地搡开了闻战:“你——”
女孩还有些晕眩,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她本能地觉得不好意思,——突然想到不远处还杵着个闻战大哥,于是满腔的不可言说化成了实打实的恼怒:“闻战你……”
“——你不是人。”
清冷纤细的女声猝然接住了苏小将军的话茬。
来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房脊上,仿佛是欲滴的夜色里淌出来的一坠寒意森然的翡翠。
苏锦萝怔愕了一瞬间,迅速地猜出了这是谁——
灰雾似的长发、翡翠一样的眼睛、天水碧的大袖罗衫、白底银穗的灯盏,云雀轻飘飘地踩在飞翘的朱赤屋脊上,面无表情地低头凝视着闻战:
“骗子,去死,噗噗噗噗噗。”
——男人,十几天前你还跟我求过亲。
闻战:“……”
……他之妈属,他忘记了还有这茬……
闻征快笑厥过去了:“……”
白潇辞站在云雀身后,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寒江沉雪出鞘半寸:“我去拿他的头。”
“哟,这不是小阿白和大鸟吗?”
云雀怔愕了一瞬,女孩抬起头来,刚好遥遥对上了薄磷浅金色的瞳仁。薄磷和鹤阿爹终于追上了闻征,身后居然还缀着一个缩头缩脑的小陆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