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凡后佛尊他火葬场了》 作者:岭南佳荔 简介: 江楠溪从前是个无忧无虑的渔家女,直到遇到光若殿的光风霁月的小师傅。 小师傅人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江楠溪总爱缠着他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小师傅,你整日读这些经书,不无聊吗?” “小师傅,后山的桃子熟了,一起去摘么?” “小师傅,我娘烧得饭菜可好吃?” …… “小师傅,我要嫁人了。” 后来,那叽叽喳喳的少女不再出现。 佛前诵经,小和尚捻断了手中的佛珠。 “若生,你近日可有心事?” “师傅,我佛心不稳。” 于是活泼明媚的少女与为爱入红尘的少年许下了长长久久的誓言。 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 “不过凡世一场,须臾光阴,施主不必放心上。” 有一天,温良如玉的小师傅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佛州尊者,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本座有愧”,便消失在这人间渔岛。 于是三世轮回后,所有人都以为她要用那佛州尊者给的仙缘踏入仙途,江楠溪却转身入了罗酆山,成了一名鬼修。 小剧场: 明缘是佛州骄子,天生佛骨,心若琉璃。从小便被寄予厚望,所有人都说,他会成为佛州最好的守护者。 坚守佛心,一心悟道,便是他生来的使命。 明缘本以为,他会永远守着这漫长无寂的岁月直到身死神灭,若不是那次意外落入凡间…… 后来,天生佛骨的佛子稳不住佛心。诀别那一幕,少女失望的眼神如梦魇般,叫人忘不了,也不敢忘。 【独立清醒有主见的鬼修x腹黑敏感恋爱脑的佛修】 食用指南: 1.1v1,双处,he。 2.后期有三生三世情节(天真烂漫渔家女x光风霁月小师傅;敏感缺爱的公主x忠心寡言的侍卫;聪明果敢的女官x默默陪伴的师爷)。 3.欢迎收藏和评论哦!(男主有头发!)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成为鬼修后与佛州尊者的前世今生 立意:积极向上,自立自强第1章 “不过凡世一场,须臾光阴,施主不必放心上。” 白衣尊者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沉静温和,眉眼间带着一丝悲悯,朗朗丰姿,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尊者周身透着淡淡的金色的光,远看如幻境般,偏偏嘴里说出的话冷的像腊月的霜雪,只一句便将人拉回了现实。 “不过凡世一场?” 江楠溪清瘦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问出这一句,像是花了极大的力气。 “念舟岛上相遇相知,渔阳村中相依相守,尊者口中的须臾光阴,是我等凡人的一辈子。” “本座有愧。” 尊者的声音清冷疏离,带着不属于这阳春三月的温度,像审判台上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他缓缓抬手,在空中结出一个金印,落在江楠溪的眉间。 “施主全本座一段尘缘,本座许施主一段仙缘。三世轮回后施主可凭此印去玉华山修炼,入仙道。如此,本座与施主,也算不亏不欠了。” “便祝施主此后,平安顺遂。”明缘双手合十,对她施了一礼。 谷间山花如翡,鸟鸣婉转,空中带着初春的泥土清香。初遇时曾以为,能携手走过数十个春暖花开,风霜雨雪。到头来却是黄粱一梦,镜花水月。 山风吹过,撩起女子单薄的衣角,那女子淡淡笑了一声,随即直起纤弱的脊背,像一支青竹般挺立着,“也祝尊者,仙道通途。” 此后天上地下,地府仙山,愿你我不复相见吧。 “阿弥陀佛。”白衣佛修的呢喃被山风吹散在谷间。 彼时的明缘并不知道,百年后,忘不掉这段尘世过往的,是他。 将这须臾光阴牢牢放在心间的,也是他。 一百年后,罗酆山下。 “姑娘分明有其他机缘,你额间莲花印只剩一瓣,离化印只有一步之遥,为何来我们这为正派修仙人士所不齿的罗酆山?” 鬼仙者,五仙之下一也。若是修行有成,虽不会堕入轮回,但难悟天地大道,终究不是正途。来这罗酆山十余年,见过大大小小万千鬼魂,齐磊从未见过有人放弃修仙正途,来罗酆山当鬼修的。 齐磊放下登记册,好奇地看向额间带有金印的女子。 眼前的女子散着一头长发,如瀑般的发丝垂在腰上,长裙曳地,衣衫飘动。恬静柔婉的眉眼下,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额间只剩一瓣的金色莲花印透着淡淡的光,如春梅绽雪,秋蕙披霜,有股飘飘欲仙的不俗姿态。 “此处不收带结仙印的魂魄?” 明明是一副温婉秀丽的长相,声音却如冷玉般淡漠疏离,生出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那倒不是,姑娘生前有功德在身,去三天宫是再合适不过的。”齐磊收回自己的视线,不好意思地笑道。 《真诰·阐幽微》有云:“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山上有六宫,洞中有六宫,是为六天,鬼神之宫也……洞中六天宫亦同。”罗酆山有六天宫,也称罗酆六天。人死后,若生前有功德在身,或身具法力,魂魄可以去往第三天宫。而进入第三天宫的鬼魂,会在罗酆山上修行。 “那劳烦道君为我登记。” 齐磊被叫“鬼修”多年,突然被人这么称呼倒还有些反应不及,愣了片刻才拿起笔道:“姓名?” “江楠溪。”女子声音清越。 “江姑娘,这是你的名录,拿着去三天宫吧。” “多谢。”江楠溪接过名录,沿着指示,向山上走去。 三天宫因为聚集着一些修士,所以被放置在罗酆山的最高处,汲天地精华,有助修行。山顶云雾缭绕,山峰笔立,直入云霄,恍若仙境。三天宫殿门高耸,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巍峨壮观。 “你说原宫主调去了冥界,这个新的宫主什么时候来?” “你知道吗,我听说新宫主是天上犯了事,贬下来的,应该过两日就要到了。” “这三天宫的宫主啊,说出去好听,却没什?????么实权,平日里还要帮山下那些村民捉妖拿鬼,这天上来的也不知受不受得了。” “反正我们只管好好修炼,管他宫主是谁。” 两个青衣修士迎面走来,见了江楠溪,纷纷噤声,与江楠溪错身而过,快步离去。 江楠溪在门口递交名录后,便被一五六岁左右的小童领着去了殿堂。 “哟,我们三天宫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俊的姑娘?”迎面撞上一妇人,身姿袅娜,风情万种。那妇人对着小童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接着亲热地拉起江楠溪的手:“我带你四处转转。” “多谢娘子,我叫江楠溪。”江楠溪笑道。 “你叫我七娘便好,我们三天宫啊全是些臭男人,终于来了个姑娘,我以后可有人说话了。”孙七娘眉眼带笑,谈话间两人已经迈入了三天宫的大殿。 “孙七娘,你们三天宫这月的结录究竟什么时候能交上来?”二人甫一进门,便得劈头盖脸一顿斥责。 “荣昭大人,您且再宽限我们些时日,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三天宫人手本来就不够,新宫主又迟迟未到,实在难办呀!”孙七娘连忙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你们有难处,我就没有难处吗?近日天灾人祸交加,那人间来的鬼魂一日多过一日,各处都快马加鞭,夜以继日的,偏就你们磨磨唧唧,让我催了又催。”荣昭接过茶,一饮而尽,“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你们抓紧去办吧,我不管新宫主到没到位,三日后,你们的结录必须到位!”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孙七娘连着道知道了,给人送到了殿门口。 这脚步匆匆的样子,看来是真的很忙。 “这鬼吏催起东西来,跟催命似的。”孙七娘抱怨着走近。 江楠溪看着一桌子叠得老高的文书记录,问道:“这便是结录?” 孙七娘随手拿起一本,打开递给江楠溪:“人间的鬼魂去地府前,要经过一道审判,决定送往哪一层,分给哪个判官。这道审判结束便要有对应的结判记录,本来这些东西轮不到我们管,但是鬼魂数量若是过多,我们三天宫,也是要干点活的。” 江楠溪接过文书,上面拓印着鬼魂小像,写着其姓名,生卒年,生平记录等等,最后一页空白处,应是写结判记录和转送何处的位置。这与她上一世在人间审案时看的折子倒是大同小异。 “时子初。”江楠溪喃喃地念着,手指摩挲着文书上的小像,小像中的男子看着苍白羸弱,一双眼睛却写满了桀骜不驯。 “这堆积如山的东西,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完啊!”孙七娘长叹一声。 “七娘,我死之前,在人间当过几年女官,你若放心,我可以帮忙做点事。”江楠溪合上手中的文书,出声道。 “当真?” “那是再好不过了!”还没等江楠溪的回应,孙七娘赶紧拉着她坐下:“你先坐,我去给你叫几个帮手。” 只一盏茶功夫,孙七娘便抓了两个修士进来。 “七娘,我老沈生前是只是个杀猪的,大字都不识几个,你喊我来帮忙,不是添乱吗?” “正是正是,我虽比沈东那个呆瓜有文化些,但这审判断案的事情,我也是帮不上忙的。” “岑礼!说谁呆瓜呢你!” 两人顿时扭打在一团。 “好了,哪有让人新来的小姑娘干活,你们在外头潇洒的道理。便是干干苦力,也不能让你们闲着。”孙七娘连拖带拽,将两人拉到了江楠溪跟前。 江楠溪正批得出神,殿中烛光莹莹,衬的她一张素净清冷的小脸面如莹雪。 三人走近这案桌后,看着原先堆满桌的材料霎时间空了一半,堆在了江楠溪脚边。孙七娘随手翻了两本,发出了惊叹:“楠溪,你可真厉害!这结录写的又快又漂亮!” 旁边的两人也随之投来了敬佩的目光,江楠溪笑了笑,眉眼清亮,唇角微扬,像冬日的一抹霜雪化开般,看得人心神摇曳。 “江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们两人帮忙的?”岑礼笑嘻嘻凑上前。 “那便麻烦两位道长,替我将写好的文书搬去那张桌子上,按我做的记录分类放好便可。”江楠溪也不和他们客气,指了指前边的桌子便继续低头写了起来。 在人间断案时,她也只管审案判案即可,其他事情的确不用她亲自动手,那时有个人帮她,便是结案记录之类的,她写的其实也不多。 她这一遭,走的突然,也不知那人在凡间如何了…… 几人跟着忙碌了起来,不多时,桌案上便只剩一摞文书。江楠溪正拿起最上面那封。 孙七娘出声道:“楠溪,忘了和你说,这最后一摞的比较特殊,是要审一审的。” 闻言,江楠溪抬起头,“那谁去审?” 房中三人顿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江楠溪素白的手在额角捏了捏,“若是各位信得过,便由我去。” “那感情好。” “正有此意。” “当然没问题。” 像是只等着她这一句似的,三人难得非常有默契地接了话。 江楠溪颇为无奈地看了看手上的东西,这死没死的,区别好像也不大,这不就是换了个地方干活…… 三天宫的审讯室并不大,连着地牢,带着点潮湿阴冷的水汽。 “我才不要接受审判,我明明杀得是狗官,做的是为民除害的好事!”随着几声高亢的叫喊,鬼差们押着一个少年进了审讯室。 “都成鬼了,嘴还这么硬,来世投胎怕不是想做颗石头。”岑礼站在一旁念念叨叨。 那少年被强按在地上,浑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不服气,像只刚满月的小狼崽,又凶又弱。 “时子初,你说谁是狗官?”江楠溪站在主审桌前,缓缓地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闻言,那少年猛然抬头,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你这狗官,居然没死?” 说到这个,江楠溪顿时发了火,越过审判桌,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托你的福,死了,死的透透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地下的人笑得直不起身,“你也有今天?” “你与那奸相勾结,害死我老师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今日的下场?” 时子初挣扎着挺起了脊背,眼中尽是挑衅嘲讽,一张脸竟透出些死人不该有的生气来,眉眼迤逦,妖艳张扬。 作者有话说: 这里推一下作者的预收文,在作者专栏,有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收藏一下。 预收文《我徒弟过分优秀》文案: 许幻竹是清虚尊者座下最受器重的关门弟子。 她天资卓越,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一身本领令人望尘莫及,打遍四海九州,从无敌手。 留仙坡与时霁初见时,小小的少年受尽九道天罚,伤痕累累,满身泥泞。 一场大雨,冲掉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许幻竹向他撑起一把伞,也罩住了他整段阴暗逼仄的岁月。 彼时,她是离华天最年轻的上神,高高在上。 他是被灭了族的罪人之后,微如尘泥。 一百年后。 时霁咬着牙,一步一步,从荆棘台走向离华天,成为第一个从下九州走上天界的人。 仙界大比,光风霁月的少年所向披靡,剑尖所指,无人能挡。 此时,他是整个仙界风头无两的新起之秀。 她是角落里小师门中被嫌弃的废物师尊。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塌。 举世无双的男子指着高台角落里眉眼倦怠,神游云外的女子,吐字如玉:“我要做她的徒弟。” 后来,废物师尊不止一次对时霁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少年眉眼清透,声如朗玉:“你就是最好的人。” 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为了离你近一点。 小剧场: 时霁也曾是时家最受宠爱的孩子,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 少时突遭变故,受尽冷眼,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泥泞血泊中,高高在上的女上神,打着伞,在无尽黑夜中为他隔出一片天地。 从此,追逐她的脚步,是除复仇外最重要的事。第2章 “蠢货!睁大你的双眼看看我是谁?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师韵?”一向温柔恬静的少女突然暴怒,弯腰抓起时子初的头,强压着拉到自己面前,两人靠的极近。 在罗酆山中,鬼魂们是有实体的,故而能相互触碰,但和死人一样,没有气息。饶是如此,时子初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原本苍白的脸直接红了一片。 江楠溪此前一直温温柔柔,言笑晏晏的,猛一下发起火来将孙七娘等人也吓了一跳。 算上人间那三世,前前后后加起来,江楠溪也算活了百余年,这是她头一次这么无语。百余年,三辈子的教养,在看到地下这愣头莽夫时,也被怒火烧得一干二净。 上辈子,在姜国的那二十余年,江楠溪从小苦读,十七岁便入仕,为官十余年,江楠?????溪时刻警醒着自己入仕的初心,平不平之案,除害民之人。 她本以为,自己至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继续奋斗几十年,为那汝城的百姓再做些事。若不是为了扳倒林相,江楠溪不会赶去云州,威胁师韵提出那个死囚。也不会在从师韵府衙中一出来,就被这个愣头青扎了一刀,直接一命呜呼。 江楠溪和师韵穿着同色的官服,那日江楠溪一出来,时子初二话不说便冲上去将人杀了。哪里想到会闹这种乌龙。事后不是没人跟他说他杀错了人,但他只当他们是嘴硬不肯承认。 如今看着江楠溪近在咫尺的脸,眉如新月,朱唇玉面,一双杏眼蓄满了霜雪般,寒意惊人。眉眼间远看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这的的确确不是师韵。 得到这个结论后,时子初顿时像泄了气似的,直直跌坐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豁出性命一搏,竟是一场笑话。 “你如今可还要叫嚣自己没杀错人?” “对……对不起。”时子初艰难地抬眼,只看了江楠溪一眼,便羞愧地低下了头。原先那一身反骨,执拗桀骜的少年失去了倔强的底气。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愧疚自责怕是要长长久久地成为他的枷锁与心魔。 眼看这案也没有审下去的必要了,江楠溪回了神,对着两个鬼差使了个眼色,将时子初带了下去。 后面几案,也不外乎是几个嘴硬的小鬼,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事。这样的案子,江楠溪在人间办的多了,不到半天,都漂漂亮亮地收尾了。 出了审讯室,几人在回去的路上聊了起来。 “楠溪,你死的也太惨了些。” “是啊,以你的能力,在人间多留几十年,能帮百姓判多少案子呀。” “不过得亏你来了,帮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孙七娘白了沈东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 “生死有命,各位不必为我惋惜。”江楠溪又恢复了初见时那副温婉恬静的样子。 “今日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楠溪,我带你去居所。”孙七娘拉着江楠溪和其他两人道了别。 回了房间,江楠溪坐在铜镜前,摸了摸额上的金印,金印结着淡淡的光,衬得她的脸庞愈发光洁圣神。江楠溪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挑了一缕头发剪断,堪堪将金印盖住。 “我会靠自己的努力,在这个世间为自己挣下一席之地。”镜前的少女喃喃自语,明明纤细瘦弱像一株蒲草,偏偏眼神坚毅固执如一块磐石。 后面的几日,江楠溪凭着孙七娘传的一些基础修行的术法,日夜不停地修炼着。 是夜,月上中天,谷间风动。江楠溪正闭目练气,腰间的通讯玉符亮起,点开是孙七娘的声音:楠溪,速来殿中。 三天宫宫殿内,孙七娘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宫主主椅前,站着一个男子,身形清瘦挺拔,穿一件黑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根白玉腰带,袖口用银线绣着莲花图纹,即使穿着黑衣,也盖不住离华天来的那副仙者气度。在遍地修罗厉鬼的罗酆山,是说不出的格格不入。 “七娘,如此着急喊我,发生了什么事?”江楠溪一边往殿内走,一边问道。闻言,男子转过头,长眉凛冽,一双眼睛如古潭般,冷漠沉寂,却在与江楠溪四目相接时,有些微不可闻的松动。 这样危险又迷人的气质,江楠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楠溪,快见过宫主!”孙七娘连忙上前拉着江楠溪行了礼,打破了眼前微妙的气氛。 傅明微微点头,接着翻开手中的名册,“其他人呢?” “齐磊现下还在山下登记鬼魂。” “岑礼和沈东许是在修炼,没有看到我的传音。” “谢汝城上月被派去捉鬼至今还未归。”孙七娘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铃铃铃”桌子上的铃铛突然不停地响着,傅明指尖微动,墙上片刻简投射出一个画面来。一个中年男子在画面中连连地磕着头,那男子脸若圆盘,面带油光,身上穿着红绿锦袍,手中拿着符咒,嘴里喃喃地念着咒语:“罗酆山上的仙人们,求求你们,救救我吧!” 罗酆山上的鬼神地位尴尬,但正因如此,民间有传言,吟诵罗酆山六天宫的名号所制成的咒语,便可获得山中鬼仙的帮助,从而消灾解病,去祸趋吉。 “宫主,此人名为段华涛,是无方镇上的商贾,说是家宅有邪物,不得安宁,自上月起便日日向我们跪拜。” “今日已经是第四十八次了,若再让他号闹一次,只怕要被大帝斥责我们办事不力。”孙七娘担忧道。 “上月的事情,之前为何不处理?” “涉及到下山的事情,若没有宫主的命令,我等是没有资格自作主张的。” 傅明垂眸,指着桌子上堆积成山的记录和诉求状,对孙七娘说:“孙七娘,给你七日,把桌子上这些东西整理归类好。” 男人声音冰冷,带着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威压。 孙七娘两眼一黑,如临大敌。前几日与江楠溪刚送走一批,不过几日功夫,这东西又堆起来了,真是一刻不得闲。 傅明交代完这一句,便起身往门口走去。江楠溪抬头给孙七娘投来了一个安慰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替孙七娘可怜,下一秒,傅明路过江楠溪时,轻飘飘地扔下一句,“你跟我下山。” 这下轮到孙七娘安慰地看向江楠溪,江楠溪现在还是采气境,出了三天宫便是鬼魂态。孙七娘交待了她几句,并给了她几个翎环,戴上这个,便是出了罗酆山也能靠它维持实体。江楠溪拿上东西,来不及与孙七娘多话,便追着傅明的脚步出了门。 无方镇是一座临河小镇,邻近云阳城,水运产业发达,镇里的人依靠着做些小生意,大都发了家。 段华涛就是十年前到无方镇定居,吃上第一批红利的人。如今段家也算得上镇中的大户,在镇中心的五里街修了一座大宅子。 自上月起,段宅中就屡屡传出怪事,段华涛时常白日醒来,发现自己被摔得鼻青脸肿,或是晚上在主房躺下,白日却在厢房醒来。段华涛的夫人刘氏,也说自己连连梦魇,对镜梳妆时总能看到虚影。 为此段家撤下了所有的镜子,请了一轮又一轮的道士作法,段华涛在入睡时也派人在旁看守,但怪事依旧。走投无路之际,他不知上哪寻到了罗酆山的符咒,便将这作为救命稻草,日夜召唤。 傅明和江楠溪二人到了段宅门口,听说是罗酆山来的术士,门口的仆从忙不迭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段华涛听了下人来报,早早等在正厅,两人前脚刚踏进屋来,只见段华涛“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傅明的腿哀嚎:“二位道长,你们可算来了,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啊!” 傅明皱了皱眉,神色不悦。江楠溪忙上前拉起段华涛:“您先起来,我们慢慢说。”三人坐定。傅明端起眼前的茶盏,吹了吹,淡淡地说道:“宅中确有鬼气,只怕这鬼还有怨气。”段华涛顿时慌了神,双手不住地颤抖,目光也开始飘忽。 “您看看有什么要与我们交代的,您说得清楚明白,我们才能帮您不是?”江楠溪伸出手,在段华涛眼前晃了晃,段华涛这才回过神来,“不瞒二位道长,我现在的妻子刘氏并不是我的原配。” 两人并不意外,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十年前,我同原配赵氏从家乡来到无方镇,在此定居。来到无方镇后,我外出做些小生意,她在家为我备好饭菜,操持一切。一开始有些生活十分艰难,但好在我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我们的日子也慢慢好起来了。不久,我们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女,男孩叫段时康,女孩叫段时安。我们夫妻俩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两个孩子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前,孩子们不知得了什么怪病,我们四处求医问药,散尽家财,却还是落得个阴阳两隔的地步。” 说到动情处,段华涛用袖子揩了揩眼泪。 “可怜天下父母心,时安和时康走后,婉娘一夜间白了头,天天守着两个孩子的衣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年前,婉娘似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不愿我此后孤苦飘零,便强撑着让我娶了现在的夫人。我为了让她走的安心,便娶了刘氏。” 段华涛说完这些,便似卸了力般,瘫在太师椅上。 傅明和江楠溪两人对视了片刻,江楠溪问了句:“那这刘氏现在何处?” “她已有了两月身孕,我怕宅中的秽物冲撞,将她送去了云阳城养胎。” 说话间,偏厅传来一阵叮儿咣当的破瓷声,段华涛猛地站起身,?????喃喃道:“它又来了,它又来了。” 傅明闪身去了偏厅,江楠溪听得偏厅传来两声打斗声,赶到时只见一地狼藉,傅明怔愣在原地,偏厅的窗子大开着,一阵诡异的风将这窗吹开又合上,合上又吹开。 江楠溪一阵后怕,上前压低声音说道:“宫主,你和它交手了?这可是怨鬼,看着架势怨气不小,你怎么能和它正面交锋呢,万一伤了人” “你放心,我有分寸。“傅明拢了拢衣袖。 江楠溪看了眼傅明负在身后的手,识趣地没再说话。 段华涛缩在过道边,久久不敢上前,便冲两人喊道:“二位道长不妨先在我府上住下,好做休整,我已派人为二位安排好了房间。” 江楠溪应下,和傅明各自回了房。江楠溪甫一进门,一股邪气直冲脑门,躲闪不及,跌坐在地上,心下害怕这诡异的气息复返,江楠溪忙不迭站起身,冲进了傅明房里。 “宫主,我那房间有...”话说一半,只见傅明衣袍半褪,露出结实的手臂,灯光下敛着眉眼的侧脸清秀俊逸。第3章 听到动静,傅明慌乱地将衣服拉起,强装镇定道:“有什么?” “有...有古怪。” ...... “宫主,你受伤了?”江楠溪岔开话题,刚刚看见傅明左臂上的灼伤痕迹,应当是今日与那怨鬼打斗所致,怨鬼的怨气对修士而言是致命的,灼伤的身体没有任何药物能修复。 “小伤。” 傅明拿起桌上的药瓶,放回了袖间。 “宫主,这鬼你打算如何捉?要不我们回去把情况告诉判官,请他们地府的来捉吧。” 江楠溪虽与鬼怪打交道不多,但也是知道哪些东西她能惹,哪些她惹不起。比如宅子里这个,虽未正面打过交道,但刚刚在偏厅,她的确感受到了滔天的恨意和怨气,直觉告诉她,这东西绝对不好对付。 “不可,我来罗酆山若第一件事都办不成,日后如何服众?” 再看看三天宫的那群草台班子,傅明知道,他若不尽快竖立威信,日后只怕更难管教。 “还有,在外不必叫我宫主,他人听了只怕以为我是什么反派头领。” “那如何称呼您?” “道君?公子?道长?”江楠溪从善如流地回应。 “叫我名字就好——傅明。” “好的。” 上一世做女官之前,江楠溪也在其他人手下做过事,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种性子高冷,规矩多,还有些固执的上司。 “傅……明,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不能硬碰硬。” 虽然不知道这位宫主实力如何,但从他今天与那怨鬼交手的情形来看,并没有占到好处。更不要说目前自己才开始修炼没多久。 “今日段华涛说的那些事,我其实不太信。在他的陈述里,他是一个没了孩子,没了妻子的可怜人。但你看看他现在,没了妻子,他又娶了一个,没了孩子,刘氏又给他怀了一个。住着无方镇最好的宅子,经营着规模不小的产业。” “事情肯定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我们不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傅明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江楠溪,可能是一直在说话,少女原本清冷的面容添了些生动活泼的盎然生气,头发高高地束起,发尾落在肩上,像春日里倾斜而下的一把柳枝,额前的碎发随着她说话的频率微微颤动着,倒有几分娇俏可爱的味道。 见傅明没有反驳她,江楠溪继续往下说:“怨鬼之所以成为怨鬼,是因为怨气太重,怨气是它的力量,也是促成它成为怨鬼的原因。所以,只要想办法搞清楚,它的怨,它的愁,它的恨,也就能对症下药,进行疏解。” “那你预备如何搞清楚它的怨气?” 江楠溪突然靠近,附在傅明耳边低声道:“明日我摘了这翎环,以魂体去接近她,她若见我也是个可怜的孤魂野鬼,应当愿意向我我倾诉一番。” 女子的气息喷在耳后,傅明的脊背有些僵住,颇为艰难地开口,“此法有些凶险,若是事情败露,她必然迁怒于你。” “您放心,这种事情我上辈子也常干,我有经验。” 以前在人间办案子时,那些嫌犯也好,证人也罢,总没几个说真话的。一场案子下来,少不了要演几场戏,对着人要说人话,对着鬼要说鬼话,这是江楠溪官场十余年获得的珍贵技能。 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傅明只觉得那个“您”字,听起来十分刺耳,好像还不如喊他“宫主”。 “那你上一世在人间,可还有什么遗憾?” “遗憾嘛,自然是有的。” 傅明貌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甚至低头摩挲起自己的袖边来,假装并不是很在意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只有他心里知道,他有多好奇那个答案。 江楠溪叹了口气,姣好的容貌上罕见透露出几分晦色来,“若我能多活几日,我手里头那个案子,应当能了结了。数年来,为它操劳奔走,布局伪装,眼看就只差一步了……” 傅明猜到她要说什么,与师韵缠斗半生,最后以那样可笑的方式结束,他知道,她定然是不甘心的。 “没有别的了?” 江楠溪的不甘心,傅明知道。可他的不甘心,她不知道。 “没有了。” “从前有个人跟我说过,不过凡世一场,须臾光阴,不必放心上。我起初觉得这人的心肠真硬啊。但如今身死后,回望凡间那几十年的光阴,像做了几场大梦,梦醒成空,此间过往,的确不必放在心上。” 说起这些过往时,江楠溪的表情淡淡的,不见几分动容。窗外有阵风吹来,掀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那金印在额间还散发着淡淡的光华,衬得眼前的女子有股超尘脱俗的神性。 “往事不可鉴,来者犹可追。” 傅明吐字如玉,声音落在耳边,如清泉击石,春夜洞箫。这两句话,恰好映照了她此时的心境。 江楠溪不由地抬头看向傅明,他长了一副令人恍惚的出尘样貌,跳跃的烛光下,敛去了些白日里冰冷淡漠的气息,姿态闲雅,便是只坐着不动,也透着一股不染凡尘的仙气。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江楠溪在身上掏出一个瓷瓶,“这是七娘给我的,您今日的伤,罗酆山的药应当更管用些。” “多谢。” 傅明接过药瓶,打开天青色的瓷盖,是一股淡淡的草药气,闻起来还有些清爽甘冽。 “您用完药早些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房中烛火跳动,房外月上中天,夜已大深。 随着江楠溪的裙摆消失在门后,那寡言少语的男子突然对着桌上的茶盏自言自语起来,“这次,不会再有遗憾了吧……” 呢喃零碎的话语被吹散在风中…… 翌日,借着为宅子贴符驱鬼的由头,江楠溪将段宅里里外外摸索了一遍。打听到西边有处院子,是赵氏之前和两个孩子居住的院子,那院子如今阴冷潮湿,无人居住。 江楠溪猜想若这鬼是赵氏,那她应当会愿意呆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不如去这院中碰碰运气。等到夜深,江楠溪正准备出门与傅明打个招呼再去西院。 一开门却见傅明站在门口,不知等了多久。 傅明身形欣长,穿着一件靛蓝色长袍,袖口用银色暗线绣着流云滚边,腰间扎着同色的锦带,乌黑的头发用一顶莹润的玉冠束起,只是闲闲地站着,尚余孤瘦霜雪姿。 在满院的清辉里,傅明抬头看向江楠溪,“我同你一道去。” 两人一道走到西院外,江楠溪便褪了手上的翎环,原先还站在地面上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转眼便成了一缕漂游的魂魄,悬在半空中。 傅明见状拾起地上的手环,“万事小心,我就在院外。” 江楠溪点点头,飘进了屋子,西边院子里常年落着锁,越往院中靠近,江楠溪越感到一种诡异的气氛,但转念想到似乎现在的自己也十分诡异,便壮着胆子飘了进去。 院中陈设老旧,角落里处处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但庭前的一些秋千木马之类的布置,约莫看得出往日一派热闹祥和的气象。江楠溪还欲往厅内走去,背后突起一阵阴风。 “哪来的小鬼?”一女子穿着青绿的长裙,挽了一个妇人样式的发髻,周身散布着灰黑色的气焰,一瞬便移动到了江楠溪面前。 “我……我只是走错了,并无意冒犯。” 那女鬼直直看着江楠溪,眼珠子上不剩一点白,双眼空洞,表情狰狞,纸一样僵白的脸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溃烂的口子。 随着女鬼一寸寸地靠近,江楠溪下意识地往后退。 “慢着。” 女鬼将江楠溪团团围住,“你身上,有那个臭修士的气息,说,你们是什么关系?”,女子陡然逼近,那张可怖的脸映在江楠溪的瞳孔里,直叫人头皮发麻。 江楠溪见状错开了脸,?????冷笑一声道:“我和他才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也是恨不得杀了他的关系。” 那女鬼闻言像是来了兴趣,歪头用她那双黑眼仁打量着江楠溪,“哦?那男人怕不是你的情郎吧。” 说罢便掩面咯咯笑了起来,那肩膀随着尖锐刺耳的笑声上下起伏,灰黑色的气焰也随之弥漫开来,“小妹妹,听我一句,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院外,傅明本静静等在墙角,平白受了这无端的指控,好看的眉头拧了起来。 “姐姐何出此言?莫非姐姐也被男人伤过?”江楠溪摆出一副悲怆凄惨的模样,流着两行清泪看向她。 “你应当知道,姓段的请你那情郎来这,就是为了抓我。” “我昨日一路跟着他们,隐约听说了一些您的事情。”江楠溪点了点头。 “哦?他是如何说我的?”女鬼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 江楠溪将段华涛的话转述了一遍,只见赵氏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到最后只觉得她周遭都冷了下来。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丈夫,舐犊情深的父亲,真是……虚伪,虚伪至极!” “赵姐姐,你还好吗?”江楠溪唯恐她失控,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我好得很!” “我与他相濡以沫十余年,从未想过会落得今天这般境地。” 院中吹起一阵风来,夜阑人静,月上蕉窗,赵氏开始讲述起这个致她一生凄苦,孑然离世的故事。第4章 赵婉出生在云阳城的一户商贾人家,父亲以经营玉石器物为生,家中薄有资产。 段华涛则住在城郊,父亲在城外开了一家打铁铺,去山中寻找铁矿石料时,偶尔也会找到一些成色不错的玉石料子。于是隔三差五让段华涛拿着料子去赵婉家换些银钱。 赵家家风颇为开明,赵婉及笄后,赵父便带她去铺子里跟着,学着打理产业。一来二去的,赵婉便与段华涛相识了。 段华涛虽然家境普通,但为人开朗大方,身躯凛凛,相貌堂堂。 而赵婉虽年纪轻轻,却处事大方,待人接物有张有弛。几次交往下来,两个年轻人都互生好感。 云阳城中有个姓孙的员外,五十多的年纪,平时爱好把玩古董玉器。在铺子里见了赵婉一次,便以买卖玉石为由,时不时地就跑去铺子里找赵婉。 这位孙员外与县令是亲戚,平时在云阳城中有时虽行事荒唐,却也无人敢反抗。 随着他去铺子里的次数渐多,赵父和赵母逐渐意识到,这位员外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家人怕这孙员外像以前一样,直接抬了聘礼扔去女方家,将赵婉迎进门做小妾,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段华涛知晓后,便欲上门提亲,免得赵婉落入虎口。 赵父赵母虽不忍女儿跟着一个穷小子,却也不愿眼睁睁将她送去与人做妾,便应了二人的婚事。 又怕孙员外怀恨在心,对外谎称赵婉得了急病,遣了两人离开了云阳城。 两人便在离云阳城不远的无方镇定居了下来,靠着赵父赵母给的一些银钱,做起了小生意。赵婉从小在家中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经商有道,没多久便将生意做了起来。 不到一年,赵婉为段华涛生下一双儿女,但此时铺子里的生意正是关键的时候,赵婉生产完不久,便去铺子里做事,留下段华涛在家中带着孩子。 日子一久,城中只道是有家玉石铺面的赵掌柜聪明能干,还有传言说赵掌柜家里的男人是个吃软饭的。 段华涛起初并不在意,但风言风语听多了,心中难免有些计较。赵婉知道他心中不快,便请了奶娘在家照看孩子,夫妇两人去铺子里打理。 但段华涛空有一身气力,在做生意这方面,却实在是没有天分。好在赵婉一直在旁为他兜转,每次出了事也不算太难看,这就给了段华涛一些自己还不错的错觉。 期间,赵婉又怀了一次身孕。这次她理应在家中安心养胎,但正值第二家铺子开张之际,赵婉若是不在,段华涛的花拳绣腿实在不够看。 段华涛劝赵婉将孩子打了。 “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正正好。” 想到二人一路走来,有今天的生活,实属不易,便也同意舍了这个孩子,但段华涛并未告诉赵婉,失掉了这个孩子,她便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几年过去,赵婉将生意越做越大,夫妻二人在无方镇买了一个大宅子,请了许多丫鬟仆从,也过上了荣华富贵的日子。 大多数的故事,到了这里,也算落下一个圆满的结局。但对赵婉而言,噩梦才刚刚开始。 “不好啦,少爷和小姐落水啦!” 夏日午后的天空传来聒噪的蝉鸣和丫环们慌张的呼喊。 赵婉回府后,往日乖乖等在门口的一双儿女没了踪影,池塘边静静地躺着的两具尸体。天空划过一道惊雷,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不似段华涛讲的那般,没有重病,没有四处求医问药,两个孩子就这样突然地离开了人世。 在这场雷雨交加的午后,赵婉丢了半条命。 段华涛给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妻子喂着药,她却半口也喝不进去。 “老爷,我来吧。”赵婉的贴身丫环刘秀月接过药碗。病榻上的女人面容枯槁,憔悴不堪,段华涛只略略看了一眼,眼中闪过的一丝嫌恶,便出门去了。 段华涛走后,那丫环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掰开赵婉的嘴,直直地往里灌着药。赵婉被呛的伏在床头直不起身,满目诧异地望向刘秀月。 年轻漂亮的丫环高扬起下巴,双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夫人怕是不知道吧,少爷小姐去了,我怀里怀着的便是老爷唯一的骨肉了。” 赵婉闻言挣扎着爬起,想要抓住刘秀月问个清楚。刘秀月反手一抽,赵婉便扑倒在床上,喘着微弱的气:“你们,你们怎么敢?” “老爷说,你是生不了孩子了,但他还年轻,总不能陪着你断子绝孙吧?”刘秀月说罢便掩面笑了起来,“夫人,少爷小姐孤零零地赴往黄泉路,多可怜呐,左右你留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用处了,不如早点下去陪他们!” 刘秀月目露凶光,抓起赵婉的肩膀重重地摔到床上,前头的那碗药似乎起效了,赵婉吐出一口鲜血,双手渐渐脱了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赵婉说完这些,天已渐渐发亮,晨间的清风吹来,院子里的草木簌簌作响。 年少时,二人应当也是真心相爱,共历艰苦,互许终身,所以才愿意一同背井离乡,白手起家。只是人心易变,初心难守,彩云易散,琉璃脆。 赵婉站在院中,轻抚着那老旧脱色的小木马,茕茕孑立,凄惶哀凉。 江楠溪看向她,心中感慨万千。女子立世,本就艰难,对人对事,应当有所保留。 若有幸觅得良人,自然诸事圆满。 若不幸堪误青春,便就当做一场大梦,梦醒成空,清风依旧。 心中虽有不忍,但江楠溪记得她来这里的目的,于是走到赵婉跟前,“那对狗男女着实是可恨!赵姐姐,你就准备这样放过他们?” “哼。”赵婉冷哼一声,“自然是不可能,我所承受的痛苦,我要他们一一都经历一遍!” 江楠溪离开时,晨光微曦,天际泛着淡淡鱼肚白色,朝霞渐散,淡天琉璃。 傅明等在不远处,他靠在树下,晨风吹起他的衣角,一副入乡随俗的安然模样。 “按我给你的生卒年,替我找到那两个小孩,看他们是否已入轮回。”傅明正用传音玉简交代着什么。 转头看到江楠溪出了院子,便收起了玉简,向江楠溪走去。江楠溪飘到了傅明跟前,正准备和傅明说说从赵婉那里知道的事情。 “把手伸出来。” 江楠溪顺从地伸出双手,“不知道赵婉会怎么对付段华涛?” 傅明将昨日江楠溪丢下的翎环套在江楠溪手上,前一秒还飘在空中的人重重地落下,砸在傅明怀里。 江楠溪一时反应不及,双手死死地抱着傅明的脖子。 “冒冒失失。”女子的头还靠在傅明颈间,鼻尖传来淡淡的馨香,傅明慌乱地别过脸去,耳尖微微泛红。 “抱歉。”江楠溪连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神色十分尴尬,莹白的小脸上透着绯色。 傅明看了她一眼,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神情有些严肃,“赵婉说,她所承受的,会让那两人一一经历。她说的应该是—” “丧子之痛!”两人异口同声道。 “之前段华涛扯了谎,刘秀月的身孕不止两月,府里上月便送了稳婆和一应生产的物什去云阳城,段华涛这两日也要动身去云阳,刘秀月只怕是生产在即。” “难怪赵婉一直都没有动作,她只怕是要在刘秀月生产时对孩子下手。” 江楠溪想到今天与赵婉初见时的?????震惊,是怎样滔天的恨意才能将一个老实本分的妇人变成一只面目可憎的怨鬼。 但听了她的过往,又能理解,被最亲最爱之人背叛,那种滋味有多难受…… “早上与她分别后,她说是要出去一趟,想来应该也是要去云阳城。” 傅明怀中的玉简突然亮起,傅明拿起,是齐磊的声音:“宫主,您说的那两个小孩,并未投胎,在枉死城。” “走,去冥界!” 枉死城,是地藏王菩萨所创建的用于收容枉死之人的魂魄的阴间城市。 凡是枉死之人,在接受审判后都会送到到枉死城关押,直到阳寿耗尽。然后再根据其生前善恶过往带离枉死城,或奖或罚,转世投胎,再入轮回。 “您要找的这两个孩子,可是赵婉的一双儿女?” 傅明点点头,“赵婉执念至深,强行收服只怕殃及无辜。她虽然已失去了理智,但仍有弱点。这便也是你一开始说的疏解之道。” 这枉死城大有五六百里,东南西北各处有一道门,由牛头马面把守着,两人到了枉死城后,傅明亮了令牌才得进入。 城门并不高大,像傅明这样的身量,需要微微低头方过得去。 但进城之后才发现,城中开阔异常,百余级长的阶梯尽头是高大的主殿,黑色屋顶敛着獠牙般粗长的锯齿,厚重冰冷的锁链从殿旁的两根大柱子上垂下,烟雾缭绕中,一个鬼差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从阶梯上走下。 “可是罗酆山来的大人?”三人须臾飘至眼前。 “正是,这是我们要的那两个孩子?” “是的,前头罗酆山的人已经打过招呼了,判官便吩咐小的将他们送来,只是城中有规矩,鬼魂们不能离开太久,七日后两位务必将他们带回来。” “那是自然,多谢鬼差大哥!” 江楠溪低头看了看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时安,时康,哥哥姐姐带你们去找娘亲好不好?” 段时安和段时康虽然才七岁,但离世时也已经记事了,闻言无不惊喜,瞪着大眼睛,不停地点着头,上前紧紧地跟着江楠溪。 “你预备躲到何时?” 几人才出了枉死城,只听傅明对着段时安和段时康身后冷冷道。第5章 江楠溪闻言停下了脚步,也向着几人身后看去。 “子初哥哥。”段时安喊道。 原本藏在段时安身后的男子现了形,走到了众人面前。 白衣黑发,容貌如画,不复初见时那样棱角凌利,狂妄桀骜,时子初敛着眉眼乖巧安顺地站在江楠溪面前。 “江姑娘。” “你怎么在这?” 江楠溪两步走到时子初面前,表情冷硬,是显而易见的不快与烦躁。 时子初站在原地,低着头没有说话,可怜巴巴的样子,像只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 剑拔弩张的气氛。 傅明见状伸手往后拉了拉她。 “你在枉死城?他们把你送去了枉死城?” 江楠溪看到胳膊上覆着的修长的手指,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敛起了脸上的不忿,只是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姐姐,子初哥哥来了好几日了,一直陪着我们玩,他听说有人要带我们出去,不放心便偷偷跟着出来了,大哥哥大姐姐你们不要怪他,他是个好人。”段时康怯怯地说。 “判官若是发现你私自出城,你怕是不会好过。” “无妨,我跟齐磊说一声,让他找个理由遮掩过去。眼下我们不便在此久留,快些回去要紧。”傅明微微侧过脸,在江楠溪耳边低声说着。 二人靠得极近,傅明呼出的气息落在耳尖,江楠溪只觉得有些痒痒的,点了点头。 几人闻言都不再说话,就这样,两人三鬼赶到了云阳城。 “我离开无方镇时,在段华涛的身上下了追踪术,他们应当在这宅子里。” 傅明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行云流水地施了一个好看的术法,一根红线指引着几人到了一处郊外小宅院。 几人站在门外,夜色已深,院门虚掩。 隐约听到院中出来嘈杂的脚步声,女人卖力的叫喊声以及男主人不厌其烦的问询声。 