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那位垂老的皇者微微阖动他沉重的眼皮,感受到掌心的种子开始微微发热。
人皇有些讶然地睁开眼睛,清晰地感觉到种子越来越烫,仿佛要烧出一团烈火。
这是明烛开始重新控制这枚神树种子了。
人皇的呼吸愈发重了些,他有些躁动不安地站起身,顾不上身旁内侍焦急地呼喊,提着沉重的枪,一步步走到了定州的战场上。
他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太适合战斗了,可人皇此刻只想痛快地将这场火烧到整个皇朝。
与此同时,每一个握有神树种子的人都感受到了种子滚烫灼热的温度,大荒各地,强大到足以支撑起一州一域的大能们纷纷跟随着种子的主人,催动了它的热度。
野火瞬间燎原。
天道归位的第七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遍全天下。
火为人类带来文明,却也是伤人之物。
可唯独这场火,没有任何人会感到惧怕。
他们再清楚不过,这场大火不会伤害大荒的人们分毫,只会精准无误地将滞留的大荒的神降傀儡们那深藏在傀儡身中的神魂烧成灰烬。
就像千年前她曾以一己之力清剿了大荒所有的神降傀儡那般。
这场大火更是说明了一个事实,惊天动地的天道归位后,消失七天的明烛,终于回来了。
……
任平生回到天南学府时,学府中除了寥寥几个镇守学府的学子外,大部分人都不在,看着空荡荡的。
她半点不意外,岭南带着学府的人出去应战,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她回来的消息。
但是很快了。
任平生掌心的余火消退,灵巧的火舌被她一把攥入掌心,几乎同时,全天下的神降傀儡的神魂在此刻被一同陨灭。
比她千年前所做的还要简单。
她感觉自己心念一动便能呼风唤雨,感应到这方天地间各处的生息,而将那群不懂事的神降者们捏死,也不过是捏死一群蚂蚁而已。
原来成为天地之主便是这般感觉。
除了这场火,任平生什么旁的东西都未从虚空中带走,只有棵一心向外的树一如既往地跟着她下了山,一直到这里。
转眼间,帝休已经非常懂事地自己在任平生院中扎了根。
天道归位,界域被修补完整,他不需要再日复一日地承担起天柱之能,所以这次跟着任平生回来的,不再是曾经单薄的傀儡纸片,而是实实在在的神树分支。
他其实想把整棵树都一并拔起,将自己栽到她院里,被任平生阻止了,理由是院子太小,他太大,种不下。
于是帝休失落地分出了一截分支,将这支算不得大的分支种进地里。
倏然风动,满地落英,同时也落了任平生满肩。
她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去联系其他亲友们,而是打开屋中书柜左边第三层,那里收着她所有的画册,沉甸甸地好几本,有些是日常生活小记,有些是亲友的同袍的人像画,也有几本是专门记录他们几人之间一些重要事件的画。
任平生双唇抿紧,说不上此刻的心情,既希望自己能找到那东西,却又不希望它出现。
可还没等她心情继续发酵,她就已经准确地翻出那本记录他们五人生活的画册,手一抖,一封信从画册中掉了出来。
任平生前往梦微山前都翻开过这本画册,并没有这封信,很显然,这是她离开后有人潜入学府放进来的。
会做这种事的人,除了殷夜白,不做他想。
他以前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偷偷给她塞些小纸条,夹在画册里,等她什么时候翻开画册时就能看到,便是一个意外惊喜。
可曾经的惊喜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任平生却根本不愿看到。
她呼吸轻颤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这封信。
信的内容比起往日他往画册中塞的小纸条要长得多,也沉重得多。
【阿姊,见字如晤:
自从再次听到你的消息后,我就一直想来见你,可到最后我也不敢。
你这么聪明,一定已经猜到了,当年你渡劫出了差错,是因为我,那朵寒鸦令我抱憾终身,还好你是真的还活着,那我才能放心地去做完最后这一件事。
这件事是尘姐和我两人商议的,从前向来是你和尘姐之间有秘密,现在多了个我,这么一想,我又舒心了点。
事已至此,我和尘姐密约的内容,你一定已经想到了。
我上古血脉的半妖之躯是最好的材料,这次不用再牺牲一个凤凰了,凤凰是祥瑞之兆,这一代的凤凰还小,不够强大,新生的凤髓不足以搭建出天梯来。
