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烦摇头:“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哪里也不会去。”
小竹筱:“可是这儿多冷啊。”
楼烦:“我就生在这里,早习惯了冰雪。”
小竹筱闻言笑了起来,两颗梨涡深深的,活泼又灵动,岁月并没有给她枷锁:
“也是,我也该回我的家乡了。”
一辆马车撞开风雪,停在了篝火跟前,飞雪扑灭了火焰。
楼烦眼里的光也跟着灭了。
小竹筱踏上马车,又回过头来,对楼烦道:“官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么?”
楼烦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我——真的走啦?”
“好。再见。”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了起来,在皑皑白雪上印出两行车辙。小竹筱撩起帘帐向楼烦挥手。她像是怕冷似的,手不肯伸出袖子,于是甩着长长的袖袂,还差点打到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
楼烦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马车载着小竹筱驶出风雪,楼烦站在风饕雪虐里,像是一方笔直的界碑。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同一参一商两颗星子,命运理所应当地不该交集。
就算辞别,也不该感伤。
楼烦站在无尽的风雪里,站在茫茫的天地中央,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才好。
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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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浑浑噩噩地向银浆走去。
好消息是,楼烦是条汉子,他真的把气魔钉在了青铜柱上,阻止了银浆源源不断地漫上来。
坏消息是,原先漫出来的银浆,体量还是太过庞巨。如果没有新的冷却水,不出半个时辰,这里照样变成一锅汤。
而那道归墟海阀——
哐!!
黄金圈旋转出一圈炽热的圆影,暴烈地切在那道巨大的青铜阀门上,一时间火花四溅,噪声刺耳难听。
“不列!”北极凝双眼通红,“——你他/妈倒是开啊!!”
这道关着冷却水的归墟海阀,却只能从另一边开启。无论是北极凝的黄金圈,还是北辰的八尺琼勾玉,或者是薄磷的蓝桥春雪,都无法撼动它分毫。
如果云雀愿意解释的话,她倒是知道为什么,因为整个归墟海阀,跟整个空间通道连为一体,那是四维的设置,三维的武器是伤害不了的。
这不是扶桑原先的设计,这是镜心春水的暗中更改。
至于为什么,倒也很好猜,一定是防着天守阁转移之后,有人能从“大地之心”里活着出来。
至于后来镜心春水后悔不迭,那也是另一回事了。眼下镜心家主应该还在路上,暂时管不到大地之心里的众人死活。
——什么狗屁设计?!!
北极凝无法接受,像是一头暴怒的熊,楼烦可都是死了!他死了!!
……怎么可以……让他死的……这么毫无意义?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像是击碎了北极凝心中的什么东西,她整个心理大坝尽数决堤,汹涌的情绪冲垮了一切。
北极凝脱力地跌坐在地,白银色的长发溽湿地挂在脸上,她像是一条被抽了脊梁的鬣狗,失魂落魄地望着归墟海阀。
她想说,这算什么?
小竹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头气魔也不能确定就是她。楼烦倒也是个情种,轰轰烈烈地同归于尽。他们倒是伉俪情深得很,到了阴曹地府,还能继续做夫妻。
……那她算什么?
北极凝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凄凉得让人发笑,难不成她要跟一群见面没多久的异乡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鬼地方么?
穷途末路,黔驴技穷。
银浆不断地吞噬黑水,像是阎王催命的铜锣,众人看着坚硬如初的归墟海阀,都陷入了悲哀的沉默。
“师父,”北辰千流斋小声道,“我很高兴,能跟你死在一起。”
神道小次郎苍老的眉毛动了动,老人沉默了半晌,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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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雀!!”
在云雀彻底踏入银浆的刹那,薄磷从后面拽住了她:
“雀雀!云雀!!寻时雨——!!!”
云雀不为所动,看都没看薄磷一眼。她机械地挣扎着四肢,表情平和又诡异,眼睛变成了完全的青铜色。
薄磷心惊肉跳:这是怎么了?
难道说,薄磷想起,先前云雀的神识,三番五次地探进黄金八蛇的内部,——难道说,在那个时候,青铜巨柱的力量,就污染了云雀的神识?
这是要干什么?薄磷头皮发炸,青铜巨柱是想拿她作祭么?