江楠溪直接推了门进去,果然看见段华涛扯着脖子等在主屋门口,丫环婆子进进出出地端送着东西。 转头见了二人,段华涛面色一凛,前几日傅明与江楠溪从无方镇启程去枉死城时,分明向他保证了,那鬼不会再来缠他,他这才放心放走二人。 如今他们竟然找来了云阳城,莫不是…… “二位道长前来,可是那东西又出来了?”段华涛也懒得向二人遮掩自己与刘秀月的事情,扬起一个热络的笑脸迎了上来。 “生了多久了?”江楠溪也不愿与他多话,上来就直奔主题。 “有两个时辰了,接生婆说这胎儿有些大,不好生。” 二人走到产房门口,江楠溪开了门正欲直接进去,转头看到紧紧跟在身后的一人三鬼,颇为无奈道:“我先进去,你们在门外等着。” “啪”的一声,几人被关在门外。 几人猝不及防吃了个闭门羹,正面面相觑。傅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尴尬地停在原地。 “大哥哥,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两个孩子飘在半空中,眨着大眼睛。 时子初也学着段时安和段时康的样子飘了上去,“大哥哥,我们为什么不能进去?” …… 房内,接生婆还在不住地催促着,“夫人再使点劲,头已经要出来了。” 刘秀月显然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满头是汗,大口喘着粗气。 江楠溪在屋内转了一圈,没有感受到赵婉的气息,便守在了刘秀月床头。房里的人忙得脚不着地,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终于,随着“哇”的一声啼哭,接生婆抱着孩子送到刘秀月面前,“恭喜夫人,是个小少爷!” 刘秀月虽然已经没了力气,但还是挣扎着爬起,颤抖着双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大风刮来。 接生婆猝不及防,手里的孩子瞬间被卷至半空,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一屋子丫环婆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忙不迭地扔了手中的物什,惊的四处乱窜。 “鬼啊,有鬼啊!” 那接生婆来不及讨要自己的工钱,连滚带爬,破门而出。 房外的几人也闻声冲了进来。 “赵姐姐!你冷静点!”江楠溪冲那孩子喊道。 “我当你是个可怜的小鬼,与你推心置腹,没想到你也是个骗子,你这臭道士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 赵婉声音凄厉,震得人头皮发麻。 “赵婉!”傅明领着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子正中间。 “娘亲。”随着段时安和段时康的两声叫喊,屋内那诡异的大风停了下来,刚出生的孩子直直往下坠落,傅明闪身上前接住了孩子。小小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安抚,渐渐止住了哭声。 赵婉不知什么时候显了形,与两个孩子拥在一起,“时安时康,真的是你们吗,我的孩子?” 三具鬼魂虽相互靠近,却无法拥抱,赵婉只能在空气中描摹着他们的轮廓,好像这样就能真的触碰到对方了。 江楠溪于心不忍,掏出几个翎环给他们套上,翎环是阳雀羽毛所制,鬼魂带上能便能幻化出实体。 终于,母子三人能紧紧地拥在一起,诉说着入骨的思念。 段华涛见了早夭的两个孩儿,神色也悲痛起来,但还没来得及上前,就被赵婉一掌打翻在地。 “你敢靠近试试!” 男人脸上纵横着两坨肥肉,年轻时清澈爽朗的双眼早已被日日算计灼得浑浊不堪,那肥头大耳的脸,那大腹便便的身体,让赵婉一瞬间恍然,自己怎的将大好的年岁消磨在了这样的人身上。 罢了,这一生,误听人言,荒唐可笑。 “刘秀月,你为攀荣华富贵,谋害主母,罪大恶极;段华涛,你虚伪自私,满腹算计,任由妻子被人杀害,霸其家产,无耻至极!你二人的罪状,我们已经送去官府,你们好自为之。” 恍惚间回到了上一世,江楠溪还是那个杀伐果断的姜国女官,站在审判台上,以瘦弱之姿,对抗奸污浊流。 时子初看着她冷静从容的侧脸,像青竹一样坚韧不屈的背影,这是他自从知道自己杀错人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究竟做了多么荒唐的事情。 他将那个污浊不堪的朝堂上的明月,拽入了地狱。 傅明抬头看向眼前的女子,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脚边,他伸出手,看着落在手中的阴影,清冷疏离的眉眼罕见地露出些温柔缱绻的迷离感。 赵婉那一掌打的不轻,段华涛原来还在地上强撑着,听了江楠溪的话,便瞬间瘫软在地上。 刘秀月刚生产完,本就虚弱无比,强打着精神见了这一遭变故,也直直栽倒在了床上。 “妹妹。”赵婉轻唤。 双手摩挲着段时安和段时康的手背,赵婉多么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江楠溪在赵婉身旁蹲?????下,“我在。” “姐姐放心,时安和时康现在在枉死城,他们会在城中直到阳寿终结再入轮回转世投胎。”江楠溪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却意外有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说,我还有来世吗?” “若有来世,我不愿再做女人,太苦了……” 还未等到江楠溪回应,赵婉又继续道。声音逐渐微弱,最后只余一声轻叹,消散在空中。 “娘……娘亲,你不要走……”在孩子们的哭喊声中,赵婉消弭在了人间。 不似传闻中的那样,怨鬼消散后,怨气漫布十里,草木凋亡,人畜俱惊。 相反,倒好像有一股和风细雨的力量,浸入心间,江楠溪感受到了赵婉的力量。 她听到了来自一只怨鬼对她的祝福:“往事已矣,唯盼汝前路不孤。” 夜间下了一场雨,冲刷走了许多印迹。 罗酆山上,三天宫内。齐磊和孙七娘二人整理着桌上的诉求状和文书。 “宫主和楠溪去了这么些天,也不知道事情解决的怎么样了。” 孙七娘感觉自己这些时日没日没夜地扑在这堆东西上,这文书却没见减少,不由地叹了口气。 “七娘,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齐磊头也没抬。 门口传来低语声,两人好奇地往外看去。 “这两日你辛苦了,回去之后去休息几天,另外你现下的修为太低,连幻化实体都要借助法器。后头我不给你安排其他事情,这几日你只管好好修炼。” 傅明和江楠溪并肩走着,快到殿门口时,傅明偏头叮嘱了两句。 江楠溪闻言点了点头,便听了傅明的话,转头往居所走去。 傅明带着其余几人进了殿内。 下山前,江楠溪靠自己摸索,以及七娘和齐磊等人的提点,已经入了采气境。回来后,探查自己丹田处的气息,只觉得比走之前浓厚了不少,想来里头有赵婉的一份。 连着半月,无人打扰,江楠溪老僧入定般苦修着。傅明倒是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本鬼修心法,让江楠溪受益良多,终于突破了采气,到了塑形境。 这样一来,即便是离开罗酆山,不必借助翎环,江楠溪也有了实实在在的实体,不是个鬼魂了。 屋外的阳光斜斜地打了进来,风吹草动,影影绰绰。 闲了这几日,想到殿中定然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帮忙,江楠溪便起身去了大殿。 “你小子还有点水平嘛,你死之前莫不是当过官?”孙七娘站在时子初旁边,语气中带着些许赞赏。 “我老师是,我帮着整理过卷宗,这些事情也是能帮上一二的。” 前一秒,时子初还颇为神气地抬着头,后一秒,见到门口的来人,立马噤若寒蝉。第6章 孙七娘顺着时子初的目光往外看去,只见江楠溪正站在门口,见状连忙迎了上去,“宫主吩咐不让人打扰你,我还不知道你怎么样了,这几日修行可有突破呀?” 江楠溪笑笑,点了点头,被孙七娘拉到了案前。 “那可是塑形境了,你这资质可比那几个好多了。沈东来了有一年了,现在还是采气呢!” 孙七娘瞥了一眼时子初,一边拍着江楠溪的手一边低声说道:“这人是我让宫主留下来的,我们人手实在不够,他又有点能耐,便让他留下帮忙了。” “但你放心,你若乐意,我这就将他赶回枉死城去。” 孙七娘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偷偷瞄了眼江楠溪的脸色,没有想象中的不快,顿时放下心来。 江楠溪温温柔柔地笑着看向时子初,仿佛两人当初的几番对峙并未存在过。 “那件事情,都过去了,既然他能帮得上忙,便留着吧。” 孙七娘直道她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姑娘。 只有时子初看到了那双眼睛背后霜雪般的冷漠。 “七娘,还需要我帮忙吗?” 江楠溪看了看案桌,又看了看孙七娘,时子初确实有两把刷子。往日她若不在,留着孙七娘一个人对付一桌的文书,她定然是愁云满面,无精打采的。 可如今看她,满面春风,笑意盈盈的样子,可见时子初处理起这些材料来,完全是游刃有余的。 “这里倒是不用你帮忙了,那家伙特意嘱咐我,这种繁冗细碎的事,就不要麻烦你了,他都能干。”孙七娘向时子初的方向努了努嘴,附在江楠溪耳边轻声说道。 像是没听到两人在讨论什么似的,时子初朝着江楠溪扬起一个笑脸,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 傻不愣登的…… “不过过几日不是中元节嘛,宫主带了他们另外几个人去冥界加固安全封印,刚刚传信来让我带些玉皇钱去,你若是没事,便劳烦你替我跑一趟。” “七娘,我去吧。”时子初听到孙七娘要让江楠溪去跑腿,连忙接了话头。 孙七娘闻言看了时子初一眼,那人连忙收拾着桌上的东西,正准备起身,于是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你去也成,只是” “还是我去送吧,七娘,钱在何处?”孙七娘话还没说完,江楠溪便打断道。 时子初见状又看向孙七娘,孙七娘冲他微微摆了摆手,又冲江楠溪道:“那好,钱就在宫主的寝屋内。” 傅明的寝屋在西北角的一处偏僻院子里,院中有一颗大榕树,粗大的树干盘根错节,枝叶茂密,像伞盖一样撑起一大片阴凉。老干虬枝上束着一架竹青色秋千,在风中轻轻摇摆着。 江楠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与傅明相识虽然不久,但他倒不像是这么有闲情雅致的人,这大概是之前就留下来的吧。 进了房间,江楠溪按孙七娘说的,找到了临着窗子的一方书桌,书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书籍,书籍旁还放着一卷画轴。 画轴的边角似乎有些破损,但轴身光洁如新,看得出主人的细心爱护和日日摩挲。 江楠溪只略略扫了一眼,看到桌角上的黛青色钱袋后,拿了钱袋正欲出去。突然有一阵风从窗外吹来,那画轴“突”地一下被掀翻在桌脚,画卷散落,露出画中的半张人脸来。 是个女子,细细长长的眉毛,一双桃花眼,眉眼含笑,如新月清晕,海棠经雨。 便是只看着这一双眉眼,也能想象出这画中女子是如何生动妍丽,轻灵秀致。 江楠溪怔楞了片刻,随即将画卷收起,放回了原处,走前还将开着的窗子合了下来。 赶到冥界鬼市时,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鬼市西街头一片狼藉,地上全是被打的七零八落的散落摊位和各式物件,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齐磊、沈东等人被一群小鬼团团围住。 “你们罗酆山的人就这般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这可是我们冥界的地盘,今日你们不给个交代,谁也别想走!” 那一众小鬼七嘴八舌地训斥着,领头的是个凶神恶煞的大娘。 与齐磊一起的还有一个面生的修士,那人听不得言语刺激,面色十分不快,挣开齐磊的手,反手挽了个剑花正要扫来。 “谢汝城!你还嫌事儿不够大?”齐磊怒喝一声。 江楠溪见状连忙施了个防御决,才将谢汝城拦下。原来这人就是七娘口中前去捉鬼捉了一月的修士。 好像听七娘说起过,谢汝城这个人,本事还不错,就是一根筋,不懂变通,脾气也不好…… “楠溪!”齐磊见了江楠溪,连忙挥手示意。 那一众小鬼见来了个娇滴滴的女修士,纷纷转头看来。江楠溪越过一众鬼,走到几人面前,“怎么回事?”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啊。”齐磊抓了抓脑袋,似乎在想怎么说。 “哎呀,你起开,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不小心把他们的摊位砸了,不给钱不让走。”岑礼扒开齐磊,凑上来道。 “楠溪妹妹,你可是带钱来了?”沈东一脸希冀地望向江楠溪。 “宫主呢?”江楠溪点点头。 “宫主今日一直在九华殿与大帝议事,本来让我们来看看鬼市这边需不需要加强一下防御封印的,不想却出了意外。” 听到江楠溪带钱来了,齐磊不由地松了一口气,这群小鬼真是好生难缠,好说歹说,一会将钱送来,非是不松口,硬生生将他们在这围了半日。 “好了,你们几个叽叽歪歪商量什么呢,想跑是吗?” 那大娘真是一刻不得闲,见几人低头凑近说着话,又张牙舞爪地凑了上来。 “这位姐姐,不必和我们一般见识,你们损毁了多少东西,不如去清点一下,到时候照价赔付给大家。”江楠溪好声好气道。 “你说的轻巧,东西赔给我们,耽误了我们这么久的时间如何算?” 那大娘似乎并不买账,全然一副泼皮无赖的气势。见领头的如此硬气,其他小鬼也纷纷附和。 “对呀,我那铺子的灵宝是我找了好久的,你们全给毁了,我一时半会儿上哪找去?” “还有我的丹药,那炼制起来可不容易?????,我等了好久才等来这么些。” “你们不要给脸不要脸啊!”谢汝城又按捺不住了,随时要拔地而起,掀翻鬼市的架势。 江楠溪对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纷纷上前拉住谢汝城。 “过两日就是中元节,鬼市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街,大家在这都耗了许久。诸位若不抓紧时间休整,那不知要错失多少生意。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样的买卖可划不来。” 众鬼默不作声,江楠溪这轻飘飘的几句却是说到了他们心里去了,他们在鬼市开门做生意的,等的不就是这几个大节日吗。 要说平时挣得那零星半点,与中元节相比,确实是不够看的。 “众位判官和大人现下正在九华殿与大帝议事,一会出来看见大家围在这,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江楠溪声音淡淡的,脸上也不见几分慌乱。领头的那女鬼还当她个好欺负的。 “这样吧,大家赶快清算一下自己的物品,连同摊位,我们双倍赔偿给你们。” 三两句话堵的众鬼无言。 那大娘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还想说些什么。见身后的小鬼们却连忙道好,回到摊位清算损毁的东西,再没人附和她。只得悻悻地回过头,和他们一道去了。 这生生砸烂了半条街,好在傅明的钱袋子是扎扎实实的一满袋,不然真是不够赔的。 与摊主们清算结束后,他们终于愿意放了几人离开。 回去的路上,谢汝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和众人隔开好远,像是在和谁负气一样。 江楠溪看着修士高大的背影,背上负着一把三尺长剑,闷头往前走着。不由得又想到七娘的评价,一根筋,不懂变通,脾气也不好,现在只怕还要加上一条:性格孤僻。 “那就是谢汝城。” 几人七嘴八舌地和江楠溪讲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几人去鬼市检查封印时,碰见了谢汝城。谢汝城自从上次被派去南疆抓鬼后,便失去了联系。一别月余,却在鬼市见他追着一个女鬼跑了几条街。 眼见着那女鬼就要被追上,她突然掉转方向,掀翻了几个鬼市的小摊,堵了谢汝城的路。那小摊摊主拉着让谢汝城赔钱,这人直接三两下毁了半条街。 齐磊等人远远见了谢汝城,叫喊了两声,也被当做同党围了起来。 “你说说,跑了再抓就是,哪里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的。”岑礼想到今天的场面,不免有些头疼起来。 “楠溪妹妹,还好今日你来了,要是等宫主来,那可不知道要被他训成什么样。” 沈东回忆起今天的遭遇,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你们以为她来领你们走,我就不会训你们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冷冰冰的,听得人背后一凉。第7章 几人缓缓转过头去,果然看见傅明站在身后。 应该是才从九华殿出来,衣衫上还带着些风尘仆仆的味道。脸色也和语气一样,寒气逼人,众人瞬间感觉周身的温度都降了降。 只有那谢汝城,还跟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往前走着。 傅明越过众人,走到了前头,那冷硬沉肃的背影仿佛在说:回去再收拾你们。 好不容易捱到了三天宫,孙七娘和齐磊见谢汝城突然回来了,纷纷上前,“谢汝城,你还知道回来?” “跟我进来。”话还没说完,却见傅明冷着脸将谢汝城喊了进去。 殿内,谢汝城静静地站着,默不作声。傅明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终于出声:“今日为何在鬼市闹事?” “捉个小鬼罢了。”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是你从南疆捉来的那只?” “是。” “放到眼皮底下还能跑了,可见这鬼性情之顽劣,不如换个人去捉,省的再弄出这般动静。” 傅明饶有意味地看着谢汝城,手指曲起,有意无意地敲在桌子上,寂静的内殿中,一声声“咚咚”的敲打声隐隐带着些威胁的意味。 “宫主,今日是我行事鲁莽了,我随你处置,只是那鬼,我不放心交给别人。” “哦?”傅明勾唇笑了笑,“今日之事,念在你是初犯,三日之内,只要你把她捉回来,我便不追究了。” “多谢宫主。”谢汝城像是松了一口气般,提着剑向傅明施了一礼。 “去把江楠溪喊来。” “是。” 众人见谢汝城出了内殿,纷纷凑了上来。 “怎么样,宫主没罚你吧?”齐磊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汝城并未搭话,只是冲着江楠溪撂下一句:宫主叫你。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诶,这人这臭脾气真是。”孙七娘冲着谢汝城离开的方向好一阵骂骂咧咧。 江楠溪默默退了出来,见内殿门开着,直接走了进去。 傅明坐在桌前,敛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透着一股倦意。 “宫主,您叫我?”江楠溪怕惊扰了他,轻声问着。 “你来了,坐这。”傅明听了她的声音,眉头一瞬便松了开来,拍拍身边的凳子,示意她坐下。 “今日去鬼市,可有和他们起冲突?” 傅明说的极慢,声音落在耳里竟有几分温柔,若是谢汝城在这,只怕要感叹这宫主大人怎么有两副面孔。 “我只是去送个钱,他们得了钱便没再闹。” “对了,宫主,这是你的钱袋。”江楠溪素白的手心中正躺着那只早间从傅明房里带出去的黛青色钱袋,里头倒是还有几枚钱,拿着它回来时,只听得这钱袋子叮儿咣当地响着。 “倒是还给我剩了些。” 傅明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拿着吧,也没几个钱,后日中元节去鬼市看到什么喜欢的小玩意儿便买点。” “那就多谢宫主了。”确实没几个钱,江楠溪也就心安理得地收了下来。 “关于时子初,你是怎么想的?”傅明微不可闻地看了江楠溪一眼,“孙七娘说要留他下来,我想还是要问问你的意见。” “宫主,你们不用反复来问我,他是他,我是我。你们想留就留,想送走就送走,和我其实没什么关系。” “往事不可谏,这不是您跟我说的吗,都过去了。”江楠溪笑了笑,素净的小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眼中敛着一些迷蒙的水汽,看着亮晶晶的。 “好。” 一日后,中元节。十五之夜,圆月如盘。 冥界鬼市,十里长街,灯火通明。 鬼市东西街交界处,有一座九层高楼,楼身高耸壮观,飞檐翘角,琉璃砖瓦,丝竹管弦之声与楼间灯火交相辉映,壮阔宏丽。 这便是九鸿楼,一年之中,只有中元、清明、寒衣三日才得开放。一楼吃食,二楼歌舞,三楼诗词,四楼书画,五楼琴棋,六楼花草,七楼灵宠,八楼法器,而这重中之重便是九楼,用于拍卖九鸿楼一年之间搜罗的各式珍宝。 中元节这天,倒不只是冥界的鬼怪鬼仙,还有妖界的,仙界的,都愿意来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合意的宝贝。 九鸿楼九楼的厢房内,众人面面相觑地坐着。 江楠溪不过随口问了句,不知这九鸿楼今日会卖些什么宝贝。傅明便直接买了八张入楼通牒,带着几人上了厢房坐着。 “是不是要开始了。” 厢房在二层,视野开阔,一抬眼就能看到下面的景象。 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 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到了拍卖台上,敲锣打鼓地喊着:“诸位安静,赶紧找地方坐好,拍卖马上就要开始了。” 台下的人闻言纷纷找好位置坐定等着。看得出来,大家对于九鸿楼今日要拍卖的珍宝都十分好奇。 不一会儿,一个身姿袅娜的年轻女子走上了台前。那女子衣着华丽,穿着金丝绣线的流沙衫,顶着青瑶玉制成的步摇,脚步款款,耳下的明月珰随着脚步轻轻摇摆,看得人心神摇曳。 “各位久等了。我们今日要拍卖的东西共有七件,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落锤无悔!” 女子说完,楼下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拍起了手,在热烈的掌声中,第一样物件被送了上来。 “不离铃,南疆圣物,此物给心爱之人系上,他只要摇一摇这个铃铛,你便能立马出现在他身边。” 这第一件圣物似乎不得众人的欢心,大家神色淡淡,没有几分兴趣的样子。 的确,这铃铛听着挺有意思,但说到底不过是小情侣间玩闹用的。若是说到立即出现在对方面前,便是简单的传送符和传送阵都能做到。对于一些慕名远道而来的修士而言,这样的东西显然不能入眼。 “五十钱起拍。” “六十钱。”角落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灵动,带着一股天然的活泼刁蛮的意味。 谢汝城‘突’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两步跨到门口,翻身飞了出去。 几人似是早已习惯了他这般没头没脑的行径,纷纷转过头去继续看热闹。 “七十钱。”是谢汝城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他在搞?????什么?”孙七娘顿时有些头大,拉起旁边的沈东和岑礼,对傅明说:“宫主,我有些不放心,我们下去看看他。” “八十钱。”又是那女子的声音。 “九十钱。”两人似乎胶着上了,紧紧地攀着咬。 “七娘,我也和你们一起去吧。”齐磊见状也起身同行。 见江楠溪也想站起来,孙七娘摆了摆手,“你们留下陪宫主。”说罢三人便一起下楼去了。 “九十钱一次。” “九十钱两次。” “一……呜”女子的声音掩盖在嘈杂的人声中。 “九十钱三次。” “不离铃,九十钱,成交!” 楼下发出热烈的掌声。 第二件是一把千年火灵芝,对于修习火系术法的修士而言是上好的珍材,喊起价来,比那不离铃要热闹许多。最终以三百钱的价格被一位修士拍走。 后头还有几件,都是上好的丹药,符咒,珍宝,拍卖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到最后只剩了两件。 齐磊坐立不安,生怕谢汝城再惹出什么事情来,也没什么心思看,终于起身道:“宫主,我也去看看吧。” 傅明侧着脸,静静地看着拍卖台,灯光投射出一片阴影,落在他眼间,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他并未答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齐磊得了许可,也出门寻人去了。 只剩下江楠溪、时子初和傅明三人在房中,江楠溪也津津有味地看着拍卖台。时子初左右看看,见两人都不想说话,便也跟着一起看向拍卖台,气氛有些尴尬。 这倒数第二件物件是一把剑,天青色的剑柄,剑身长约三尺七寸,剑鞘是琉璃紫玉制的,上面镂着繁复的花纹,出鞘时那一声剑吟,清透悠长,听了只让人觉得畅快过瘾。 作为一把给女子用的剑,如此利落流畅,叫人很难不喜欢。 “江姑娘,你觉得这把剑怎么样?”时子初见江楠溪看得出了神,虽然那拍卖的老板推前八件东西时,她也一直在认真看着,但看向这把剑的眼神却明显要投入专注得多。 难得的,也有叫她喜欢的东西。 “挺好的。”江楠溪礼貌地回了一句。 “那我拍来送你。”这么久以来,江楠溪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他说上这么一句,时子初却开心地不得了。 江楠溪闻言转过头,时子初的表情认认真真的,不像在开玩笑。就这么睁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这副极力示好的无辜模样,真是不忍心拒绝呢…… “不必了。” 楼下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比价。 “三百钱。” “三百二十钱。” “四百二十钱。”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不绝于耳。 “江姑娘,你不必担心我破费,我有钱。”时子初还没放弃。 “你有多少钱?”江楠溪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 “八百六十钱。”时子初笑了笑,露出两个小虎牙,似乎在说:你放心,绝对买得起。 “八百六十一钱。” 良久没有出声的傅明倚在窗口,吐字如玉,声音并不重,落在众人耳中,却带着股淡淡的凛冽的气势,还有点震慑人心的意味。第8章 众人闻声纷纷看了过来。 从楼下往上看,只隐隐看到傅明的半张侧脸,便是这样的朦胧迷蒙感,倒是平添了几分神秘。 “八百六十一钱一次。” “八百六十一钱两次。” “八百六十一钱三次。” “成交!”随着锤音落定,这把宝剑拍出了今晚的最高价,还是有零有整的那种。 “宫主,怎劳您替我喊价,我自己来就行。”时子初只当傅明是替他叫的价,还颇为感激。 “你想多了,我自己拍的。”傅明头也没抬,拿出传音玉简,低着头细细摩挲着。 “你这人怎么这样,明明是我先想要的。” 时子初顿时有些生气,在人间时,老师教过他许多做人的道理,其中“君子不夺人所好”他记得尤为清楚。 本以为傅明是风清气正的朗朗君子,如今看来,跟冥界的其他人并无差别,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江楠溪闻言差点笑出了声,这才是时子初嘛,这两天装得跟个羔羊似的,看的人心里发毛。 “价高者得,落锤无悔,你没听到?”傅明冷冷一句,堵得时子初哑口无言。 不知怎么的,看时子初吃瘪,江楠溪心情很好,连带着看傅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赞赏。于是拿起桌上的茶水,贴心地将傅明的茶杯斟满,“宫主,喝点茶,润润嗓子。” 声音带着几分雀跃,眉眼也生动起来。 傅明接过茶杯,微不可闻地勾了勾唇,眼角也溢出一丝笑意来。 “算了,我出去透透气。”看着两人的互动,时子初只觉得心口堵得慌,甩了甩衣袖,忿忿然离席而去。 就在这时,最后一件物品也送了上来。 是一面镜子,一面残镜。 镜身斑驳,裂痕交错,镜托上只悬着一小面镜块,大概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的大小。打眼看去,不像是这种场面下能拿出来的东西。 “什么破东西啊,也敢拿出来卖。” “是啊,这一面破镜子,有什么好看的。” 看了这许久,台下的人已经有些疲惫,本以为最后会是什么奇珍异宝,结果只是一面破镜子,他们顿时坐不住了。 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开始离场。 “诸位且慢,这可不是普通的镜子,这是上古圣物——幻世镜。” 幻世镜,是罗酆山的圣物,传闻能照出照镜者的前世今生。但它最有价值的地方并不在这,若能寻到遗失的上古法阵——空间重塑阵,便能使用幻世镜逆转时空,改天换命。 早在一千年前,就有魔族使用幻世镜和空间重塑阵试图逆转时空,复活死于神魔大战的邪魔。不过最后阵法出了问题,幻世镜也早已四分五裂,流落人间。 “圣物又如何,这么一小块拿来有何用?” “三百钱起拍。”台上的女子,拿着幻世镜也没有再与众人攀扯,直接开始了拍价。 “四百钱。” “四百五十钱。” “六百钱。” 话虽这么说,但这毕竟是上古圣物,保不齐还有什么其他的玄秘和机缘,就是抱着赌一把,试一试的心态,也有不少人愿意花点小钱。 “一千钱。”又是傅明。 接连拍了两样,台下众人不免好奇,楼上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宫主,您带钱了吗?” 江楠溪有些害怕,这一千八百六十一钱可不是小数目,若是最后拿不出钱来,只怕他们又要被扣下。 虽说前日去鬼市赔那半条街的摊子,傅明掏钱掏得爽利,但那毕竟才两百钱。 再说了,今日出门也没见他拿钱啊…… 随着最后那一声落锤,傅明才收回视线,看向江楠溪,理直气壮地说:“没带。” ? 看着傅明一脸无所谓的坦荡模样,江楠溪不由得有些后悔,没有和七娘他们一块出去…… 不一会,有人敲响了包厢的门,“贵客,您拍的东西,我们给您送来了。” “进来吧。” 几个侍女侍卫鱼贯而入,端着一大一小两个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拍卖台上的那个年轻女子也上来了,她拢了拢头发,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见了傅明,又施施然行了一礼,一举一动,绰约多姿,楚楚动人。 “小女子名叫绾纱,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那女子抬了眼,细细打量着傅明,只觉此人气质出众,相貌不凡,只是不知是哪里来的人物,有些面生。 “打开看看。”傅明并不搭话,只是敲了敲桌子。 江楠溪上前打开两个盒子,正是台上拍卖的最后两件宝物,琉璃剑和幻世境。 “公子,不知这一千八百六十一钱……”那女子款步走到傅明面前,扶了扶衣袖,露出霜雪般的皓腕,举起桌上的茶水,水从壶口中泄出,缓缓落入茶杯。 “钱来了。”傅明抬手指了指门口,骨肉匀亭的修长手指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几人闻声向门口望去。 “哟,这么热闹。” 只见一蓝衣男子,衣角随风摆动,头发用竹簪高高束起,眉眼含笑,手执一把折扇,踏风而来。 一副风流倜傥,潇洒自如的样子,周身气度,不像是冥界的人。 他进了门,拨开桌前的人,径直走到了傅明面前,从宽大的袖摆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丢到傅明身上,“冤家,你要的钱到了。” 说罢便端起绾纱刚刚给傅明斟的茶,一饮而尽。 傅明闻言竟罕见地笑了笑,一抹笑意化开,热闹嘈杂的人声都好像被屏蔽了一般,如新月清晕,冬雪初化,清润人心。 “符向川,你来的倒是快。” 傅明将钱袋放在桌上,朝着那女子说道,“点点吧。” 绾纱被符向川轻轻一推,就被拨到了墙角,本就有些怒气。 又见这人将自己给那贵公子斟的茶喝了,更觉得眼前这人举止粗鄙,没有风度。但碍于来着是客,她也不好发作?????,只是默默又走到了桌前,唤上身后的两个侍女一起清点。 这拍卖会举办了有百余年,头一次见人拿着零钱来拍东西的。几人轮流数了四五回,才总算清点完毕。 “钱货两清了,那公子,后会有期。”女子拿了钱,又对着傅明柔柔施了一礼,才缓缓退了出去。 离开时还推了符向川一把,“麻烦让让。” 那语气就像在路边见了个叫花子,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诶,你这女人,就是这样对待贵客的?”符向川冲着绾纱离开的方向喊道。 一行人并未理他,脚步匆匆地就下了楼招待其他客人。 “真是晦气!”符向川摆了摆衣袖,在傅明旁边坐下。 江楠溪见两人像是有事要商谈的样子,便起身道:“宫主,你们先聊着,我下去逛逛。” “别走远了,我一会去找你。” “好。” “等等。”江楠溪刚走到门口,闻言转过头来。 “把钱带着。”傅明将那符向明腰间的钱袋扯了下来,丢到了江楠溪手里。 江楠溪本想说前日的钱就够用,那人已经转过头去…… 屋内,符向明抓着傅明的肩膀,使劲摇了摇,有些崩溃。 “你拿我的钱买东西,拿我的钱追女人?”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符向川,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啊。”傅明挑了挑眉。 “这便是当年那个渔家女?” 傅明并未答话,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幻世镜的边缘来回勾勒着,屋内的跳动的灯火打在傅明的脸上,他始终垂着眼眸,看不出表情。 “你打算在这呆多久,佛州那边可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你去处理。” “我留在这也不全是为了私事。” “佛州那边,只能麻烦你先替我照看着。” 符向川看向傅明,比起上次见他,傅明眼中多了许多生气,整个人看起来也温和许多。 “你呀……” 江楠溪出了九鸿楼,便见这鬼市繁华,东西纵横交界的两条街道上,人流如织,热闹异常。 各式各样的摊子,卖丹药的,卖符纸的,卖器宝的,看得人眼花缭乱。 江楠溪正在一个卖首饰的摊位前挑拣着,拿起了一只红珊瑚的簪子,这簪子颜色通透大气,七娘戴着应当好看。 就这么想着,江楠溪将簪子举起,轻轻转动着钗身,放在灯光下细细地看着。 突然一根葱白的手指拨开簪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明媚张扬的脸,秋水明眸,顾盼生辉。 “姑娘认识我?”江楠溪笑着问。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江楠溪一眼,“不认识,不过”,突然抽走了江楠溪手中的簪子,“不过这簪子我喜欢,你再挑别的去。” 女子长长的头发垂到脚踝,穿着一身红衣,额头上戴着一串红玛瑙缀成的繁复额饰,说话间微微摇摆,显得整个人更加活泼明媚。 只是那理所当然的刁蛮语气,让人听了真是有些不舒服。 江楠溪闻言挑了挑眉,“姑娘,你长得很好看。” 红衣女子似乎没想到江楠溪会来这么一句,愣了片刻,旋即又露出一个不可一世的笑容来,仿佛在说:那还用你说。 “但你脑子不太好。我们既不认识,我挑的簪子,与你有什么干系?”第9章 语毕,江楠溪上前两步,反手抽走了那女子手里的簪子,放下一枚钱在摊子上,“不如你再挑别的去?” 一字一句,笑语盈盈,说罢还拿衣袖揩了揩簪子,像是十分嫌弃的样子。 红衣女子正欲发作,江楠溪接着又将簪子塞进了怀里,撞开她的肩膀,径直从她面前跨了过去。 看着江楠溪清冷桀骜的背影,那女子脸色难看至极,转头便冲了上去,死死地抓着江楠溪的胳膊,“你说谁脑子不好?” “放开!”江楠溪侧脸看向她,脸色冷的出奇。 “我还就不放了,你能拿我怎么样?”那女子倒还挑衅了起来,一副你惹到我了就别想跑的神情。 “我能拿你怎么样?”,江楠溪挑了挑眉,空着的那只手突然聚力而起,一掌落下。 “啊!”那缠人的女子被打翻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姑娘,出门在外,我好言劝你一句,做人低调些。” “楚瑶!”,两人闻声纷纷抬头,就见谢汝城持剑而来。 年轻的修士身材高大,逆着人流,迎着晚风,衣袂飘飘,朝着红衣女子走来。 “她打我!”红衣女子见了谢汝城,挣扎着爬起,拽着他的袍角声泪俱下地控诉起来。 “你活该。”谢汝城就那么站着,双手负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呜呜呜。”那女子放开了嗓子,大哭了起来。 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纷纷侧目,对着三人指指点点。 谢汝城有些头疼地蹲下,“楚瑶,你别哭了。” “你们都欺负我!”哭得更惨了。 “我把铃铛给你,你别哭了。”谢汝城那张几十年如一日拉着的脸上难得得显出几分手足无措来。 “真的?”像是怕他反悔,楚瑶的手攀上了谢汝城的胳膊,洁白的手指像菟丝花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谢汝城从怀里掏出了不离铃,透明的铃身,在灯光下闪着动人的光彩。 “叮铃”,清凌凌的声音,楚瑶顿时止住了哭,又开始笑嘻嘻地看着谢汝城。 “那个,谢汝城,七娘他们”见两人在这大街上拉扯了半天,江楠溪试探性地想插上一嘴。 “我给你戴上。” “我不要戴手上,我要戴脚上。”楚瑶声音软了下来,还带着刚刚哭完的一丝沙哑感,有点撒娇的意味。她撩起一边的裙角,露出细白的脚腕。 江楠溪本想问问谢汝城,有没有见到七娘他们,可现在谢汝城已经全然听不到江楠溪在说些什么了,半跪在地上,握着楚瑶的右脚,小心翼翼地将铃铛系在了晶莹如玉的脚腕上,那表情,居然有些……宠溺。 这还是谢汝城? 当真是两副面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江楠溪颇为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随即拨开人群,往反方向走去。 “江姑娘。”刚走出几步,有人喊她。 江楠溪回过头,是时子初。他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她跟前凑。 “你去进货了?”江楠溪额角直跳。 “我给你买的,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时子初卖力地介绍着,这个是首饰,这个是衣物,这个是丹药,这个是法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不要。” “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我再去买。”时子初又将东西一样样收了起来。 “南街那边还要许多吃的,要不我带你去转转?”时子初笑着,又露出那两个尖尖的小虎牙来。 江楠溪后来听七娘讲过时子初的事,时子初从小就是个孤儿,小小年纪,一天吃不上一顿饭。 夏天在烈日下乞讨,到了冬天,连一件像样的衣物都没有,冻得手脚生疮。是他的老师,在街上见了,于心不忍,将他接到了自己府里。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教他读书,教他断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但他只知道,从此以后,那个在冬日午后向他伸出手的人便是他的全部。 后来,十几岁的少年什么都懂了,但他仍然愿意抛出一切,选了最极端的方式,拼了性命,只为给那人出一口恶气。 时子初其实是个很单纯的人,若不是命运弄人…… “嗯。”看着少年满眼的希冀,江楠溪还真有些不忍心拒绝了。 两人来到南街,长街两旁林立着各式各样的吃食摊子,比起卖法器物件的街道来,这卖吃食的倒显得有些冷冷清清了。 江楠溪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不一会儿,时子初端着两只碗过来。 “江姑娘,你尝尝看,这是姜国的荔枝杨梅饮。” 碗中浮起两个莹白透亮的荔枝,还缀着三五颗酸甜可口的杨梅,汤汁酒红色,看着透亮甘甜。 江楠溪想起以前,每到夏天,散了学之后,就常常和师韵去学堂边的铺子喝上一碗。炎热的夏日,仿佛只要喝一碗杨梅饮,就能忘了蝉鸣聒噪,午后闷热。只是年少时那样要好的两个人,最后也会越走越远…… 江楠溪拿起勺子舀起一颗荔枝,晶莹剔透,冰凉爽口,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怎么样?”时子初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和我在岭城铺子里吃的一般无二。” 时子初闻言也端起碗喝了一口,“确实不错!” “老师知道我爱喝这个,以前每每入了暑之后,他只要出门回来,都会给我带上一碗。”时子初双手摩挲着碗沿,眼神温柔又澄澈。 江楠溪看向时子初,笑了笑,举起碗和他碰了一下,“干杯。” 瓷碗碰撞发出叮咣的脆响,好像撞在人心上,时子初不由地抬头望向江楠溪。 月光下的少女清润温柔,容色晶莹如玉,如花树堆雪,清风拂面。看向时子初的眼神透亮干净,嗓音也带了点荔枝饮的甜味?????。 “江姑娘,我好像看见一个熟人。”月色迷离,时子初却在江楠溪背后的影影绰绰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抱歉,我得去看看。”时子初起身掏出几枚钱放在桌子上,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江楠溪耸了耸肩,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地悬在夜空中,圆满无缺,一阵凉风吹来,撩动着江楠溪额前的碎发。 “我不是让你别走远了?你怎么从西街跑到了南街?” 清越的声音穿过熙攘嘈杂的人声,传到江楠溪的耳中。 江楠溪抬头,傅明拿着那把琉璃剑,白衣胜雪,长身玉立,在迷离纷乱的绰绰灯影中,在明月高悬的无边夜色里,越过繁闹杂噪的人流,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影子罩在她的头上,琉璃剑递到了江楠溪眼前。 在一片阴影中,剑身仍旧莹莹发亮,“拿着。” 傅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落在耳间,带着些春日冰消雪融,万物复苏之感。 “给我的?”江楠溪并没有伸手接过,反而站了起来,看向傅明。 “给你的。”傅明看着江楠溪的神情,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尽管这街市灯光迷离,人影纷乱,眼前人如梦似幻,连那把宝剑也闪着虚渺的光彩,但江楠溪那一双眼始终透彻清醒。 “宫主,无功不受禄。” 果然,被拒绝了。 “你不要误会,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你去做,你若没件趁手的法器,也是在耽误我办事。” 傅明又举起那把剑,骨节分明的手指缠绕在剑柄上,“你还想让我举多久?” “多谢宫主,定不辱命。” 江楠溪双手接过琉璃剑,剑柄上还残留着傅明手心的余温,江楠溪不着痕迹地转握住了剑鞘,举起剑向傅明施了一礼。 傅明看见桌上散落着的各式小玩意儿,“这是你买的?” “是时子初买的。” “你是和他来的南街?”傅明看着桌上还放着两套碗具,挑了挑眉,语气不快。 江楠溪点点头,不明所以。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傅明转过身去,不再说话,自己走在了前头。 江楠溪见状收了收桌上的东西,快步跟了上去。 傅明脚下生风似的,走的极快,江楠溪落下几步,只得跟在后面慢慢走着。 “姐姐,你要买糖吃吗?” 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扎着两个麻花辫,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子,走到江楠溪脚边,奶声奶气地问着。 “姐姐,哥哥是不是生气了,你给他买点糖吃吧,可甜了。” 小姑娘见江楠溪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于是掀开竹篮子上盖着的蓝布,里头整整齐齐地码着一些糖果,用黄色的油纸包着,只是看着卖相一般。 江楠溪挑了两颗,放在手里。 “姐姐,这个糖吃了,嘴会变甜哦!” “这么神奇?”江楠溪只当是小姑娘的玩笑话,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迎合了一句。 “当然了,姐姐试试就知道了。” “姐姐,哥哥在等你。”小姑娘指了指前面的方向,江楠溪抬头望去,果然见傅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站在路口,临风而立。 江楠溪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给了钱之后便提剑追了上去。 “宫主,你要吃糖吗,小姑娘说可甜了。”江楠溪走近,伸出手,素白的手心上躺着两颗黄纸包的糖。第10章 方才傅明第一次将琉璃剑给江楠溪的时候,江楠溪直接拒绝了,后头傅明也不等她,自己走在了前面。 江楠溪心想,肯定是头一下伤了宫主的面子,想着不知怎么缓和一下气氛。正巧这卖糖的小姑娘来了,于是上前挑了两颗糖送来。 傅明吃不吃的,其实并不重要,对于江楠溪而言,只要示好的态度到位了就行。 少女笑着笑意盈盈,眼里闪着细碎的光华,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幼稚。”江楠溪手心一空,两颗糖转眼被傅明攥在指尖,糖纸上还带着某人掌心残留的余温。 幼稚? 是买糖幼稚,还是吃糖幼稚? 江楠溪看向身旁的人,仍旧是眉目清朗,一派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不近凡尘的仙人之姿。 