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裳一朝,担任过百官之长的只有你们两家,想必对那一朝之事,也是你们两家了解最多,你们可知,兰裳的遗愿是什么?”两人不敢抬头,弥泱却步步紧逼。
比起年轻的己沫,姬恒由于年长,阅历更多,在王极强的威压之下,他努力维持着冷静,默默替后背抗下压力,回答道:“回王上,臣等不知先王有何遗愿。”
“当真不知?”弥泱继续问道,眼神却看向己沫。
虽未抬头,己沫也能感受到利刃般的目光,为臣者,不能置王之言不顾,她低着头小声回答:“臣等确实不知。”
弥泱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两人断不敢隐瞒,想来还是己苓终其一生也未对人提起,不过面前的两个臣下,天钧最重要的四位朝臣之二,面对逼问,心中虽然害怕,仍能保持理智,不谄媚,不迎合,以实相告,这样的人,完全是合格的百官之长。
“你们下去吧,通知群臣,不得王命,不可入宫。”想到那日回宫被一群人围住,弥泱不由得皱起眉头。
“臣等告退。”台阶下一男一女的声音同时响起,姬恒和己沫应声而退。
走到殿门外,两人四目相对迅速借着月色御风来到宫城外,没有近侍追出来,他们才算彻底安心,也无心回府,在烛火映照的街市上随意走动,谈论着王今日的反常举动,揣测先王留下的遗愿。姬恒将兰裳的身份说与己沫,年轻的大祭司想到先王驾崩时,执掌百官的正是己氏,背上冷汗一片,莫不是自己的祖上违背先王之令,若是追究下来,这可是举族流放的大罪。
“我想王上应是看到了三千年前发生的事,你也知灼烈害死先王,才导致天钧与丹陆势水火,恐怕此事,与丹陆王也有关联。”姬恒站在夜巡士兵不会经过的角落,小声说道。
“你是说这是神族之间的矛盾?”己沫何等聪明,瞬间捕捉到了关键。
“传你来之前,丹陆王尚在宫中,王上对他竟像陌生人那般,他们两位,何时在我们这些凡人面前如此冷脸过,其中定有蹊跷。”断断续续从巫神那里知道一些关于神族的故事后,姬恒也知当今大地上的两位君王关系非同一般,他们之间的情谊,胜过人间的一切。
己沫点头赞同,心里却不停捣鼓着,己氏一族执掌天地祭祀,生来具备一些通灵的能力,己氏嫡系继承人之间代代相传着一句话,大地上的兴衰成败,皆由神族一念而起,若神族最尊贵的两位神祇离心,那风雨飘摇的溟洲,又会面临着怎样的灾难。
穹霄宫里的沉默还在继续,白玉王座上,弥泱端坐在那里,怒火早已被寒风熄灭,眼底看不出情绪。待在殿内的奎山只觉大殿中一片悲凉,莫名的回忆起兰裳无力地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冰冷的血那样刺眼,那抹殷红三千年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恍然间,似乎连王座上的白衣都染成了红色。
“尊上。”他不禁有些担心,轻声唤着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神祇。
“奎山,兰裳死前,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苍凉的声音划破时空传来,弥泱靠在王座上,只觉白玉冰冷刺骨。
奎山一愣,神族自降世以来,一直是天地间最团结的一个族群,他们从无猜忌,从无隐瞒,彼此信任,毫无保留,即便是三千年前那场变故之后,所有人都对那件事闭口不提,“是灼烈。”他长吸一口气,沉声道。
“我没问你看见了谁。”
“兰裳的遗愿下神没有听到。”
神之主略有些喑哑的声音中,带着非得出真相不可的决绝,奎山兀自抬头,看到那张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那一眼,便知,今日有些话非说不可。
“奎山,你何时也学会欺瞒于我,神族做事一向坦荡,为何学得如此扭捏作态?”弥泱抬起手,一道神力将十步开外的巫神束到身前,盯着他说道:“把你看到的和你所想全都说出来,我不想对神族使用读心术。”
咫尺间的距离,奎山清晰地看到王座上,漆黑眼眸中那样悲切的痛,尽管自己被困住,依旧能感到握住神力的手微微颤抖,顿了顿,说道:“那日,灼烈手中有不属于他的灵力在流动,我怀疑是暗之力。”说完,他闭上眼,很快又睁开,在心中积压了三千年的困惑统统说出,心下多了几分释然。
握住神力的手紧了紧,很快缓缓松开,身上的束缚解去,奎山站在王座旁,心里五味杂陈。
“若只是灼烈,那便是兰裳的宿命。”弥泱淡然一笑,突然直起身来,奎山尚未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脚下一阵晃动,就被带到云端之上。