那就只有我了,这个世界失去一个生来便会带来灾难的灾兽,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我从出生起就不断地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母亲承受不住上古大妖的血脉难产而亡,从小生活的地方便风雨不调,土地干涸,颗粒无收,我是在这样的冷眼和驱赶中长大的,直到遇到你们,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活着。
阿姊,不用为我难过,亲手害死你的痛苦日日纠缠着我,羽化是种解脱,我只是想在羽化前为你最后做一件事。
真仙用神识控制了我千年时间,我的身躯之中早已沾染了他的神念,后来我吞下他的心脏,又变相拥有过他的躯壳,现在,以我的血肉之躯搭建出的天梯,会直接将真仙拉到这个世界来。
不是披着皮的神降傀儡,而是真正的,连同神魂躯壳的完整的真仙。
阿姊,让一切都再次了断吧。
然后去完成那些你没有完成的理想。
想念你。
夜白。】
任平生此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手抖得连一张轻薄的纸都拿不稳。
她眼睛模糊地盯着信纸,像是要将其看透,看出个殷夜白的模样,把对方拽出来狠狠地骂一顿为什么要这么一意孤行。
知道手握着信纸的地方传来一些濡湿的感觉,任平生才怔然将信重新在画册中夹好。
帝休从院中的树再度化型出现,隔着窗棱担忧地看着他。
认主之后,他们之间情绪和思维愈发紧密,他能感受到她现在激烈的情绪和痛苦的心。
她在哭。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还是往日素淡的神情,可眼泪却像银线珠子似的滚落,仿佛不受控制。
帝休扶在窗棱上探首进来,心被她带动着一道痛的厉害,想为她擦掉眼泪。
可看到他之后,不知为何,任平生的眼泪更加汹涌,眼前彻底模糊。
以前夜白也总喜欢撑在窗棱上看她作画,就像现在这样。
任平生茫然地想着,我失去他了。
在他经历了千年的痛苦之后。
在他还有这么多遗憾未完成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惦记着我的理想呢。
那个混蛋,到死也骄傲得不愿解释当年种下寒鸦的原因。
任平生大概能想象得到,若真见了面,她问的时候,殷夜白也只会偏过头去闷声说:“已经造成的伤害,任何解释苦衷和原因都是无用的,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付出了千年的时间来弥补。
可这代价太重了。
任平生轻声低喃道:“真的太重了。”
……
千年前,距离渡劫还有七日时。
殷夜白看着天南学府几乎每个人都马不停蹄地为任平生渡劫在做准备。
大荒已经太久没有出过飞升之人,要做些什么准备,大家都很陌生。
但他们知道,哪怕是梦仙游到道成归的破境都足以引动天地变色,更遑论飞升之劫。
这些日子,没有人不担心,可行至末路,这是他们唯一的方法,所以每个人都只能把担心按捺下去。
殷夜白尤其担心。
他是灾兽,生来对灾祸的感受尤为强烈,而这次他有着极其强烈的预感,阿姊渡劫不会有好的结果。
这个认知让他愈发烦闷。
正巧这时玄苓哼着小曲从他面前走过,心情大好的模样。
殷夜白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位是整个学府上下唯一不知道阿姊要做什么的人,且已经被阿姊解除了契约,不日将被送去闭关修行。
殷夜白看着玄苓,突然生出一种无知者最快乐的感慨。
大概是他的眼神太过微妙,玄苓都已经走出了一截,竟硬生生倒了回来,冲他横眉道:“你干嘛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殷夜白:“……”
你说为什么呢。
好在,玄苓瞪了他一眼,十分大度地没有跟他计较,反而还凑近了些,在他周身嗅了嗅,一脸深思的模样。
殷夜白全身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往后仰,很快就听到玄苓认真地说:“你身上有生长的气味,可能是血脉天赋要觉醒了,这些日子小心些。”
这番话把殷夜白说得愣住了。
通常血脉强劲的上古大妖都是拥有血脉天赋的,强弱程度因个体而异,但半妖却不然,半妖之中拥有血脉天赋的本就是少数,更何况他还是蜚,世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灾兽。
殷夜白是有过零零碎碎的传承记忆的,他在传承记忆中知晓,他的血脉天赋并无大用,且终其一生只能使用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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