只不过与刚才相比,傅明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多了,如玉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轻松愉悦,终于也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走在江楠溪身边。 傅明撕开外层的糖纸,放了一颗在嘴里。 嗯,是挺甜的。 两人并肩穿过长长的街市,往回走去。 月色迷蒙,人影成双。 路上收到了孙七娘的传音,催促两人快些回来。 到了三天宫,两人还在门外,便听到殿中七嘴八舌,有说有笑的声音。 一进门,只见孙七娘等人团团围坐在一起,桌上摆了好多吃食。 沈、岑二人扯着脖子叫喊,一声高过一声,非得说自己在鬼市买的东西比对方的好。 “那女鬼你寻个日子赶紧送去投胎。”齐磊在谢汝城耳边不知说些什么,谢汝城神色淡淡,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没在听。 时子初坐在桌前,神色凝重,与众人的热闹欢腾格格不入。 “宫主,楠溪,你们可算回来了,就等你们了。” 孙七娘见了两人,三两步走到门口,拉着傅明和江楠溪坐下,“难得今日咱们人这么齐,我准备了些吃的,咱们三天宫早就该聚上一聚。” “辛苦七娘收拾这些了。”江楠溪被拉到桌前,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吃食,不由得感叹孙七娘的七窍玲珑之心。 “哪里的话。” “谢汝城,那个姑娘呢?”江楠溪刚坐下,看见坐在对面的谢汝城看了过来。 “关起来了,过两日我就送她去地府投胎。”言外之意,我心里有数,你少管闲事。 谢汝城如今绷着一张脸毫无表情的样子,不知怎么又让江楠溪想起鬼市街头,那个俯身给人戴铃铛的冷面修士来。这大概便是“一物降一物吧”。 “别愣着了,大家快吃吧!”孙七娘招呼了起来。 “江姑娘,实在抱歉,我刚刚以为看见个熟人,不曾想是认错了,把你一个人丢在那。”时子初见江楠溪坐了下来,连忙为她布好碗筷和酒水。 “没事。”江楠溪自然地将碗筷和酒水移到了傅明面前,自己又重新拿了一份。 傅明淡淡地扫了时子初一眼,心情颇好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宫主,我敬您一杯,这段时间您为我们三天宫忙前忙后,辛苦了。” “我孙七娘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孙七娘见傅明自己喝了起来,以为他是被冷落着了,于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向着傅明举杯道。 傅明很给面子地擎起酒杯与孙七娘相碰,两人皆是一饮而尽。 孙七娘坐下后,沈东给她夹了一筷子菜,示意她赶紧尝尝。孙七娘见状也放下酒杯尝了一口,立马露出赞赏的表情。 “孙七娘,你性格直爽,不拘小节,没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距离两人碰杯已经过了有一会,傅明突然淡淡开口。 众人闻言俱惊,孙七娘伸出去夹菜的筷子都顿在了空中。 与傅明交往以来的这段时间,大家或多或少都被他训过,却从未从他嘴里听过一句好话。 傅明虽表面看着,是个清清冷冷,谪仙般的人,但对人对事的行事做派,却是实实在在的冥界里的阴阳风格。 江楠溪一脸疑惑地看向傅明,只见他眉头微微地蹙着,似乎说出这番话,自己也非常难以接受。 岑礼和沈东见状也举起了酒杯,“宫主,我们俩修为也不高,人又懒怠,之前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还劳您多担待。” “岑礼你心思细腻,沈东宽厚良善,你们两人很好。” 这回傅明干脆酒也不喝了,直接对着两人就是一通赞美,关键是,还特别真诚。 殿堂里的烛火跳跃着,光影打在傅明眼皮上,他却躲也没躲,还那么岿然不动地坐着,状似云淡风轻,若不是江楠溪偏头看见了他紧紧攥着的双手…… 两人懵头懵脑地坐了下来。几人对视一眼,纷纷一副“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的表情。 “齐磊你真诚大方,勤奋上进。” “谢汝城面冷心热,侠义心肠。” “时子初善良单纯,嫉恶如仇。” 傅明的眼神朝着众人扫去,点兵点将一般,不等他人举酒来敬,一句接着一句地说着。 大家看向傅明,纷纷震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哪里从他嘴里听过一句好话,如今冷不丁冒出这么多,到让人觉得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姐姐,这个糖吃了,嘴会变甜哦。” 小姑娘的话萦绕在耳间。江楠溪颇为艰难地抬头,傅明正转了过来,四目相接。 好像轮到她了…… “江楠溪,你……我”,两人就坐在一块,离得很近,傅明转过来时,还看得见江楠溪鼻尖上的一颗小痣。 “我有些不舒服,大家?????吃吧,我先失陪了。”傅明“突”地一下站了起来,神色竟有几分慌乱,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 傅明回了房间,坐在书桌前,月光透过窗子照了进来,满屋子,一地银霜。 他就静静地靠在椅子上,眼睛轻轻地合着,静谧的庭院中,夜风吹来,撩起他一角衣袍,如玉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 怎么就像见了鬼一样,他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候啊…… 殿内,傅明走后,夜色也深了,众人没再多留,各自散去。 回了房间,江楠溪将时子初买的东西拿了出来,刚刚在殿内说是要还给他,但这人有时候偏偏固执得很。说什么也都是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送回来的道理。江楠溪打开了衣柜,将东西塞了进去。 桌子上还摆着那把琉璃剑,月光照在剑上,流光溢彩。 江楠溪将剑抽了出来,一声清澈的剑吟,带着霜雪寒气。不由自主的,她翻身进了院子里,舞起剑来。 寒霜雪刃,剑影苍苍,天地辽阔,少女身影蹁跹,剑挽圆月。 院外婆娑树影中,映着一个长长的人影,久久未离,陪着院中舞剑的少女,直到天边浮现鱼肚白色。 翌日午后,三天宫殿内,沈东和岑礼在打赌,今日傅明什么时候来。 “宫主今日肯定要来,他可从没旷过工。”沈东一脸自信。 “不不不,这都半日了,我觉得他今日肯定不回来。”岑礼敲了敲桌子,声音比沈东高了一度,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咳咳咳。”齐磊不停地咳嗽着。 “齐大哥,你生病了?”时子初坐在案前,拿着一本结录,头也没抬,在空中扇了扇。 “啊,七娘,你掐我干什么?”沈东一声哀嚎,猛然抬头,不知傅明什么时候已经入了殿内,众人纷纷噤声。 傅明淡淡扫了一眼,走到案桌前,“这批结录今日能写好?荣昭一会便要来取了。” “宫主,这都写完了,不过再整理一遍罢了。”孙七娘连忙上前,倒了一杯茶递到傅明手中。 你来我往的,仿佛昨日之事未曾发生过。 “傅宫主,近来可好啊。”荣昭风尘仆仆地从门外进来。 真是不禁念叨,刚说着,人就来了。 傅明点了点桌子,齐磊连忙上去收拾,转头向荣昭道:“一切安好。” 孙七娘斟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荣昭大人,您稍等片刻,马上把结录给您。” 荣昭接过茶水,“这个不急,我今日来主要还是另一件事。” “傅宫主,你们半月前可去过枉死城啊?” “去过,怎么了?”傅明看着荣昭欲言又止的样子,放下手中的茶杯,将手心翻了过来,“有事请直说。” “是这样,前几日枉死城的曹判官说,城里跑了几只鬼。”荣昭看看傅明,又看看江楠溪,面色带着几分犹豫,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曹判官说,这段时间只有三天宫的人去过枉死城,如今这些鬼跑了,要你们……来负责。” “荣昭大人,我们不过是去借了两个鬼,没两日便还回去了。是不是弄错了。”齐磊将码好的结录递到荣昭手里,有些忿忿不平。 “对呀,我们都是走的合规的流程,这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们来负责吧?”孙七娘拿着茶壶,语气柔和,笑意盈盈地又给荣昭将茶水续满。 “话是这么说,不过那曹判官实在是磨人得紧,这几日一直找着大帝要个说法。”荣昭给了孙七娘一个眼神,颇为无奈,似乎在说:我也没办法。第11章 “大帝怎么说?”江楠溪站在傅明身后,淡淡开口,清清冷冷的语调听着倒还有几分威严庄重之感。 荣昭不自觉地看向隐在人后的女子,听说此人颇得傅明看重,思酌了片刻道:“大帝的意思是,这事儿就各退一步,傅宫主领人去将这几只鬼捉回来便是。” 荣昭掂了掂手中结录又拍起了马屁,“果然傅宫主一来,三天宫的办事效率都要高出不少,大帝对傅宫主可是赞赏有加啊。” 傅明将手搭在袖口上,袖口的金色莲花纹闪着细细的光晕,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既然是大帝的意思,那便由我们去捉吧。” 众人只觉得酆都大帝偏心冥界的那群家伙,偏待了三天宫,但心里虽还有些忿忿不平,见傅明发了话,便也只能跟着应承下来。 “还是傅宫主深明大义,这是那几只鬼的信息。”荣昭终于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容,像是怕人反悔似的,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到孙七娘手里。 “那各位商量着,我就不打扰了。”荣昭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向着几人招了招手,便转身出了门。 “大人慢走。”孙七娘极其敷衍地应了句,一边翻开荣昭递过来的册子,上头只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地点,“南疆?谢汝城前阵子不是去过南疆吗?” 谢汝城正好从门外进来,与荣昭错身而过。 “怎么,谁要去南疆?” 孙七娘三言两语简单地给谢汝城讲了来龙去脉,荣昭来三天宫传了大帝的意思,命众人去南疆找回枉死城丢失的几只鬼。 “宫主,我今日本来要将楚瑶送去投胎,可她执念太深,我担心倒时候再生出事端来。若是我们要去南疆,不知能不能也带上她,她从小在南疆长大,到时候遇上什么事情大概也能帮上一二。” 头一次见谢汝城说这么多话。 谢汝城言辞恳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几人此去南疆,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个人带路,自然是再好不过。傅明转头看向江楠溪,“你觉得呢?” “楚姑娘长在南疆,对南疆应当是再熟悉不过,届时我们去办事,有她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江楠溪看了看像钢针一样杵在傅明眼前的谢汝城,又想到昨日在鬼市里碰到的那个刁蛮任性的少女,颇为为难地开口道:“只是她性子娇蛮,似乎也不太爱讲道理,我们出门在外,最忌讳高调张扬,我怕她惹事。” “楚瑶虽然有时候是不太讲道理,但她听我的话,我一定会看好她的。”谢汝城一脸正气,说得义正辞严,完全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楚瑶听谢汝城的话? 是不是搞反了。 江楠溪闻言缓缓转头,又看向傅明,两人四目相接,江楠溪耸了耸肩,好像在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那便跟着去吧,只是她若惹了麻烦,我定饶不了你。” “多谢宫主!” 傅明不难说话的时候,其实挺好说话的。 “宫主,既然是去捉鬼,为何不给我们这些鬼的详细信息,反而是给了几个地名?”孙七娘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手里的册子,来回翻了几遍,确定册子里除了这几个简单的地名,确实没有其他内容。 “我们不是去捉鬼。”傅明伸手拿过那本小册子,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册边。 “是去找东西,捉鬼一说,不过是大帝为我们找的幌子。” 说着将册子递到了江楠溪手里,“收好。” “幻世镜?”江楠溪接过,看到傅明颇为严肃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九鸿楼那晚拍卖会上出现的残镜。 傅明点点头,“有一块碎片,在南疆。” “冥界最近并不太平,自从幻世镜从鬼市流出后,各界蠢蠢欲动。大帝命我们早日找回幻世镜,以免生出大乱。” “此行路途遥远,归期不定”,傅明顿了顿,扫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齐磊,孙七娘,时子初,你们三个留在殿里,其余人随我去南疆。” 齐磊和孙七娘作为一贯的留守人士,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意外。傅明走后,三天宫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会断,需要几个有经验能主持大局的人留着照看。 只是时子初面露难色,虽然昨日在九鸿楼与傅明发生了一些不愉快,但时子初显然是个心大的,又见傅明今日似乎挺好说话,于是腆着脸凑到了跟前,“宫主,我能去吗。” 几人闻言纷纷看向他,但想到时子初如今天天跟在江楠溪屁股后面转,如今江楠溪要去南疆,他自然也想跟着去。 江楠溪不着痕迹地将时子初往后拉了拉,示意他不要给大家添麻烦。 傅明看着两人关系颇好的样子,蹙了蹙眉,半晌没有说话。 殿中气氛诡异,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孙七娘几个互相挤眉弄眼,最终是沈东当了这出头鸟。 “宫主,不然这样吧,我留下,他去。”沈东凑上前来。 “是啊,是啊,沈东留下也行,我们这边三个人足够了。”孙七娘帮着打圆场。 “嗯。”傅明轻声应了句,语气听不出喜怒。 “多谢宫主!”时子初倒是喜上眉梢,心满意足起来,“宫主,那我们何时启程?” “不急,我先去一趟冥界,查点东西。你们便先准备准备,等我回来。” 傅明说完便往外?????走去,墨色的长袍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只脚刚要踏出门去,皂色的靴子突然停在门口,傅明转过头,看见江楠溪在孙七娘头上摆弄着什么。 “好看吗?”孙七娘扶了扶发髻,那一根红珊瑚的簪子斜斜插在发髻上,衬得她整个人更加婀娜多姿,风情摇曳起来。 “好看呀!”一旁的沈东凑了上来,极为捧场。 孙七娘嗔了他一眼,正要拿出镜子照上一照,抬眼瞥见傅明还站在门口,长身玉立的男子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像是在等谁一样。 于是赶紧用手肘杵了她一下,示意她回头看看。江楠溪不明所以,冷不丁地一回头,就见傅明半靠在门口,姿态闲雅,微风轻拂,衣角轻摇,青竹朗月一般的风姿,让人有片刻的怔楞恍惚。 见她回头看来,傅明缓缓抬手,朝她伸出了两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勾了勾指头,像是在逗一只小狗。第12章 江楠溪以为傅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于是脚下生风,三两步便到了傅明跟前。屋外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阳光下的眼睛有种淡淡的琥珀颜色,星眸微转,波光潋滟。 “宫主,有何吩咐?” 少女的声音带着惺忪午后,清风拂面的飒爽凌然,如潺潺流水,落入心扉。 “跟我一起去。”背后的阳光洒在颈间,傅明将手背轻轻覆在脖颈处,试图用手背上的凉意缓和脖子上的微微热意。 “……哦。”不过一个字的回答,江楠溪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似乎有些不情不愿。 “你很不乐意?”傅明失笑道。 “没有。”江楠溪摇摇头,额前的碎发也跟着动了起来,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这回倒是回得干净利落。 两人下了三天宫,往冥界走去。 “我昨天,是不是有些失态?。”傅明又想到自己昨天的一系列反常行为,犹豫了半晌,还是问出了口,耳尖都泛着红。 “宫主平日里话不多,昨日真情流露一番,大家都受宠若惊。哪里会失态,您不必放在心上。” 毕竟那糖是自己拿给他吃的,江楠溪只得昧着良心开解了他两句,说这话时,江楠溪甚至不敢回过头去看他,只是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前方。 傅明笑了笑,她的安慰,当真是敷衍……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又来到了九鸿楼。 鬼市里白日冷寂,所以连带着九鸿楼看着,也没有鬼节那晚那般的恢宏瑰丽,甚至还有些冷清寥落的意味。 楼门紧闭着,站在楼前,有股压迫之感。傅明上前敲了敲门,半晌,出来了一个鬼差。 “傅宫主,您跟我来。”应当是提前打了招呼,这人见了傅明,便恭恭敬敬地将他迎了进去。 “四层的门开着,您要查些什么,直接进去便是,小的在楼下守着。”鬼差将两人引到四楼的书画层,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退了下去。 之前去过九楼看拍卖会,九楼分了上下两层,下层是拍卖台和一大片的观赏位,上层则是由一圈厢房团团围住。但这四楼书画层的布置陈设却大有不同。 房中开阔异常,便是九楼的两层加在一起,也不如这四层的一半高旷。左右是两个巨型的书架,抱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八卦图纹的式样。 两人走近,那书架像是知道有人进来了一般,自动地往两边打开,等人进去了,又会自动关上。 两人置身两大扇半圆形的巨大书架中,书架上则密密麻麻排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四层的高大书架子挡住了大片的天光,房内昏暗幽闭。 “这架子上的书按照‘物’,‘事’,‘人’分类记录了千百年来关于冥界和罗酆山的重要事件。你找找关于幻世镜的记载,我查查看千年前关于幻世镜碎裂的那场阵法。” 傅明从袖口掏出一颗夜明珠,放在正中的主桌上。 房内霎时明亮如白昼。 “宫主,这么多,我从哪开始找啊?”江楠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块记载“物”的区域,细细的长眉拧在了一起,饶是傅明已经分了个大概,但放眼望去,仍有千余本满满当当地立在架子上。 傅明见江楠溪那犯了难的样子,不由地勾了勾唇角。于是从主桌旁走到她身后,双手拢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将江楠溪缓缓推到了西南角的方向,指着五六排的位置,“先从这找。” 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肩头,像雨后破土而出的新鲜笋芽尖,带着几丝不属于自己身体的温热。 傅明的声音在耳后响起,清泉击石般的清冽凛然中隐隐透着些笑意,江楠溪瞬间绷直了背,正准备挣脱开来,肩膀陡然一松,傅明已经放开了双手,泰然自若地转去了边上的书架,继续翻看着刚刚放下的那本书,厚重的古书掩盖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抓紧时间查东西吧。 江楠溪这么对自己说,好让那股异样的感觉从身体里出去,也开始在书架上细细地查找起来。 据记载,幻世镜是千年前佛州的玉华尊者在崎落川山秘境中获得的上古圣物。后在冥界渡化恶鬼时,见冥界鬼气缭绕,怨憎可怖,于是将幻世镜交于酆都大帝。 幻世镜从此成为了罗酆山的圣物,在罗酆山,净化怨念,普渡众鬼。 只是千年前,妖魔一族听闻有此圣物,潜入罗酆山,盗取幻世镜,施行空间重塑阵法,意图复活死于神魔大战的妖魔王。 阵法破裂后,幻世镜也由此被波及。分裂成了四块,分别流落于冥界、南疆、佛州和玉华山。 如今,傅明在鬼市得了一块,还有三块碎片不知所踪。 完整的幻世镜,可以照出人、鬼、妖、魔、仙的前世今生,可以净化怨念,普渡恶灵,可以辅以空间法阵,逆转时空。 但碎成碎片的幻世镜,也不是全无作用。 江楠溪翻阅着《上古奇物谈》,上面写着“上古圣物幻世镜一可照众生,二可渡众生,三可重塑众生。镜身有四主,一主灵,二主欲,三主运,四主情。镜若破,则各择四主,四主相感召。” “宫主,幻世镜有四块,那我们手里的那块主的什么?”江楠溪拿著书,递到傅明面前。 “这怕是只有找到其他三块碎片才能知晓了。” “但我们此去南疆,荣昭给我们的册子上,只简单写了地名,那样大的地方,我们要如何找一块小小的残镜?” “幻世镜落入南疆时,南疆还不叫南疆。” 千年前,长岐王在世时,南疆和北疆并未分立。长岐王死后,其胞弟长荣,举兵自立,割裂疆土,从此南疆北疆鼎立,长岐王的儿子长恒王居南疆,长荣居北疆。 千年来,南疆百姓安居乐业,一派海晏河清,欣欣向荣之像。而北疆却民不聊生,战火连天,疆土纷乱。 “你刚刚查到,幻世镜的碎片,有一片,主灵。”傅明突然看向江楠溪,后者微微仰着头,夜明珠的光从她身后投射过来,像一块莹莹美玉。 “您是说,这主灵的碎片在南疆王室,所以才能保佑南疆千年免受战火纷扰?” 空旷辽阔的空间里,少女的声音掷地有声,带着密闭屋室的回响,罩在耳边。 傅明靠在架子上,一手拿著书,一手松松地搭在身侧,唇边泛起一道浅浅的笑意。 如玉的清水冷眸闪着细细的温润的光亮,“真聪明。”闲着的那只手突然抚上了眼前少女的脑袋,动作并不熟练地揉了揉。 干燥的大手带着温温的暖意,在头顶揉捏着,江楠溪直直怔楞在原地。第13章 自从白日里一起去冥界查找关于幻世镜的内容后,傅明便感觉江楠溪一直在躲着他。 回来的路上两人也没说一句话。 夜色寂寂,明月如盘,高悬空中。夏风不止,院中的秋千架,摇摇晃晃,淡淡的影子投在草地上。 傅明靠在那架秋千树上,拿出传音玉简,向符向川拨出了一道传音。 夜风飒飒,良久无人回应。 傅明想起昨天晚上,在三天宫出完糗之后,回到房间,他也是像今天这样,给符向川去了传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听完傅明说自己如何在众人敬酒时对大家一顿夸赞后,符向川像被点了笑穴一般,传音玉简都盖不住他肆虐张狂的笑声。 “明明,下次再有这种节目,你一定提前告诉我。我就算用最贵的传送阵,也要马上飞去看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玉简的那头,符向川笑得喘不过气。 “滚!”傅明伸手捏着额角,有些烦躁,顿时有些后悔给这大喇叭讲了这些。 “对了,你与那个小姑娘,你们如何了?” 说到江楠溪,傅明登时绷直了背,眼中透出几分晦色来。 “她……似乎对我有些抵触。” 想起近日来两人的相处。他虽时不时地向她示好,可她似乎并不?????买账,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毕恭毕敬,冷冷淡淡。 “不是我说,你顶着这样一张冰山脸,也不会说话,又不主动,哪个小姑娘见了你不抵触?”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傅明说的极慢,眉头紧锁,思绪万千。 “你既然与她在一处,如此好的机会,近水楼台,你问我怎么办?”符向川在那头龇牙咧嘴地喊着,仿佛在教化一颗不开窍的石头。 “可她如今只当我是三天宫的宫主。”那女子一口一个“宫主”,一句一个“您”,一见他就打躬作揖的规矩模样真是让人心凉。 “她不是在你手底下做事吗,你就要趁机拉近你们的关系呀,多夸夸她,多亲近她,多和她说说话,别整日冷着一张脸。” “我不会夸人。” “你今天不是夸得挺好的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话说,你什么时候也夸夸我呗。” …… 所以今日去九鸿楼,傅明才按符向川说的,和她一起查关于幻世镜的内容,拉近和她的关系,夸她,亲近她,和她说话。 素日里不苟言笑的三天宫宫主大人,兰华佛州的冷面尊者,在与江楠溪相处时也收起了那张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 比起在那个冷冰冰的佛州,在罗酆山的日子,在江楠溪身边的日子,傅明觉得自己都要生动鲜活许多。 但她好像不太喜欢…… 思酌间,手中的玉简亮起,那人终于回了信,傅明看向玉简,回过神来。 “又怎么啦?”那头传来符向川十分无奈的声音。 “我今日按你说的做了,夸她,亲近她。” “但是她好像不喜欢。晚间都没有和我说话。”语气认真庄重,俨然一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子。 “就这事?” “嗯。”傅明捏着玉简,应得淡淡的。 语气中竟带几丝微不可闻的委屈难过的情绪,被符向川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符向川原本还十分嫌弃的口吻突然认真起来。 “明明,对人对事,都要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她对你而言,是多年的执念。可你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才认识不久的人。你一下太热情,人家只会害怕你是一时头脑发热。” “况且不管怎么说,不论其中缘由如何,你以前伤过她。我上次见她,猜想她应当是个有主意的人。你要想好以后她若是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符向川说的,一字一句,落在傅明耳边。 这边良久没有回应。 “明明?” “我在。”傅明缓缓起身,坐到了旁边的秋千上,修长的手指缠绕在秋千绳上,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等去了南疆回来,我再同她解释吧。” “你要去南疆?” “去办点事。” 三天宫寝殿的另一边,江楠溪静静地坐在院中的台阶上。水蓝色的长裙散开,铺在错落的台阶上,在莹莹清辉中透着迷蒙的光亮。 月光落在她身上,从背后看着,孤寂寥落,寂寂无声。 “怎么了,想家了?”孙七娘从窗子里瞧见江楠溪一人坐着,便也出了门,挨着她坐了下来。 江楠溪摇了摇头,伸出素白的手,掬了一捧月光,柔柔笑道:“只是看着今晚月色好,出来瞧瞧罢了。” “今日可是与宫主闹别扭了?从冥界回来就没见你们搭过话。”孙七娘看着江楠溪,孤零零地坐在这,眉间晦暗,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夜风吹来,宽大的袖摆滑落至肘间,露出霜雪般的一截皓腕。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放下,“没有,只是有时候觉得,他特别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一个我讨厌的人。” “一个我讨厌,却忘不了的人。” 寂静深夜中,少女的声音微沉,不知怎么的,让人想到孤枝凝寒霜,月落松山岗,一派孤苦清寂,无人话凄凉的冷涩之感。 不像是江楠溪会说的话。 眼前这个看似温柔坚毅的姑娘,心中也有难与人说的酸涩苦楚吧。 孙七娘揽过江楠溪纤弱的肩头,一只手轻轻地在她肩上抚着,试图驱走眼前这个小姑娘的一身霜雪寒气。 “旁人若是发生了什么,我们总喜欢说‘往事已矣’,叫他放下,叫他退一步,叫他云淡风轻,互诉来日可期。” “可若是什么事都能放下,都能忘记,世间哪有那么多离愁执念,爱恨嗔痴。人人都做个无甚喜怒哀乐的摆件,那还有什么意思。” “忘不了就忘不了,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你不应该把对别人的情绪带到宫主身上,你又聪明,又能干,宫主很看重你。”孙七娘像个可亲的大长辈一般,摸了摸江楠溪的头,语重心长地说着。 “宫主之前在离华天当着高高在上的神仙,冷不丁到了罗酆山来做这个不知所谓的宫主,这么大一摊子事,他也不容易。平时我们想与他亲近些呢,他也总是冷着脸。只有与你在一处时才好说话些。” “他既愿意亲近你,你也别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朋友之间,爱人之间的感情尚且都要用心经营,遑论与上司之间呢。” “你在这罗酆山,还有长长的岁月呢。” “嗯。”江楠溪点点头,眼眸中弥漫起蒙蒙雾气,顺势依偎在孙七娘肩上。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了许久。 翌日午后,晴空万里,鸟鸣婉转,山风怡人。阳光投射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上,投下铜钱一般的波光粼粼的光影。 三天宫宫殿的一角掩映在婆娑树影中。殿外的树荫下,孙七娘、沈东与齐磊将几人送了出来。 孙七娘将几人去南疆要用到的一些诸如银钱丹药之类的东西装在包裹里,递给了岑礼,又拍了拍江楠溪的肩膀道:“万事小心。” 沈东也乐呵呵地凑到岑礼跟前,“你可不要想我。” “我怕你是没睡醒。”岑礼一手挎着包裹,一手搂到沈东脖子上,两人扭作一团。 齐磊看了看两人,有些头疼,“怎么不见谢汝城?”,说好的今日午后便出发,几人在外面站了许久也不见他。 “来了!”正说着,女子精灵古怪的娇蛮声音落在众人耳边,几人闻言纷纷抬头望去。 只见谢汝城带着楚瑶从转角处拐了出来。 楚瑶跟在谢汝城旁边,一身红衣,娇艳似火,脚下的铃铛随着步伐一步一响。 江楠溪正与孙七娘说着什么,听到这熟悉的铃铛音,也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楚瑶原本还神气张扬的一张俏脸登时黑了下来。 “她怎么在这?我不跟她一起去!”楚瑶拉着谢汝城的衣袖,高声喊道。 许是与楚瑶八字不合,两人每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正如此时,江楠溪其实也不是很想与她一同去南疆,于是抬脚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小小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 傅明看着江楠溪的后脑勺,少女的脑袋随着脚下的动作微微颤动着,洁白的耳垂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粉色。 傅明想着,这人自己倒是玩得开心,于是藏在衣袖间的手指指尖微动,前面的人果然停住了动作。 江楠溪脚步一顿,怎么路上的石子儿一块都不见了…… “那你别去了。”那两人还在僵持着,谢汝城见怪不怪一般,冷着脸将衣袖从那双紧攥着的葱白小手中扯了出来,自顾自地往前走。 “喂,姓谢的,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楚瑶叉着腰站在原地,柳眉倒竖,一副气鼓鼓的模样。 “别忘了你昨日是怎么答应我的。”冷面修士也不是全然拿那女子没办法,只丢下这一句话,如炮仗一般的楚瑶终于安静了下来,静静地走在谢汝城身后,只是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混蛋”,“王八蛋”之类的。 “宫主,人到齐了,我们出发吧。”江楠溪每次与这两人相遇,总要被迫看他们演一场大戏,所以在其他人还津津有味回不过神来时,她早已习以为常。 傅明点了点头,于是众人在传送阵下,来到了千里之外的南疆。 ?煜秖氟? null第14章 南疆疆土辽阔,地广人稀,沿路走来,处处是蓝天碧草,雪山巍峨的峻秀景象。 从东城门入南疆都城羌城,甫一进城,众人便被眼前这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吸引住了。 城中四周往来的人流如织,三两个乐人零星散落在路间,吹着玉笛,弹着古琴,乐声相和,八月飞花。 巍然耸立的千年古城和吆喝叫卖的店铺沿街而立,琴音,人声,鸟语,交相应和。 夏末之时,走在城中,鸟语花香,林荫成路,凉爽飒然。 街衢巷陌里传来小孩们嬉戏游玩时传出的欢声笑语。交汇着历史的沉重庄严之感与百姓的鲜活生气。 “你们南疆看起来倒是真不错啊。”岑礼看着往来的人群,不禁发出感叹。 “这儿是南疆的都城,当然不差。”楚瑶一脸骄傲,“有机会带你们去月牙泉瞧瞧,我们小月城虽不比羌城繁华热闹,但也是山?????水灵秀,风光旖旎。”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住下。”傅明走在众人前头,淡淡出声,远远看去颇有几分拖家带口的意思。 “跟我来吧,这儿是十字街,主要是卖东西的。我们得去涧西街,那边才是客栈酒楼林立之处。”楚瑶拍了拍胸脯,俨然一副我是老大的威武气势,颠着腿儿走到了几人前头。 比起十字街,这会儿的涧西街并不热闹,街上是几家客栈还有酒楼,只是还没有到用饭的时候,只是零星地有几个人在街上走着。 几人找了街角一家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客栈。 “哟,几位是要住店吗?”店小二看见浩浩汤汤一队人马,立马乐开了花,三两步上前热情地将众人迎进了客栈。 “几位是来住店的吧?”店内的掌柜本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假寐,一听这动静,连忙起身招呼。 “给我们安排六间客栈吧。”岑礼颠了颠包裹,孙七娘放了不少钱,所以说话时颇为豪气。 “真是不巧,只剩三间了,要不各位挤一挤?”那掌柜翻了翻柜桌上的记账簿,向众人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咱俩一间?”岑礼揽过时子初的肩膀, “好吧。”时子初看了看他,有些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你嫌弃我是吧。”见时子初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岑礼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我没有。”两人打闹起来。 “那楚姑娘,我们两个一间?”江楠溪看看站在柜桌旁一言不发的傅明,又看了看负手立在门口满脸写着“勿扰”的谢汝城,态度颇好地向蹲着谢汝城脚边的楚瑶发出了邀请。 楚瑶努了努嘴,十分嫌弃,看也不看她道:“不要,我要跟谢汝城一间!” 说罢继续低头摆弄起脚上的铃铛来。 楚瑶要是和谢汝城一间,那她不是得和傅明一间? 楚瑶不住地拨弄着铃铛,那铃铛“叮铃铃”,“叮铃铃”的声音听得人头疼。 江楠溪眉头一跳,又望向傅明。 柜桌后有一小扇轩窗,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投下明明灭灭的交错光影。傅明将手伸在半空中,空中浮动的尘埃从指尖漏过。 江楠溪这边正是不堪其扰,他倒是颇为如意。 傅明像是感受到了她求助的视线一般,只是略略抬了头,一缕阳光打在他的眉骨上,驱散了些凌厉棱角带来的冷硬凛然之感,看着倒有几分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姿态。 那聚着细碎光影的眼睛与江楠溪对上,傅明只是朝着江楠溪耸了耸肩,意思是:你自己看着办。 这个场景,像极了那日谢汝城与傅明说要带楚瑶来南疆时,傅明问她怎么看,她给他的回应。 时子初本来正和岑礼打闹着到了门口,听了楚瑶这一句,便挣开了岑礼,冲着楚瑶义愤填膺道:“你这人,怎么事儿这么多?。” 楚瑶见状“腾”地一下站起来,正要发作,两人顿时剑拔弩张。江楠溪连忙上前将她拉到了一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这姑娘居然听了进去,不再说些什么。 “几位是外地来的吧?可是来揭榜的?”小二见几人因为分房闹出些龃龉,十分有眼力地上来试图缓和一下眼前的气氛。 “什么榜?” “几位有所不知,宫中有位贵人生了怪病,王上自上月起便重金求医,这段时间,有许多像你们这般的外来人士来我们羌城揭榜治病。” “连我们窝在这街角里的小客栈,如今都满房了。” “只是到现在也没人能治好那贵人的病。” 店小二三言两语地,给众人讲了眼下的情况,就是想告诉几人,城中客栈紧俏,几位赶紧住下。 去王城中给这位贵人看病,倒是给了几人进入王城的机会。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云霞渐散,淡天琉璃。 众人安顿好后聚在傅明房中。 “宫主,我们六个人揭榜去宫里会不会太过招摇?”江楠溪立在桌前,沉声问道。 “的确,所以明日我和你先去,后面看情况再将他们几人接来。” “你们四个,这两日先在客栈里等着,切记,不要惹事。”傅明带着压迫感的声音落下,后四个字落得极慢,谢汝城只觉得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不着痕迹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众人。 “宫主,你放心吧,有我看着他们,肯定不会给您惹麻烦!”岑礼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递到傅明手边。 一个不是那么靠谱的人给另外几个更不靠谱的人做着担保,傅明接过茶杯,没再说话。 眼见着傅明三两句便交待完了,众人起身准备离去。 “江姑娘,晚上一起去十字街逛逛吗,听楚瑶说那儿晚上特别热闹。”江楠溪走到门口,时子初像条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道。 “也好,我也正想出去打听打听王宫中的情况。”江楠溪提起裙摆,正要迈出门去,突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头去。 傅明还坐在桌前,两指捏着茶杯的边缘,静静摆弄着,从她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他瘦削的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有些单薄寥落背影。 “宫主要一同去吗?”少女清朗干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风拂杨柳的怡人暖意。 她在向他示好。 傅明执着杯沿的手倏然松开,唇角漾起一个浅浅的笑,抚了抚衣服上的褶皱,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我正好无事,便同你们走一趟。” 江楠溪本是想起那晚孙七娘与她说的一些道理,随口一问,不想傅明竟应得这样痛快,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不走吗?”傅明从她身边走过,声如朗玉,听上去心情颇好。 “来了。”江楠溪笑笑,放下提着的裙摆,快步跟了上去。 沿街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半弯新月遥遥挂在天上,微风吹来,带着馥郁的花香和淡淡的烟火气。 十字街上依旧热闹如常,两旁的商贩也纷纷亮起了灯盏,远处楼台上,歌舞升平,悠扬的乐声传来,灯光迷离,走在这陌生的城镇街头,倒是生出一股莫名安定之感。 “谢汝城!”楚瑶拿起一个鬼脸面具,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本来想要吓他一下。却不料谢汝城不知什么时候也戴了一个狰狞的面具,转过头来,猝不及防的,楚瑶被吓得大叫一声,引得众人连连发笑。 “这两人当真是出来玩的。”岑礼正啧啧感叹着,看见不远处有人耍着杂耍,登时来了兴趣,“诶,时子初,咱们去看前头那个喷火的吧!” “哎呀,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岑礼抓着时子初就要往前走,时子初一脸不耐烦。转头看向江楠溪时又柔下声来,“江姑娘,你想看那杂耍吗?” 杂耍什么的,人又多又挤,江楠溪摇了摇头,没什么兴趣,“你们去吧。” “她都说不去了,你就陪我去嘛。”岑礼连拖带拽地,终于把时子初拉去陪他看表演了。 几个闹腾的走了,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十字街往西边走,走过这条街道,尽头便是王宫城门。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低着头窃窃私语着。 “也不知宫里那位是生了什么怪病,这么多大夫都治不好。” “是啊,今日出来的那几个听说还是京都来的,治了好几天,也没见效果。” “两位公子,可方便说说,宫里病的是什么人?”江楠溪从袖间掏出几枚钱币,不着痕迹地递到两人手里,面色却不显,依旧笑吟吟的。 那两人见状,还煞有介事的左右望了望,又拉着傅明与江楠溪到了路边,高个的那个低声说道:“病着的是王上从宫外带回来的一位姑娘,病了许久了。” “王上很是看重这位姑娘?如此大费周章地与她治病。”路边有个小孩冲撞了过来,傅明一把拉过江楠溪揽在身后,继续问道。 “岂止是看重啊,这位贵人在王上心中的分量,重着呢。” “大概就像是二位这样。姑娘在公子心里的分量,也不轻呢。”矮个的那个公子看向两人,眼中竟带着几分钦羡宽慰的笑意。第15章 傅明的手还紧紧抓在江楠溪的手腕上,指骨分明的大手上透着青色的筋络,从腕口传来的热意清晰。 “这位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就是普通朋友。”江楠溪从傅明身后探出脑袋来。 那矮个公子和高个公子相视一笑,给了一个“你不要多说,我们都懂”的意味深长的表情。 这两人的话着实有些密,后头又见缝插针地说了许多,也不知是否有些以讹传讹的夸张成分在里头。 不过能确定的是,这姑娘的病确实颇为棘手,而且治了这许久也无甚效果,江楠溪有预感,若是几人能治好这位“贵人”,应当离那幻世镜碎片也能更近一步了。 那两人走后,江楠溪想到这么多大夫都看不好的病,只怕两人也无能为力,最多也是拿着几瓶丹药给人吊着。?????于是看向傅明,“宫主,你可会看病?” 言外之意:我可不会。 傅明轻声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活得久了,自然什么都会一点。” 不知怎么的,这话听起来,倒是几分苦清寥落之感。 傅明神色如常,看向前面路边的戏台子,台下正人头攒动,大家聚在那处,似乎在等着什么开场。 “去看看?”迷离灯火中,他转过头来,站的笔直劲挺,透着青竹翠柏一般的风雅秀致。不同于喧嚣闹市,十里长街的繁华锦绣,反而敛着一派水墨调般的雅逸。 江楠溪本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但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两人走近,戏台上正开始演起一出戏来。 明月悲风里,轩窗画堂,朱户幽篁,囿于深宅后院的高门小姐,独倚西窗。 高墙深院中一成不变,循规蹈矩的生活令她心生倦怠。每每看着飞出墙垣的鸟儿,听着门外市井人家的欢声笑语,偶尔得一次的出行,见到街头巷尾的烟火生气,都令她钦羡向往。 小姐生来淡漠寡言,不是在学着琴棋书画,女工针织,就是望着窗子发呆。 小姐养了一直漂亮的小鸟,养在金丝笼子里。这只鸟陪伴她许久,有时候,她也会对着小鸟说说话。 有一日,丫环给鸟儿喂食后,忘了关上笼子。 那只鸟就这样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小姐看着空荡荡的鸟笼子,突然生了一场大病。 来来去去许多大夫,日复一日许多汤药,都不见效。人人都说,这位娇小姐,活不过这个冬日。 初雪那日,小姐拖着病恹恹的身体,下了床。打开窗子,点点雪花飘落在她的手心,化成一滩水。 冰冷的手心传来一丝暖意,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环握住那只金丝笼里跑掉的小鸟,轻轻放在了小姐的手心。 “小姐,外头风大,进去歇着吧。” 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年轻的侍卫立在窗口,挡住了屋外的风霜雨雪。小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环着那只小鸟,脸上溢出了久违的笑容。 后来,在无数个寂寂难捱的深夜,小姐总能看到小窗上倒映着的,那抹静默的,颀长的影子。 于是有时候,小姐也会将陈规教条抛诸脑后,倚在窗边,和那影子说着话。 说着今日学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看了什么书。 尽管,从未有过回应…… 日子一日日过去,小姐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美丽端庄。小姐的父亲在她及笄那日,收了人家的聘礼,定好了婚期,就在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 那是一个弯月如勾,繁星漫天的深夜,小姐和往常一样,倚在窗口,修长的手指在蒙蒙的窗纸上描摹着侍卫的影子。 “我不想嫁给他,你能带我走吗?” 像是中了邪一般,十几年的规矩教养,刻在骨子里的礼义廉耻,作为一位高门贵女的娇贵矜持,在那一刻被小姐抛在了脑后。 她做了这一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小姐背过身去,的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借此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 “七日后的这个时辰,我来这里找你。” “我来带你走。” 这是自从上次将鸟交还与她之后,侍卫第一次同她说话。 坠玉一般清朗澄净的声音落在耳边,像在平静的湖泊里投下一颗石子,荡起层层涟漪,一圈又一圈。 七日后,小姐在窗前,从日暮黄昏站到天边渐白。 他食言了。 