隐世三千年的神殿出现在眼前,那只是个虚幻的影像,却又如此真实,风过处,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白玉地砖上,大理石柱上,一切白色的地方都被染红,风霜洗礼,雨雪冲刷,鲜血从未散去,那些红是兰裳对世间的眷恋,也是对当日之事的恨。
奎山正疑惑尊上为何将他带到此处,还将在世人眼中早已坍塌成碎屑的神殿幻化出虚体,只听得云端上,淡漠而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传来:“那日,暗之力凝成的短刃将兰裳的元神击碎,垠渊就在这儿,灼烈的一举一动都是受他所嘱,他竟笑得如此邪恶,如此扭曲,他当真那么想杀了我?”弥泱指着带血的石柱旁,念着垠渊的名字。
即便垠渊手持灭神刃刺向她之时,目光交接时,对方手上的停滞,都足以让她相信其中有误会,可亲眼看到天祇殿中的一幕时,那些开脱的理由瞬间变成数千年自欺欺人的谎言,这个误会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尊上,下神还是觉得此事还需斟酌”自从事发以来,对垠渊就再无百分百信任的奎山,在这一刻还是想着劝解弥泱。
“我看到的东西绝不会假,灼烈也不会在一朝一夕之间陡生杀意,一个凡人怎能如此精准地刺中神族元神,他到底谋划了多久,竟下手如此狠绝,可惜兰裳临死都还挂念着苍生,不起兵戈,若能化解仇恨,他们那还是万年来只能仰神鼻息的凡人。”弥泱好像未听到奎山之言,只是自顾自呢喃着。
奎山心中酸涩,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虽独自一人降世,却也知神族同生之神之间无法斩断的羁绊,他们血脉相连,能知对方所想,也能时刻感受对方安慰,亦可互换做彼此。
如果说对神族来说,世间还有什么比隔断血脉更痛苦的事,那便是背叛,何况这种背叛,还是来自与共同降世之人。
“他为何会与焚祭勾连,若非他真想动手,灭神刃怎能为他所用。”弥泱愤怒地打出一道神光,将虚幻的神殿打得粉碎,天地所生的三大神器皆有灵性,若非主人所持,使用者需与主人心意相通,否则,无第二人能唤动这三件神器。
波动的神力让脚下的浮云不安地流动,奎山心中暗惊,面前是神族最强大的尊上。若其迁怒于此地,溟洲大地必将毁于一旦。
“尊上,可否需要下神前去一问?”他亦知此问多此一举,却还是开了口。
脚下的流云平静地悬在天际,空气中再无神力波动,弥泱回过头来,“此事,我自会处理。”让人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依旧如往日那般,抬眼间,仍是睥睨众生的模样。
“尊上,倘若垠渊尊上他当真......”为神十几万年,奎山从未像今日这般支吾,千言万语如鲠在喉,然而事关神族,波及三界,又不得不问出口。
“若垠渊真叛我神族,我定不会姑息于他。”弥泱挥手打断还欲继续发问的奎山,话锋一转问道:“依你之见,姝妤情况如何?”
“身体无恙,只是半数魂魄不在体内,因而昏睡。”本想再问垠渊之事,既然提到姝妤,奎山只能作答,回想那日,姬恒匆匆入宫相求,他赶到大司徒府上却发现,不知何时,小姑娘的魂魄离体,不同于苏婉被人强行夺走魂魄,这位公主的魂魄是自行离体。
“只有半数离体?”弥泱缓缓走在浮云上,脚下的风声呼呼作响。
“初时魂魄全部离体,昨日已回归半数,今日尚且不知。”奎山答道。
自从姝妤昏睡后,他日日前往司徒府探脉,人族魂魄自行离体后又慢慢回归体内,饶是在大地上生活了三万年的巫神,也从未见过如此奇景。魂魄本伴随人族而生,除非被强行剥离,否则魂魄断不会离体,若是魂魄自行离体,那只有一种情况,生命尽头,此人已是亡灵,魂魄当归往生,怎能再次回到逝者体内。
“这就对了。” 奎山的疑惑反而让弥泱欣喜,从姝妤的情况来看,之前的一切猜测都是对的,也不枉自己违背大道将那缕残魂带回,嘴角微扬,她问道:“你可知三千年前一个叫洛川的男子?”
奎山没有开口作答,只是摇头,人间生死不断,两世来往的人群何其多,若不是四姓及少部分要紧人物,就算只是一个名字,他也不会知晓。
兰裳,你果然将他护得很好,生,是一弃儿,无依无靠,死,如风散去,无人知晓,若不是我贸然闯入,永生永世,他只属于你一人,世间再无第二人知道他的存在,只是,你留千秋万世之功业于世,却让他永远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如此,你真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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