云雀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薄磷怕在拉扯下去,会伤到云雀自己的关节,直接封了云雀的穴道。云雀脱力地瘫在薄磷怀中,表情依旧是漠然而吊诡的,甚至有些似笑非笑的意思,青铜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铜巨柱的方向。
“她想过去”。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惊起了薄磷一身的冷汗。
“我不会让她过去的,”薄磷在云雀耳边说,“你吃的人够多了。再猖狂下去,你会被毁灭。”
“云雀”不为所动。
薄磷的声音很轻,轻得恍如梦呓,恍惚间又颇有一些疯魔的意味:
“你知道‘天帝蟠龙’么?”
他指向一旁的周云讫,被白雪楼用命救来的少帝,这是众人最后的筹码,“只要他体内的‘天帝蟠龙’爆/发,整个‘大地之心’都会夷为平地!届时你谁也吃不到,继续在黑暗里躺个上千年吧!!”
薄磷威胁得很幼稚,他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破防了,他破了大防,声音嘶哑,嗓声干裂,像是街头巷尾的大老爷们儿,喝多了要找人动手打上一架。
他确实破防了。他与云雀颠簸了一路,什么鬼门关都闯过来了,眼下居然要在救世的钥匙面前,活生生地煮成一碗汤。
——换谁谁不破防?
“雀雀,雀雀。”
薄磷的手有点哆嗦,捧起云雀的脸,“雀雀,看着我,醒过来,我们需要你想办法……”
“云雀”依旧直勾勾地望着青铜巨柱。
“天帝蟠龙”对巨柱来说,确实是个致命的威胁,但是它现在只要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银浆杀死。
届时,无论你是天帝蟠龙还是小鱼小虾,都是青铜巨柱的腹中餐罢了。
“雀雀,”薄磷的额头,抵住云雀的头,“想想画眉,想想八哥,想想我……他/妈/的!别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你想想你自己!!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醒过来!我求你了快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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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雀?”
云雀恍惚地睁开眼,白茫茫的光晕里,寻寺樱低下头来,戳了戳她的额头:
“小懒蛋,别睡了,今儿个,我们得去参加别人的喜宴。”
水红色的帐顶,绣着九十九朵莲,有开有合,栩栩如生,不知得熬瞎多少绣娘的眼睛。
云雀应该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奢华精致的床。
但是云雀看着帐顶,恍惚地想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是寻家的嫡女,宗主寻寺樱的掌上明珠,千尊万贵的大小姐“寻云雀”。
可是……
寻寺樱戳了戳她的额头:“莫偷懒,不然你爹又要念你了。”
云雀恍然,寻寺樱有个贤德的丈夫,也就是云雀的好爹爹,若是她起床磨蹭了,还要被爹爹好一顿念呢。
原来如此,云雀挠了挠头,那就起床吧。
但是她起床,也不是一个人起的,穿红戴绿的侍女们鱼贯而入,云雀只需要安静地坐在塌上,自然有人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才是贵人的日子。
“小姐啊,”胖侍女眉飞色舞地说,“奴婢听说啊,今儿个成亲的‘那人’,可俊了呢!”
另一个瘦侍女啐道:“呸!什么俊不俊的,那也是别人的丈夫了,有什么眼馋的?”
云雀呆呆地看着她们。
哦,原来是这样,云雀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她这个年纪的闺阁少女,风刀霜剑都无需操心,自然有人为她妥帖地挡下来。
云雀只需要关心哪个公子长得俊,坐在朱红楼阁里吃点心就好,连手都不用自己挪步去洗,自然会有人端着金盆迎上来。
云雀也好奇了:“谁家的公子?”
“薄家的老大——”胖侍女吓了一跳,“小姐,你不会睡迷糊了吧?夫人昨天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娘发什么火?”
瘦侍女狠狠地瞪了胖侍女一眼:“小姐好不容易好了,你又来招她!”
云雀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胖瘦侍女对视一眼,既而胖侍女说,“小姐不是看上了薄家大公子么?结果这小子惯是个眼瞎的,左右都瞧不上小姐,如今娶了个不知哪儿找来的村姑,居然还敢给寻家递请帖!”
云雀恍然,她这么受宠,亲事当然由她的性子说了算。
那薄大不爱她,她也就干脆地放手了,反正她是寻家的明珠,有的是青年才俊追捧她,也不差他这一个。
这才是蜜罐儿里长大的贵女,自信和大方都是老天爷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