没等到那个说要带她走的人,没等到阳春三月的那场婚礼,小姐病死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春日。 床前放着一个空空如也的金丝笼。 随着凄婉哀绝的乐声渐渐落下,台下的人才从戏里出来,恍惚间,湿了眼眶。 江楠溪望着台上香消玉殒的那位小姐,眉间聚起一抹化不开的浓浓郁色,整张脸没在阴影中,像是陷入了什么痛苦不堪的回忆。 “那个侍卫,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看起来,不像是言而无信之人。” 一场戏落幕,台上的人缓缓下台去,台下的人也三三两两地退了。配乐的乐师换了一首轻快的曲子,下一场,似乎是个喜剧,江楠溪终于收回了视线,淡淡出声。 “无论如何,他给了承诺,应当做到才是。” “是啊,既然答应了人家,便是豁出性命,也当履约才是。” “世间男子多薄幸!”立在两人旁边的一个年轻妇人,面色愠怒,双手绞着帕子,很是忿忿不平。 “也许真是遇上什么要紧事了。”妇人旁边的男子,长得五大三粗,站在妇人面前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双大手不住地轻轻拍抚着妇人的肩膀。 “你怎知他没有豁出性命?”眼见着那男人就快要把女子哄好了,傅明冷不丁插了进来,声音冷涩,带着无形的压迫之感。 “你们男人自然替男人说话,我不知他有没有豁出性命,我只知道这女子死的委屈至极!”那妇人说罢一把推开旁边的男人,临走前还冲着江楠溪撂下一句,“瞧瞧你男人说的什么话!”。 “欸,不过是场戏,怎么较上真了呢?”男人嘴里一边说着,脚上却不停,急急忙忙追了出去。 傅明被那女子劈头盖脸吼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反驳,又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眉间染上几分愠色,但似乎是怕被人看出来一样,仍旧体体面面地站在那儿,任谁看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潇洒从容模样。 被两人这么一闹,江楠溪原本还有些阴郁的情绪也被一扫而空,看着傅明强装云淡风轻的样子,江楠溪有些好笑道:“宫主,与女子相处,不要讲道理,不要较真,不要多话。” 少女压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在熙攘嘈杂的人声中,带着特别的穿透力,传到傅明耳边。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傅明倏地松开了眉头,“好。” 如中元节在鬼市那晚一般,两人踏着月色,缓缓归去。 回了房间,江楠溪坐在桌前,微微阖着双目,想着明日去王宫的事情,明明灭灭的烛火跳跃着,打在眼皮上,就像她脑中纷乱的思绪一般,忽远忽近。 屋外传来楚瑶的声音,“嘭”地一下,客栈的房门被她一掌推开。 江楠溪的额角重重地跳了一跳,这家伙一回来就扰得人不得安宁。 “这是你们宫主让谢汝城揭的榜。”楚瑶大马金刀地进了屋,将手里的东西直接丢到了江楠溪怀里,径直走到了床边,利落地蹬掉了脚上的鞋子鲤鱼打挺一般跳了上去。 江楠溪从怀里拿起那张纸,摊开在烛光下。 “广寻天下能人医者……”是店小二说的皇榜。 “谢汝城怎么不直接给宫主,还让你拿给我?”江楠溪一边细细看着榜上的字,一边问道。 楚瑶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个滚,“谢汝城说杀牛焉用鸡刀,这种小事交给你就行了。” “是杀鸡焉用牛刀吧。”江楠溪哭笑不得。 “哎呀,一个意思。” 楚瑶的声音听着瓮声瓮气的,江楠溪不禁抬头望向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你别看了,快来睡觉!”楚瑶突然催促道。 这人今晚有些奇怪,江楠溪将手里的东西和明日进宫的行李放在一起,吹了烛台,往床榻走去。 走近时,却见楚瑶将头埋在枕头里,肩膀窸窸窣窣地抖动着,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白日里那个嚣张跋扈的刁蛮小姐,没想到还是个怕黑的怂货,想到这里,江楠溪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屏住呼吸,缓缓爬上了床,附在楚瑶耳边,轻轻喊道:“楚瑶~” 声音带着些诡异的让人心里发毛的腔调,楚瑶感受脖子上传来阵阵热气,吓得丢了枕头,捂着头缩到床角,大叫着:“啊!” “是我,是我。”江楠溪见状停了下来,左手抓着她的手,右手指尖在空中勾了勾,那烛台又燃了起来,房里瞬时恢复了光亮。 “你怕黑啊?”江楠溪双手抱在胸前,有些好笑地看向她。 “才不是,只是今日看了台戏,演的一个鬼故事,我还没回过神来。” “你快躺下。”楚瑶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对了,你今日跟我说,要和我说一个谢汝城的秘密,是什么?”第16章 白日里,几人在分房时,楚瑶并不乐意与江楠溪一起,江楠溪只得随便寻了句话把她哄着。 这会儿两人躺在床上,楚瑶望着床顶,紧紧地贴着江楠溪,抓着她的手问谢汝城的秘密是什么。 “嗯,谢汝城他……属兔。”半晌,江楠溪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这算什么秘密,你诓我?”边上的人意识到自己被骗了,语气有些尖锐。 “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吧。” “不知道。” “那不就得了。” “你……” “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大可放开我的手,顺便再离我远一些。” 话音刚落,?????耳边已经传来了楚瑶均匀平静的呼吸声,江楠溪闻言失笑,灭了烛火,也静静睡去。 翌日清晨,江楠溪收拾好东西出门时,傅明已经等在了门外。 今日要以医者的身份去王城中看病,两人都换了身简单的布衣。 傅明倚在屋外的栏杆上等她,左手松松地搭在身侧,右手提着一个药箱,晨间的日光从他身后打下来,周身镀着淡淡的金光。 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到了王城大门,两人将揭下的皇榜和一应的证明身份的物件交给守门的官差们看了之后,被两个侍卫领着从偏门进了王城。 昨日初到羌城时,江楠溪就在想,若是城外是这样一番熙来攘往的繁华景象,那不知王城中是怎样的一派光景。 如今倒是有机会进来瞧瞧了。 从偏门往里走去,两个侍卫领着两人穿过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廊下是白色的琉璃砖铺满的地面,廊顶是雕着飞龙走凤的雕梁画柱。 穷尽这条长廊,便能看到不远处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的宫殿,百余级长长的白玉石阶笔直而上,殿身宏伟瑰丽,檀香木雕,青砖浮窗,飞檐翘角,正中的牌匾上印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大字“羌平宫”,正是南疆王与臣子们议事的宫殿。 两人被领着从羌平宫下走过,绕过一条甬道,便来到了传闻中那位“贵人”所居的山岚殿。 前头见了那宏伟华丽的羌平宫,相比之下,山岚殿就显得如小家碧玉一般。天边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影落在朱门白墙上,清幽静谧,雅致简单。 两人还没走近,就看到几个拿着药箱子的医者模样的人,脚步匆匆,从山岚殿往外走去。 “瞧,又赶走了几个。”带路的两个侍卫看见迎面走来的几人,开始喁喁私语,面上却是习以为常的表情。 进了山岚殿中,往里走了两步便看见一大片水塘,水中波光潋滟,岸旁树木葱茏,蓊蓊郁郁。又绕过两座假山,一从珍奇花草,两人被带到了寝殿旁边的偏殿中。 “罗大人,今日又来了两个。”入了偏殿,侍卫朝着殿中男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那位被唤作“罗大人”的男子,身着绯色官服,上面绣着金色的云雁纹,正靠坐在偏殿朝南的椅子上。 闻言并未动作,只是掀开了茶盖,轻轻吹着杯盏中的茶水,茶水氤氲的热气下,一双敏锐的眼睛透着精明算计,深不可测。 半晌,这位罗大人屏退了众人,放下手里的茶杯,缓缓站起身,上下打量着傅明与江楠溪二人。 “昨日来的那几个,刚被赶出去,想必你们也看到了。” “如今王上已没有许多耐心,给你们一日的时间,山岚殿里那位若是今晚醒不过来,你们趁早哪来的回哪去。” 两人看着年纪轻轻,这病连羌城内外的那些年长又经验丰富的老医者们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两个看着毛都没长齐的年轻人,又能有几分真本事。 罗承并未将两人放在心上,连装都不装了,语气表情无不带着蔑视与鄙夷。 “罗大人放心,若是治不醒姑娘,不用您发话,我们自是识趣地离开,绝不给您添麻烦。” 眼前这人一看地位就不低,要么颇得王上器重,要么有些个什么极显赫贵重的人做倚仗,否则不敢这般颐指气使。江楠溪自是顺着他说话,低眉顺眼,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让人挑不出错处。 这小姑娘倒是机灵会说话,只是旁边杵着的男子,看着十分木讷的样子,想来应当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 江楠溪见罗承眯着往傅明的方向看去,透着一股子明明白白的嫌恶之色。 每每这种时候,都是江楠溪腆着脸上前讨好卖乖,傅明往往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就如同今日这般,闲闲站在厅下,目光沉静淡然,不为所动,仿佛他才是这宫殿的主人。 三天宫宫主矜贵的头颅,绝不向任何人低下。 “罗大人,这位是我兄长,没来过这样金贵的地方,您别和他一般见识,快些带我们去治病要紧。”江楠溪见状连忙上前挡住罗承的视线,低声说道。 若是跟这两个小喽啰计较,倒是失了他的身份。 “跟我来吧。”罗承闻言收回视线,甩了甩衣袖,带着两人来了旁边的寝殿。 寝殿外守着一圈侍卫,打眼望去有十余人,不知道的以为里头押着什么犯人,哪里想得到是个还病着的姑娘。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立在门口,见罗承领着人来了,轻声行了个礼,便将门打开。 “你们二人进去便是。”罗承又向着江楠溪强调道:“别忘了你刚刚是如何与我说的,若是今晚醒不来” “若是醒不来,不必您来赶人,我们识趣地自己消失。”江楠溪又扬起一个笑脸道:“您快去忙吧。” 罗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往门外走去。 “大人慢走。”江楠溪还冲着那背影遥遥一喊。 “宫主,咱们进去吧。”等到那罗承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江楠溪才转过头,唤傅明一道进去。 一转头才发现傅明早已经入了室内,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门口,悠悠然转过头来,还颇为神气地冲着她挑了挑眉。 …… 甫一进门,江楠溪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厚重的药味。这样热的夏末里,房中的窗子也紧紧闭着,有股闷热湿郁的压抑感。 屋内的檀木茶几上放着一角紫铜双耳挂式香炉,香烟袅袅升起,沉沉的木质香气逸散在本就沉闷的房里。 床前候着两个宫女,层层纱幔下,隐隐约约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女子。 两个宫女见两人走近,一左一右地撩起了床幔。 迷迷蒙蒙的烟纱中,床上女子的样子显露了出来,长长的黑发别在耳后,瘦瘦小小的身子陷在被窝里,呼吸微弱,像个精致易碎的白瓷娃娃。 一张惨白的小脸毫无生气,眉眼像水墨画一样的清淡迷离,眼下落着一颗小小的红痣,那股破碎感和明艳感矛盾地交错在脸上。 不由得让人好奇,这女子身上有着什么样的故事? 江楠溪将手覆在女子苍白如纸的手腕上,脉搏是还跳动着,只是微弱得紧。 两个丫环见状上前,与江楠溪讲了一些床上这姑娘的症状,又从桌子上拿出前头的大夫开的一些药方。江楠溪拿着方子,细细地看着。 煞有介事的模样。 少女规矩地坐在床边,秀窄修长的手指执起单薄的纸张,指甲上透着淡淡的粉,聚精会神地看着方子。 从傅明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她微微侧着的脑袋,长长的头发用一根青色的发带高高束起,一整把垂在胸前,垂发飘浮,像湖底摇曳的水荇,露出纤细莹白的脖颈。 看得那么认真,也不知看不看得懂。 傅明转过了头,聚起了灵力,将手掌覆在床上那女子的额头上,查看着这具身体的状况。 等江楠溪那边看完药方时,傅明这边也查探了个大概。 两人视线相交,傅明转头让两个宫女去取些笔墨纸砚来,将她们支去了偏房。 “是忧思过甚导致的离魂症。我一会给他们开几幅补血益气的药方,在熬药时将罗酆山带来的养气丹放进去,一起喝下,应当能醒来。”傅明走到江楠溪身边坐下,压低了声音。 在这浸满了药味的屋子里,傅明的身上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冽的气味,像在闷热的夏日午后里靠近了一眼流淌的山泉,莫名地让人舒缓了下来。 “能醒来,但这病要治好是不是还需费点功夫?”江楠溪注意到傅明话中留了几分余地,意识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傅明坐在她身边,眉眼冷峭,嘴唇轻抿,整个人看上去冷清沉肃。 “没错。这个回头再说,你一会同她们一块去煎药,我去这宫里转转。”傅明刚说完,两个宫女便拿着纸笔从偏房进来了。 纸张铺开在桌面上,傅明走近,右手执起一杆玉青色的毛笔,在磨好的砚台中蘸满墨汁,左手揽起落在桌上的袖子,指骨分明的手指握在笔杆上,腕间下力,笔走龙蛇,动作行云流水,须臾间便落下一个药方。 下笔的动作好看,人也好看。房中光线昏暗,但他站的那处,却像是比别处都要亮堂些。简简单单的青布衣衫也盖不住这人出尘脱俗的气质。第17章 空气中的尘埃飘浮缭绕,几人都默契地噤了声,静静等着傅明将药方写完。 两个宫女看着应该是学过不少礼仪规矩的,不然也不会被安排在山岚殿这位姑娘身边。 但此刻两人却颇为失礼地直勾勾地盯着傅明,目光灼灼,直到他落下笔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将脑袋低下。 江楠溪上前接过药方,都说字如其人,果然不假。药方上的字遒劲有力?????,风姿翩翩,不衫不履,仿佛能看到执笔之人意态悠闲,爽朗清俊之态。 江楠溪将药方递给丫环,和两人一同去了药房煎药。 几人走后,傅明也悄悄从窗子里翻了出去。 煎药的间隙,江楠溪与那两个宫女采月和闻霜聊了起来。 山岚殿里的姑娘叫景岚,三年前的春末,南疆王长峰带着两个儿子长裕、长渊和一众臣子去月牙泉狩猎。 狩猎时长渊受伤后不知所踪,后被景岚所救。一月后,长渊回宫,于是将景岚也带了回来,安置在了青光殿,并将青光殿改名为山岚殿。 长渊平安回宫后,南疆王和王后查出长渊受伤一事,是哥哥长裕从中作梗,于是将长裕贬送去了大月城,贬为长月王,且永世不得再入羌城。 长裕走后,长渊自然而然成了南疆王室唯一的继承人。一年前,南疆王病逝,长渊即位。 自景岚来到羌城以后,采月和闻霜就被长渊派来照顾景岚的衣食起居。 她们说,景岚是个很好的姑娘,温柔知礼,与世无争。在山岚殿的这几年,长渊待她极好,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无一不是最好的,即便是再忙,长渊每日也会来山岚殿瞧瞧她。 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在王上心里的分量。 除了没有名分,她在这宫里的地位,连王后也比不上。 三月前,景岚收到了从月牙泉寄来的一封信,此后便一病不起,昏睡至今。 景岚病后,长渊找了羌城所有的大夫给她治病,却一直没能让她醒来。 这才有了傅明与江楠溪这次的进城。 “江姑娘,这药是不是好了?” 炉子上的火舌轻吐,紫砂陶药罐子里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去将碗端来吧!”趁着两人去拿托盘和药碗的功夫,江楠溪掀开盖子,放了两颗养气丹进去。 送药的路上,采月和闻霜端着药,走在前面,江楠溪在后面静静地跟着两人,一边打量着四周的陈设布置。 一路上,不论走到哪里,总能看到院子里有零星几个侍卫在走动,难道这就是帝王与生俱来的控制欲。 等走到了寝殿门口,便见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立在门口,与门口的两个宫女问着话,身后跟着个内侍。 那男子穿着一身玄色衣袍,金冠玉带,领口绣着金色龙纹,针脚细致,栩栩如生。 谈话间,墨玉般的眼睛闪着温润和煦的光彩,眉毛展开的弧度恰到好处,每一处弯折都流畅自然。气度雍容,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参见王上!” 几人走近后,采月和闻霜双双出声行礼。 江楠溪也跟着两人的动作,低下头去。 长渊闻言转过身来,眸色淡淡,扫了几人一眼,朝着几人轻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这是新来的大夫?” 长渊的声音和人一样,听着和风细雨,温文尔雅,实则无形中带着股淡淡的压力,那是一种上位者与生俱来的睥睨万物的骄矜与傲气。 但不得不说,他掩饰得很好。 “回王上,小女江楠溪,是今日新来的大夫。” 长渊点了点头,淡淡扫了江楠溪一眼,“看着年纪倒是不大。” 并不等江楠溪回应,又看向旁边端着药的采月,“药查验过了?” “回王上,验过了,没有问题。” “那便端进来吧。” 众人跟在长渊身后进了房间,长渊停站在床前,江楠溪则默默退至一旁。采月和闻霜上前扶起床榻上的姑娘,接着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递到景岚嘴边。 每每喂药时,因为景岚昏着,所以一大碗药总是只喂得进去一小点。今日长渊就站在一旁盯着两人喂药,比起平日里,两个宫女要慌乱不少,喂了一半,那汤药都被拿来擦嘴的帕子吸去了。 景岚抿着嘴唇,眼睑都发着颤,一张小脸也透着痛苦难耐的情绪,看得人有些心疼。 江楠溪明显感受到长渊的脸色不太好。 “我来吧。”采月还想再继续喂,长渊一步上前接过采月手里的药碗,在床前坐下。 年轻帝王长年拿着奏章的手托住一只小小的药碗,碗中黑褐色的汤药被他一口含在嘴里。旋即长臂一伸,将空了的药碗往后送去,采月连忙上前接过。 长渊一只手托住景岚纤细的后颈,昏迷的少女像个脱了力的人偶娃娃,整个人躺在他的大手中,长渊轻轻地将她拉近,另一只手托起她苍白透明的小脸,慢慢靠近那微微开合的小嘴,将汤药渡了进去。 还是有些溢了出来,长渊等不及拿递过来的帕子,捻起袖角就擦了上去。 然后轻轻地将景岚放下,又替她掖好被角。 态度珍视,动作温柔,采月和闻霜似乎已经习惯了,波澜不惊地立在两旁。 看来果然像传闻中那样,长渊待景岚,十分珍视。 长渊身边的内侍低头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长渊听后便起身出了门。江楠溪和采月闻霜一并退在一旁,等他出去。 “那药两个时辰后还得再用一碗,我先去偏殿候着,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我。”长渊走后,江楠溪与两人交待了一番,也离开了房间。 到了偏殿,江楠溪搬了个凳子在朝南的窗子前坐了下来。景岚那一屋子的药味熏得人头疼,窗外的几缕清风迎面吹来,才终于感觉好些了。 傅明刚刚说是去宫里转转,也不知道现在在哪。江楠溪靠在窗边,葱白的手指捏着传音玉简,一下下地在窗棂上轻轻敲着。 万一有事呢,要不还是等会再问好了。 正思酌间,玉简亮起。 “江姑娘,你们那边怎么样了?”是时子初的声音。 “已经替那个姑娘看过了,喂了些药,今日应当能醒来。” “这就治好了?” “倒也不是,那姑娘主要是内里虚空,虚不受补。这阵子应当是给她喝了太多补药,倒是平白增加了她的负担。我们给她用了罗酆山的养气丹,宫主说,今日大概能醒来,但并未好全。” “楚瑶和谢汝城可还安分?” “大概是昨日逛累了,他们睡到午时才起,刚用完饭。” “那你们准备一下,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今日就要进宫了。” “好,你万事小心。” 江楠溪放下玉简,窗台上落下一只鸟,青绿色的羽毛,歪着脑袋,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一只脚高高擎起,在窗台上来回跳着,倒是伶俐可爱。 看着这只鸟儿,江楠溪忽然就想起昨日在街上,与傅明一起看的那处戏来。 “他看起来,不像是言而无信之人。” “你怎知他没有豁出性命?” 两句话在脑中响起,奇怪,傅明此人,平时也不爱多管闲事,却因为一场戏与个女子去争执,总感觉有些莫名。 “想什么呢?”熟悉的声音停在耳边,窗台上的小鸟被惊得“腾”一下飞了出去。 傅明立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江楠溪,高大的身子遮住了大片的日光,江楠溪一下被罩进了一片阴影里。 “您都去哪儿转了,有没有什么发现?”江楠溪抬头,迎上傅明的目光。 “去了羌平宫和南疆王的寝殿,除了发现这几处守卫异常森严,倒是没别的发现。” “没有密室、暗门、机关之类的?” “匆匆转了一圈,没来得及细看,南疆王就回来了。” “看来还是等景岚姑娘醒了,看能不能从她那里问到些什么。” “她喝过药之后怎么样了?” “瞧,人来了。”江楠溪葱白的手指伸出窗来,遥遥指着路口处,漏出一小截手腕,阳光落在手腕上,莹白透亮,亮的人睁不开眼。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罗承和采月一起,脚步匆匆,朝着两人走来。 江楠溪与傅明相视一笑,“罗大人,您找我们?”,江楠溪从窗口探出去半个身子,朝着罗承招呼道。 傅明一只手护在她头上,一只手将她头上支着窗子的叉竿取下,挪到了边角上。 “两位大夫,我们姑娘醒了。”采月对着两人柔柔行了一礼,语气里带着欣喜雀跃,眼圈却泛着红。 “两位年纪轻轻,本事倒是不小,真是深藏不露啊。”罗承对着两人也和颜悦色起来,早间眉目里透着的那股鄙夷不耐一扫而空,和风细雨的样子,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要不怎么说他们这些玩弄权术的人虚伪圆滑呢。 “两位不如就在宫中住下,王上已经让人给你们在山岚殿中安排好了住处。”罗承一张写着讨好的脸上堆出熟稔的笑意来,眼神飘忽,似是在窥探两人的脸色。第18章 看着罗承这副见风使舵,阿谀逢迎的人精模样,江楠溪不由得觉得有些滑稽。 “罗大人,我们一行还有几个朋友,现下正在城外的锦悦客栈中住着,我们能否将他们接来,后头为景岚姑娘诊治也有个帮手。” “当然没问题,我立马派人去接。” 早间与两人打交道时,罗承见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也敢来王城凑这热闹,态度语气都不见好。这会儿来时还颇为忐忑,生怕他们记恨。 不过如今看来,两人并未放在心上,想到这里,罗承的眉头忽地松了下来,很是热心。 “那不如两位先与我一同去姑娘那儿,王上要见你们。” 于是两人又跟着罗承回了景岚的寝殿。 这次来景岚房中,几扇门窗都开着,庭院的风吹进屋子里,带着淡淡的花香,屋子里的药味也被冲淡了许多,那床幔纱帐也被吹得飘飘若飞。 景岚仍旧躺在床上,人恹恹的,垂着眼眸,睫毛一眨不眨地盯着身前的锦被。 面容虽透着倦色,但那一双眼睛却清清亮亮的,像是聚着夏日晚间的萤火,整个人似卧在画卷中的娇弱美人,空灵易碎。 长渊就坐在她身边,握住景岚柔弱无骨的小手,说着她昏迷的这段时日,宫中发生了哪些趣事儿,山岚殿中他又为她寻来了什么珍奇花草,以及她不在的时候他有多么想念。 长渊恍若无人般,一连说了许多,声音轻柔舒缓,还是那派清贵和煦的样子,目光沉静温和,双眼一刻也不曾从景岚的身上挪开,甚至也并未注意到几人在一旁候着。 似乎只有对着景岚时,长渊才彻彻底底卸去了身上那股子无形的压迫之感,只是像一个普通男子一样,守在心爱的女人身边。 不过两人之间的氛围倒是有点奇怪,坐着的这个太热情,躺着的那个又好像太冷漠。 “来了。”长渊终于肯把视线分给几人,见罗承带着傅明和江楠溪来了,朝着几人招了招手。 傅明与江楠溪走到床边,罗承等人则识趣地退了出去。 “阿岚,这是将你治醒的两位大夫。”长渊指了指两人。 景岚终于抬了抬眼睛,目光淡淡地从两人身上扫过,脸色并未见几分波澜,“多谢。” 景岚这一把嗓子,分明应该是甜糯的音色,如燕语莺声才对,但这两个字说出口,却感觉带着些幽远颓然的意味。 对于自己能醒来这件事,她似乎并未放在心上,神情平静,容色淡漠。 “这次多亏了二位,你们便先在宫中住着,缺什么只管与罗承提。”长渊目光灼灼地看向两人,素来平静温和的脸上,不加掩饰地透着几分欣喜,声音听着也颇为轻快。 床上的景岚不知何时又合上了眼睛,昏昏睡了过去。 长渊修长的手指轻拂着她的耳侧,语气宠溺,“怎么才醒,就又要睡了。” “姑娘刚醒,身体还虚,这几日还需要再用些药温养一番。” “只要你们能治好她,届时,什么要求本王都会满足你们。”血雨腥风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帝王天子,最是擅长拿捏人心。 他一眼就知道,眼前两人,有所求。 “多谢王上。” 他看上去仍旧一派温润儒雅之态,嘴上还噙着清浅的笑意,只是在两人转身退下之时,那一抹笑意倏然散开,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 “阿岚,你说,他们能治好你吗?”长渊指骨分明的手指上绕着一缕柔软的青丝,发丝与指尖缠绕纠葛难分。 两人从景岚殿中退了出来,便被领着去了罗承为他们安排的住所。 绕过山岚殿的景岚居住的主屋,从进来的方向往外走,几人的住处就被安排在离山岚殿大门不远的一处院子里。 “宫主,你觉不觉得,南疆王和景岚姑娘,他们俩之间不太对劲。似乎不像传闻中那般。”两人并排坐在房前廊下的长椅上,院中微风轻拂,吹起衣角飘飘,江楠溪的发带也被风带起,尾端落在傅明肩上。 “你是觉得景岚的态度过于冷淡?”傅明侧过脸,轻轻执起落在肩头的发带,青色的发带缠绕在指尖,柔软细腻。 身边的女子静静地望着前方,眉间带着思酌之意,认真回忆着记忆中景岚与长渊相处的细节,并未注意到他的动作。 “正是。今日南疆王说话时,景岚看也不看他,表情也很冷淡,总之感觉不太开心。” “几位这边走。” “谢汝城,你又凶我!” “你若能安分点,我何必凶你?” “你们俩小点声,吵得我脑袋疼。” 还没见到人,就听见几人有些聒噪的声音从庭前传来。 江楠溪顺着声音回过头去,那发带随着主人的动作抽身离去,傅明指尖倏地一空,只留下一缕清风从指尖穿过。于是也淡淡收回了手,顺着江楠溪的视线看去。 罗承动作倒是快,两人与长渊谈话的功夫,客栈里的四人已经被接道了宫中,此刻正从殿门外进来。 领路的宫女将人送进了院子之后,便退了出去。 距傅明与江楠溪离开,已经过了大半日。此时日落昏晓,落霞渐染,流云逸散,夕阳余晖落在院子里,染上蝉翼般的透亮光彩,满地流光,六人终于又聚在了一起。 “江姑娘”,甫一进到院子里,看见两人坐在长廊中,时子初就轻车熟路地凑坐在了江楠溪身边,“你尝尝这个糖酥。”时子初拆开手里的用油纸包着的糕点,递到江楠溪面前。 点点余晖落在时子初眼中,手中的散开的糖纸和糖酥也镀上了一层莹莹光晕。 江楠溪抿了一小块,糕点在嘴里化开,满嘴的清甜绵滑。 谢汝城和楚瑶还站在廊口处好一阵拉拉扯扯。 “这两个冤家,没个消停的时候。”岑礼一把拨开两人,从两人中间穿了进来,“宫主,楠溪,怎么样,有那镜子的消息了吗?” “还未确认,但应该在南疆王那。”江楠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往四周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后才轻声道。 “那我们要如何才能拿到?”时子初又凑近了些,也跟着江楠溪一起压了嗓子。 “要想找到落在南疆的那块幻世镜碎片,要么,找到溪月草,治好景岚,以此为交易,与南疆王换取幻世镜。”傅明看着时子初的动作,眉头微蹙,终于出了声。 “溪月草?” “南北疆接壤处有一片谷雨密林,溪月草就长在这密林中。取草并不是难事,只不过林中有禁制,一旦入林便要在林中呆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出来。” “这还只是第二块碎片,我们如今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他虽略略放低了声调,但一字一句,落在耳边依然掷地有声。 “何必那么麻烦,寻个晚上,直接去偷了便是,这样重要的东西,他要么藏在宫殿里,要么藏在寝殿里,找起来应当不费劲。” 楚瑶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总喜欢给自己找事情做,管它什么镜子,什么碎片,什么南疆王,偷偷拿了跑路就是。 “这便是我要说的另一个‘要么’”,傅明顿了顿,抬眸看向楚瑶,幽然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要么摸清幻世镜的位置,找个时机直接拿走。” “我此前去查探过一番,虽说各处守卫都森严肃整,但羌平宫最甚。若是不出意外,应该就在羌平宫。” “楚瑶。”傅明突然拔高了声调,第一次从傅明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楚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伸出手,面带疑惑地指指了指自己。 傅明有些无奈地继续说:“这几日,你跟着长渊,确认幻世镜的位置。” “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使唤我?”楚瑶双手叉腰,怒目圆瞪,一副故作凶狞的模样,并不买账。 “罗酆山有规定,在人界,修士不能随便在人前使用术法。所以你去,最合适。”傅明指尖微动,楚瑶手上的翎环旋即被卸了下来。没了翎环,楚瑶须臾间便飘在了空中。 “此事了结后,许你半日,去小月城看看。”傅明知道楚瑶的性子,炮仗一般,一点就着,但在涉及到南疆,涉及到小月城的事情上,她有着无限的容忍力。 “你可要说话算话。”果然,楚瑶原本还忿忿不平的脸上突然漾起一个狡黠的笑容来。 “只要看到了幻世镜的位置,就回来告诉我们,不要节外生枝,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自作聪明。” 楚瑶有些高兴过了头,谢汝城捡起楚瑶的翎环,却有点担心,神色严肃,语重心长地叮嘱着。 “我现在就去。”楚瑶一溜烟便从谢汝城身后跑了,哪里还听得到他在说什么。 谢汝城看着一阵风一般溜走的女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能行么?”岑礼双手负在胸前,望着楚瑶离开的方向,不禁发出了疑问。 “不过是跟着看看,应当没什么问题。”江楠溪这话说得,也不太有底气。 “我得去给景岚熬药了。”抬头看看天色,几人不过才在外坐了一会,已经快要入夜了。景岚今日刚醒,还得再给她吃两颗养气丹才是。 江楠溪刚站起来,就听到时子初在耳边说:“江姑娘,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若是闲的慌,不如回罗酆山再拿点?????养气丹来。”傅明闲闲地靠在长椅后的栏杆上,一只手抚上额角,眉眼倦怠,语气里的挑剔不耐清晰可闻。第19章 刚刚几人在一块商讨那么久,也没说养气丹不够了,怎么他一说要去帮江楠溪,傅明就给他找事。 时子初一张俊秀的脸上染着薄红,抿着唇,梗在原处,脊背有轻微的起伏,像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上次在冥界九鸿楼的拍卖会上,时子初就发现了,傅明这个人,表面看着高冷清正,实则内心千回百绕,心思深沉至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要不是怕被傅明赶回枉死城,以时子初以前的性格,只怕早就要跳起来了。 但经过几遭世事,时子初也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做事不计后果,头脑发热,所以此刻他虽并不开心,却也极力忍着。 岑礼见状竭力克制着脸上的笑意,五官都忍得有些扭曲,倒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嘲笑时子初,“你也去”,一道凉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啊?不是吧。” 于是在这个抵达南疆的第二天夜里,刚到南疆王城,还没来得及体验一番王城生活的两个倒霉蛋就被遣返回罗酆山取药去了。 江楠溪见状默默地退了出去,踩着满地逐渐暗淡的天光,往药房走去。 药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汤药沸腾的声音,采月和闻霜两人守在药炉前,一下一下地扇着炉子。 “江大夫,你来了,我们正按您的吩咐熬着药呢。”见江楠溪来了,两人都颇为热情地与她打着招呼。 “差不多了,倒出来吧。”江楠溪走近,陶药罐冒着汩汩热气,浓郁的药香充斥在药房中。 两个宫女不知在这看了多久,衣服上都熏出了淡淡的药味。 闻霜应了声好,便拿着托盘递了过来,托盘上摆着一只彩釉瓷碗,明黄的瓷底,碗身上蔓延着繁复的七彩花纹,光洁致密,旁边是一只同色的勺子,看着明艳大气,精致奢华。 “今日日中时来煎药,用的似乎不是这只碗。”景岚喜素雅,这彩釉瓷碗虽然富丽好看,但与山岚殿内的一应陈设,可谓是格格不入,日中时煎药的那只碗,似乎是一只天青烟雨色的青白釉。 “您真是好记性,那只被我们不小心打碎了,这才换了。”与采月相比,闻霜的话要少得多,但此刻她却罕见地揽过了话头。 “对,是我们粗手粗脚的,给打碎了。”采月端着药罐子,黑褐色的液体从罐嘴里泻出,落在碗中,汤药水与瓷器碰撞,如筝音流淌,声音清亮。 餐碗器具,理应是成套成套地打制,即便是碎了一只碗,这一套餐具里就没有其他碗了,非得从另一套中抽出一只来? 江楠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探究的视线从瓷碗上收了回来。 从药房里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回廊檐角往上看,景泰蓝的天空中撒着点点繁星,新月如眉,从青枝绿叶的繁密枝头升起,夜风吹拂,只见树影婆娑,一地清辉。 景岚站在庭下,一身轻薄素色纱衣,笼在芭蕉叶的树影里,背影纤细柔弱,衣角轻飘,出神地望着那轮清浅弯月。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采月连忙上前搀着她,生怕院中的风将她吹倒了似的。 景岚缓缓低下头,耳后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不清表情。 “回房里歇着吧,外面风大。”采月搀着景岚,往屋子里走去。闻霜托着药碗,跟在两人身后。 江楠溪走到门口,往四周望了望,白日里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女,这会儿却没见人。 房内,景岚双手托着药碗,素白的纤弱的手指覆在瓷碗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脸色也并未有几分松动,她似乎不太怕苦。 “你们俩先下去吧,我会喝完的。”景岚的脸还埋在碗中,只是声音听着闷声闷气的,倒有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 两个宫女闻言看了江楠溪一眼,江楠溪朝他们点了点头,给了个安抚的眼神,表示没问题,两人才放心地退了下去。 “姑娘要吃点糖吗?”时子初买的那包糖酥还在身上,江楠溪从怀里掏了出来。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糖了。”景岚摇了摇头,嘴角溢出一丝微弱的苍白的笑意,“久到我都快忘了它是什么味道。” 说完,又低着头喝下了一大口,“江大夫,你看,我喝完了”,景岚将药碗翻转了过来,眼睛清清亮亮的,碗中残余的几滴药液沿着碗沿滴在了地上。 “姑娘真厉害”,江楠溪上前接过药碗,双手轻轻地抚在她瘦削的肩头,“那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躺下歇息?” 今日见景岚不过三次,虽然她每次都表情淡淡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江楠溪发现她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让她进屋就进屋,让她喝药就喝药,比如此刻让她躺下睡觉,她也极听话地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 江楠溪就静坐在一旁,等着她睡去。 “江大夫,要不还是给我颗糖吧。” “嘴里苦得睡不着。” 半晌,江楠溪都以为景岚已经睡着了,却听见她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 江楠溪笑了笑,从桌上将糖酥拿来,景岚掰开一小块抿在嘴里,那一股子涩然苦感终于得到了缓解,于是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嘴角还泛起一丝浅浅的笑。 大概做了个美梦吧。 江楠溪替她掖好被角,正准备离开,恍惚听见景岚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她俯下身去,终于听清了,应当……是个人名。 门口传来两个丫环行礼的声音,好像是长渊来了。 江楠溪放下床幔,离开了房间。一出门,果然看见长渊正在门口站着,一身仆仆风尘气,好像是在哪里忙完,来不及休整,就直接赶了过来。 “王上”,江楠溪轻声行了个礼,“景岚姑娘睡下了。”压低着声音道。 月光从长渊身后落下,江楠溪半个身子被罩在长渊的影子里。长渊的视线还停在房门上,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去看一眼。 江楠溪抬头看向他,年轻的帝王,下颚角凌厉,眼神却温柔,便是在背光处,也能看的到他一听见景岚的名字就瞬间软下的眉眼。 半晌,长渊才幽幽开口:“她是该多休息休息,那便不去打扰她了。” “江姑娘,会下棋吗?”长渊转过头,目光落在江楠溪身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 “会些皮毛。”不是‘江大夫’,而是‘江姑娘’,江楠溪闻言略敛了敛眉眼,沉声答道。 “那姑娘若是无事,可否陪本王下几局?”夜风夹着长渊朗玉一般的声音落下,分明是随口一句邀请,听着却如风吹林木,泉石相击,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凌厉之气。 “荣幸之至。” 羌平宫的书房中,长渊屏退了众人,和江楠溪对坐在窗前的一方矮桌上对弈。 “你怎么来了?”,江楠溪好像听见了楚瑶的声音,抬头望去,却见楚瑶正挂在书架上,垂着脑袋看着两人。 分明让她寸步不离的跟着长渊,这人却惯会偷懒,只在这羌平宫中才上来跟着,两人棋子都码了一会,她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江楠溪并未理她,专心地看着桌上的棋局。楚瑶见状又来回飘在江楠溪身侧,不住地念叨着:“哎呀,好无聊啊。” “我盯了他半天,他不是在批奏章就是在和臣子说话。” “再要么就是让侍卫给他汇报那景姑娘一天都干了什么。” “你们确定镜子真的在他那儿?” 江楠溪继续无视楚瑶,两指执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手指如春燕般翻动,在空中落下一个优雅的弧度,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姑娘下棋的手法倒是有些激进,本王还以为,以姑娘的性格,会落在这处。”长渊夹着黑子,轻敲了敲棋盘上的一个位置,视线却直落在江楠溪身上。 “王上技艺精湛,我自叹不如,便只能耍些小聪明了。”江楠溪抬头迎上长渊的目光,唇角绽开一个得体的笑容,屋子里的灯火摇曳,窗外的月色迷离,眼前人笑容明媚,生动鲜活。 此情此景,落在长渊眼中,倒是像极了三年前与景岚初遇的时候。 只是现在,那人再也不会像这样在他面前笑了。 “王上?”江楠溪素白的手在长渊眼前晃了晃,长渊眉眼一松,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诶,姓江的,反正现下你在这里跟着,我能否回去呆会儿?”楚瑶不知何时又端坐在两人中间,双手托腮,歪着脑袋看向江楠溪。 江楠溪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你真好!”,楚瑶见她同意了,高兴地站起身,双脚直接踩上两人的棋盘,从窗口飘了出去…… “姑娘与令兄的样貌性格?????,倒是差的很大。”不知怎么的,长渊突然提起傅明来。 长渊此人疑心颇重,待在他身边,没几分虚与委蛇的本事当真是不行。 “大概是因为兄长像母亲,而我比较像父亲吧。”江楠溪面上仍旧笑吟吟的,看着温柔乖巧,一双眼睛却敛着些深不见底的情绪,内心翻覆涌动。第20章 一局棋了,长渊拿起旁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罗承同本王说,今日还去客栈替你接了几个朋友来?” “王上有所不知,我与兄长生于边陲小镇,此行来南疆,路途遥远,同乡的几个好友早闻南疆地广物博,民风淳朴,且长年无战火纷扰,一直想要来见识见识,于是借此机会我们几人便一同上了路。” 楚瑶几人今日来宫中,阵仗颇大,江楠溪早猜到他会问,此刻应得从容自然,还带着拍了拍长渊的马屁,让人挑不出错处。 “如今到了南疆,姑娘觉得此处是否同你朋友说的那般好呢?”长渊倒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反而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了下去。 “别处我倒是不知,不过来羌城两日,城中百姓勤劳淳朴,安居乐业,所闻所见,皆是一派祥和安定,海晏河清之景,想来定然离不开王上的忠厚仁恕,铸鼎象物。” 江楠溪说得言辞恳切,语调清亮澄净,落在耳边,听得人心情十分舒畅。 “本王亲政才不过一年,你倒是不必给本王戴高帽子。”话虽这么说,但长渊还是难得笑出了声,心情颇好道:“南疆有今日繁华昌盛,离不开先祖庇佑。” ‘先祖庇佑’江楠溪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四个字,看长渊的神情,应当是知道幻世镜的。 “既得先祖庇佑,又有明君相护,南疆万民,千秋万代,必将福泽不尽。” “你倒是会说话。”长渊低浅的笑声从屋内传来,两个内侍倒是有些好奇地往里看了一眼。 月色清华,夏夜静谧,几人居住的小院里,声声剑吟不绝于耳,飒飒风声卷叶飞沙,谢汝城正在庭下练着剑,一招一式,气冲云霄,凛凛威风。 “谢汝城!”楚瑶进了院子,静静在旁边看了一阵,等谢汝城停了下来才兴致盎然地上前道:“你这剑耍的倒是挺威风,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呗。” “你怎么在这?”谢汝城刚收起剑,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楚瑶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回过头来果然看见那明媚张扬的女子噙着笑,站在身后,月华流转,人影虚幻。 “你为何在此?”傅明听到院中的响动,不知什么时候也从房里出来了。 他就站在庭中的芭蕉树下,黑衣黑袍,负手而立。风吹蕉叶,斑驳的影子倏忽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江楠溪在与那南疆王下棋,我就说反正她在那,我就出来玩会儿。”不知怎么的,楚瑶本来理直气壮的,被傅明一问,瞬间有些没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来。 “在哪里?”傅明依旧冷冷的,长眉敛在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羌平宫的书房。” 话音刚落,傅明便从树下起身,几步跨出了小院,往羌平宫的方向走去。两人纷纷往门外看去,门口转角处只留下他一角衣袍的影子。 “他说话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谢汝城见楚瑶怔楞在原处,以为他是被傅明吓到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替他说话了?”谢汝城也是个不爱管闲事的,难得见他替别人说话。 “宫主他只是看着面冷,其实心肠很软,带你来南疆的事情也是,他嘴上不饶人,但还是答应我带你来了。” 谢汝城迎着月光,言辞恳切,面色坦荡,“你以为盯着南疆王这件事为什么非让你去干,他不过是给个借口好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罗酆山罢了。如今只有你把这件事办好了,我才能去与他提将你留在罗酆山的事情。” “要不你就再委屈两天?”素日冷着脸,没有几句好话的男子突然软下声来,好声好气地哄着她。 楚瑶对上谢汝城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好好盯着的。” “那你送我过去?”楚瑶又扬起那张精致明艳的小脸,凑到谢汝城面前。 “走吧。”谢汝城无奈地笑了笑,冷面修士笑起来,倒是春风和煦,如鸿羽飘落,撩动人心。 羌平宫外,长渊和江楠溪一道出了书房,立在长长的白玉石阶下。 “江姑娘,夜深了,本王送你回去吧。”两个内侍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长渊站在身侧,夜风吹得两人的袍角猎猎作响。 长渊的寝殿要往南走,而江楠溪回去的路在西边,似乎不太顺路,江楠溪正欲开口拒绝,耳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多谢王上好意,我来就好。”两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去,傅明正踏着月色向两人走来。 黑色衣角随着他走路的步伐在夜色中翻动,朦胧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上了一层莹莹发亮的白釉。 长渊眸色微动,静静地看向傅明,眼中有一丝玩味,直到他走近,才笑开道:“两位真是兄妹情深啊,江公子还特意来一趟。” “小妹怕黑,我来接她回去。”第21章 “小妹怕黑,我来接她回去。” 明明是对着长渊说话,眼睛却明明白白地看着江楠溪,羌平宫的灯火明灭交错,傅明深如幽潭的眼睛里卷着细碎的亮光和幽深无际的静水深流,直勾勾地望进她眼里。 “过来。” 声音低低落在耳边,一字一句,仿佛被雾气浸染,带着些清冷迷离,朦胧不清。 鬼使神差一般,江楠溪向着他走近了两步,又忽然顿住,“王上,我便与兄长先回去了。” 长渊闻言点了点头,看向两人,“那这几日还要辛苦二位照顾阿岚了。” “应该的。”语毕,江楠溪福了福身,同傅明一起离开了羌平宫。 此刻星辰漫天,新月如钩,浅浅清辉泻下,满地银光,月影里,映着两个一长一短的影子。 江楠溪想着,傅明突然出现在羌平宫,应该是楚瑶回去了,不知她现下是否还在小院里,等回去了还是赶紧让她去继续盯着长渊才好。 四周寂静,两人从斑驳树影下走过,傅明如玉的脸上落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好端端的,他为何拉上你在这下棋?” “许是想打探打探我们一行人的底细,问了我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江楠溪回忆起与长渊独处的那一时半会,他借着下棋的名头,看似漫不经心地与江楠溪闲聊,实则句句试探,足见其性格谨慎多疑。 不过他这样的人,竟然会对一个从边境带回来的普通女子如此上心,可见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说起景岚,江楠溪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情。 “宫主,你可知南疆王的字号?” 今日景岚房中离开时,江楠溪本想寻个机会,悄悄问下采月,但遇上长渊后直接被他带去了羌平宫。傅明在下山前应当细细查看过关于南疆的信息,想来他应当也知道。 “你与我相识月余,倒未见你过问我的字号。” 傅明倒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眉峰微蹙,极幽凉地冷冷一笑,“如今与长渊相识不过两日,又是月下对弈,又是问他的小字,你在这南疆羌平宫,混得倒是如鱼得水。” “那您的小字是?” 傅明平日看起来高冷清正,对什么都一副神情冷淡的模样。却没想到也会计较这些小事。 明明江楠溪连他的大名都很少叫,他有没有小字,以及他的小字叫什么,似乎并不影响她继续喊他‘宫主’。但既然他这么说了,那便给他个面子,问上一问吧。 “你既不是诚心想问,何必装模作样?” 傅明只略略看了一眼江楠溪故作诚挚的姿态,便知她问得虚情假意,如玉的脸上染上几分愠色来,于是冷嗤一声,不再与她搭话。 “宫主,那我先去洗手焚香,再来问您,这样可还有诚意?” 月下的女子噙着笑,眉眼弯弯,一双眼睛似泛着琉璃冷玉般的莹淡光泽,一派清淡从容的模样,倒显得他有几分无理取闹。 江楠溪看着一副明丽温婉,小家碧玉的模样,实则心防颇重。两人相识以来,她一直规矩守礼,破天荒的,今日倒是她第一次与他开玩笑。 “你何时也学得与那几个一样,油腔滑调。”傅明突然笑了笑,明明不是什么好话,后四个字却落得轻慢绵长,娓娓动听,有几分缱绻低语之意。 “我问您南疆王的小字,是因为今日给景岚送药时,她睡着以后,我听见她一直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我想确认一下。” “修泽,长修泽。”夜风裹着傅明的声音送到耳边。 “哦,原来不是在叫他啊。”江楠溪如小扇般的睫毛轻颤,眉间笼上一层思虑之色,竟然,不是长渊?????吗? “怎么,确认好了?”傅明挑了挑眉,语气里的戏谑清晰可闻。 “嗯,所以您的小字叫什么呢?”江楠溪又抬起头来,嘴角挂着浅笑,少女眼神清亮坦荡,蓄着山川湖心的微澜,月照松林的清光。 傅明被这个笑容重重的晃了一下眼,看来符向川说的‘循序渐进’,还颇有几分道理。 “玉楼。”他低低笑了声,细微的笑声从喉间溢出,眉头眼尾都泛着笑意,心情颇好。 两人走到小院门口,碰上谢汝城正从另一头回来,三人迎面撞上。 “宫主,我已将楚瑶送回去了。” 傅明点点头,又看向江楠溪道:“这两日,我与谢汝城要去一趟月牙泉,若是有什么事,不要轻举妄动,等我们回来再说。” 傅明郑重其事地交代着,江楠溪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两日后,小院中暮色四合,寂静冷清,屋外风声阵阵,吹得院中树木呼呼作响。 江楠溪一个人坐在桌前,就着屋里的星星烛火,翻找着岑礼带来的包裹,看还能不能找到些养气丹。 时子初和岑礼被派去罗酆山取药,楚瑶去盯着长渊,如今傅明与谢汝城也走了,小院里只剩下江楠溪一人。连着几日,给景岚天天喂着养气丹,从罗酆山上带出来的丹药都要见底了。 这两人也是,取个药,足足去了有两日。翻找了半天,江楠溪正准备拿出传音玉简问问两人什么时候回来,却听到门外一阵响动。 一开门只见时子初和岑礼两人双双跌坐在地上,表情狰狞。 “你们怎么回事?”江楠溪上前拉起两人,接过时子初背着的包裹放在了桌子上。 几人进了房间,时子初从包裹中将带来的丹药一瓶一瓶地掏出来,码在桌子上。 “别提了,宫主不让我们用那个高阶传送阵,我们俩用低阶传送阵来的,这个破阵,隔半个时辰就要将我们甩出去一次。”岑礼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捧着茶杯,好一阵龇牙咧嘴。 “难怪你们来得这样慢,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江姑娘,他们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 时子初抬头望向江楠溪,只看到她莹白的,尖尖的下巴,几日不见,怎么感觉她又瘦了。屋子里的烛火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明灭的光影落在她身上,只觉得破碎迷离。 “江楠溪!我知道幻世镜在哪了!”江楠溪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楚瑶风风火火的声音传来。 楚瑶从屋外飘进,悬在几人面前,眉飞色舞地讲着她是如何艰难地度过的这两日,又是如何跟着长渊等到他打开密室,进入密室的。 事无巨细地讲着,从长渊早上吃了什么,到他晚上睡觉说了几次梦话,江楠溪等人听得眼皮直掉。 “你就简单地讲一下,密室怎么进去,幻世镜放在何处?”江楠溪拿出谢汝城放在这的翎环,套在楚瑶手上。 “机关在羌平宫书房的书架上,第三层从左往右数的第九本书,将它抽出来,书架连着的那面墙便会翻转过来。”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便能通向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的摆设与羌平宫的书房差不多,在书架的第五层,有一个黑檀木盒子,东西就在立面。” 楚瑶终于坐了下来,手指蘸上几滴茶水,在桌子上歪七扭八地画着。 “你亲眼见他拿出来了?”岑礼看着楚瑶桌上绘制的东西,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时子初倒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摆弄着桌上的药瓶子。 “没错,正是一角残镜。” “江楠溪,我们什么时候去偷镜子?”楚瑶突然显得有些兴奋,一副心血来潮,跃跃欲试的模样。 “等宫主与谢汝城回来再说。”江楠溪素白的手指落在了桌面上的一个粉色药瓶前,“这是什么?” 时子初闻言抬起头,十分殷勤地将药瓶子打开,递到江楠溪手里,“这是幻颜丹,易容用的,七娘说保不准用得上,也让我们带来了。” “欸,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不就偷个镜子嘛,我们就用这个什么颜丹,伪装成南疆王的样子,拿了镜子就跑。”楚瑶‘噌’地一下蹿了起来,一把拿过江楠溪手里的药瓶子,放在耳边摇了摇。 “不可,长渊此人疑心颇重,不像你想得那般简单。我们才来王城几日,暗地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能轻举妄动。”江楠溪又将药瓶从楚瑶手里拽了回来,放回到时子初面前,食指轻敲了两下桌面,“把药看好了,别让她碰到。” 时子初连连点头,“保证不让她碰。” 楚瑶看了看两人,立在江楠溪面前,有些生气地拍了拍桌子,努着嘴,像个红色的小喇叭,“哼!你们什么意思!” “楚瑶,你就听楠溪的吧。”岑礼挤到两人中间安抚道。 楚瑶见状忿忿然坐到了一边,不再看几人。 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有些黑了,今日还得再给景岚喂一次药,看着时辰,该动身了。 “我先去喂药,一会就回来”江楠溪从桌上拿起一瓶养气丹,又走到楚瑶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要乱跑!” “江姑娘,我跟你一起去。”时子初倏地起身。 “不必,我马上就回来。”江楠溪落下这一句,这才出了门,纤细的背影踏进了无边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第22章 白日里下了一场雨,此刻空气中都漫着迷蒙水汽,夜风吹在身上,倒还有几分凉意。地面上的积水映着一些灯影,斑驳摇曳,檐角的雨水打在石阶上,滴滴答答,衬得夜色愈加寂静无边。 景岚房外,长渊的内侍候在门口。采月端着药,和江楠溪一道静静等在门外。 屋里传来瓷片碎裂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屋外的几人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江楠溪将视线落在了盛着汤药的瓷碗上,又换了一只,这回是一只釉彩青花绿花样的瓷碗,采月有些紧绷的表情倒映在碗里的黑褐色汤药上。 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几人纷纷低下头退在一旁,长渊看也没看众人一眼,脚下生风,疾步隐了在夜色里。 从江楠溪身边走过时,她甚至看到了他被衣袖半掩着的双手上暴起的青筋,根根分明,不知两人是因何起的争执,吵得这样厉害。 屋内的地面上是一地的碎瓷片,闻霜伏在一边静静地清理着。 景岚靠坐在床边,面带寒霜,胸口因极力平复情绪而微微起伏,双目半阖着。 采月见状也不敢上前打扰,只将药悄悄放在一旁,便也蹲下身去和闻霜一起清理起地上的碎片来。 两个丫环收拾好房间后,便悄悄退了出去,房中只剩下两人。 “姑娘,你身体不好,应当注意平心静气才是。”药快凉了,江楠溪端起托盘里的药碗,递到景岚眼下。 “江大夫,陪我聊聊天吧。”景岚接过药碗,缓缓抬眼看向江楠溪,唇角溢出一丝苦笑,眼中雾气迷蒙,衬的眼下的那颗痣妖艳迷离起来。 “我从小长在月牙泉,后来又跟着长渊来了王城,还未曾去外面看看。” “不知王城外的世界,是什么光景。” 景岚眼中露出几分钦羡和向往来,像一只困在笼中的金丝雀,又华丽,又可怜。 “等姑娘病好了,自然有机会出去的。” “是吗?”景岚浅浅地笑了笑,低头喝下一口汤药,“江大夫,你们来南疆,来王城,想要什么?” 景岚双手摩挲着碗沿,抬头看向江楠溪,漆黑的瞳孔里有暗流涌动,两人视线交汇的那一刻,空气有片刻的凝滞,屋外檐角雨滴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那姑娘觉得,我们来王城,是为了什么呢?”江楠溪唇角微勾,拿起桌边托盘上的手帕,轻轻揩去景岚嘴边的一丝药渍。 江楠溪一时有些看不清长渊与景岚二人,两人究竟是一对眷侣,还是一对怨侣。但目前看来,无论是谁,似乎都不值得相信。 “江姑娘,王上召见。”屋外传来罗承的声音。 江楠溪闻言将帕子又放回了托盘中,“姑娘,罗大人喊我,我先失陪了。” “江大夫。”江楠溪走到门口,景岚突然出声叫住她。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打在屋檐上,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打在台阶上,风声卷着雨声,又伴着阵阵雷鸣,盖住了屋内两人的话语声。 “江姑娘,快些吧,王上要见你。” 屋外,罗承的影子映在门上,见江楠溪迟迟未出,又继续喊着。声音有些刺耳,便是隔着门也能感受到态度他急转直下的态度。 江楠溪皱了皱眉头,但脚下没停,上前打开了门。罗承在门外等了片刻,此时脸色并不好看,眼中带着几分愠怒。 “走吧。” 罗承幽幽凉凉的一句话落下,便懒得再看她,自顾自走?????在了前面。 罗承如此这般,说明长渊找她绝对不是好事。 一路上,江楠溪脑海中闪过许多想法,等到了羌平宫大殿看到被绑在地上的楚瑶时,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临走时明明多番叮嘱过楚瑶,叫她切莫轻举妄动,没想到这人真是油盐不进。如今被擒在这殿中,叫几人如何收场。 “是我一个人干的,和其他人没关系。”楚瑶如今虽被绑了在地下,但气势上依旧嚣张,高高抬着下巴,半点不把人放在眼里。 “王上恕罪。”江楠溪双手举过额顶,态度极好地伏下脑袋。 “说说吧,你们是什么人,来南疆的目的是什么?” 长渊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睥睨众生,腿上放着一个黑檀木盒子,一只手松松地搭在盒子上,‘嗒、嗒、嗒’,一下一下地敲着,在这空旷潮湿的殿内,留下突兀的回响。 南疆边境月牙泉旁,晦暗的天空中漫布着一片灰蒙的云烟雾气,往日清澈透亮的泉水如今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泉边草木黯淡凋肃,一派死寂。 两日前,孙七娘传来消息,南疆月牙泉,有一死去的精灵,死后终日盘旋在月牙泉上空,久驱不走。 月牙泉是大小月城的灵气福泽之源,是万千精灵的修炼之所,如今这一死去的精灵不走,阴气侵蚀,消弭着月牙泉的灵气。同族精灵不忍驱赶,只得向罗酆山求助。 傅明与谢汝城从羌城离开后,便赶往月牙泉,去寻这精灵。 “宫主,抓到了。”傅明在泉边施法修复月牙泉受损的灵气,谢汝城领着一个男子,带到了傅明身边。 那男子个子高高的,站在谢汝城身边,清瘦单薄,姿容俊秀,长长的头发垂在身上,无辜可怜的模样像只小鹿,只是眼神看着空洞无神,像是缺了些什么。 “你先将他送回罗酆山,再去羌城与我们汇合。”傅明手中法诀掐动,修长的手指上蔓出根根金线,覆在泉水上,泉水上笼罩的黑气渐渐淡去,月牙泉的灵气又恢复如初,傅明收回了手。 “不好”谢汝城眉头一跳,耳边传来楚瑶的铃铛声,“他们出事了。” 两人赶到羌平宫时,羌城的雨已经停了。 “江姑娘,你不是与你兄长感情甚笃,怎么今日不见他呢?”长渊从王座上走了下来,黑色的袍角拖在白玉砖砌成的地板上,停在江楠溪面前,“难不成是抛下你们,跑了?” 长渊倒是一改往日里宽厚温雅的形象,眸色幽深,冷冷地看着江楠溪。 “不知出了何事,南疆王要如此吓唬我小妹?”傅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带着屋外的风雨气,语气凝着霜雪一样的冷。 众人纷纷朝殿门望去,只见傅明谢汝城二人神色冷硬,一身风霜雨雪气,步履稳健,朝着殿内走来。 几个侍卫同时领着时子初和岑礼,也跟在两人身后进了殿中。 “谢汝城!”本来被绑了许久,被长渊质问了好几句,楚瑶都不觉得有什么。但现下一见谢汝城来了,却瞬间觉得十分委屈。 谢汝城看见被绑在地上的楚瑶,眼中寒意更甚,提着剑,一声不吭地径直走到楚瑶身边,蹲下为她松绑。 傅明此时也走到了长渊身前,两人四目相接,一屋子阴冷寒气。傅明拉着江楠溪的胳膊将她带到了身后,隔绝了长渊的视线。 江楠溪看着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傅明鼓起的青筋交错在白皙的手背上,衣袖上带着屋外的雨水湿气,落在江楠溪手背上,有些凉意。 “你们说说看,本王好吃好喝招待你们,你们却潜入我宫中,偷我宝物,这账,该怎么算呐?” 长渊说得极慢,视线落在几人身上,目光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如刀子一般的眼神剜在几人身上 “南疆王怕是忘了,景岚姑娘还等着我等喂药呢?”傅明不咸不淡的一句提醒,落在长渊耳边,却像是什么炸开一般。 “你在威胁我?”长渊脸上升起浓浓的阴霾,额上一根青筋暴起,面色阴沉的要滴下水来。殿中灯光照着,更显阴郁之色。 “我只想与南疆王做个交易,边境有一种圣草,可以将她治好。我们去将草取来,与你换那枚镜子。” “你哪来的底气,觉得能与本王讨价还价。”长渊语中的愠怒和嘲讽清晰可闻,可话虽这么说,但江楠溪仍旧察觉到了他眼中一瞬的松动。 “你若不介意用她的性命赌一赌,那便试试看,除了我们,还有谁能治好她?”傅明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依旧淡漠冰冷,落在这空旷的宫殿里,偏就能震慑住人。 长渊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江楠溪从傅明身侧望去,能看到他紧绷着的下颌角和微微拧着的长眉,以及掩在眼眸深处的一片阴郁。 “那便依你所言,只要你们能治好她,我就将东西给你。” 人若有了软肋,便被拿住了七寸,便失去了冷血残酷,我行我素的资格,便是人间帝王,独坐高台,万人之上,也不外如是。 “一言为定。”语毕,傅明便拉着江楠溪往外走。 “真要去采药,采药不是要四十九天?”江楠溪压低了声音。 “慢着”,长渊叫住两人。 “我不管你们谁去采药,去几个人”长渊顿了顿,骨节分明的手指停在空中,落在江楠溪的方向,“她,必须留下。” “不可。” “不行。” 傅明与时子初几乎异口同声,两句话在这落针可闻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第23章 “有意思。”长渊将手缓缓收回,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落在傅明身上。 几人就这么僵持在殿中,没人肯让步,殿中气氛紧绷,谢汝城捏着剑,一小截剑身出鞘的“锵”声在殿里落得突兀显眼。 长渊身侧的几个侍卫也纷纷捏着剑转了过来。 江楠溪见状连忙挣开了傅明的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声说:“你们去吧,我没事。” 傅明看着轻轻笼在玄青色衣袖上的小手,眼前女子紧张的眼神和轻轻摇动的脑袋让他紧绷的神色终于松动下来,于是他转身对着时子初道:“你留下陪她。” “我也留下。” 谢汝城闻言看向楚瑶,楚瑶给了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便走到了江楠溪身边。 “这样安排,王上可还满意?”江楠溪看向长渊,长渊终于不再挑刺。 “那便尽快启程吧。” 长渊话音刚落,傅明,谢汝城与岑礼三人便往殿外走去,启程赶往谷雨密林。 “江姑娘,你最好祈祷你兄长快些带药回来,不然,本王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么好的耐心。”眼见着三人的背影消失在了羌平宫,长渊又走到江楠溪跟前,语气中挂着明晃晃的威胁警告。 “你有什么冲我来,何必吓唬一个姑娘?”这一大屋子人,长渊偏就抓着江楠溪不放,时子初只觉得这南疆王当真是没有一丝风度。 “王上,今日之事,是我们不对,我们会如约将药取来,在此之前,您不必几次三番挑衅威胁,不然,我也不知道我兄长是否有那样好的耐心。” 江楠溪声音清越,立在一室灯火中,仍旧笔直挺立,让人想到月下青竹,雪后苍松。不卑不亢,一丝不苟的风度气节让长渊倏然眯了眯眼,终于懒得再为难她,领着浩浩汤汤一队子人,出了羌平宫。 “你们不是会法术吗,刚刚在殿中为何不直接将那盒子抢了,还与他做什么交易,白受这么久的气。” 回小院的路上,三人静静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楚瑶想到今日自己冲动行事,连累众人,终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又觉得没人说话,气氛颇为尴尬,半晌,才没头没脑地憋出这么一句。 “我们修士修行,习法术,是用来除魔卫道,护一方安宁的,不是用来压制比自己弱小的人。” “况且,幻世镜现世,干系重大,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后果不堪设想。” “哦” 楚瑶没话找话的,其实一直等着江楠溪骂她,她想着,若是江楠溪训斥她,她就勉为其难地被她骂上几句,绝不还口。但迟迟不见江楠溪有动作,她又有些心虚。 “对不起,今日是我冲动鲁莽了,我只是太想拿到镜子,太想去小月城了。”楚瑶低着头,双手蜷在身侧,落在两人身后。 “难得听到你认一句错。”江楠溪回过头,声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下不为例。” “好。” 羌城虽下了一日的雨,但谷雨密林此刻却星月辉映。山中夜色无边,苍穹辽阔,残月孤悬,站在这山间小道上,仿佛伸手就能触到边际。 耳边传来风穿竹林的沙沙声,傅明缓缓抬手在空中结下一个光印,一道磅礴金光打下,只见眼前的竹林纷纷退散,显出一条路来。 “跟紧了。”随着傅明的话音落下,几?????人跟着踏入竹林,瞬间便被吸入另一个空间。 谷雨密林内,杳霭流玉,仙境无穷。四处都是瑶草琪花,奇木异树,葱蔚洇润,俨然一幅世外桃源画卷。 淡淡的雾气笼罩在林中,如一层缥缈仙纱,如梦似幻。 “宫主,没想到这密林竟如仙境般,那在这呆上四十九天也没什么问题呀。”初到罗酆山时,见了三天宫的景色,岑礼就觉得已经是天上人间难得的美景了,如今一见这密林,罗酆山的景色倒是有些不值一提了。 “希望等会你还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话音刚落,林中景色骤变,烟波浩渺的水面突然卷起千层巨浪,朝着几人扑来,空中有闪电划过,划开漆黑的夜幕,一道雷碾过了昏暗的天空,瞬间将这谷雨密林鞭笞得焦土万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傅明平地拔起一个大阵,拓在水浪卷起的水墙上,阵面金光奔泻,气势磅礴,水墙堪堪停在空中,不得向前。谢汝城“锵”地抽出长剑,剑光凛冽,闪身劈开落下的阵阵惊雷。 “这怎么说来就来啊。”岑礼一声哀嚎,左闭右闪,双脚落在这地上,都觉得这被雷电击打过的土地热意逼人。第24章 傅明双手掐诀,指尖燃起一道烈焰,只见他缓缓拉开双手,随着他的动作,眼前那十余丈高的水墙被拉着往两边退去,显现出湖底的景象来。 湖心长着一棵古树,盘虬卧龙的枝干上擎起如伞般的茂密枝叶,宝塔一般矗立在湖底。叶子葱茏蓊郁,枝条向高处蔓延,似要乘风而飞。 靠近树根处,长着零星的几株小草,纤细单薄,随风而动,却在一片昏暗的荒凉湖底中发着莹莹光亮。 随着傅明长指一动,树下的那几棵小草借力而上,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直直落入傅明手中。傅明旋即撤掉了法阵,那水墙又聚合在一起,落入湖中。 湖面静水无波,泛开层层涟漪,那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散开成一道光晕,往四周蔓延,天地瞬时恢复了明亮。又如初见时那般,湖光翠影,水碧山青,繁花似锦。 “宫主,这就是你说的‘取草并不是难事’?” 经这一遭,回想起刚刚经历的一番天轰地塌,岑礼颇受震撼,久久回不过神来,又想起前几日傅明与众人说过取草容易,他还真当是进来看看风景,等呆满天数就出去,谁能想到是这样的情景。 “真要在这林中等上一个多月?羌城那边不会出问题吗?”谢汝城这会儿有些心不在焉,草已经取到了,但若要等上这许多天,不知道楚瑶他们几人在宫中会不会有问题。 “自然不能这么干等着,要提前出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傅明轻轻拢住手中的溪月草,长眉微敛,目色如霭,看向碧波微澜的湖面,在这杳霭流玉,如梦似幻的密林之中,他迎风而立,衣衫浮动,美的像画卷中的人一样。 谢汝城顺着傅明的目光看去,“出口在这水中?” “准确的说,是溪月草旁的那棵古树,那棵树是连接密林与外界的另一个出口。只要通过树中的几道关卡,便能出去。” “这听起来有点难度啊。” 傅明语气清淡,并未提及树中有几道关卡,关卡又是什么级别,但岑礼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还未问出自己能不能不去,两人却已经接连跳进了湖里,撩开一湖淡波水光。 “诶,等等我啊。”眼见着天色又有渐渐转黑的趋势,岑礼慌不迭地跟上了两人的脚步,也一同跳进了水里。 三日后的清晨,王城小院内,空气中漫着一些晨间的露水气,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一缕缕阳光从云层中射了下来,落在院中,像盖着一层薄薄的金纱。 清风吹得院中树木簌簌作响,吹在身上还有丝丝凉意,看来是快要入秋了。江楠溪拉了拉领口,一人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 自傅明等人去谷雨密林取药后,江楠溪这几日睡得并不踏实,那日在羌平宫宫中,江楠溪问过傅明是否真的要四十九日才能出来,那时候傅明的神色并无异常,可见应当不用那么久。 可若有其他办法,当时众人一同商议时他却没提出来,是不是意味着,另一个出密林的方法,比较凶险? 几人应该早就进了密林了,传音玉简根本联系不上他们。江楠溪扶额靠在石桌上,双目微阖,正想着,要不要拜托孙七娘在冥界查一查关于谷雨密林的事情,也好让自己心里有个底。 “咚、咚、咚”,石桌上忽然传来指关节扣在石面上的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江楠溪倏然睁开了双眼,傅明一身玄色长袍透过清晨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们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距离几人去密林,不过才三日,江楠溪虽猜到几人定会提前出来,但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你可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了能早点出来,在那湖底老树中简直杀红了眼,没日没夜地打。” 一百多个关卡,千万只怨念凝成的邪祟,只有除光这些东西,老树通往外界的入口才会打开。傅明和谢汝城一进去就开始除祟,没日没夜地干,这才在第三天就出了密林。 不过三日不见,岑礼这家伙生生被熬的眼圈发黑,额前几缕头发也松松的搭了下来,整个人看着颇为邋遢,扶着石桌的边缘就近坐在了石凳上,整个人一大半瘫在石桌上。 傅明与谢汝城虽看着仍旧利落庄重,一丝不苟,但眉眼也是难掩倦意。 “去熬药吧。”傅明并未对密林中情景多加赘述,只是拿出溪月草,递到江楠溪手中,过了几日,那草还依旧色泽光亮,充盈如初,一如开始采下来的样子。 屋内楚瑶听到动静,鞋也来不及穿好,跻拉着鞋子,小步跑了出来。 “上次走的匆忙,来不及与你算账,让你去盯着长渊之前,我是不是说过,叫你不要不要节外生枝,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自作聪明。”谢汝城此刻脸上仍有薄怒,想起她胆大包天的行径,至今还一阵后怕。 “我知道错了。”楚瑶难得顺从得站在谢汝城身边,耷拉着脑袋,像只小兔子似的。 她认错的态度这样好,谢汝城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原先准备的一肚子数落的话用不上了。只能又生硬地嘱咐了几遍叫她日后行事注意分寸,万不可再像上次那般莽撞。 “楚瑶,和我一起去煎药。”见两人说得差不多了,江楠溪拿着溪月草,叫上楚瑶,一起去了药房。 几人采药归来不过片刻,长渊便得了消息,一早便在景岚房中等着,江楠溪与楚瑶送药来时,房中除了长渊还候着一位大夫,两人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几位动作倒是挺快。” “王上动作也不慢。”江楠溪将药送到景岚手中,在众人的注视下,景岚安安静静地喝完了一整碗药。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景岚刚放下药碗,长渊在一旁,目光焦灼,神色紧张。 感受到屋内众人的视线,景岚有些不好意思,“虽说这话说出来也许有些荒谬,但喝完确实立马感觉胸中郁结有所疏解,整个人也轻快多了。” 长渊使了个眼色,那医者快步走到了景岚面前,替她号了号脉,半晌,老医者眼中露出惊叹之色,“脉象从容舒缓,滑数有力,面色红润,呼吸平缓,应是无虞。这世上当真有药到病除之药,老夫真是佩服。” 长渊闻言,紧紧拧着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他微微呼出一口气,面上虽是一片平静如水,毫无波澜的样子,但心中其实早已波涛汹涌。 “很好,你下去吧。” 老医者闻言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王上。”江楠溪在边上唤了长渊一声,两人目光相交,江楠溪要说什么,不言而喻。 “出来说吧。”长渊掠过江楠溪,径直朝着门外走去,步履稳健,背影雍容,一派皇家气度。 “你留下陪着景岚姑娘。”江楠溪对楚瑶说了一句,随即跟着长渊出了门。 两人来到廊下的庭院中,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渐升,薄雾渐散,晨曦微光落在庭院中,落在芭蕉叶上,空中掠过几只鸟雀,鸟鸣婉转,衬的小院更显幽静。 “王上,景岚姑娘的病已经好了。”江楠溪淡淡出声,言外之意,长渊答应给几人的幻世镜也该给拿出来了。 长渊伸手揽过芭蕉树下的一株红色月季,轻轻折了下来,花朵上还带着些晨间的露珠,此时撒了长渊一手。 “本王已在宫门为你们备好了马车,趁着此时天色正好,快些离开吧。”长渊拿着那株花,递到江楠溪眼前,“这一株不怎么听话,长到了路上,还是趁早拔了好。” 长渊的手还停在空中,江楠溪并未?????动作,只是站在愈来愈亮的天光中,冷眼看着长渊。那眼神像落在长渊身上,带着一些果然如此的唏嘘喟叹。 “未曾想到王上待人处事,也是这般没有章法。”这般言而无信,随心所欲。 长渊讨厌那双眼睛,那样微不足道的人,他动动指头就能捏死,哪里来的底气,用这样霜雪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看在你们救了阿岚的份上,往事本王便不再同你们计较,趁着本王还没改变主意,快些离开吧。” “王上,那后会无期了。”江楠溪尾音上挑,落在长渊耳中,有几分挑衅之意。 “楚瑶。” 楚瑶应声开了门,走到江楠溪身边,路过长渊时,却颇有深意地看了长渊一眼,那一眼情绪复杂,让人捉摸不透。 两人走后,长渊才缓缓将手中刚折下的那株月季碾在手里,花朵的汁液从指缝中溢了出来,看着诡异又凄迷。 景岚用完药后就已经睡下了,长渊在门口看了一眼便没再打扰她,转身去了羌平宫。期间,一个侍女端着茶水送上来,侍女细白的双手托着一个棕色托盘,手腕上挂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翠玉手镯。 长渊的目光忽然停在着手镯上,不知怎么的,他想起方才楚瑶离开时看向他的眼神来。那双眼中情绪交杂,总觉得在压抑着什么情绪,细细想来,不像是那个莽丫头会有的神情,一种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半晌,长渊突然想到了什么,“腾”一下站了起来,那端着茶的侍女被他吓得往后一退。 出了羌平宫朝着山岚殿走去,此时的山岚殿中哪还有什么人,床上只留了一只青羽绕成的手环。 长渊捏着那只手环,手上的青筋暴起,双眼猩红,暴怒道:“给我去找,就算翻遍整个南疆,也要将人给本王找出来。” 作者有话说: 各位小可爱们,作者在这里再介绍一下作者的预收 预收文求收藏!!!点击作者专栏可以看到! 《为师求你别卷了》文案: 许幻竹是清虚尊者座下最受器重的关门弟子。 她天资卓越,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一身本领令人望尘莫及,打遍四海九州,从无敌手。 留仙坡与时霁初见时,小小的少年受尽九道天罚,伤痕累累,满身泥泞。 一场大雨,冲掉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许幻竹向他撑起一把伞,也罩住了他整段阴暗逼仄的岁月。 彼时,她是离华天最年轻的上神,高高在上。 他是被灭了族的罪人之后,微如尘泥。 一百年后。 时霁咬着牙,一步一步,从荆棘台走向离华天,成为第一个从下九州走上天界的人。 仙界大比,光风霁月的少年所向披靡,剑尖所指,无人能挡。 此时,他是整个仙界风头无两的新起之秀。 她是角落里小师门中被嫌弃的废物师尊。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塌。 举世无双的男子指着高台角落里眉眼倦怠,神游云外的女子,吐字如玉:“我要做她的徒弟。” 后来,废物师尊不止一次对时霁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少年眉眼清透,声如朗玉:“你就是最好的人。” 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为了离你近一点。 小剧场: 时霁也曾是时家最受宠爱的孩子,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 少时突遭变故,受尽冷眼,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泥泞血泊中,高高在上的女上神,打着伞,在无尽黑夜中为他隔出一片天地。 从此,追逐她的脚步,是除复仇外最重要的事。 小剧场: 百年来,许幻竹守着一段残破过往,将自己困在一个不知名的小仙门中。 仙门人丁凋敝,这个废物师尊,许幻竹一当就是百年。 直到时霁的出现,打破了许幻竹平静的摆烂生涯。 这个清风朗玉一般的少年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卷王。 将这破落小仙门,将许幻竹,生生卷到了仙门榜第一,仙尊榜榜首。第25章 月牙泉边,太阳被一层薄薄的云层笼罩着,发出耀眼白色光芒,照的泉水愈加灵动透彻,清澈见底,水底是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水中是嬉戏往来的鱼群。泉边翠竹垂柳,鹅雁环绕,美不胜收。 下了传送阵,几人找到泉边一个荒破落败的小草屋,踏进凋敝的院落,便见一棵大树盘绕在院中,树上的枝叶繁密,漏下满地的斑驳金光。原来在这大树边上,还有一个葡萄架子,葡萄藤蜿蜒缠绕,垂下一条条藤蔓,像织起的一张绿色的网。 院中荒草丛生,檐角廊下四处结着密密麻麻的蜘蛛网,窗台上落满了灰尘,破碎的窗纸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景岚看着院中景象,回忆起昔日过往,眼中闪过一些苍凉悲怆,她轻轻抚着院中老树的盘虬卧龙的树干,只留给众人一个凄怆茕然的背影。 “景岚姑娘,已如你所言,将你送至了月牙泉,可否告知幻世镜的下落?” 楚瑶被长渊抓获那一日,罗承来山岚殿找她,临走前,景岚叫住江楠溪,那段被风雨雷电盖住的话语落下。 “江姑娘,别和他做交易了,和我做交易吧。” “你们要的东西,他根本没有。” “你们带我离开羌城,我带你们去找。” 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完全相信长渊。那晚傅明去羌平宫中,是带着另一块幻世镜去的。之前在九鸿楼中查到过有关幻世镜的一条信息,“镜若破,则各择四主,四主相感召。” 而那晚长渊拿着黑檀木盒子威胁众人时,傅明没有感受到另一块幻世镜的存在。 去谷雨密林也不是为了与长渊做交易,只是为了治好景岚,将她带离王城。 和江楠溪一起从长渊眼皮子底下离开的,也不是楚瑶,而是吃了幻颜丹的景岚。 小院里吹起一阵阵风来,撩的几人的袍角猎猎作响,景岚转过身来,细碎的树影落在脸上,眼下的红痣明艳,五官却淡漠,平添一股迷离破碎之态。 “你们要的东西在我的一个朋友那儿,他叫月云亭。”一念起这三个字,景岚便开始陷入到在月牙泉的那段回忆里。 月云亭,云亭,是那天晚上景岚睡梦中喊的那个名字。 景岚长在大月城,父母疼爱,家风开明,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十几岁时,便出落的落落大方,亭亭玉立。 大小月城依偎月牙泉而生,每到年节,两边的人都会来到月牙泉用泉水祝祷洗礼,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平安顺遂。 景岚与月云亭第一次见面,便是在春日的一个祝祷节日里,小小的少女略开满地熙攘的人群,独自一人来到泉尾的边角处,对着泉水清风,苍天曜日祷告:“既然所有人都求己安康,求家人顺遂,那我便为泉中的神明祷告,望你爱人也爱己,愿天保定尔,降尔遐福。” 少女的声音如飞泉鸣玉,和雅清澈,周遍远闻。 彼时,月云亭是泉水中的一块灵石结成的精灵,汲取泉水灵气,在泉中日夜修炼,百年化形。 在熙攘嘈杂的一众人群中,月云亭一眼就看见了这个小姑娘。自月牙泉孕育他百年来,他以精灵之灵力日日为周边百姓祈福祝祷,为众人布降福泽,这些仿佛已经成了他的使命与职责。 如今,竟然有个姑娘,叫他爱人也爱己。 于是在那个春风融融,落花纷飞的午后,百年来守着这月牙泉从不曾踏出一步的泉石精灵,第一次背对着向他祷告的民众,走向了泉边的少女。 “姑娘,我好像掉了个东西,能否劳烦你同我一起找找?”月云亭被这泉水灵气长年滋润,温养的气度非凡,山风拂来,襟袖飘飘,宛若仙人。 那一双眼睛更是清透明亮,像是阳光洒在泉水上一样,此时望着景岚,微光粼粼。 “当然。”景岚答应的无比爽快,在大月城长到现在,景岚经常被父亲带着在大小月城跑动,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只是月云亭无疑是景岚在月牙泉见过的,最好看的那一个。 从那日后,景岚常常来月牙泉,每次都会遇到月云亭,月云亭就住在泉边的一个小庭院中。庭院虽小,却温馨舒适,院中有一棵大树,枝叶繁密,树下有一把葡萄架子,青葱蓊郁。景岚便常常在这架子下等着月云亭。 二人月下对饮,谈天说地,互诉衷肠,他知道她想要走遍江海山川的愿望,她知道他想要世人皆平安顺遂的祈望,两人明明才只认识月余,却好像相知多年的至交好友一般。 后来,景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月牙泉找他,月云亭只怕她是出了什么事。 但作为月牙泉孕育的泉石精灵,月云亭永远不能离开月牙泉,灵泉给予他灵气和力量,这也注定了他要用一生守护月牙泉。 终于,漫长的一月过后,景岚才再次出现在了泉边的小院里,只是葡萄架下?????,除了那个亭亭玉立的娇俏少女外,还坐着个气度雍容的男子,他侧着脸看向身侧灵动秀丽的女子,墨玉般的眼睛闪着温润和煦的光彩。 那人生的贵气逼人,即便身穿普通的布衣,仍然盖不住一身的矜贵,在这简单朴素的小小庭院中似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人便是长渊,在与父兄来月牙泉狩猎时,不幸受伤,后来跌落谷底,恰好被景岚撞上。 年轻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没有想过为何在民风淳朴,邻里相亲的月牙泉,会有个重伤的奄奄一息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上还带着打斗所致的刀剑痕迹。 长渊虚弱到无法开口,在王城长大的漫长年岁里,他见过太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甫一跌落在荒无人烟的谷底时,他便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即便此时看到景岚从他身边走过,也未曾妄想过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会向自己伸出援手。 但景岚与长渊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眼中有天地山川,江河湖海,她相信这世间的所有善良美好,她愿意以最大的善意去面对所有人,哪怕两人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彼时他也许不会想到,月牙泉谷底,单纯明亮的少女向着他伸出的手,将成为他整段阴暗逼仄岁月中,唯一的温暖。 所以后来,就算是拼了命,他也想抓住。 在景岚家中养伤的日子,是长渊十几年来苦求不得的安宁时光。他不再是王室中自小不被看重的王子,不必在哥哥的光芒下痛苦挣扎,不必从小忍辱负重,汲汲营营,算计人心。 就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他怎么会是一个普通人。他野心勃勃,心机深沉,他聪明狡猾,精于算计。 他从来都知道,想要的东西,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牢牢抓在手里,王位是这样,景岚,也是这样。 在月牙泉第一次见到月云亭之后,长渊就知道,那个人和自己一样,他们有着同样的心思。 但他又和自己不一样,月云亭光风霁月,谦谦君子,是皎皎明月入怀,是阵阵清风拂袖。而他,自卑敏感,不择手段,是黑夜树影婆娑,是深潭汹涌碧波。 他不得不承认,月云亭和景岚一样,善良美好,天造地设。 甚至于,月云亭和景岚相识比他早,他了解景岚比他多,景岚在他身边,也比在自己身边更自在,一个灵秀,一个温柔,他们两人之间的氛围融洽舒适,任谁看,都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后来在王城的侍卫来到月牙泉,找到他之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留下布了一场大局。 又是一个祝祷节,月牙泉边和往常一样热闹非凡,三人窝在月云亭的小院子里,长渊与月云亭下起了棋,景岚则在一边侍弄着院中的花草,日光柔和,打在少女蹁跹的身影上,浇花的水壶壶嘴弯弯,水从壶中倾斜而出,打出一道七彩飞虹。 分明是这样宁静美好的午后。 “阿岚,你去看看外面的人散了没有。”长渊执起一颗棋子,停在空中,半晌落不下来。 “如此犹犹豫豫,不像是你的风格”月云亭话还未完,门外传来少女的惊呼。 一道利箭穿透景岚的胸膛,景岚被箭风带着打在地上,传出一声闷响。长渊甩了棋子往门外跑去,庭院中传来棋子落地的啪嗒声,还伴随着月云亭的一声闷哼。 景岚被长渊搀扶着站了起来,起初射向胸膛的箭矢却已没了踪影,两人听到声响往院中望去,只见月云亭已跌坐在了地上。胸口的大片灵光在箭矢中氤氲开来,一张脸瞬间虚弱得没了颜色。 “云亭!”景岚声音中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推开长渊环在她身前的手,跌跌撞撞跑到月云亭身边。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箭会跑到你身上?”景岚的话语破碎哽咽,泣不成声。 月云亭分明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像是下一刻便要消失一样,却还是强忍着颤抖,轻轻握住她的手,叫她不要哭。 精灵族有一秘术,那就是他们可以在另一个人身上下一层禁制,这样一来,无论那人受了什么样的伤害,都会原封不动的返还到下术之人的身上。 月云亭便将这个秘术,用在了景岚身上。 所以景岚还一直奇怪,为何近日,跌倒时总感觉不到疼痛,也看不到伤口,做错了事情父亲敲她的脑袋也不觉得痛,喝药时端起那滚烫的药碗,也感觉不到烫,原来不是她变迟钝了,是伤害转移了。 胸口的灵石是月云亭的力量根源,如今被一箭刺穿,点点灵气从他胸膛中逸散,眼看着眼前的人就要灰飞烟灭。景岚慌了神,不停地用手去抓空气里流动的光晕,想把它们塞回去,可她哪里抓得住。 崩溃绝望之际,小院里突然凭空出现一个老者,一身青衣布衫,仙风道骨,须发皆白,只见他缓缓向月云亭走近,俯下身,双手覆在他的胸口上,聚起灵力,终于止住了灵光的扩散。 “师……傅。”月云亭艰难地开口。 “你的灵力石已在渐渐枯竭,就算是为师,也回天乏术啊。”老者从袖中掏出一块琉璃石,石头上的光芒一刻比一刻暗淡,正如此时的月云亭一样,已经虚弱到逐渐昏睡过去,所有人只能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却无能为力。 “我可以救他。”长渊站在景岚身后,俯身抓住景岚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看着景岚,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和我一起离开月牙泉,永远不再回来,我便救他。” 景岚脸上还挂着来不及揩去的泪水,一听到长渊说,可以救他,便立马抓住长渊的手臂,忙不迭地点着头。 长渊从怀中掏出那枚幻世镜碎片,单薄的镜身在阳光下泛着寒光,碎片中倒映出长渊的半张脸来,棱角锋利冷硬,就像着碎片边缘一样。 “你怎会有这上古圣物?” 他怎会有这上古圣物?说来倒是好笑,长裕虽博学多识,饱览群书,但在骑马涉猎这一块,却是不太擅长的。而南疆王之所以安排这一次的狩猎,不过是想让长裕与朝中武将多加接触,日后接管朝政时才能使众人心悦诚服。 此行来月牙泉前,南疆王怕出什么意外,就将这镜子给了长裕,让他贴身带着。是有多么疼爱,才能眼都不眨,就将这王室秘宝拿出来给他当护身符。 不过这宝物,给长裕倒是浪费了,毕竟,等这次月牙泉狩猎一结束,他的好哥哥长裕,大概就不再是这南疆王室的继承人了。 这镜子留在他那儿,也是暴殄天物。所以长渊使了点小手段,将镜子拿到了自己手里,而现在长裕手中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镜子罢了。 落下谷底的那一刻,求生的本能险些让他快要将镜子拿出来了,不过,为了回到羌城后能有扳倒长裕的砝码,为了以“谋害胞弟”的名义将他拉下来,他只能赌一把。 “这你不必管,安心救人便是。”手中的镜子带着蚀骨的寒气,长渊站的笔直,语气冷然。 老者将幻世镜注入了月云亭的胸膛,不到片刻,月云亭的灵力石也重新恢复了光芒。 不等月云亭醒来,长渊便拉着景岚离开了小院。院外候着一队身穿铠甲的人马,一见到长渊,就纷纷跪地,喊他“殿下”。 景岚被长渊带着离开了月牙泉,甚至来不及与月云亭,与父母告一声别,就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羌城,困在王城中,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景岚在羌城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长渊。他雷霆手段,杀伐果断,一回城就将长裕赶去了大月城,永世不得再入王城。 上位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出去朝中老旧势力,恩威并济,收服人心。短短一年,南疆王朝便换了天地。 在山岚殿里,景岚常听人说,长渊如何看重她,如何爱她,她却感觉不到。她想,她还是喜欢以前的长渊,那个看起来脆弱敏感,身上藏着很多故事,却对她言听计从的少年。 在这殿中的日子如鸟雀一般,每日被人监视着,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能等着长渊来看她,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无时无刻,不想回月牙泉。 如果不是月牙泉寄来的那封信,她也许会一直麻痹着自己,就这么将余生耗在王城里。 是月云亭的师傅给景岚的信,信上说,大小月城发了一场旱灾,草木凋敝,民不聊生。连月牙泉的泉水,也几近干涸。 月云亭耗尽自己的灵力,将月牙泉的泉水填满,让大小月城降了一场甘霖,如今已经油尽灯枯,时日无多了,临走前,只想再见景岚一面。 那日,景岚做了长渊爱吃的糕点,去羌平宫找他。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能让你主动来看我?”长渊话中虽然带着揶揄?????,但语气听着却惊喜雀跃。 可在景岚说了自己的来意后,长渊的眼神却越来越冰冷,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我说你今日怎么会来?”长渊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糕点,轻轻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中带着压抑和自嘲。 “果然,我永远不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我只是去看看他,我会回来的。”景岚拉过长渊的手,再三保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吗?”长渊突然暴怒,额角的青筋暴起,一挥袖将托盘上的糕点打翻在地。 景岚被吓得后退了两步,这下意识的动作无异于火上浇油,长渊欺身上前,紧紧掐住她的下巴,眼中全是狠厉与暴戾,“三年了,我究竟哪里比不上他?” “今日不怕告诉你,我永远不可能让你去见他。你以为三年前那箭是谁射的?我巴不得他死,我怎么舍得让你去见他?” “你说什么?”景岚低下头,张口咬在长渊的虎口上,点点血迹渗透出来,长渊吃痛地松开了手。 “三年前,射向你的那一箭,是我安排的。我早知道他给你下了伤害转移的法术,我一开始就想杀了他,给他镜子让他活下来,不过是想要你乖乖听话跟我走。” “所以,离开王城,你想都不要想,这辈子,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长渊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缓缓吐出一口气,轻轻揩着手腕上的血迹,终于不必再瞒着她了,他的表情还带着一丝解脱。景岚却在听到长渊说的那几句话后,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地上。 “阿岚!”长渊将她抱在怀里,双手颤抖,不住地擦着她唇角源源不断溢出来的血。 景岚昏倒后再没醒来,直到江楠溪等人来到王城。 “想不到那个南疆王竟然如此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之前他将我绑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楚瑶捏着拳头,颇忿忿不平。 江楠溪拉了拉楚瑶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这会怕是满城在找我们呢,以他的算计,应该不难猜到我们在月牙泉。” “你说的月云亭,可是这人?”谢汝城将前几日与傅明一同在月牙泉捉的那个精灵从空间阵中放了出来,当时只记得这精灵像失了魂般,呆呆愣愣的,傅明问过他的名字,好像正是叫月云亭。 景岚见到伏在地上的男子,瘦削单薄的身板,长长的头发掩盖住了半张脸,试探性地喊了声:“云亭?” 那男子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景岚的那一刻,眼中终于又有了活气,“阿岚,真的是你吗?” 时过境迁,当年守护一方的泉石精灵如今成了一副虚弱残败的鬼魂,而那个天真明媚的姑娘,也被磨去了灵气。两人再度在这小院中相聚,只是院墙颓圮,葡萄架也不在了,满目荒凉衰败,景是如此,人亦是如此。 “诸位救了阿岚,便也是我的恩人,我带你们去找那块镜子。”月云亭缓缓起身,看向众人,眉目舒然,目光澄澈,江楠溪突然能够想象到景岚所描述的与月云亭初见时,那副温良如玉的仙人之姿。 月云亭朝屋外走去,走到月牙泉边停住了脚步,众人就跟在他身后。 他对着泉面施了一道术法,十指如春燕般在空中蹁跹翻转,手中绕出数十根银色的丝线,从手中流出,缓缓聚成一张大网,覆在清澈见底的泉面上。 银色的大网融在了水里,月云亭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语落下,那张银色大网从泉底破水而出,网线缚着的一枚泛着泠泠冷光的东西,正是幻世镜。 只是幻世镜刚出水面,泉水似乎又有些灵气枯竭之意,笼在泉面上的灵气稀薄衰弱。 傅明伸出手,掌心用力,那镜子便被一阵风带着,飞到了傅明手中。 原来这面镜子就在泉水中,难怪上次和谢汝城来此处时,傅明总觉得怀里的另一面幻世镜有些异动,如今拿到了两块幻世镜碎片,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去拿佛州和玉华山的那两块了。 傅明收起镜子,从怀里掏出一颗琉璃玉,琉璃玉在傅明修长的指尖散发着流光溢彩。傅明指尖微动,那颗琉璃玉便在空中划过一个流畅的弧度,落入泉中,淡淡的华彩又重新笼罩在泉面上。 “多谢。”月云亭朝着傅明施了一个礼。 “那月公子,便与我们一道回罗酆山,早日入轮回道吧。”傅明朝着他点头回礼。 月云亭闻言看向景岚,眼中仍有不舍眷恋。 “景岚姑娘,你离开了羌城,现下如何打算?”江楠溪看向景岚,景岚神色淡然。 “多年未归,我这个不孝女该回去看看父母了。”景岚笑了笑,“云亭,不必记挂我,早日投胎转世,这一世,相聚匆匆,离别匆匆,但与你一道在月牙泉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来世,望你爱人也爱己,愿天保定尔,降尔遐福。” 景岚这几句,一字一句落下,与当年月牙泉角祈福的少女相重合,宿命轮回一般,是开始,也是结束。 仿佛他们还是初遇时那般,一个是自由自在的天真少女,一个是温雅卓尔的泉石精灵,两人有着共同的院子,在葡萄架下对饮,靠在古树上赏月,谈天说地,就是一辈子…… 离开月牙泉后,谢汝城和楚瑶一起去了小月城。 这是谢汝城第二次来小月城,小月城的景致,如楚瑶说的那般,山水灵秀,风光旖旎。依山傍水的山脚小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楚瑶的父亲是小月城的富商,楚瑶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自小便被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要什么给什么,家中事事都顺着她,如珠似宝地养着,这也就养成了她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蛮个性。 但与楚瑶相处过的人都知道,楚瑶虽然娇蛮任性,但本性善良。 那日,是她父亲的生辰,楚瑶一早便偷偷去了城外山脚的一家糕饼铺子,买了她父亲最爱吃的海棠糕和翠玉豆糕。城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糕饼铺子,只是怎么吃都没有城郊这家的味道好。 卖糕点的老板说过两日要外出省亲,今日是最后一日生意了。楚瑶还觉得,今日当真是幸运。一会回去与那老头说,他是那糕饼铺子的最后一批顾客,不知他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正值夏末,楚瑶自己架着一匹马,将糕点装好后挂在马匹上,从城外慢悠悠地往回晃。日头渐渐升起,四周升腾起阵阵热气来,蝉鸣阵阵,不绝于耳。但在这冗重聒噪的蝉鸣声中,楚瑶似乎听到了几声声嘶力竭的叫喊。 回去的路上有一片水塘,声音正是从水塘那处传来的。 楚瑶加快了脚步,赶到水塘边,只见两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在水中挣扎,岸边是个小一些的女童,一边哭着,一边叫喊着人来救救他们。 那女童见了楚瑶,跌跌撞撞地跑来,抱着她的腿,求她救救两个哥哥。那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抽抽搭搭,说气话来也上气不接下气,却只知道紧紧抓着楚瑶,不让她离开。 楚瑶从小性子野,父亲得闲的时候,会带着一家人去城外的庄子上避避暑,所以从小到大,上树下水的事情她没少干过。只是如今长大了,家里不让她一个姑娘成天在外不着边际地混着,已经很久没带她出去了。 水里两个孩子扑腾的声音渐渐微弱,楚瑶一把拉开那个女童,纵身跳入了水中。拉着第一个孩子将他推送至岸边时,楚瑶尚且觉得游刃有余。 直到拉着第二个孩子往岸边游去时,塘底的水草缠住了她的双脚,只是她又不是什么冷静聪明的姑娘,这样的情形,只知道用蛮力去奋力挣脱。 结果却是越缠越紧,缠的越紧,楚瑶越用力,本来就不剩多少的力气在与水草的拉扯中逐渐消弭。 只是最后那一刻,喉咙里呛了不少水,眼睛也睁不开,全身麻木无力的时候,她还用最后的气力将那个孩子推了出去。 闭眼前最后一刻,楚瑶想的是,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老头以后的生辰,得多难过啊。 纯善是这个世间,最能打动人心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傅明才答应谢汝城带她来南疆,答应谢汝城,顺利取到第二块碎片就让她留在罗酆山。 楚瑶与谢汝城二人是趁着夜色入的城,楚瑶带着一架斗笠,罩住了整张脸,站在谢汝城身边。谢汝城带着她翻入楚家的后院,楚瑶也没想到再次回到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居然还要如此偷偷摸摸。 楚瑶的父母此刻刚用完晚饭,正在后院中散着步。 “你小心点,别碰到肚子里的孩子。”楚瑶的父亲双手护着夫人的肚子,拨开身前横长出来的树枝,“明日叫人把这院子修一修,早该修整一番了。” 借着月光,楚瑶看到母亲微微隆?????起的小腹,父母脸上此刻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都期待着肚子里即将降生的生命。 楚瑶记得,她离开人世之后,父亲明明拉着她的手,说永远都不会忘了她,家里的一切都会是她原来的样子。这里永远是她的家。 原来,如今所有人都走出来了,只有她,只有她还困在原地,守着一段残破的记忆不肯向前。 谢汝城看到楚瑶强忍着抖动的肩膀,和极细弱的哽咽声,大手拢在她单薄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我们回去吧。”半晌,楚瑶扯了扯谢汝城的袖子,终于不再看了。 出了楚府,两人走在街上,清风撩开楚瑶戴着的斗纱,露出她小半张脸来。往日里盛气凌人,时时倨着下巴,不拿正眼瞧人的姑娘,如今敛着眉眼,神色茫茫,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 “楚瑶,你长大了。” “以后就留在罗酆山,把那当做你的家,好不好?”放在平日里,谢汝城应当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清风明月,身侧佳人,他都想留在身边。 “谢汝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你说呢?”谢汝城长眉微挑,明明是一张冷面,月光下,眉目却温润柔和,那三个字好像下了蛊一样,勾的人心神摇曳,恍然间如沐春风。 小月城的夜色迷人,星光满天,圆月如盘,月光如水,倾泻在屋檐上,地面上,眼前人的身上。远处淡山朦胧,近处树影摇曳,黛蓝色低垂的天幕下,少男少女人影成双,漫步在静谧的夜色里。 同样的月色里,楚府里的老树下,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块早已风干的翠玉豆糕,院中清风阵阵,吹起那人衣袍的一角,和耳边散落的几缕头发。 “老爷,你一个人站在院中作甚,怎么还不来休息?” “来了。” 那男子收起手中的糕点,踏着月色,缓缓走进了房屋…… 月牙泉边,景岚离开后,几人也准备回罗酆山。 傅明还未来得及打开传送阵,就见腰间玉简亮起。 “明明,你还在南疆?”玉简那头传来符向川的声音。 “现在正准备回罗酆山。” “你是不是在找幻世镜?” “我跟你说,你别回罗酆山了,直接来佛州吧,已经有人比你们先到了。” 傅明闻言收起玉简,手下不停,继续打开一个传送阵,对岑礼和时子初二人道:“你们先带月公子回罗酆山”,又打开了另一个传送阵,对着江楠溪道:“你同我去佛州。” “我?”江楠溪还来不及说些什么,便被傅明一把拉着,踏进了传送阵里。 罗酆山在北方癸地,南疆在天山以南,而如今要去的佛州,则在天元西地。 在佛州,以佛尊为尊,佛尊负责管理佛州的大小事务,净化邪祟怨念,抵御邪魔入侵,护佛州一方安宁。而在上一任佛尊在位时,便会寻找佛州境内根骨绝佳的孩子,作为佛子养在身边。 被选为佛子的孩子,便已与家中没了关系,从此需苦心修炼,一心悟道,以求早日勘破大道,福泽众生。 在上一任佛尊悟道飞升后,便由佛尊带着的佛子顶上,成为下一任佛尊,实行职责,继续庇护佛州。 成为佛尊,意味着舍小家,为大家,不能有私情,意味着终其一生,也要守着一段漫长孤寂的岁月,直到身死神灭。 佛州如今的佛尊,叫明缘。 明缘出生时,天降异象,万里长空,霞光万丈,满地金光,光华流转,琉璃一般的光亮从明缘家中散出,一群朱雀绕着小小的宅门,久久不散。 众人见此景象,纷纷感叹,这是天降佛子,将来在他的守护下,佛州万民必然能顺遂安康,万事如意。 “这孩子,天生佛骨,心若琉璃,是千年难遇的天生佛子。”彼时的佛尊法照被这漫天奇象指引,来到了小小宅门之中。 “缘溪一径深,佛刹在云林,明月千山静,秋风有磬音。” “便叫明缘吧。”法照尊者立在屋室之中,垂帘下视,心与神通,法相庄严,几句话落下,如梵唱在耳。 小小的孩子刚出生,尚在襁褓中,便被赋予这样沉重的使命和责任。法照尊者带着明缘,来到了尊者所居的兰因堂。从此,明缘便成为了佛州尊者法照指定的佛子,下一任的佛尊。 明缘从小在兰因堂长大,和他一起的,还有符向川。符向川的父亲符阳是佛州桫椤营的主事,桫椤营中聚集着佛州一些修行有成的佛修,若是遇到邪祟蛮物侵扰时,便由桫椤营前往降服。 那段时日,佛州并不太平,连带着符阳和法照也熬油费火,一馈十起。所以符阳便直接将符向川也丢在这在兰因堂中,与明缘一起长大,后来,法照尊者白日飞升,符阳也卸下了桫椤营的一身重担,追随着法照去了离华天。 从此两个相依长大的少年,一个天生佛骨,成为佛州尊者,一个子承父业,挑起桫椤营的大梁,辅助明缘,两人共同守卫着佛州。 两人上位的这百余年,在他们的努力下,佛州倒是处处风清气正,海晏河清,一派安定宁和之景。佛州的百姓说起明缘,说起符向川,也都是赞不绝口。 傅明和江楠溪下了传送阵,眼前便是佛州兰因堂。 兰因堂在佛州的虚松山上,虚松山高耸入云,处处是悬崖峭壁,雄奇险幽,山脉纵横百里,随处可见蚕虫鸟道,危石嶙峋。兰因堂掩在山顶云雾中,仙气袅袅,幽深遂静。 两人立在门前,正准备进去,那紧紧掩着的大门倏然被拉开。第26章 门扇厚重,拉开时还带着一声深沉厚实的“吱呀”声。 “子墨说有人来了,我就知道是你” 从门后走出来一个落拓不羁男子,一身金丝滚边的鸦青色长袍,衣袍上一副写意工笔山水画,面冠如玉,丰姿奇秀。立在兰因堂门口,身后的檀色大门古朴庄重,门上挂着一块红漆松木牌匾,匾上的“兰因堂”三个烫金大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 这人正是之前在冥界给傅明送钱的那位——符向川。江楠溪早就猜到这位不是冥界中人,却没想到傅明原来还和佛州的人有来往。 符向川三两步走到傅明面前,目光在旁边的江楠溪身上停留了片刻,又一把揽过傅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傅明皱了皱眉,拉开符向川,“进去说。” “子墨,你先带着这位姑娘去厢房看看。”符向川对着身后的一个小少年吩咐着,说罢便拉着傅明进了门。 “姑娘,请跟我来。” 绕过雕花照壁,便见着一方池塘,塘边花草掩映,修竹当风。又有卧松怪石,花木扶疏,更加衬的庭中曲径通幽,静谧安宁。 庭院往前的正中间,便是一座精致的楼阁,阁楼檐角弯弯,翘然欲飞,四角上各缀着一个铜制的莲花样式的风铃,掩映在青松翠柏之间,院中风过时,吹起一片“叮零”声,空灵清绝。符向川正是拉着傅明,进了这座阁楼。 子墨带着江楠溪穿过庭下的一道抄手游廊便到了后院。与前庭的幽深大气相比,后院景致倒是显出一些烟火气来。 后院的垂花门上爬满了凌霄花,擢秀明媚的花朵垂坠在斑驳古老的门墙上,生出一种前世今生,宿命轮回的交错感。 从花门下走过,进了后院,厢房内,淡淡的檀木香气漫在空中,阳光从镂空的直棱窗里落下,一地斑驳光影,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后头,是一张弦丝雕花架子床,床上挂着青纱帐幔,微风从窗口吹来,纱帐在空中轻摇慢晃。 “姑娘看看这房间,可还满意。”子墨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眉目柔顺。 “清逸雅致,我很喜欢。” 另一边,符向川拉着傅明在阁楼厅堂中坐下。厅堂明亮宽敞,两人一左一右在朝南的两把梨木镌花座椅上坐下。 “明明,你去找幻世镜,是替佛州找,还是替冥界找?”符向川的手还扣在傅明手臂上。 傅明慢悠悠地抽出手来,往椅子上靠了靠,双手把在梨木扶手上,淡淡出声,“既为佛州,也为冥界。” 江楠溪第三世死后,因为结仙印,傅明本以为她要去玉华山,于是追着她的魂魄想要护送她去玉华山。 不曾想那姑娘竟然抱着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心思,压根都没想过要去玉华山。于是跟着她走到罗酆山脚下时,看到江楠溪对齐磊说,要入罗酆山,修鬼道时,傅明甚至想过直接将她掳了送去玉华山。 那磅礴灵力聚在掌间,还未有所动作,便在这碰上了酆都大帝。 “今日是什么风,竟将佛尊吹到了吾冥界之地?”酆都大帝感受到罗酆山的禁制内,似乎闯入了一个境界大成的人物,赶到此处才发现竟是佛尊明缘。 “?????本座想向大帝要个人。”明缘并未与他虚与委蛇,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酆都大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前边的女子,额间的结仙印在罗酆山的黑夜里散着淡淡金光,那金光流动的气蕴与明缘周遭的浮光一本同源,那结仙印竟是是明缘下的。 不曾想佛州千年难遇的天骄明缘,也有一段斩不断的俗世情缘。素日清冷禁欲的佛州尊者,竟屈尊跑到了冥界,找他讨要一个带着结仙印的鬼魂。 这事儿倒是有几分意思。 “佛尊在佛州修行多年,应当比吾等鬼魅之辈更懂得,万事皆有缘法,不可强求的道理。” 大帝的声音缥缈虚幻,落在这罗酆山脚,和那女子渐渐远去的背影一样,渐渐消散在耳边。 明缘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手中的佛珠,珠子带着被罗酆山夜里寒气所浸润的透骨凉意,传到指尖。 “倘若,本座偏要强求呢?”罗酆山的夜,当真是凉。就连明缘这样寒玉一般的声音落在这夜里,被这夜色衬的,都要染上几分热气。 “佛尊,向阳之花,强折易断。吾倒是有个法子,能解开这一困境。” 明缘闻言抬眸看向酆都大帝,月色中佛子的眸色清冷,不染尘埃,看似无欲无求,却是等着他继续说下一句。 “那姑娘去的是三天宫,而三天宫宫主之位,现下正好空缺,佛尊若不嫌弃,不妨以这个身份,来吾罗酆山与她待上一段时日。届时,若她自愿同佛尊离开,吾绝不阻拦。” “大帝如此为本座筹谋,可是有求于本座?”明缘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夜风轻拂,撩起他宽大垂落的袖摆,罗酆山万般景象,不及他一分颜色。 “千年前,佛尊玉华,将幻世镜交予吾,助冥界净化怨念,普渡众鬼。此番恩情,吾不敢忘。后幻世镜在罗酆山被盗,如今四分五裂,不知所踪。千年来,吾日夜惶恐,若是幻世镜被有心之人寻去,酿成大祸,那冥界可就要成了六界罪首了。” “近日屡屡传来幻世镜现世的消息,若佛尊能助吾一臂之力,吾便无憾了。” “你冥界众多鬼将,为何想到将此事交予本座?” “佛尊不知,吾冥界的魑魅魍魉,个个心怀鬼胎,幻世镜干系重大,吾如何能安心将此事交予他们。况且,幻世镜本就是佛州之物,佛尊此次若能助吾集齐,吾必将它物归原主。吾并无他愿,只盼能早日寻回此镜,勿让它落入歹人之手。” 前几日,九鸿楼来人提到,在鬼市中,有一块幻世镜碎片,幻世镜重新现世,酆都大帝意识到,寻找幻世镜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今日在此处遇见明缘,也许就是上天在暗中助他破局。 将幻世镜交换给佛州?若能以幻世镜为阵眼,在佛州打下一个防御阵,至少能保佛州千年无虞,再寻到下一位佛子,明缘便能安心将佛州交出去了。 “那便依你所言,本座替你去寻幻世镜。” 兰因堂厅堂内的高桌上,错银云龙纹的铜炉中香火袅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安宁气息。 “那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另外两块幻世镜才是。”傅明说是闭关修炼,结果却去了罗酆山三天宫当宫主这件事,符向川也是在上次去冥界给他送钱时才知道。 如今想来,傅明所说,他去罗酆山,不全是为了私事,竟不是在唬他。 “给我讲讲佛州这边的情况。” 符向川正欲开口,只见傅明抬眸往门口看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子墨领着江楠溪走了过来。 “坐。”傅明拍拍身边的椅子,“那厢房如何,可还满意?” “挺好的。”江楠溪笑了笑,压了压裙摆,在傅明身边坐下。 感觉与上次在冥界相比,两人之间的氛围融洽了许多,还隐隐约约的透着一股心照不宣的熟稔和默契,看来这次南疆之行,傅明收获颇丰啊。 符向川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伸出手,用力敲了敲桌面,对着傅明道:“你还听不听了?” 那两人终于回过头来,看向符向川,纷纷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自从上次在鬼市,流出那枚幻世镜之后,幻世镜现世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你们动作快,先去南疆取了南疆那块,但佛州这边,已经来了好几拨人。” “什么仙鬼妖魔,五花八门的,我佛州千百年来从未如此热闹。” “说重点。”傅明拿起子墨递给他的茶杯,重重地在桌子上敲了敲,杯子碰在檀木方桌上发出两声闷响。 “重点就是,据说佛州的这面幻世镜在云烛阁。”符向川将傅明手中的茶盏拿下,放到一边。 符向川看到自己在提到云烛阁时,江楠溪面色有些疑惑,便继续解释道:“我们佛州民风开放自由,民众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教会组织,加入其中,并从事相关活动,只要是不危害他人利益,不传播有害思想,这些兰因堂都不会阻拦。云烛阁便是佛州的一众民间组织之一。百年前,自阁主临安接管后,默默无闻的云烛阁便异军突起,从一众鼎鼎有名大家中杀出一条血路,如今成为佛州第一大教。” “云烛阁一路走来,说是凭实力,还不如说是凭气运。不论是哪门哪派,只要是与云烛阁作对,总是会像触了霉头一般,不久便销声匿迹。” “如此说来,若是幻世镜真的在云烛阁,那么佛州的这面幻世镜,就极有可能是‘主运’的那一块。”江楠溪敏锐地捕捉到了符向川那一大段话中,极为特别的两个字“气运”。 符向川闻言点点头,继续说道:“云烛阁近日正在选云烛圣女,那些来佛州找幻世镜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一机会。是以,今年参加圣女竞选的人,尤其多。” “通过圣女之选,接近云烛阁,倒也是个办法。”傅明突然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江楠溪,眼中带着几分审视。 傅明的声音由远及近,江楠溪抬头,对上他思量斟酌的视线,不由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为何这样看我?” “替她报个名,我们也去凑凑云烛阁的热闹。”第27章 “替她报个名,我们也去凑凑云烛阁的热闹。”傅明唇角微勾,漾起一丝浅笑。 …… 翌日清晨,云烛阁前,门庭若市,放眼望去,全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子。 千娇百媚,万般颜色,如今聚在这小小屋阁之前,灿灿若春日芳华,皎皎如秋霜冷月,衬的这古朴素净的云烛阁也生动鲜活起来。 引得周围路过的人,好一阵驻足观看。 这群女子中,不乏有结伴来的,如今三五成群,聚在一块,窃窃私语。 江楠溪今日穿着一件百褶如意月裙,裙边用金绣线勾着富丽繁重牡丹花纹,上衫是嫩黄色的暗花云纹衫。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流云髻,发间缀着一只金玉步摇,珠帘顺着发髻纹理,斜斜垂下,摇曳生姿。 黛眉长曳,眼含春水,肤若凝脂,随着走路的步伐,便能看到裙摆下摇曳生花的金光,步态款款,身影蹁跹,如空谷幽兰,清丽绝俗。 这一身打扮,是符向川特意找的佛州有名的妆娘绣娘连夜赶制而成,如今掩在一群莺莺燕燕中,也不失半分颜色。 云烛阁的大门被打开,从里头出来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一身干练的朱红色长裙,衣裙上用暗线绣着茶花纹,袖口用黑色锦缎束起,一头乌发高高盘起,干净利落。 “诸位请随我入堂。”那女子站在台阶上,声音高亢嘹亮,落在一众娇滴滴的姑娘间,犹如投石入湖。 得了可以入内的许可,众人便也没人再多话,跟着一窝蜂涌了进去。 云烛阁从外面看,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阁楼屋舍,矗立在佛州靠西的位置,安静低调,其貌不扬。 但这室内,却是别有洞天。甫一进屋,便可看到屋内之开阔,处处是雕梁画柱,内外檐上盘卧着的金龙栩栩如生,屋顶的彩绘是各式各样的花朵图纹,牡丹芍药,清荷香桂,明丽别致,各有特色。 内殿正中,是一把雕花金漆宝座,那座椅上,坐着个年轻男子,双手虚拢在两边的扶手上,紧闭着双眼,似在假寐。一众莺莺燕燕入室后,忽远忽近的一片模糊声音传来,那人略显烦躁地皱了皱眉。 “阁主,这是今年参选圣女的人选名单。”座椅旁立着的玄衣侍卫拿出一张羊皮纸卷轴来,双手递给座上的男子。 那男子闻声睁开眼来,淡淡往下扫了一眼,眸光冷寒。 众人本就在时刻关注着上面的情形,被他冷眼一瞧,纷纷噤了声,不再说话。 此人便是云烛阁阁主——曲临安。 他接起名单,一只手捏着纸张的一头,一只手徐徐往外展开,足足展了有两臂才堪堪将纸张铺开。那纸上名字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曲临安眉头一跳,旋即将其合上,又甩到身边人的手里。 “今日茶红与我说,此次来参选圣女的人数颇多,叫我做好心理准备。原先我还想着,能多到哪里去,今日一见这满堂芳华,倒是叫我受宠若惊了。” “我知道诸位为何而来,只是我云烛阁的圣女,所负责任重大,我绝不会允许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混进来。” 曲临安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神色肃穆,像一块往下沉着的石头,一棵上了年岁的古树,就静静地立在那处,分明年纪轻轻,却生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来。 “取鉴心镜来。” 这一句如静水投石,堂下人顿时神色慌乱,窃窃私语。 鉴心镜,琉璃彩光鉴碧波,碧波悠悠照吾心。顾名思义,鉴心镜能鉴别用镜之人所说是真话还是假话。 曲临安这时候搬出鉴心镜来,要做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以,不乏一些人在一听到有这样的东西存在时,就自乱了阵脚。 “此物乃我佛州尊者炼制的法器,鉴心镜出,一字一句,皆为心声,不会有假。” 茶红端着一面琉璃玉镜,从门口出走来,站在众人面前,只见那镜身雕着精致的莲花祥云纹,通体透亮,流光溢彩,不似凡物。 “念到名字的,去茶红那处照镜自证。”那侍卫重新展开曲临安甩回给他的那份名单,从第一个名字开始往下念。 那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姑娘慌慌张张走到鉴心镜前,照镜前还左顾右盼,四处摇摆,茶红见状叫了两个侍卫来将人按住,那姑娘终于不再扑腾,静静站在镜前。 果然,在茶红问出那句,“为何来云烛阁”后,镜中女子好似傀儡一般,双目空洞,嘴唇没有意识地开合,缓缓吐出几个字,“为了幻世镜。” 话音刚落,那两个侍卫十分有眼力的,一左一右架着这姑娘,连拖带拽的,往门外拉去。 “能不能让我再试试,那不是我的心声,我就是单纯想来参选圣女的!”那女子的声音逐渐飘远,又好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惨叫传来,室内其他人见了这一情形,纷纷噤若寒蝉。 “若是和刚刚出去的那位一样,也是打的一些歪心思想来我云烛阁的,趁早给我滚。不然若是被查出来,我就不知道该要如何招呼各位了。” 曲临安居高临下地站在台上,声音虽淡漠,但在这空旷的室内,却掷地有声。 一瞬间,台下众人皆神色慌张,已经有几个胆子小的,不等轮到她去照鉴心镜,就花容失色地跑了出去。见有人开了头,其他也不再犹豫,纷纷跟着跑了出去,这一折腾,房里的姑娘须臾间跑了一大半。 在满室纷乱嘈杂中,江楠溪隐在人群里,偷偷抬起了双眸,悄悄打量着这位云烛阁阁主。 曲临安此时横坐在一室灯火中,烛火明灭,打在他锋利的眉眼上,一只手把玩起一只茶盏来,眼中满是漫不经心,似乎这一屋子人就算跑光了,他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像是感受到被人打量的目光,曲临安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双眼,那湛黑的眸子瞬间与江楠溪对上,像深潭古井一般,幽深无底。 “可还有要离开的?我可要再提醒诸位一次,你们主动离开,和我请你们离开,那下场可不太一样。” 曲临安幽幽出声,可神色却没有松动,仍旧盯着江楠溪的眼睛,一字一句,充满了威胁。 又走了几个人。 现下屋里算上江楠溪,来参选圣女的,统共只剩八人了。江楠溪站在最末处,前头的几个姑娘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去鉴心。 “姑娘,什么是幻世镜啊?”有人轻轻拉了拉江楠溪的衣袖,回过头去,只看见一个身量娇小,唇红齿白的姑娘,微微踮起双脚,靠近她耳边问道。 “听起来像是一面镜子。”江楠溪装模作样,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那姑娘闻言也点点头,双眼发亮,粲然一笑,“幻世镜幻世镜,可不就是镜子嘛,姑娘你真聪明。” ‘你真聪明’这几个字听着,怎么还有点熟悉。江楠溪额角跳了跳,对着那女子露出几分颇尴尬的微笑。 “秦渺然。” “叫我了,我先过去。”边上的姑娘热情地和江楠溪挥了挥手,便提着裙子走向了鉴心镜。 “为何来云烛阁?” “为了竞选云烛圣女,让父亲开心。” 秦渺然眼中水汽迷蒙,映在镜子里的一张脸依旧生动活泼,并不像一开始的那个女子一样,空洞麻木如傀儡。 江楠溪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繁复云纹,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笑意。 终于叫到了她的名字,江楠溪步履款款,裙角的牡丹花纹随着步伐一阵阵漾开,烛火暖光打在上头,更显温雅秀丽,富丽堂皇。头上的步摇也轻轻摇动着,金玉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为何来云烛阁?” “为万千教众,愿燃星末余光。”江楠溪玉石一样的声音落下,如飞泉鸣玉,细流涓涓,久久不散。 众人闻声都看了过来,那女子身影纤细单薄,让人想到岸边的如烟细柳,春日里纷纷扬扬洒落的漫天花雨,镀着清冷月光的幽幽潭水,但脊梁挺拔坚韧,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又让人想到月满青竹,想到雪落苍松,这样一些互相矛盾的点交织在她身上,却好像格外迷人。 曲临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缓缓从台上走下,“今日的八位均已通过我云烛阁的考验,过几日我会再安排几轮比试,届时将从八位中选出此次的云烛圣女。” 果然。 茶红拿着那鉴心镜出来时,江楠溪细细观察过,琉璃玉的镜身,晶莹剔透,灯光横照在镜子上,也是一片光影迷离,如梦如幻。这样华贵清雅,价值不菲之物,说是佛尊炼制的宝物,不为过。 只不过,在南疆月牙泉时,傅明为保泉水灵气不散,投过一颗琉璃玉,那块玉的成色比眼前这物什还要好得多,玉身透亮晶莹,里头似有水流流动。 若是与那块琉璃玉相比,这镜子倒是显得有些劣质了。既是佛尊所炼,那用的玉质,应当不会比傅明那块还要差。 再者,听闻佛尊闭关,已有百年之久,那么这镜子若真是出自他手,应当也不会如此,新得像刚刚赶制出来的一般。 鉴心镜一说,十有八九,是在唬人。 堂下几人听了曲临安的话,都松下一口气来。 云烛阁外,街边的一座小茶馆下,符向川和傅明正端坐在此处饮茶。 “她如今满打满算也是活了有百年的人了,不过是去趟云烛阁,你还非得在这守着,着实没有必要。” 桌前的一壶茶都已被两人喝的见了底,符向川又招呼那老板送了一壶上来。第28章 “两位客官,你们的茶来了。”那茶馆小二端着一壶上好的茶水,麻利地放到两人的桌上,又忙不迭地去招呼其他客人了,此时以接近午时,街上人头攒动,一片熙攘嘈杂声。 距离江楠溪等人进入云烛阁,已有大半日了,期间,两人看到有些姑娘陆陆续续从云烛阁的门口出来,看着神色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出来的,好像有几个是魔族中人。”傅明一手拿着茶盏,看向那几人的背影,眼神尖锐犀利。 “那几个穿蓝衣的?也不知他们魔族怎么想的,派了几个怂包来,那几人一看就不是能干事的,手慌脚乱的,这才多久啊,就被赶了出来。” “原先我还担心这样的场面,那江姑娘是否扛得住,如今一看,她倒是还不错,这么长时间了,估摸着剩下的人应该都能留下了。” 符向川像是没注意傅明脸色似的,自斟自饮,自顾自讲的起劲。 “咦,出来了出来了。”符向川立马放下手中的杯盏,伸手往外指了指,还一边拍了拍身边的傅明,傅明闻言顿了顿,随着他的视线一同往云烛阁门外望去。 云烛阁的大门前,江楠溪与一个个子小小的姑娘站在一处,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 “江姑娘,我家就在前面西街的拐角,你若是有空,可以来我家找我,我在家中也没什么事做。” 曲临安发了话,让众人回去等下一场比试开始,于是秦渺然就跟着江楠溪出了云烛阁。 这姑娘当真有些自来熟,堂下的几个姑娘,自知是竞争对手,出了门都识趣的各回各家,没有人像她这般,追着人聊天的。 “好的,秦姑娘。”小姑娘眉眼纯澈,热情大方,江楠溪也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抿了抿唇,淡淡一笑。 两人告别后,江楠溪正想找个地方开启传送阵,回兰因堂与傅明说下今日的情况。 这边街边茶馆下,符向川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江楠溪招了招手。 “宫主,符公子,你们怎么没?????走?”江楠溪见状向两人走近,晨间两人将她送到云烛阁后,江楠溪便以为他们已经回了兰因堂,不曾想竟窝在此处饮茶,这会儿天光敞敞,茶香悠悠,倒真是好兴致。 此时的天光正好,明媚的光落在江楠溪身上,云淡风轻,眼落星辰,那衣衫也轻灵,裙摆也雅漾,一圈圈绕开,像石子落在湖心的涟漪一般,像鸿羽落在眉间的轻颤一般,撩动人心。 那姑娘越走越近,傅明倏然收回视线,又看向桌上的茶盏来。 “当然是等你啦。”符向川声音拉的极长,一边撇着眼睛偷偷看了看傅明,他仍端坐在茶桌旁,并未理会。 “回去吧。”傅明从袖中拿出几枚茶钱,放在桌上,起身掠过符向川,往外走去。 三人回了兰因堂,兰因堂外,正站着一个女子,背影窈窕袅娜,青丝如瀑,穿着一身华贵雅致的轻纱烟罗衫,静静站在门前,与这超然世外的虚松山倒是有几分相得益彰的和谐。 “傅宫主,别来无恙。”那女子听见几人的声音,缓缓转过头,对着傅明施施然行了一礼。 “我们上次在九鸿楼见过的。” 声音娇柔婉转,和女子袅娜多姿的体态一般,叫人心神摇曳。这女子从初见时就这般,绰约多姿,袅袅婷婷,只是她今日来错了地方,在场的三人,没人是吃这一套的。 “何事?”傅明看也没看她,冷漠疏离,一如初见。 “奥,是你,你就是上次在九鸿楼撞了我一把的那个女人。”符向川指着那女子的鼻子,提高了声调。 “大帝听闻佛州情况繁杂,各路人马蠢蠢欲动,特命绾纱前来相助。”符向川的声音落在绾纱耳边,绾纱眉头一皱,优雅精致的脸上罕见的露出几分崩溃之色,不知为何此次又碰上这粗鄙聒噪的男人。 “你一个九鸿楼卖东西的,能帮上什么忙?” 这女人好大的口气,来帮傅明?她能帮上什么?符向川上下打量着绾纱,眼中带着嫌弃,嘴里还发出几声“啧啧啧”的感慨。 绾纱终于转过身来,纤纤素手在符向川眼前划开,莹白的粉末飘在空中,符向川顿时感到喉咙被什么扼住,说不出话来,只能抓着脖子,冲着绾纱一阵张牙舞爪。 “你既知我是九鸿楼的,便也该知道,我别的没有,奇珍异宝倒是有一大堆,你若管不好自己的嘴,我有许多东西可以在你身上试试。” 这下绾纱倒是不再顾什么优雅矜持了,她只想让眼前这个烦人精赶紧闭嘴。 “你这姑娘,怎么如此歹毒?”半晌,符向川终于能开了口,一开口就是对着绾纱兴师问罪。 “嗯?”绾纱凑近了两步,像是真的没听清似的。符向川见状接连退了三步,连连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大帝既发了话,让你来相助,那便一同去议事堂吧。”傅明将符向川往后拉了拉,给江楠溪空出了一条路,符向川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两人便肩并肩消失在了门内。 绾纱见状也跟着入了兰因堂,临走时,又像上次在九鸿楼那般,用肩膀撞了下符向川,还恍若无事发生,高抬着脑袋走了。 符向川看着几人的背影,不禁疑惑,到底谁才是这兰因堂里主事的? 不管了,先跟上去再说。 几人先后在阁间的厅堂内落了座,窗外鸟鸣婉转,清风阵阵,吹入室内,一片清幽。 “今日去云烛阁,情况如何?” 傅明拿起桌上的茶壶,壶中的水是子墨刚换的,还冒着热气,清亮的茶水从小小的壶口中泻出,落入瓷白的茶盏中,盏中茶香扑鼻,水汽氤氲,如山岚云烟。正午的阳光从花窗照了进来,照在他的身上,细碎斑驳,却又分外夺目。 他的长指绕着茶杯的边缘,茶盏落在江楠溪面前,杯子与桌面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江楠溪接过茶盏,茶汤清亮,入口甘甜清醇。她简单讲了讲在云烛阁中,曲临安如何用鉴心镜自导自演,吓跑了一群借着参选圣女一事来图谋幻世镜的人的经过。 “我们佛尊什么时候炼制过什么鉴心镜?即便是炼了,我兰因堂素日不插手佛州教会之事,怎会与他云烛阁有来往。这家伙,顶着我们佛尊的名头在这招摇撞骗呢。” 符向川拍了拍桌子,忿忿不平地站起,桌上茶杯中的茶水都被他震得晃了出来。 “果然是假的。”江楠溪闻言又端起茶盏来轻抿了一口,还好今日未像其他人一样,被这鉴心镜唬住,不然才摸到云烛阁的门就被轰了出去,那可有些尴尬。 “你说今日一同剩下的还有八人,曲临安可有说,要如何从你们八人中选?”傅明面带嫌弃地拉了拉符向川的袖摆,那人才骂骂咧咧又坐了下来。 “只是一人给了我们一张讯符,说是到时候会通过讯符告知我们。”江楠溪从袖间掏出一张黄皮卷纸,纸面蓬松干爽,上头空空如也,并无内容。 “符公子,往年的圣女选拔,是如何挑选的?”江楠溪想,既然现在还未通知如何比试,那么了解一下往年的情况,也可提前有所应对。 “曲临安这个人吧,行事颇无章法,往年这圣女大选,往往是先由曲临安将人选过一遍,然后再看情况比比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吹弹歌舞之类的,每年都不同。” “不过我觉得,他应当是个极看重外貌的人。他选出来的圣女,有脑子不太聪明的,有不太会说话的,有眼神不太好的,但绝对绝对,没有长得丑的。所以我昨日与你们说,别的不重要,一定要打扮的漂亮,越漂亮越好。” 符向川回忆起历任圣女的样貌了,他虽不是每位都见过,但在佛州,总能听到佛州民众谈论这一次的圣女样貌如何如何天姿国色,如何如何风华绝代,从未听过哪一次的圣女长得不好看。 “那照你这么说,他行事倒是挺有章法的啊。”听了符向川说的这一连串,绾纱倒是觉得,这个阁主,看起来还挺有意思。 “琴棋书画我勉强会一些,其他的倒是有些难为我了。”江楠溪趁着两人说话,悄悄地插了一句进来。 “没事,若是唱歌,我这有妙音珠,将它含在嘴里,可吟天籁。若是跳舞,我这有雅舞带,将它缚在腕间,一舞倾城。还有雅词钗,卧琴坠,好棋戒……” 绾纱拿出随身带着的百宝袋来,埋头在里头翻找着,这些都是她在九鸿楼多年,遍寻各界搜集来的宝贝,为了此次出行,全给带上了。 “我收回我开始说的话,你们九鸿楼,当真是名不虚传啊。”符向川看着桌子上堆的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宝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着就价值不菲,不由得朝着绾纱竖起了大拇指, 谈话间,桌上的黄皮卷纸亮了起来,上面出现了几行小字: 两人一组,三日后戌时,西街止观道场。 自由组队,内容随便。 众人被这一动静吸引过去,江楠溪念完“内容随便”那四个字后,几人相顾无言,室内有一瞬的寂静。 “好吧,那我也收回那句‘他行事挺有章法的’。”绾纱又将百宝袋抻开,将刚刚拿出来的几样东西又一一放了回去。 江楠溪又靠近那纸张,想仔细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信息,只见原先那一行小字下又亮起一行字来。第29章 黄色的纸卷上漾起一道银光,赫然又出浮现出一行字来: 江姑娘,我是秦渺然,你收到消息了吗,我们组队吧! “秦渺然?”傅明也注意到了讯符上传来的新消息,指着这一条消息后面紧紧跟着的名字,出声问道。 “这是我今日在云烛阁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她也一同参加圣女之选。这姑娘为人比较热情,应当是看到消息后想要与我一同组队。” 与她组队也好,省的还要再费心去找队友,况且这小姑娘看着心思单纯,活泼开朗,应该也好相处。江楠溪想了想,便给秦渺然回了信,表示愿意同她一起组队参选。 “西街止观道场,是干什么的?”既然内容随便,形式不定,那便要从其他地方下功夫了,江楠溪纤长的手指指着卷纸上的地点,向符向川问道。 “止观道场是佛州最大的祭祀场地,重大节日时的供佛祭祀或修行的处所,平时也会安排一些大型的祭祀洒扫活动之类的。” “去年的浴佛节,便是云烛阁承办的,为期三日,第一日在止观道场由云烛圣女为佛像洗尘,而后进行泼水,划龙舟,诵经等活动。第二日由云烛圣女在道场布粥。第三日,由云烛圣女带领诸多教众,前往广慈院,对院中的老人进行慰问。” “这么说来,这云烛阁倒不像传闻中那般不堪,倒是个挺有温度的组织。” 去云烛阁?????之前,符向川向江楠溪详细介绍过云烛阁的情况。除了气运颇好,一路青云直上外,这云烛阁的名声并不好听。传闻中的曲临安脾气暴躁,目空一切。而云烛阁,便是个借着自己壮大了起来,便无法无天,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势力组织。 江楠溪合上那张讯符,修长的手指在那讯符上游走着,指尖传来纸张表面的粗糙磨砺感。曲临安看着一副整天厌世不耐烦的样子,今日一见倒是并不如传言那般,比如他虽拿个假东西吓唬人,做了一处好戏,但实实在在的没有处置伤害那些被拆穿的异心之人。 而符向川刚刚讲的那些浴佛节的活动,没几分心思的人真是想不出来。这样看来,曲临安其实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看来这些传言倒也未必可信。 江楠溪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眼中的几分疑惑探究转向了欣赏,眉目柔和轻盈。可那神情落在傅明眼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傅明这语气一如既往的凉,但与以往相比,又有几分不同,多了几分幽怨不忿。 符向川注意到这凉飕飕,酸溜溜的一句话,突然眯了眯眼,好笑地向傅明望去。那人果然紧抿着着唇,下颌绷紧,如玉霜雪一般的脸上也露出几分难得的烟火生气来。 “我们赶紧讨论正事要紧,先想好究竟要准备什么。”绾纱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比符向川那般,还有心思看热闹,此时只想着如何替江楠溪赢得比试,顺利进入云烛阁。 江楠溪注视着高桌上袅袅升起的一丛烟雾,静静思索起来。 半晌,她紧皱着的眉头倏然展开,“我之前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一篇记载,说是上古时期,人们为了感谢风调雨顺,平安顺利的生活,在每年的祈福祝祷日,便会围在一起,跳一支祝祷舞。这舞,寓意着平安,幸福,和感恩。” 若是随便表演个歌舞什么的,实在有些平平无奇。况且秦渺然看着也不是什么文静优雅,精通琴棋书画的小姐,与她凑在一处,两个半吊子,再凭着绾纱的宝物,勉勉强强也应当能弄出个节目来,但实在不保险。 不如另辟蹊径,从立意上拔高一度,和她们区分开来。 “你是说在止观道场表演祝祷舞?倒是个好主意,先不管跳的怎么样,在立意上就赢了。感觉会是那云烛阁中意的风格。” “我也觉得可行。”绾纱又将那雅舞带拿了出来,纱状的透色带子,如烟如沙,缥缈轻灵。 “你先带上试试。” 江楠溪闻言伸出了一只手,绾纱将带子轻轻绕在她素白的手腕上,丝带轻盈细长,绾纱十指在空中翻转,如春燕般,在江楠溪的手腕上扎了一只蝴蝶结。 窗外清风拂过,那带子薄如蝉翼,似要振翅欲飞,在阳光又下熠熠生辉,闪着细碎的光亮,衬得被带子缠绕上的那只手,也生出一股破碎迷离,又清冷动人之感。 “现在便感受心中所想,你的想法心绪,都会透过舞步展现出来。”绾纱的声音轻轻落下,像是带着某种术法一般,江楠溪竟正觉得此刻心中有千万情感,想要酣畅淋漓地舞一场,明明她并不会舞。 傅明拿出一支青白玉质的长萧,空灵悠扬的萧声响起,那乐声像水一样渐渐漫过来,眼前耳边,皆是这一片清扬不凡的乐声。 随着这清灵萧声,江楠溪起身出了厅堂,立在庭院空地处。随风轻摆着双臂,长袖随风而动,柔雅自然。足尖轻点,蹁跹若青燕,裙摆漾开,荡起一层层金色的牡丹花纹,在阳光下光彩夺目。 随着乐声转下,她又轻轻地将头低下,露出纤细莹白的脖颈,点足,曲指,扬袖而起。像是春日里的一株藤蔓,攀着东风生长。又像是岸边的一株垂柳,袅袅婷婷,看似纤弱单薄,但举手投足,一举一动间又充满生机。 虽是即兴而起,两人配合得却像是相识相识多年一般,天衣无缝,充满默契。 “妙哉妙哉。”符向川一整个看呆了,忍不住夸赞道。 “这带子戴上后,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每一个动作都被它牵引着。”江楠溪刚停下动作,气还未喘匀,脸色薄红,看向腕间的带子。 “我九鸿楼的宝贝,可没有水货。”绾纱笑了笑,又拿出一条带子来,“这个给你的那个同伴。” “多谢。”江楠溪接过东西,通过讯符给秦渺然发了几条讯息,准备和她筹备一下三日后的表演。 “宫主,那我这几日便先去秦姑娘家,等三日后表演结束再回来。”江楠溪看着秦渺然一条接一条传来的消息,一一点开,内容都是邀请她去秦家与秦渺然一起准备表演的消息。 “我送你。”傅明闻言起身,走到庭中。 “不必了,这么近—”话还未说完,傅明便在院中打下了一个传送阵,传送阵四周闪着银色的旋涡,傅明立在阵旁,旋涡中的风吹得他的衣袍一阵阵翻动。 “走吧。” 江楠溪不再多话,上前两步,跟了上去。 傍晚,太阳渐渐下了山,天边是一片淡紫色玫红色交加的瑰丽模样,那云层也肆意狂乱,彤云映染,夕阳澄澈明亮,余晖落霞,长空碧鸟,一片人间好景。 按着上次秦渺然说的,江楠溪与傅明穿过西街,走到了西街拐角处。拐角处树荫密布,层层斑驳树影之后,江楠溪看到被掩在光影里的“秦宅”两个大字,金闪闪的,耀眼夺目。 “宫主,我到了。”江楠溪指了指前面贵气非凡的宅门,“就是这儿。” “江姑娘!”秦宅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出来一个粉衫玉钗的娇俏姑娘,朝着江楠溪热情地挥着双手,一边提着裙摆,往这边小跑着过来。 “一人在外,注意安全,有事及时联系我。”落日余晖的金黄色光亮落在傅明脸上,照的他琥珀色的眸子晶莹透亮,细细的睫毛在这样的暖光中也显得柔软可爱,那样奇怪的又冰冷,又温暖的感觉融在脸上,像个神秘的旋涡一样,引人深陷。 “我知道了,您快回去吧。”秦渺然的声音越来越近,江楠溪理了理裙摆衣袖,便上前去找她。 傅明的身影渐渐隐匿在了斑驳树影中。 秦渺然带着江楠溪入了秦府,那一扇朱门后,是个气派的院子,院中种了一些奇花异草,假山盆景,琳琅满目。处处布置虽不见多清雅别致,但这件件物什,看着并不便宜,无一不显露着主人的豪气。 江楠溪被拉着去了秦渺然的房里,两人坐在房中,秦渺然房间的桌子上摆了一堆各式各样的小糕点。她一边招呼着江楠溪吃,一边自己也没停下,生生将嘴塞得鼓鼓囊囊的,像个小兔子。 关于三日后的表演,江楠溪简单讲了要跳祝祷舞的想法,不过具体的舞步,设计,配乐之类的,还得两人细细讨论。 “祝祷舞,听起来很不错呀。”秦渺然非常捧场,尽管嘴里含着东西,说起话来还有些含糊不清。 算了,与她讨论想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还是自己把这些都敲定了,再来告诉她吧。江楠溪看了看眼前这个无忧无虑,天真可爱的姑娘,不禁好奇,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经历,能将她养的这样单纯善良,简单快乐呢? “江姑娘,你也吃啊,这是我特意从东街铺子买来的,他们家的糕点可好吃了,每次他们去买都排不上队,只有我亲自去才能买到。” 秦渺然的嘴边还带着一丝糕饼屑子,突然凑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江姑娘,刚刚与你一起站在门外的男子,是你什么人啊?” “一个朋友。”那一块碎屑看着分外碍眼,江楠溪拿起桌上的帕子,轻轻在她嘴边擦了擦。 “你喜欢他吗?”秦渺然的声音带着天然的清甜和单纯,像孩童一般,江楠溪捏着帕子的手倏然顿在空中。第30章 秦渺然状似不经意的一问,仍旧一副懵懂天真的模样。她似乎也没想过,她与江楠溪相识并不久,问出这样的话来,其实有些失礼逾矩。 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房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屋外清风阵阵,吹得院落中的草木簌簌作响,还传来几声零落细碎的鸟鸣与夏日末一些中气不太足的老蝉的鸣叫。 窗外此时已暮色沉沉,天边的晚霞也渐渐收拢退散,融入苍茫夜色中。院外的转角处,一片黑色的衣角被晚风吹起,撩在一丛矮草上,压的那纤草左右摇摆。屋内两人的话语声,一字不落地传到屋外。 “为何会这样问?”江楠溪收起那一方帕子,叠了两下,又放回了桌上。 “今日远远见着你俩,靠的极近,我虽然只是虚虚地看了一眼,但总感觉?????你们两人之间,有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和从容,这样的氛围,我在我爹娘身上也经常看到,他们两人有时候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处,我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情意。” 秦渺然见江楠溪神色清淡,脸上并无半分娇羞柔情的小女儿姿态,便知自己是看错了。 “我这个人,藏不住事儿,江姑娘你别见怪。”秦渺然又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小兔子糕点来,递到江楠溪手边。 “你误会了,我们不过是普通朋友。”江楠溪接过那只可爱的小糕点,软软糯糯的小兔子躺在手心,让人不忍心下嘴。 “我并不喜欢他。” 江楠溪并无几分波澜的声音传来,屋外映在地上的斑驳树影随风摇动,风也动,树也动,比一开始的声响和动静要大得多,只是墙角处有个人影,却始终,一动也不曾动,就这么岿然立在那处,像一棵入了定的老松。 “来,再尝尝这个。”秦渺然很快又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又拿起一块荷花酥,递到江楠溪手边。 窗前小几上的一个青白色小花瓶被窗外的一阵风掀倒在地,花瓶从小几上滚落,骨碌碌地滚到了江楠溪脚边,瓶子里插着的一朵清荷也落了出来。 “今夜这风这么大。” 秦渺然看了一眼,便起身走向那窗台,移开撑着窗子的叉竿,将那一扇大开着的窗子合了起来。 “大概是要下雨了。”空气里传来一阵阵大雨前的闷热潮湿水汽,外面是逐渐肆虐的风声,江楠溪捡起地上的瓶子,将它放回了原处。 “咦,这是什么?”秦渺然手中还拿着那只撑着窗子的叉竿,只是叉竿上不知何时系上了两根银色的飘带,绑成了两只蝴蝶结的样子,在这木质的杆子上,倒显得有些怪异。 江楠溪笑了笑,“给我吧。” 下山时走的匆忙,秦渺然不停地给她发着讯息,让她下来,傅明便替她接过了那两根飘带,刚刚在秦府门外,也忘了找他要回来。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送回来的,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江楠溪将叉竿上的雅舞带拆下,绑了一根在秦渺然的手上,屋外树影摇曳,屋内人影蹁跹,两人在房中排起三日后的祝祷舞来。 兰因堂内,傅明带着一身雨水气从堂外走来,眉目如刀,锐气逼人。 符向川还在白日里几人议事的厅堂里,此时手中捧着一本《乐经注集》,撑着一只手,在偏厅的小塌上半躺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眼见着就要有一场大雨,符向川关了这阁楼的门窗,在一室袅袅沉香中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一只手颇有节奏地在空中画着圈,嘴里还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高亢的音调。 房门“唰”的一下被人震开,带着屋外的狂风席卷而来,那单薄的门扇被大风吹得开开合合,符向川“突”的一下从小塌上跳了下来,只剩那本注集被扔在小塌上,单薄的纸张被风一页页往前刮,留下突兀的声音。 傅明面无表情地走到室内的紫檀平角条桌前,衣袍都未撩便坐在了那把宝蓝色云龙捧寿坐褥的禅椅上,又似是卸了力般,靠坐在那椅子上,紧紧阖着双目,只余桌子上青玉笔架上挂着的几支毛笔,在风中左右晃动。 符向川两步上前,将那大开着的门又关上,那满屋乱窜的风终于止住了,房中瞬时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不是送她去找秦渺然吗,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符向川的声音不大,还带着些刚刚睡了一觉才起的喑哑。 傅明仍旧闭着眼,像是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符向川见状知道他并不想与人说话,只好又坐回了那方小塌上,拿着刚刚没看完的书继续翻看起来。书页已经被风翻动的乱七八糟,符向川继续往前翻着,试图找到自己刚刚看的那一页。 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在一片静谧的室内突兀非常,傅明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终于没忍住抬眼看向符向川。 “你在看什么?”冷冰冰的声音中带着些不耐烦。 “我在看一本乐谱,我想着,江姑娘过两日的表演,应当找一首大气些的曲子才是。”符向川继续往前翻动着,“找到了,我刚刚看的这一首《溪山秋月.洞天春晓》,前调悠然清畅,若山间松风,令人心旷神怡,后调却又激扬婉转,磅礴大气。” “将这曲子改一改,应当与江姑娘的舞极为相称。” 符向川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脑海中还勾勒着这首《溪山秋月.洞天春晓》所带来的心神触动。 终于有机会让他展示一下自己在乐曲上的天赋了,往日与傅明在一处,这家伙乐感天生好得出奇,从没有他发挥的余地。符向川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改,在哪个地方加笛声,哪个地方进萧声,还有鼓声,锣声…… 却突然感觉双手一空,这手中无物的空虚失落感让符向川蓦然睁开了双眼。 果然,那《乐经注集》不知何时早已被傅明握在了手中。他此时正翻看着符向川之前打开的那一页,指骨分明的手指在书页上慢慢游走,似是在感受那乐谱上的乐符律动。 屋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风雨声交杂着电闪雷鸣,瓢泼倾盆,哗哗作响。 “这曲子我来作。” 尽管屋外雨声嘈杂,雷声轰鸣,但傅明的这一句,仍旧清楚透亮,浑厚有力。 佛州的这场雨,来的又急又猛,带来了夏末初秋的一些飒然凉意,也卷走了久日骄阳烈日下蒸腾着的暑气。 云烛阁一层的殿堂内,曲临安一手搭在那雕花金漆宝座的座椅扶手上,人斜斜地靠坐在座椅上,一手拿着八张记录着几人身份信息的纸卷,室内灯火纷乱,打在曲临安捏着纸张的手上,透着一股子暗劲。 “幽释楼不会以为,他们找了崔家做担保,我就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了?”曲临安,两指夹起两张单薄的纸张,幽幽烛光透过那纸张照了过来,纸上画着女子画像,边上拓着几行小字,隐约可见一个“崔”字。 曲临安的手指倏然松开,那两张纸卷便在空中打着转儿,飘飘然落下,落在墨色的冰冷的地板上,无人问津。 “这幽释楼真是闲的,只要碰上我们选圣女,就次次都往我们云烛阁里塞人,他们不会以为这样就能威胁到我云烛阁的地位,好给他幽释楼让路吧。” 茶红坐在殿下的矮桌前,拿起笔,在两个崔姓女子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叉号。 曲临安又翻过了几张纸卷,始终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那散着的纸卷零零散散落在脚边,更显疏倦狂落。 手中的几张卷纸被曲临安丢得只剩了一张。那一张白纸上画着个清丽的姑娘,一双杏眼清清灵灵,两弯长眉秀致风雅,鼻尖一颗小痣,平添几分娇俏可爱来,倒是微微中和了这周身的清冷流韵,更显动人了。 “为万千教众,愿燃星末余光。”脑海中忽然闪现过画像中的女子,今日在鉴心镜前所说的话,又想起殿内与她对视的那一眼,那样坦荡清明的眼神,倒是少见呢。 曲临安那一根清臞苍劲的手指划过画像便的一行小字,“江,楠,溪”,他缓缓开口,从口中吐出几个不熟悉的字来,深邃的眼中掩着几分探究。 “阁主,还是你有办法,想到让阿音用鉴心镜来演这么一出戏来,不然今天落到您手中的何止八份画卷呀。” 茶红将矮桌上的名单收了起来,划去那两个幽释楼安排来的,还剩六人,三日后的初选一过,最多再来一次终选,便能选出云烛阁今年的圣女,替阁主分忧了。 茶红将地上的画卷一张张又捡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在矮桌上。曲临安却仍旧拿着那最后一张卷纸,烛光摇曳,落在他眉骨上,整张脸棱角分明,在这样暖黄的烛光下也不见几分暖意,敛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阁主,可是手上这人有问题?”茶红见曲临安半晌没动静,于是轻声问了句。 “你说,剩下的这几个,是真心来参选圣女的,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另有所图?”曲临安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画卷递给了茶红,指尖还残留着一缕刚刚从卷纸上带下来的墨迹,他不着痕迹地曲了曲手指。 “我瞧着这些人再怎么胆子大,也不过是些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咱们那么一吓唬,剩下的定然都是诚心之人。”茶红说得言辞凿凿,空旷的室内都回荡着她清澈嘹亮的声音。第31章 桂月末里的这一场大雨,来得颇急,一下子冲走了闷闷夏日的暑气喧嚣和蝉鸣聒噪,连带着天气也渐渐转凉。佛州地界上一夜入秋,飒飒秋风苍凉惹叶落,道旁秋柳横索,天阴风沉,街上行人寥落,满地枯黄落叶,顿时添了些凄婉萧索之味。????? 到了戌时,入了夜,西街止观道场上人头攒动,终于开始热闹了起来。这场预热了三日的圣女初选,吊足了大家的胃口。在这个小秋日,明月夜,道场内外挤满了人,纷纷等着看看这场云烛阁的圣女初选。 止观道场位于后西街,并不在主干道上,平时除了一些大型的祭祀活动,也很少有人来。 道场内部开阔,外圈是一丛丛矮墙砌成的灰黑色围墙屏障,中心露天处有个极大的方型台子,台子的四角处各燃着几堆胡杨枝搭着的篝火,猎猎秋风中,火焰似舌,在空中乱舞。 “咱们佛州一年到头也没什么新鲜事儿,今儿终于叫我碰上些有意思的了。” “可不是嘛,这云烛阁的圣女大选,三日前听到消息我就翘首以待了。” “这曲阁主虽然行事荒唐,臭名昭著,但这挑圣女的眼光,那可是这个!”台下几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一个蓝衣锦袍的年轻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行事荒唐,臭名昭著,曲阁主是你这种人能随便妄议的吗?”边上一个年轻妇人,正兴致盎然地等在这处,听着这男子话里话外都在贬低着云烛阁,顿时有些恼怒,扯着那男子的衣袖疾声厉色。 “我佛州自古以来,便推崇自由,无所拘束,今日即便是佛尊在这也不会阻我言论。你们阁主本就声名狼藉,我为何不能说。”蓝衣男子本来开开心心看着热闹,突然被那妇人推搡了一把,不由得有些愤然。 “你是幽释楼的人吧,你们比不过云烛阁,就暗中诋毁,四处散播云烛阁的谣言,简直小人行径。”那妇人见这男子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更是恼火。 “不过是靠着宝物,借了些气运,才走到今日这般地位,不知有什么好神气的。”蓝衣男子不甘示弱,别开脸去,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直接甩开袖子,不打算再与妇人纠缠。 那妇人被反手甩了一把,还想上前争论,被人一把拉着出了人群。 “茶红姑娘,他们这样诋毁云烛阁,诋毁阁主,你为何不让我与他们辩个清楚?” “莲姑,这些流言蜚语,阁主从来都不惧,也不希望你们为了他,和这些不相干的人争执理论,浪费时间。” “茶红,快来帮忙。”茶红话音刚落,便有人叫她去帮忙,她没再多说,只轻轻拍了拍莲姑的肩膀,便跟着来人去了几位参选圣女的姑娘房里,与她们说些上台后要注意的地方。 第一场表演的两个姑娘,选了一首《秋月流光》。两人初初登台,皆如仙女一般,姿态袅袅,长袖飘飘,步态款款。这一曲《秋月》倒是与今夜月色相得益彰。两人一左一右立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来。 两个姑娘全情投入,两把嗓子也清甜甘醇,唱的这首《秋月》,柔情婉转,恰到好处。 众人听得正入迷,随着乐声渐大,那两人也跟着放大了声音,但又好似不想被对方盖过似的,一声高过一声。 本来悠扬婉转,柔情似水,诉秋月流光,人影成双的凄美迷蒙,渐渐变了样。调子越唱越高,声音也越唱越大。 “若不是听过这首歌,我只怕要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出了问题。”符向川伸手在耳朵上揉了揉,一脸痛苦难耐。 “这两人还没与别人比,自己倒先比上了,目光短浅啊。” 绾纱看着台上还卖力唱着的两人,摇了摇头,看来江楠溪的这些对手,都不太聪明啊,想到这里,绾纱又松下一口气来,轻轻勾唇笑了笑,看来今晚并没什么压力。 傅明站在两人身边,歌声和风声一同灌入他的双耳,他默默地看着那台子四角的张牙舞爪,随风乱跳的篝火,一言不发。 接着是第二组的两人,这两人表演的是乐器,一人抚琴,一人横抱一把琵琶,夜色冷清寂寥,玉手轻拢素弦,双手在古琴上拨动着。琴音清幽冷淡,琵琶弦嘈嘈切切,悠扬婉转,如珠玉落盘。 这一曲《思美人》,相传是一代乐工陈同生所作。陈同生因琴技高超而闻名佛州内外,许多人为听他一曲,不远千里,远赴佛州。 后来在离华天的一次盛宴上,佛尊将其带去了离华天,为诸位仙人表演了一曲《离华重霜》。陈同生在弹琴时专注投入,忘乎所以,受这情绪和琴音感染,离华天上的一位仙子和音而舞。 惊鸿一瞥间,惊为天人。 琴音袅袅,一开始如杨柳春风,和煦动人,后来又似九重华霜,冷若冰霜,最后如东方既明,豁然开朗。那仙子身影蹁跹,长袖随风,琴舞相和,一举一动,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一曲罢,那仙子也不知所踪,和这袅袅余音一般,消散无影。回到佛州后,陈同生夜不能寐,辗转难眠,几日内,便有了这首《思美人》。 台上那两人的琴技听着已然是十分高超了,只是到底是没什么经历的小姑娘。少了一些人生阅历,没有那些岁月积淀后的故事感,不懂这曲子里的一见如故和求而不得,也全然没理解这曲子的深意和情感,技巧有余而情感不足。 不过比起上一组来说,却是要好太多了。 江楠溪和秦渺然此时正在屋内准备着,那日分明留下了八人,今日应有四组才对,只是不知为何在后台休整准备时,只有六人。现在前两人已经上了台,也就是说,马上就要轮到江楠溪了与秦渺然了。 这几日在秦府与秦渺然练舞,秦渺然果然如江楠溪预料的一般,是个四肢不太灵活的。不过好在有绾纱给的雅舞带,所以在江楠溪编排好舞步后,两人只练了几遍便熟悉了,其余的时间,便是秦渺然拉着江楠溪,给她讲一些自己的事情。 秦渺然小时候,家里不似现在这般光景,有个大宅子,衣食无忧,天天过的无忧无虑。相反,在她小时候,家里穷的连饭都吃不上。到了要上学堂的年纪,秦渺然眼巴巴地等着,父母也只是跟她说,家里没钱,不能送她去。 只是秦渺然还是上了学,那时碰上一个善人,那人给学堂捐了一笔银钱,那一年到了年龄的孩子,都可以免费上学,就这样,因为这个善人的帮助秦渺然如愿入了学堂。 又过了几年,秦渺然大了一些,有天散学路上,一个人回家,看见一个小姑娘被人抱在怀里,哇哇大哭。那人见她哭得厉害,止不住哭声,还想着捂住她的嘴,让她安静下来。 秦渺然远远见了,便冲了上去,咬了那人一口,那人手上吃痛,放下手里的女孩,准备来追她,她又绊了他一脚,转头拉着女孩跑了。 后来才知道,那小女孩是陈家的千金,那日抱着她的人,是个人贩子。而陈家是佛州四大家之一,名门望族,家世显赫。 秦渺然救了陈家的孩子,陈家知恩图报,将她认作了干女儿,并给了秦家一笔不菲的银钱。秦渺然的父母本靠着种些田地,卖些谷米维持生计。有了这笔钱后,秦渺然的父亲做了点小生意,没想到竟然叫他发了家,一日日的,秦家也成了佛州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 秦老爷发家后,始终记着当年资助学堂,帮助他女儿上学的善人。于是也像他一样,时不时便拿些银钱去贴补学堂,让更多没钱上学的孩子有学上。 后来,秦老爷在找学堂的先生给学堂捐钱时,碰上了云烛阁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多年前那个大善人,竟是曲临安。 云烛阁那时候,已是如日中天,教众万千。秦老爷之前也一直以为云烛阁和传闻中一样,凶残暴虐,毫无人性,云烛阁有今日辉煌,靠的只是曲临安手中的一样什么宝物。 若不是那次亲眼所见,不知要被这流言蒙蔽至何时。所以自那日起,秦老爷也加入了云烛阁。 所以之前在鉴心镜前,被问到为何来参选云烛圣女时,秦渺然说,为了让父亲开心,竟是这样的意思。 “江姑娘,秦姑娘,你们随我出来。”茶红撩起房内的帐幔,对着两人招了招手。 屋外的琴音和琵琶声正渐渐转弱,入了尾声,两人跟着茶红,快步走出了房间。 “你怎么还在这,不是说你去弹琴吗?”绾纱见着江楠溪与秦渺然都已快要上场了,符向川还优哉悠哉地站在一旁,双手抄在胸前,一副要看大戏的样子,不由得眉头一皱。 “我倒是想去,也得某人让我去啊。曲子不让我作,如今弹也不让我弹,枉费我白白翻了一下午的乐经注集,到头来为他人做了嫁衣。” 符向川眉目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落在台上白纱帘帐后若隐若现的那一把琴上,琴身看着细腻光滑,月光落在一根根琴弦上,泛着柔柔银光。 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那把古琴前,修长如玉的双手轻轻拢在琴面上,发出铮然一声清响。第32章 江楠溪穿着一身藕丝琵琶襟短裳,下身是一件旋涡纹纱绣裙,长发高高盘起,梳着飞月髻,头上插着一把龙凤花簪,娥眉淡扫,目似春水。 秦渺然站在一旁,穿着一身对襟羽纱月牙裙,脚穿一双粉色锦绣花纹的绣鞋,鞋子上绣着两朵富丽堂皇的牡丹,绣线逼真,看着栩栩如生。 两人身姿妙曼,仿佛画中仙子一般,一前一后站在台上,含着柔柔笑意。 傅明的双手慢慢拢在琴弦上,指骨分明的手指如春燕般,灵巧地挑动着琴弦,淙淙琴音从台后的帷幕中倾泻而出,宛转悠扬,无滞无碍。一开始如山间清泉,叮咚清明,渐渐又如百溪汇聚,滔滔不息。 锦绣衣衫随风飞扬舞动,衣袂翩跹,层层叠叠的裙摆随风荡开,在一把把摇曳火光的照耀之下,如花开之态,又带着浴火重生的破碎坚韧,配着这逐渐磅礴的乐声,两个纤细单薄的身影,却舞出了不同凡响的力量,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柔中带刚。 低垂的天幕中还流泻着万顷月光,夜色清风中,曲意悠扬,舞姿曼妙,天地辽阔,月色苍茫,此情此景,让人沉浸在这片短暂的安宁舒适中。 泠泠琴音下,那翩跹转动的女子渐渐放缓了脚步,低下头,露出纤长的脖颈,如岸边垂柳纤纤。 又不知从哪传来一阵呢喃梵音,低低回荡在道场之中。琴音轻盈,诵经的呢喃声安宁,像三月的一把春风,悄无声息地抚进每个人的心里,润泽恬静。 一时间琴音时而远,时而近,台上舞动着的两个女子,一抬手、一转足,与琴音相和,舞得雾绕山林、气贯苍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明媚柔婉如桃李明艳,春光无限,时而圣洁清远,如莲池花仙,只可远观。 曲终舞毕,掌声雷动,台下有人却已湿了眼眶。 曲临安站在道场角落里的高台上,隔着人群,视线落在台上裙裾飞扬的女子身上。今夜月色皎皎,夜凉如水,那女子立在台上,目光清明。月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银白的釉色,像个落入凡间的仙女一般,圣洁美好。 旁边的姑娘早已提着裙摆欢呼雀跃地与她庆祝了,她却始终神色淡淡,如老僧一般,平静地回望着一切。上台前是什么样子,如今也依旧是什么样子。 依旧不卑不亢,依旧宠辱不惊。 难怪刚刚表演时,能吟诵出那样波澜不惊,深远智明的祝祷词。原来有的人,生来,心中就怀着慈悲与大爱。 江楠溪与秦渺然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子,相携着下了高台。傅明望着两人下去的背影,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抚了抚,月色无边,众人的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坐在在高台帷幕之后,却觉得孤寂无边。 傅明抬头,透过那层帷幕的间隙,与曲临安的视线对上,两人遥遥相望,有两个云烛阁的人上来宣布结果,直直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两位姑娘,今日先早点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参加终选。”茶红在出口处等着两人。 “茶红姑娘,你的意思是今日的初选我们通过了?”秦渺然拉着茶红的衣袖,眉眼弯弯。 “是的。”茶红很少见到秦渺然这么天真活泼的姑娘,也对着她笑了笑,嘱咐两人记得按时参加明日的终选。 “茶红姑娘,不知明日终选可有确定比什么?” 按曲临安的性格,感觉应该不是什么正常的比试,早点问清楚为好。江楠溪看着茶红,等着她的回复。 茶红闻言顿了顿,颇为尴尬地说:“暂时也未定,明日终选只有两位,两位届时到了就知道了。” 两人与茶红道别后,秦渺然又继续邀请江楠溪去秦府,明日再一同过来,江楠溪想着,有几日没回兰因堂了,还是回去与他们说说今日的情况,于是婉言谢绝了。 绕过人群,在道场的西南角,江楠溪远远看见符向川和绾纱在争执什么,绾纱素日极注意形象,如今挽起了袖子,叉着腰,梗着脖子与符向川争辩。符向川也并不示弱,捂着耳朵别开脸去,不再听那女子的聒噪吵闹之音。 “你们吵什么呢?”江楠溪走近,往两人身后瞧了瞧,没见着傅明。 “你来评评理,我说今日能获胜,我给的宝物是帮了极大的忙的,这人非得说是因为他曲子找的好,真是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绾纱拉着江楠溪,拖到两人中间,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又接了上来,江楠溪伸出双手,直直往后退了两步,“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可争的,今日能获胜,靠的自然是大家共同的努力。” “对了,宫主呢?”见着两人终于消停下来,江楠溪问道。 “他刚刚好像说有事,先回去了。”方才符向川与绾纱找了个清净的角落等江楠溪和傅明出来,江楠溪被秦渺然拉着还说了一会话,傅明远远看了一眼,也不等几人,便就直接回去了。 几人从道场离开,回了兰因堂,傅明并不在,不知去了何处。 兰因堂在虚松山的深处,如今入了秋,夜里显得格外凉。江楠溪不喜欢关着窗子,房里产生的一些闷人的气味,让人闻着有些难受。所以即便是夜里寒凉,她也会把窗子打开,屋外的风吹进屋子里,清冽如甘泉。 望着床上被清风吹得一阵阵翻动的床幔,近日长久被幻世镜的事情困着,被云烛圣女的事情困着,难得闲了下来。江楠溪不禁想起罗酆山来,先是去了南疆呆了数日,后又马不停蹄地来了佛州,不知他们在罗酆山过得可好。 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后头,紫檀木高桌上的鎏银百花香炉燃着香丸,袅袅青烟从炉中升起,又被风吹散,屋里留着淡淡的香气,江楠溪渐渐合上了双眼,沉沉睡去。 早晨醒来,江楠溪推窗看看窗外,天已大亮,竟是睡了个久违的好觉。只是这窗子,昨日不是开着的吗,今早怎又合上了? 这一大早的,讯符上就传来了秦渺然的消息,问她什么时候到,江楠溪有些无奈,收了收东西,便去大堂里找其他人一起下去。 “宫主还没回来?” 厅堂里只有符向川一人,他倒是颇为闲适,一手撩起宽大的衣摆,一手拿着一把剪子,修剪着桌上的一盆盆景。 “没回来,一会我们先下去吧,说不准他过会就到了。”符向川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着盆景的枝叶。 “那我们这会便动身吧,秦渺然说她已经到了,绾纱呢?”江楠溪四处望了望,没见着她人。 “在这呢。”话音刚落,绾纱从门外走近,见人到齐了,几人开始出发前往止观道场。 八月的阳光温暖明净,飒爽的秋风轻柔和煦,天空辽阔,白云飘逸,处处是一片秋高气爽之景。 此时已是巳时,道场内早已等着一群人,虽没昨日那般熙攘热闹,但场面也不小。秦渺然在台下和茶红说话,转头见江楠溪等人来了,便向着她招手,江楠溪见状与符向川和绾纱打了个招呼,便去找了秦渺然。 曲临安今日穿着一身蓝衣,衣裳上绣着祥云暗纹,看着精致不凡。只是衣服虽打眼,却硬是没遮住他身上那股冷沉之气,人却从屋里直直出来,台下的人见状纷纷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他走到江楠溪和秦渺然跟前,带着一身秋日晨间的冷气,“你们想比什么?。” 两人还未答话,周边的人却窃窃私语起来。 “别又是唱歌跳舞的,昨天那一场已是上乘之作,怕是她们自己都难以超越了。” “那你说两个小姑娘除了这些还能比什么?” “那也找些有意思的吧,我可是一大早便在这等着了。” 围观的人倒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曲临安额间的一缕头发落了下来,他顺着那发丝落下的方向朝着说话的几人看去,眸光淡淡一扫,几人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你想比什么?”曲临安看向江楠溪,声音沉沉,周遭虽有些嘈杂,但他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我?”江楠溪对上曲临安的视线,正如那日在云烛阁的殿堂里一样,他仍旧用那般探究的眼神看着,似乎想看穿那双看似清明冷淡的双眼下,藏着什么隐秘和心思。 “快看,那是佛尊的轿辇!”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地面上悠悠掠过一道黑影。 众人闻声纷纷抬头看去,只见四匹长着翅膀的飞马,马身通体雪白,晶莹如雪,翅翼丰润健壮,展开如一把擎天大扇。四匹白马前后拖着一辆冰雕玉砌的玲珑轿从众人头上飞奔而过,那马车精致低调,轿身四角挂着几只琉璃玉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着银光。 那马车在将要驶出止观道场上空时,突?????然停住,几匹骏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萦绕在道场上方,久久不散。 “你们聚在此处,做什么?”轿帘中传来一道清远缥缈的声音,恍若从天边落下的一道梵音,带着辽远空旷的回音。 “回佛尊,今日云烛阁在此处,举行云烛圣女的比试。”茶红双手抱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回话。 “比什么?” “还未定下。” “那就比剑吧。”轿中人落下这一句,那马车便不停地继续往前飞奔而去,只留下一阵清风。 “恭送佛尊。”众人向着那马车离开的方向,纷纷俯身。第33章 那马车朝着天边飞奔而去,白马翅翼卷起漫天落叶,止观道场风吹不止,枯叶盘旋着飘落,纷纷而下。 风声远远近近,落叶声沙沙涩涩,众人皆低着头,虔诚恭敬,江楠溪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抬头看向那马车离开的方向。 “那就比剑吧。”佛尊这几个字落下,那声音里的虚空渺然,从头顶传来,直叫她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佛尊走后,台下又开始逐渐沸腾起来,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佛尊出关的事情来。 符向川看着那绝尘而去的白马飞车,突然想起昨日傅明说要去一趟离华天。离华天从兰因堂出发,是最近的,所以他大老远绕到止观道场来,竟是为了提一句比剑吗。 “你们佛尊不是在闭关吗,什么时候出来的?”绾纱看符向川也一脸惊愕戳楞的表情,以为他也并不知道佛尊出关的事情。 “也就是这两日的事情吧。”符向川心不在焉的,好端端的要比剑,不知傅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曲临安与茶红对了个眼色,茶红快步走上台,“诸位安静,既然佛尊说比剑,那我们的终选便以比剑开始。” 两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大姑娘,还不知是否提得起剑,如今佛尊一句话,便要在这止观道场比剑,众人闻言顿时来了兴趣,纷纷催促着赶快开始。 “真的要比剑?可我没有啊,江姑娘你有剑吗?”秦渺然哪里会什么剑,此时听了这个消息,小脸皱成一团,绞着手帕,一脸不知所措。 江楠溪从空间阵中拿出了琉璃剑,从指尖传来剑身的阵阵寒意。剑柄晶莹剔透,内里似有水流逸动,透彻明丽,剑鞘在阳光下瑰丽多彩,青芒耀眼。 这把剑,不是那日在九鸿楼,傅明让符向川前去送钱,买下来的那把琉璃剑吗? 符向川和绾纱二人齐齐转过头来,对视一眼,那一眼情绪之复杂,顿了两秒,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又安静地转过头去,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秦渺然本就不会武,再加上江楠溪这把剑又不是凡物,如此与她对擂,未免胜之不武。 “你用我这把吧。”江楠溪将剑递了过去,细长莹白的手指绕在剑鞘上,光华流转,流光溢彩,让人挪不开眼。 “那不行,我拿了你的,你用什么。”秦渺然连忙举起双手,隔在两人中间,头似拨浪鼓般摇动。 “秦姑娘,用这把吧。”茶红双手举过一把剑上前来,递到两人眼前。 剑长约一尺,两指宽,青铜色的剑柄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那花纹一路蔓延至乌色的剑鞘上,剑鞘的镂空处透着剑身的寒芒冷光,今日这样和煦温暖的阳光打在上头,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森然冷意。 这剑的样式,一看就是男子用的,江楠溪收回落在剑上的打量的视线,抬眸从茶红身后看去,果然见曲临安正站在不远处,靠在廊下的柱子上,轻轻环转着左手上的一枚扳指,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谢茶红姐姐。”秦渺然也不再推脱拒绝,就接过那把青铜色的剑来,只是这剑不知用的什么材质,看着轻,却实在有些分量,秦渺然拿得并不轻松。 “两位姑娘拿好剑,这便上去吧,一局定胜负。” 江楠溪与秦渺然各自执着剑,站在台上的东西两侧。随着一声锣响,两人齐齐抽退了剑鞘,两道剑吟,一声清寒,一声低沉,剑吟交错,回荡在止观道场上空,久久不散。 江楠溪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执剑,风吹起裙角,如一仗剑走天涯的侠客。秦渺然双手握着剑,举过胸前,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两人就这么僵在台上,没有人动手,直到秦渺然的剑都有些拿不稳了,江楠溪才开口道:“秦姑娘,你先来吧。” 秦渺然闻言点了点头,随即举着剑直直冲了过来,动作笨拙,手法粗糙。 江楠溪站定未动,随手挽了个剑花,反手挡住,两剑相击,发出嗡然一声长啸,仿若战马嘶鸣,秦渺然被剑气逼着往后退了两步。几个回合下来,一人进攻,一人防守,进攻的那人已有些体力不支。 终于,秦渺然将剑支在地上,小口小口喘着粗气,“江姑娘,你不必再让我了,咱们速战速决吧,我实在打不动了。” 语毕,又费力地将剑举起,目光灼灼地看向江楠溪,似乎是在等着她进攻,赶快结束这场比试。 江楠溪见状也不再放水,当空挽过一个剑诀,琉璃剑划过空中,破风而来,那青芒剑气四溢,剑鸣清越悠远,秦渺然举剑奋力一档,被逼得直直退出去了五六尺,堪堪停在那方台的边沿。 止观道场的方台上,那青衣女子剑气如虹,手把一支长剑,招式凌厉干脆,纤薄的衣袖裙摆随着动作在空中划开干净的弧度。 秦渺然毫无还手之力,这局面应是大势已定。江楠溪的剑法虽算不上有多么上乘,但放在这样的情景场合下,已然称得上是十分亮眼的,最后这一招干净利落,飒爽不羁,叫人直呼过瘾。 正当众人以为胜负已分,毫无悬念之时,还在负隅顽抗的秦渺然突然发了力。 江楠溪本想将她耗在这,耗光她的体力,这样也能避免刀剑无眼,不小心误伤了她。眼见着秦渺然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道金光,从秦渺然的剑尖传来,带着磅礴灵力,逼的江楠溪将剑转手回撤。 秦渺然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力气,只觉得如有神助一般,竟能击退了江楠溪的剑,翻身而起。于是接着那道力,秦渺然顺势而上,一道蓝色的剑光掠出,剑影一闪,锵然一声,两把剑又交打在一起,如虎啸雁鸣,四周荡开一圈圈青白色的光圈。 这一回,两人又僵持在了一处,只是与方才的云淡风轻不同,这一次江楠溪明显有些吃力。她额角冒着细密的汗珠,眼皮发颤,嘴角紧抿,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攥在青色的剑柄上,那力道使的,指甲都泛着白。 这一道反转直接将众人看呆了,此时也没人敢说话,纷纷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两人的动作,道场内只剩下呼呼风声和零碎的鸟鸣。 “怎么办,感觉她快撑不住了。”绾纱秀丽的长眉拧在一起,神情有些严肃。 “那个秦姑娘,分明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怎么突然一下又反杀了回来,着实古怪。” “不过,你这么着急也没用,咱们也帮不上忙,不如放宽心,好好看着。” 符向川看绾纱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伸手弹了弹她发间步摇垂下来的珠子,那珠子“突”地一下弹到绾纱脸颊上,她吃痛的呼了一声,脸上赫然出现一个红印。 “符向川,你有毛病吧?”绾纱的大方得体在符向川面前总是无法维持,她终于不再往台上看去,捂着脸转头与符向川扭打起来。 江楠溪定定地看着秦渺然,只觉得那股力量越来越压人,她感受到双手已经有些渐渐不受控制,就在她快要卸力松开之际,后背突然拢上一只大手,从掌心传来阵阵热意,灵气从背后涌动,游走全身,她才终于又回过力来。 “既久久僵持不下,说明两位实力相当,不分春秋。今日又逢佛尊出关,我们云烛阁便开一次先河,两位便以左右圣女的身份,共同入我云烛阁。” 曲临安一只手托着江楠溪,一只手在空中行云流水地捏了个诀,指尖翻动间,一道银光落下,落在江楠溪与秦渺然交缠的两把剑上,随着一声清越振响,两人终于撤散开来。 隐匿在远处的轿帘被风扬起,轿中那一道视线,沉静幽深,似含着千年不化的寒冰。 “好!”符向川从绾纱的手中挣扎着抽出身来,一边鼓掌一边带头喊了一句,其余的人见状也纷纷应和,“恭喜曲阁主,迎来两位圣女。” “你们俩跟我来。”曲临安说完这一句,便松开了手,转身往廊下的房间走去。步履稳健,脚步沉重有力,一步一步踏在方台上,发出一声声闷响。 江楠溪与秦渺然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房内的门窗都紧紧关着,有股潮湿的檀?????香气味,光线昏暗,偶有几缕光亮从门缝中射进来。那一从光影中跳跃浮动着星星点点的尘埃,打在曲临安的负在背后的双手上,曲临安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在浮动的光影中,散着圣洁的白光。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茶红也跟着入了室内,她上前接过秦渺然手中的长剑,又将剑递还给曲临安,接着退后与两人一同立在房中,等着曲临安发话。 曲临安接过剑,双手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秦渺然身上。 不知怎么的,这不咸不淡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物件似的,看得秦渺然有些紧张,从背后升起一股凉意来。 “左圣女,从今日起,你便跟着茶红,负责济安堂的事务。” 秦渺然闻言松下一口气来,转头看向茶红,向她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 “右圣女”,曲临安突然伸出一只手,指了指站在旁边的江楠溪,“你便跟着我,处理广慈堂和我云烛阁的其他事务。” “你们两人可以先回去休息几日,三日后,再来云烛阁报道。” “茶红,到时候你便负责将她们安顿好。” 茶红应了声好。 “多谢阁主。”江楠溪和秦渺然也纷纷行礼领命。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见事情交代得差不多了,曲临安便挥了挥手,让几人回去。三人出了门正往外走,江楠溪想到还有事情没问,便与茶红和秦渺然打了声招呼,又折返了回去。 曲临安此时正坐在房中的一把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上拿着一张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剑身青芒耀眼,寒光四射,散着某种如薄雾云烟一般的无形压力,在这幽静的屋子里散开。 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曲临安懒懒地抬眼,只是瞥了江楠溪一眼,便又继续低下头去,明亮如镜的剑身上映着他一侧的眉眼,五官分明,眉目清俊,只是眉宇间好像始终凝着股郁气一般,仿佛什么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 江楠溪走近室内,背后是屋外投射进来的漫天秋光,照的整个房间亮了大半,她就静静站在离曲临安两步远的位置,停住了脚步。屋外的风带起她天青色的裙角,裙摆柔顺单薄,在光照中显得清澈透亮。 屋内的气氛怪异,一人安安静静地站着,一人悠游自在地坐着,有些尴尬,又有些自然,十分矛盾。 “有话直说。”对于江楠溪去而复返,曲临安并不意外。 作为云烛阁的阁主,曲临安一天的大部分时候看着,总有些烦躁厌世之感。眉间戾气横生,让本来清俊温润的五官也生出难以接近的距离来,这种距离感倒是与傅明带给人的不同。 傅明是一派谪仙般的清冷渺远,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绝尘气质让人觉得只可远观。那是他那副相貌带来的天然距离。而曲临安,则是用蹙着的眉头,紧绷的下颌,眉间积攒的烦躁难耐,明晃晃地在脸上写着“脾气不好,勿扰。” “阁主,刚刚在台上,我明明落了下风,为何”江楠溪斟酌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为何明目张胆地给你放了水,为何让你当圣女?”曲临安接过话头,终于将视线从剑身上挪开,看向江楠溪,目光沉沉,“你第一次来云烛阁,在鉴心镜前说的话,有几分真?” “通过鉴心镜考验的人,要么冰雪聪明,要么纯粹真实,不知你是聪明的那个,还是纯粹的那个?”曲临安的声音落在不大的室内,冰冷低沉。 “我……” “罢了,想来你也会挑我爱听的说,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曲临安并未等江楠溪说完,便一手提着剑柄,锵然一声,将剑插回了剑鞘,室内回荡着剑光叮当的声音。 “阁主,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曲临安实在是个把情绪明明白白露在脸上的人,比如此刻,江楠溪就清楚地从他脸上的倦怠中感受到,他不愿再与她多话。 果然,听了江楠溪的话,曲临安甚至头也懒得抬一下,颇为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她要走快走。 于是江楠溪便俯身行了个礼,快步走出了房内。 出了门,秦渺然已不知与茶红去了何处,符向川和绾纱在还在道场门口等着,江楠溪上前与两人汇合,一同回了兰因堂。 从止观道场归来时,已是午后,此时的兰因堂,山风瑟瑟,阳光似照不过来一般,整个堂院笼在阴影里。从大门踏入,院子里静悄悄的,草木苍松,偶尔有几声清亮突兀的鸟鸣传来,显得愈发幽静冷清。 几人绕过照壁,前几日还开得娇艳的花朵,只剩凋零的叶片,在风中耷拉着脑袋。江楠溪在院中左右环顾了两眼,只看见子墨在庭下扫着落叶,却不像有其他人的样子。 “他还未回。”符向川注意到江楠溪的动作,出声提醒道。 “那他可曾说过何时回来?” “须得三两日吧。” 自那日傅明送她去秦府后,两人就再没见过。江楠溪本以为今日他能回兰因堂,这样也好与他说说目前的情况。毕竟让她去云烛阁参选圣女的事,是他提出来的,只是这人如今却不知去了何处。 若是两三日之后再回来,那时江楠溪可能已经在云烛阁了。江楠溪思酌着,他莫不是故意躲着她,不然怎么赶得如此恰巧,并且也不与她交代一声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可仔细想来自己这几日一直在忙圣女参选的事,似乎并没有哪里惹到他啊。 几人走到院中,符向川直接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并拍了拍桌子,邀请两人也一同坐一会。子墨见状放下了手中的扫把,从室内端了些茶水出来,给几人摆在桌上。 “曲临安一下安排了两个圣女,那你与秦渺然总得有个区分吧。”绾纱这话问的含蓄,她其实是想问江楠溪,她与秦渺然谁更受曲临安看重。 江楠溪便将曲临安在房内给两人安排分工的事情一一讲给绾纱和符向川听。 “所以如今你和秦渺然虽共同担任圣女一职,但是你跟着曲临安,而她跟着曲临安身边的侍女?” 今日曲临安在台上宣布将两人选为圣女时,绾纱心中还隐隐有些担忧,多了一个人与她一起呆在云烛阁,这对江楠溪来说并不是好事。若是这样看的话,秦渺然虽同为圣女,却被派去跟着茶红,想来应当不会对江楠溪造成什么影响。 符向川闻言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热茶,“那这么说来,与秦渺然相比,曲临安应当更看重你才对。” “也许只是想将我放在眼皮底下,更好掌控吧。”江楠溪也不太确定曲临安对自己的态度,他让自己跟着他,好像显得有几分重视,但今日却又说出那一番话来,说明他并不完全信任她。 大概是想将自己放在身边,再细细观察吧。 “没关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咱们徐徐图之,先慢慢取得他的信任。如今你跟着曲临安,与他接触的时间多了,以你的聪明才智,这定然不是难事。” 符向川不知怎么的,越说声音越小,上次傅明用玉简与他联系,说起江楠溪的冷淡态度时,他说的好像也是这话,什么循序渐进,徐徐图之,近水楼台之类的,与他刚刚说的话,一般无二。 想到这里,符向川竟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来,于是又故作镇定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转了个话题,提起今日在台上秦渺然的反常来。 “对了,刚刚在台上,那秦渺然一开始分明敌不过你,不过一瞬之间,为何突然又反转了局面,可是有人暗中相助?” “我与她胶着不下时,她确实已是强弩之末。但那一刻,她的身体好像感受到了她的吃力与煎熬似的,生生迸发出一股诡异的力量来。并非有人相助,那力量确实是从她身上爆发出来的,不过看她那样,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江楠溪的手指搭在石桌的边缘上,指尖传来一股凉意,眉头蹙在一处,整个人像一座雕像般,默然不发。 回忆起今日比剑的情形,实在是有些凶险,秦渺然后来打来的那道力,霸道蛮横,若是再慢一刻,江楠溪就坚持不下去了。 只是这样的反常,符向川离得远,没看清楚情有可原,而曲临安不同,他当时就在台下,离两人不过几步距离,秦渺然的异样,他应当也看到了才对。此时却隐忍不发,不像是他的风格,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好了,既然咱们已经成功进入了云烛阁,便先不要想那么多了,这两日你也累了,不如去休息休息。过几日去了云烛阁,大概是不会让你闲着的。” 绾纱见江楠溪眼下一片浅浅的乌青,便知她这几日的疲累。于是伸手罩在江楠溪悬空的手腕上,轻轻抚了抚,让她赶紧回去休息。 “正是?????,那曲临安一看也不是会怜惜人的。去了云烛阁,除了平时替他办事,私下莫要与他交往。”符向川说的颇为愤慨投入,一边还捏着茶盏在石桌上不住地敲着。 那茶盏一下下落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声脆响,茶水溅了一桌,绾纱转过头去白了符向川一眼,符向川悻悻地又将杯子举到嘴边,将那杯中剩的一点茶一饮而尽。 这几日下来,江楠溪确然也感受到有几分疲累,于是起身与两人告别,往厢房小院走去。 刚开始入秋,院中许多草木都开始落叶,呈衰败之状。只是这院门上的凌霄花,还如刚来时那样,花开烂漫,缀满门墙,那一抹亮色衬的这小小院落有了些许生气。 进了院子里,脚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不过一夜,这小院中的落叶也落的到处都是。江楠溪往前走两步,还带起几片挂在裙角上。 “姑娘,您先进屋吧,我来将这叶子扫干净。” 身后传来子墨的声音,江楠溪转过头来,只见他拿着刚刚在前庭扫地的那把大扫把,跟了过来。 “那麻烦你了。”江楠溪半蹲着摘了挂在裙角上的叶子,进了屋子。 桌上香炉里的香燃完了,江楠溪走到紫檀木高桌旁,掀开那顶鎏银百花香炉的顶盖,从香炉旁边的一个梨木雕花小盒中取出一颗香丸来。 那香丸压的绵密紧实,色泽透亮,如乌木一般。 记得第一日来这房中时,江楠溪也开过这个香盒,那时盒子里堆得是棕褐色的檀香丸。 “子墨,房中何时换香了吗?” 江楠溪捏着那颗小丸,鼻尖传来淡淡的松脂香气,似乎还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桂花香,这样浅浅一闻,似乎整个人都舒爽沉静不少,这应当是安神香,且闻着这香味,还十分浓郁,应当是刚制好的。 难怪昨晚睡得那样安稳。 子墨拿着扫把,从屋外探出头来,“姑娘房中一直用的是檀香,我未曾换过。” 作者有话说:第35章 子墨说完这香不是他换的之后,以为江楠溪有什么事,便拿着扫把等在门口。 “这样啊,那是我看错了。” 江楠溪将香丸放进香炉里,那香静静地焚着,露出一点点红光,香味渐渐逸散开来,气温调平,被这香熏染的,只觉通体舒泰,神清气爽。 她纤细素白的手指落在那装香丸的梨木雕花小盒上,缓缓摩挲着盒顶的莲花纹,喃喃自语:“原来不是子墨换的啊。” 三日后的清晨,天边渐渐透出亮光,晨光熹微,堂中的草木还挂着夜间凝成的露珠,空气中是清凉舒爽的花草香,山风吹在身上,带着破晓的寒气,云雀在云间树下发出一声声空远轻灵的啼叫,显得这山间清早愈加清幽。 江楠溪踏着一丛草间晨露,出了兰因堂。秦府门外,秦渺然穿着一身淡粉色梨花交领长裙,梳着双平髻,额间还贴了一片红色的桃花花钿,看着小巧玲珑,娇俏灵动,左顾右盼的样子如一只林间小兔,生动可爱。 昨日与江楠溪约好辰时从她家门口一起出发,秦渺然今日早早地就等在门口,远远见了江楠溪的身影,便忙不迭地向她招手。 “江姑娘,我们能一起进云烛阁实在是太好了。” 一路上秦渺然就没停过嘴,好在秦府与云烛阁就在一条街上,两人慢慢悠悠晃过去,也不过才用了半盏茶的时间。 “你们家的宅子倒是买的好,离着云烛阁不过半条街的距离。” “那可是我爹特意买的。” 两人走到了云烛阁门口,门口的两个侍女引着两人穿过一层的厅堂,从后院拾级而上,来到云烛阁后院厢房的二层。茶红给两人安排好了房间,房间紧邻着,挨在一处。 秦渺然房中立着一面桃木四扇围屏,屏风后的床榻上铺着的锦被华丽,色泽明亮,缎面上是一朵朵彩线芙蓉花样,美丽别致。旁边是紫檀木制成的雕花衣柜,衣柜上的花纹精密细致,工艺非凡。房顶挂着一盏五连珠大红宫灯,灯上还缀着几缕流苏,微风轻吹,这宫灯轻轻摆动,流苏簌簌,华丽非常。 与秦渺然的房间相比,江楠溪房中的布置虽然简单清净,但看得出来也是花了功夫的,入门便见着一面素色的圆形的门扇,将房间隔开。对着门的那面白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低调典雅。字画旁的紫檀架上放着几只瓷器,瓷质清亮,釉色淡雅。再往里看去,是一扇玉刻湖光山色屏风,屏风中的风景秀美大气,与这房中的布置相得益彰,显出一份文雅秀致的书卷气来。 江楠溪站在门口,四处打量着,茶红看着粗犷大气,豪迈不羁,但其实心细如尘。房间里一应物什齐全,还根据两人的性格偏好准备了相应的家具,布置成了不同的风格,难怪如此得曲临安看重。 “渺然。”走廊里传来茶红洪钟一般嘹亮的声音,还带着一阵脚步声响。 “来了,茶红姐姐。”秦渺然听到茶红在喊她,忙不迭地对着江楠溪招了招手,便提着裙角小跑着出去了。 看着秦渺然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江楠溪看了看立在一旁的两个侍女,两人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站着,似乎没有对她的下一步安排,看来得自己去找曲临安了。 “阁主在何处?” “回右圣女,阁主在书房,从这个扶梯往上走便是。”侍女指了指走廊尽头转角处的一处扶梯,也没有要引她上去的意思。曲临安这样阴晴不定的性格,这两人只怕是不想趟这浑水。 于是她点头道好,便朝着那扶梯走了过去。 书房的门紧紧闭着,也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样子,江楠溪在外等了片刻,本想敲门问问。那细长的食指扣着,还未触到门扉,房门“吱啦”一声,应声而开。 门后现出曲临安那一张轩然霞举的脸来,江楠溪那素白的手腕就那样悬在空中,离他的胸膛不过半指,空气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怎么,找我?”曲临安似乎是刚起不久,眉目怔松,声音还带着几分沙涩。 “阁主,我是想问问,您可有什么要安排我的?”江楠溪缓缓收回手来,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她的声音带着屋外初秋早晨的寒霜冷气,一股冷风迎面吹来,曲临安倏地清醒了过来。 曲临安闻言偏了偏头,眼睛黑沉沉的,视线落在江楠溪脸上,“你倒是积极”,说罢又转过身去,“跟我进来”,长腿一迈,便又进了书房。 江楠溪见状也跟了上去,今日有些冷,书房内镂空的支摘窗紧紧关着,窗前是一方楠木雕云纹书桌。桌子上七零八落地摆着些纸张和书本,书桌后边靠墙的位置是一张乌木书架,书架上放着许多书,只是仔细看样式都差不多,倒是更像账本。 曲临安站在书架前,从书架三层的中间掏出几本书来,随手拂开了桌面上的纸笔,将那几本书放在桌上,又拍了拍书桌前的梨木镌花椅道:“坐过来。” “这个月正好有一堆账要理清楚。”曲临安清瘦的手指扣在刚拿出来的那几本书上,“这是云烛阁去年桂月至今的账本,你今日便先看看这个。” 江楠溪绕过那楠木书桌,坐到桌前来,偏头瞥见桌上被他拂到一边的纸张。那纸上的字迹笔势豪纵,神韵超逸,只是这字迹倒是和他不太相符,想不到他竟还是个风流雅士。 江楠溪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拿过一份账本翻看了起来。 “当然,你若是能将它理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江楠溪修长的手指在账本上翻动着,密密麻麻的账目信息映入眼帘,曲临安却是眉头一跳,别开脸去。 终于知道他为何整日一副苦大仇深的烦闷模样了,原来是内心喜欢一些风雅不俗,旷达高格之物,现实却要面对一个偌大的云烛阁,千余名教众,大大小小的杂物,这云烛阁阁主的身份也让他觉得郁闷烦躁吧。 “好,我会好好看的。”江楠溪伸手把着椅子的一角,往前拖了拖,拿着账本,从第一页往后翻了起来。 椅子脚拖过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曲临安脸上闪过一丝嫌弃,“我先出去一趟。” 说罢转头往门外走去。 “阁主慢走。”江楠溪一边翻动着账本,一边极敷衍地拉长了尾音。 曲临安蓝色的袍角从门槛出一闪而过,翻出门去,屋外又刮来一阵冷风,吹得两扇门直直往后打了两下,发出一声闷响。 “也不知道把门带上。”江楠溪指尖聚起一道青光,头也没抬,指尖翻转着往门口打去,那两扇门“嘭”的一下被关紧了。 听传言说,云烛阁是个油水丰厚的地方,每年都有许多富商给云烛阁捐钱捐物,助云烛阁发展壮大,大家只道是?????云烛阁给这些富商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别的富商江楠溪倒是不清楚,不过秦渺然的父亲,应当算得上佛州数一数二的富人,秦渺然曾与江楠溪讲过,她父亲给云烛阁捐钱,是为了报答当年云烛阁资助学堂,让女儿有学上的事情。 那不知其他富商又是因何与云烛阁有了关系,还愿意不遗余力地资助呢? 不过若真如传言那般,云烛阁的资产应当是十分丰厚才是,但今日翻看这账目,云烛阁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富庶。 相反,每年倒是还有许多支出,且细细看来,广慈堂和济安堂占了一大笔,有一些是给学堂,医馆的,还有一小笔是支给个人的。买的物资也是五花八门,有米粮,有衣物,还有药材。 这样算下来,那些富商捐的可能还远远不够,云烛阁非但没有富余,反倒还有些入不敷出。 曲临安,他究竟在干什么?幻世镜,又在哪里? 江楠溪揉了揉额角,转身从书架上找出几张白纸来,比照着账本,按着支出的类别、日期细细给这账目分好类。 几个时辰过去了,门外传来沉沉的脚步声,江楠溪揉了揉肩膀,往椅子上靠了靠。 曲临安从门外进来,走到书桌前,“看得如何了,一会我们还得去一趟广慈堂,你若是没看完” 江楠溪拎着一只青玉毛笔,挂回桌上的小叶紫檀笔架上,桌上的白色宣纸上,被她分门别类地将去年一年的账目理了出来,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娟秀清雅,账目排布,一目了然。 曲临安站在江楠溪身侧,俯身看了看那白纸上的内容,后半句话生生止在喉间。他伸出手拿起那纸张,又翻了翻那几本账目,随便挑了几处仔细比对着看了看,并无差错。 “阁主,去广慈堂,我可要准备些什么?” 江楠溪看着曲临安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了笑,眉眼清亮,半句未提她才花了几个时辰,就将云烛阁一年的账目清理了出来,还做的这样漂亮。 刚刚从茶红那处过来,不过是让秦渺然对了下济安堂的采买单,那姑娘足足说了一炷香,说自己是花了多大的功夫,如何一样一样地核对才整理了出来,茶红夸了她好几句才消停下来。 他找的这两个圣女,从外貌到性格,倒真是大相径庭。 “不必准备什么,到时候跟着我就行了。” 曲临安将那宣纸又放回桌面上,往回放的过程中,左手的尾指不小心蹭到了她的发尖,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来。第36章 指尖传来的那股异样的感觉让他顿时怔楞在了半空,指尖顿在空中,泛着微微的粉。 江楠溪注意到他的异常,不明所以地抬头望过去,却见他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看着她良久,憋了一句:“你的字,还不错。” “阁主的字也很好看,清新飘逸,苍劲有力。” 江楠溪清朗如玉的声音落在耳边,像是陈年佳酿送到嘴边,一口下去,冰凉爽口,通体舒泰。 曲临安低头轻笑了一声,还从未有人夸过他的字好看。那蹙着锐气和郁色的眉眼罕见地舒展开来,敛去了素日里的戾气和不耐,如琼枝一树,于远山淡水间,抽吐新芽,盈盈自得。 “阁主,东西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门口传来茶红的声音。 “走吧。”秦渺然从茶红身后探出头来,朝着江楠溪挤眉弄眼,曲临安敲了敲桌子,便跟着茶红往外走去。 江楠溪见状虚拢了拢桌上的纸张,拿账本将它们压好了,这才跟了上去。 “江姑娘,阁主让你干什么了?”秦渺然与江楠溪落在两人后面,讲着悄悄话。 “看了会账本,你呢?” “我们去了一趟济安堂,里头都是些小孩子,无父无母,就住在济安堂里,怪可怜的。我们就送了些吃食用物过去。”秦渺然讲到济安堂时,兴致不似平时那般高,声音也低低的。 一直听曲临安说到广慈堂和济安堂,起初还以为是云烛阁开的什么药馆之类的,这样听起来济安堂似乎是专门救助孤儿的。 “你不必如此沮丧,他们虽没有了亲人,但如今有地方住,衣食也有保障,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况且你现在是云烛圣女,应当展现出你作为圣女的担当来。若你心有不忍,下次再去济安堂,你便想想法子陪陪他们,与他们说说话。亦或是看看佛州是否有这样的人家,他们若是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家中没有孩子的,是否能让他们也来济安堂看看。若是孩子与大人看对了眼,便让他们领回家去养着,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江楠溪摸了摸秦渺然的头,语气温柔,眉眼低垂的时候,睫毛像蝴蝶的翅翼一样扑闪,温润动人,如一块羊脂白玉,透着莹润的光华。 秦渺然的脑袋摸着温温软软,毛茸茸的。她闻言抬起头来,眼中豁然一亮,抓着江楠溪的衣袖,眉开眼笑道:“你说得对,我可以去找那些膝下无子的老爷夫人,济安堂的那些孩子们,给他们再多吃食物件,也抵不过一个家。” “我这就去和茶红姐姐说。”秦渺然跳了起来,飞快地在江楠溪脸上掠过一个吻,然后提着裙摆,跑跑跳跳地上前去揽着茶红。 脸颊上传来的那一瓣飞掠而过的温热感,江楠溪伸手摸了摸,低头失笑,这个姑娘,真是活泼热情得过了头。 此时几人已经走到了云烛阁的门口,门外街道旁停着一顶轿辇,那轿子精致低调,靛青色的轿帘在骏马的摆尾中微微晃动,乌木的轿沿上花纹繁复,仔细看与那日曲临安剑上的花纹样式颇为相似。 马车后头跟着一架装满货物的骡马牛车,高高码起的货物用青麻布罩着,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 茶红站在车前与曲临安低声说了几句,便被秦渺然拉着离开了。曲临安走到那骏马面前,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这马儿便瞬间安静了下来。 曲临安一手拉着马鞍,一个纵身跃上了马背,那马颠着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嘶鸣。曲临安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那马车堪堪停在江楠溪脚边。 “上车,右圣女。”马背上的人趾高气扬,带着一股无人能敌的意气风发,宽大的衣袖罩在马背上,握着缰绳的手背筋脉凸起,格外清晰。 江楠溪一手扶着那轿子的边缘,一手提起裙摆,上了马车。撩起轿帘,只见轿中宽敞开阔,轿子上铺着棕褐色的毛绒地毯,小几上的紫铜虎纹香炉上熏着淡淡的乌沉香,轿中温暖舒适。 曲临安轻喝一声,马车稳稳地动了起来,她坐在轿中,轿外熙攘嘈杂的人声,小贩叫卖声,马蹄声纷纷掠过双耳,靛蓝色的轿帘子随着马匹的蹄布左右晃荡。 大约一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感受到马步渐渐放缓,江楠溪伸手撩起那车帘子,向外看去,只见马车已经驶出了闹市,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郊外田地,停在一处大宅院门前。 那宅子看着低调简单,青砖灰瓦掩映在层层树影中,墙边路旁看着干净整洁,没有多余的杂草野花,看着应当是有人经常打理的。 下了马车,走近了才看清楚,这便是广慈堂,老旧的厚朱门上方是一块乌木牌匾,牌匾上行云流水的三个大字“广慈堂”,如锥画沙,收放有度,正是曲临安的字迹。 曲临安走在前头,吩咐后面的侍卫仆从将牛车上的货物卸了下来,一一搬进了宅子。江楠溪这才看清楚,这车上拉的,与秦渺然方才说去济安堂带的东西一样,是一些米粮,衣被之物。 跟在几人的身后进了广慈堂,堂中宽整阔朗,青石小路纵横交错,树木错落,古朴幽深。 这一箱箱东西被抬着穿过小路,进了广慈堂的正厅,走近厅堂,便隐约听到一些人声,似在争论些什么,有些热闹。 “阁主来了。”有人叫喊了一声,其他人纷纷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远远地就开始迎了上来,有几个不能站起来的,也在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是一群老人,有的腿脚不太灵便,走起路来还颤颤巍巍,却也拄着拐杖朝曲临安走来。腿脚稍好一些的已经迎了上来。 “我们方才还在说您今日何时会来,我说一炷香之内,那老李非跟我争,说是半个时辰后,你看,又是我说对了吧!”一个老人上前揽过曲临安的手,亲昵地拉着他,“您怎么看着消瘦了许多。” 那老人看着有五六十的年纪,头发白了一些,但看着神清气爽,十分精神的样子,此刻看向曲临安的眼神,充满了关切和心疼。 后来的几个老人也围在了一处,七嘴八舌的,纷纷问着曲临安,最近是否吃好了,睡好了。 曲临安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竟难得的没有生气,看着?????反倒温和宽润,耐心细致地与他们说着话,一群人将他拉着去了正厅坐着。 “最近入秋了,我给大家带了些衣物和被褥来,你们年纪大了,要注意保暖,不要着凉了。” “吃的我也带了许多来,不用为了替我省钱就不吃饭,我云烛阁养你们几个人,绰绰有余。” “以后去屋里坐着,别上外头来,这儿风大。” 曲临安眉眼低垂着,与他们说话时,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字一句,语气温柔平和,与平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那一群人用着慈祥和煦的目光看着他,也连连点头道知道了。江楠溪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画面,回忆起今日看的关于云烛阁的账本来,内心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云烛阁并不如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堪,相反,曲临安看似暴躁不耐,不近人情,但实则宽厚善良,纯粹明朗。拿着云烛阁的钱资助着一个济安堂,救助着一个广慈堂,还时不时地与医馆,学堂做些捐赠。 这样的云烛阁,能成为佛州第一大组织,教众遍布,似乎并不奇怪。 既然关于云烛阁的谣言是假的,那么关于幻世镜的谣言呢,也是假的吗?第37章 堂外的秋风吹来,凉飕飕的,扬起一些尘土,激得江楠溪打了个喷嚏。那一声“啊秋”传到众人耳中,先前揽着曲临安的那位老人立刻从堂里抽出身来,三两步走到江楠溪身边,那动作脚步利索得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阁主,这就是前两日选出来的云烛圣女吧。”老人拉着她的手,一边拖着她往里走,一边又往堂中搬了个凳子,非常热情亲昵,“外头风大,来往里头坐。” 江楠溪刚被他带到凳子上坐下,还未来得及说声谢谢,便感受到几道炽热的视线传来。 “圣女如今多大年纪?” “来云烛阁可还习惯啊?” “女娃娃长得真秀气。”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话锋瞬间从曲临安那儿转移到了她身上。 江楠溪应付不暇,只得连连笑着,一句一句温言答着他们的话。那边曲临安倒是将双手抄在了胸前,一副颇为自如的样子,远远地朝江楠溪投来一个同情的眼神,江楠溪见状朝他扬起一个还算得体的浅笑。 那几个老人见她不认真听他们说话,又拉了她一把,她只得继续低下头来,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下去。 “对了,阁主,过两日便是中秋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做了些月饼,你和圣女到时候来陪我们吃个团圆饭吧。”那老人口中打赌输了的老李此刻拄着拐杖从偏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小盘月饼。 “是呀,是呀,您都好久没来同我们吃饭了。”其他人也纷纷应和着。 曲临安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盘子,又扶着他坐了下来,才缓缓开口:“我自然是没问题,但圣女愿不愿意来,你们就得问问她了。” “小圣女?”老头歪着脑袋,一脸希冀的样子看得江楠溪不禁轻笑出了声,“我愿意来。” “太好了,老李,看来咱们这个月饼还得多做点!” “阁主,圣女,你们尝尝看我们的手艺,要是好吃,下次带些回去给茶红他们也尝尝。” “绵密沙软,香糯可口,很好吃。” “还是小圣女嘴甜!” 出了广慈堂,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四处没有人烟,远处山峰颜色渐褪,一轮圆月高悬空中,明月清风,秋光田垄,也算好景。 “阁主,堂里的这些老人……” “都是些无儿无女无伴的可怜人,广慈堂是云烛阁给他们的家。” “也是他们给我的家。” 夜半月如水,月下人独立,秋风乍然起,吾意欲无朋。 曲临安立在月色中,那清辉似流水一般泻下,落在他身上,他的蓝色衣袍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近日里相处下来,江楠溪发现曲临安与他表面上看上去很不同,他似乎总在用一层壳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轻易露出柔软的那部分给人看。 似乎只有这样,才是无坚不摧,尖锐锋利的云烛阁阁主。 但却不是那个温良宽厚,慈悲稳重,有血有肉的曲临安。 “日后这里便交给你了。” “小圣女。” 曲临安转过头来看着她,眸中映着月色,纯澈清亮,秋风卷着那三个字落在耳边,如鸿羽飘落,轻柔温暖。 三日后,中秋月夜。 傅明从离华天赶回兰因堂时,只见符向川、绾纱与子墨一人一把大椅,在庭前月下,品茗赏月。 “月出海门白,风声入夜寒。一灯孤馆静,何处有千官。”符向川还沉浸在这样的月色美景之中,正想感叹自己随口一发挥,就作出如此好句。却没来由的感到背后一凉,于是生生停住了话头,转过头往身后看去。 傅明穿着一身鸦青色暗纹刻丝长袍,站在几人身后,那宽大的袖角还在风中摆动,似乎是一路赶来未停,还带着仆仆风尘气。素日稳重端庄的傅明,今日看着倒是有些失了往日仪态。 符向川“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抛在石桌上,连忙从大椅上下来,迎了上去。他拉着傅明走到了一边的画廊角,子墨和绾纱齐齐回过头去,见两人悄悄退到了角落,便又默契地回过了头,继续赏起月来。 “你去离华天干什么了,去了这么几日。” “师尊传我去离华天,问我预备何时飞升。” “你是如何回他的?” “我说佛子还未有合适人选,暂时未曾考虑过此事。”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佛子你迟早得找,到时候看你又找什么借口。”符向川语气幽幽,一副与我无关,你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佛子,的确可以开始找了。”傅明轻轻扯了扯衣袖,抚平刚刚一路赶来的微尘褶皱,抬眼看向符向川,眸色幽邃,眼中的打量算计符向川只用一眼便知。 “不是吧,这事也要我找,你怎么不让我替你把媳妇也娶了呢。”符向川还没抱怨两句,傅明闭眼用神识扫了兰因堂一圈,突然眉尖微蹙,“她不在兰因堂?” “在……云烛阁,昨日她才给我传信,说中秋不回来。”符向川这话说得,显然不如之前那么利索,因为他明显感受到傅明周边越来越冷的温度,于是识相地闭上了嘴。 自江楠溪去秦府开始,听到她与秦渺然说那番话后,傅明受挫颇深。后来连着几日未去找她,恰好又碰上师尊唤他去离华天,这一来一去,过去了六七日。 这么长的时间,这人居然连一封玉简也不给他发。今日好不容易才从离华天脱身,急急忙忙赶回来,本以为能与她一起过个中秋…… “你用玉简给我传个信。”傅明拿出那块冰冷的玉牌,对着符向川道。 “啊?”符向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于是他拿起自己的玉简,聚起一道灵力划了出去,指尖还未落,倏然间,傅明的玉简应声而动,在他手中闪着莹莹白光。 “没坏啊。”傅明喃喃念着,脸上是一片失落迷茫。 他捏着玉简,转身又踏入了月色里,那一道鸦青色的袍角在浓浓夜色中渐渐隐去。 “唉,情爱使人盲目,神仙也不例外。”符向川在原地发出一声长叹。 “你们俩聊什么呢,这么久。”绾纱的声音伴着夜风传来,符向川连忙收起了玉简向着院里喊道:“来了来了。” 云烛阁在佛州最繁华的街道上,此时中秋佳节,街上行人如织,往来穿梭,好不热闹。街上传来月饼吃食的香气,人们结伴围在各种小摊子前面。 有年轻的小夫妻在花摊前挑着刚采摘的花朵,有父母带着孩子在玩具摊前挑着一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有牵着手的小姐妹在胭脂摊前照着镜子,月下人间,灯火纷乱。 傅明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擦身而过,竟生出几分羡慕来,这样平凡的烟火生气,他也曾有过,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如执念一般,想再一次抓住吧。 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即便是一身深色衣袍,静静站着,立在人群中依旧卓尔不凡,气质脱俗,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小哥,你是江姑娘的朋友吧?”背后传来一道清甜软糯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他转过身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粉衫女子,小姑娘个子小小的,才刚刚到他胸口,小鹿一般的黑色眼仁里闪着狡黠的光,是秦渺然。 “我虽只远远见过你一次,但小哥玉树临风,气宇轩昂,英姿勃勃,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秦渺然手中拿着一些刚出锅的糕饼甜点,还冒着甜丝丝的热气,抬着脑袋,连珠炮一般与傅明说着话。 “你是来找江姑娘的吧。” 傅明在云烛阁外站了已有片刻,云烛?????阁此时大门紧闭着,屋内也并无灯火,显然是没有人。他手中攥着玉简,指尖凝着灵力,犹豫再三,却迟迟没有发出去。 她与符向川说自己今日在云烛阁,可云烛阁现下并没有人,那她会在哪里?是自己一个人,还是与曲临安在一起? 那冰凉的玉简都被他攥的出了几分热气,此刻躺着手心,像一块温温暖玉,分明是与掌心差不多的温度,他却觉得有些灼人。 秦渺然的出现,无疑让他松下一口气来。 傅明点点头,“我是来找她的,你可知她现下在何处?” “今日用完午饭,阁主便让我回家与家人团圆了,我也不知道她在何处,不过我可以帮你用讯符问一问。” 秦渺然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傅明,傅明接过后便开始在口袋里翻找起来。傅明拿着一袋子糕饼甜点,那甜味闻久了有些发腻,他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静静地看着秦渺然左右翻找的样子。 “找到了。”秦渺然从口袋中拿出那张讯符,是和江楠溪一样的黄皮卷纸。她熟练地将卷纸展开,手指在空中翻动,纸面上便落下几行字来,往江楠溪的讯符上发去。 不一会儿,讯符上紧接着又亮起一行字来,秦渺然将讯符拿起,双眼凑近,手指指着那一行字,借着月色,吃力地念了出来:“我在郊外的广慈堂。” “多谢!”傅明听完,便脚下生风,长腿一迈,三两步出了人群。 “和阁主一起。”秦渺然还在继续念着后半句,一抬头却见傅明早已没了人影,于是努了努嘴,将讯符叠起收在口袋里。 一边往里塞着,她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捶胸顿足朝着傅明的方向追去:“小哥,我的糕点!”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秦渺然喊完那一句,便准备追上去。 秦父秦母从后头跟了上来,拉着秦渺然,不让她继续往人群中再挤来挤去, “这么多人,你不要乱跑。这才一会就不见人影了,出了事怎么办?”秦父虽然是斥责的话,但语气不见几分严肃,反而十分宠溺,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于是秦渺然认命地不再追了,只能接受排了好久才买到的糕点就这样被傅明顺走事实。 秦渺然想:下次碰到江姑娘,一定要跟她告状,难怪她不喜欢他,她这个朋友真是太过分了! 广慈堂外天幕低垂,墨染苍穹,夜色浓的像化不开似的。一轮圆月高悬,月光莹润,洒在地面上,像笼了一层蝉翼,又罩上了一块白纱,风中传来最后几只秋虫的虫鸣声,秋风秋月,夜色无边。 往日里并不太热闹的广慈堂里,如今四处洋溢着一派热闹喜庆的氛围,为了准备这顿中秋团员饭,堂里的老人们一早便没闲着,用云烛阁送来的各式粮食蔬菜准备着晚上的佳肴。 广慈堂的由来,还要从老阁主说起,在曲临安接管云烛阁之前,云烛阁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门小派。老阁主曲凌云起初创建云烛阁,不过是因为自己到了要成家的年纪,却终日沉迷四处游历,不务正业,被家中长辈日日耳提面命,隔三差五被安排着去见些适龄的闺秀,好早日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 曲凌云不堪其扰,于是干脆从家中出来,自立门户,创办了云烛阁。只是他虽成立了云烛阁,却没想好要用来做什么,也无心管理,便养着一群闲散人,装装样子,继续游山玩水,快意逍遥。 后来在路边遇到个孩子,甚是可怜,便将他收养做了义子,取名为曲临安。曲凌云就这样将曲临安养在身边。 不过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云烛阁倒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组织,直到曲临安长大成人,便顺理成章地让他接管了云烛阁。 那时候,曲凌云因长年在外游历,受过几次伤,身体本就不太好,再加上年岁渐长,腿脚也不如以往灵便。曲临安多次劝诫过他,让他就此安心留在云烛阁养老,不要再四处闯荡游历,但曲凌云哪里会听。 那年除夕,曲临安迟迟等不到曲凌云回来,最后只得到他死在远疆的消息。 于是曲临安在郊外买下一处宅子,接来了曲凌云的父母,侍奉他们直到病终。两位老人离世后,曲临安便像变了一个人,他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在云烛阁,只想将这世间最后与曲凌云有关的东西好好保留下来。 “阁主后来去登天山,修行学艺,吃了许多苦,也只是为了将云烛阁发扬光大。” “回来后,他将那处宅子起名为‘广慈堂’,自那以后,广慈堂便被阁主用来接济一些孤寡老人,让他们在此处,得以安享晚年。” 茶红与江楠溪坐在院中,庭下草木浸润着月光,柔柔发亮,地上花草树木的影子摇曳不止。 茶红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的,但其实心思细腻柔软,讲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也难得的放低了声音,江楠溪从她轻轻低低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心疼。 她不由得想到那晚,月色溶溶,秋风吹拂田垄,两人立在广慈堂门外,曲临安跟她说,“广慈堂是云烛阁给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给我的家。” 若是曲临安真有幻世镜,它会不会并不在云烛阁,而是在广慈堂呢?如今曲临安将广慈堂的一应事务全权交给了她,应当找个时机来这里细细查探一番才好。 “如此说来,阁主当真是情深义重,宽厚善良,我定会将广慈堂的老人们照料好的。”江楠溪心里想着别的,面上却不显,对着茶红,一字一句说的情真意切。 茶红爽朗一笑,随即开口道:“你我倒是十分放心的,你性子稳重,办事又踏实,阁主这样的人,都没少在我面前夸你呢。我就是不放心渺然,这丫头,性子跳脱,让她管着济安堂,不知道她行不行。” “秦姑娘赤子之心,真诚善良,定然没问题。” “两位姑娘,别聊了,快来吃饭了!”老头从门口探出头来,冲着院中的两人连连招手,身后是满桌的美味佳肴,正冒着热气。 “来了来了。”茶红起身应了两句,两人便跟着进了屋。 屋子里摆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几人围坐在一起,倒有些过年吃年夜饭的意思。平日里几位老人肠胃不好,曲临安不准他们吃些过分油腻的肉菜,今日碰上这样的好日子,他们才敢顶风作案,做了猪蹄和烧鸡,吃的不亦乐乎。 一边吃着饭,桌上的人也是不停嘴,还要不停地说着话,几人时而翻翻旧账,互相打趣,时而关心关心桌上的几个年轻人,什么时候成家,可有喜欢的人,阵阵欢声笑语从屋内传了出来,好不热闹。 “阁主,如今云烛阁已经不用您操心了,您看看您找的这些个人,都能帮您把云烛阁打理的井井有条,您如今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老头从桌子上夹了一筷子莲藕,放到曲临安碗里,藕片清淡晶莹,爽口脆嫩,这是曲临安最爱吃的菜。 “阁主,容老家伙说句不中听的,我们不知还有多久的活头,如今我们几个也算了无牵挂,若是能看着您成家,有个人在身边照顾,我们就是死也无憾了。” 曲临安不爱听这些,每次他们一提到这个,他总是要黑脸。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继续做这些不看人脸色的事情。老头的话音还未落,坐在老头下手的老李便见缝插针一般接了上来。 曲临安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轻声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缓缓道:“知道了。” 那几人听了曲临安的话,纷纷笑开了花,激动地又多吃了几碗饭。 这在江楠溪听来十分敷衍的三个字,对老头们来说,意义却不一样。曲临安是什么人,往日里,面对这样的问题,便是连敷衍两句,他也懒得做,往往是黑着一张脸出了广慈堂,不再与几人说话。 今日即便只回了他们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但老头和老李总觉得看到了希望。 中秋佳节,月色无边,这一顿饭,众人都吃的十分舒心。离别前,老人们将几人送至门口,又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包月饼,才被曲临安叫着回了房去。 曲临安和茶红走在前面,去解绕在树上的马车绳子,江楠溪落在后面,感受到怀中有什么亮起,掏出玉简,是符向川的传音。 “符公子,有什么事吗?” “啊,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你见着你们宫主了吗?他好像去找你了。” “没……”江楠溪一手托着广慈堂拿来的月饼,那月饼用油纸包着,还散着热气,一手拿着玉简,低着头与符向川说话。 ‘没有’两个字才说了一半,一片阴影从头上罩了下来,江楠溪缓缓抬头,傅明就站在离她不?????过半臂的位置。看着像是在此处站了有一段时间,只是周围树林茂密,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又被零零碎碎的树影挡着,所以刚刚出门时,并没有人看见他。 “看来他已经找到你了,那就回头再聊。”符向川听着江楠溪这边的声音,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一猜便知,此刻傅明定然已经与江楠溪碰了面,便十分利落地中断了传音。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往跟前凑。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 “我不是让你问问他们俩什么时候回来吗,你怎么就不聊了。”绾纱从椅子上‘噌’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符向川,一道眉尾轻轻上扬,符向川一看她这神情,便知道她又准备骂他了。 绾纱其实有些着急,江楠溪这几日一直在云烛阁,也不知幻世镜有没有消息。昨日大帝来信,问她进展,她也只能暂时敷衍了过去,得尽快问问江楠溪什么情况才是,可这符向川,让他问个话而已,说了半天,愣是没问到点子上。 “你别生气嘛,他们今日肯定要回来,等到时候,你再问江姑娘也不迟。”符向川估摸着,这两人今日十有八九得回兰因堂来,于是向着绾纱夸下了海口。 “真的?” “真的。” 看着符向川一脸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样子,她才勉强转了过去,继续坐了下来。 “若是他们今日不回来……”才刚刚坐下,绾纱突然又向符向川凑近,挑了挑细长的柳叶眉,那盛着月光的眸子波光粼粼,眼中威胁不加掩饰,□□明晃。 分明不是什么好脸色,但许是今夜月色正好,风也轻柔,院中馥郁的阵阵桂花香气熏了脑袋,还是那豆沙馅的月饼甜的过了头,符向川竟觉得,这个女人,还怪好看的。 细长秀致的眉毛,一双剪水秋眸,嘴巴小小的,粉粉的,便是说着些威胁人的话,也显得有些俏皮灵动。人前装着婉约大气,在他面前却老是张牙舞爪的,怪可爱的。 “你怎么了,被我吓傻了?”绾纱见这人就这么呆呆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没说话,于是伸出手在他眼前来回晃了晃,纱制的袖子落了半截下来,露出莹白的手腕。 玉指纤纤,皓腕似雪,符向川顿时回过了神,大笑一声道:“开玩笑,我会被你吓着?” 当真是鬼迷了心窍。第39章 符向川挂断了传音后,江楠溪便将玉简收回了怀里,略过傅明径直往前走去。 少女天青色的裙摆从他鞋尖划过,在空中落下一个利落的,冰冷的弧度。 傅明的视线随着她的步伐一路往前,直到她停在曲临安跟前。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看到江楠溪的脑袋随着说话的幅度微微摆动,风吹得她头上的发带轻轻摇曳,一会落到肩上,一会扬到脑后,像一只青色的蝶,在空中蹁跹翻转,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抓进手里。 “阁主,我还有些事,今日便不回云烛阁了。”江楠溪停在两人面前,对着曲临安说道。 曲临安看了她一眼,解着缰绳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那绳子在手中绕了四五圈,勒得他的指关节有些泛红,他轻轻捏了捏那麻绳的边缘,粗糙剌手的触感激得他回过神来。 树下的那个人影,茶红没看见,但曲临安分明看见了。 半晌,他终于缓缓说出几个字:“好,今日人多,小心些。” 江楠溪点点头,对着两人笑了笑道:“祝二位中秋快乐。” 说罢便转身朝着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一步一步,从明到暗,直到青色的衣角完全吞没在阴影里,曲临安才转头牵着马绳,对茶红道:“走吧。” 随着一阵马蹄声掠过,曲临安和茶红在‘哒哒’声中离开了广慈堂。 马蹄声渐渐远去,傅明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树影中,眉眼低垂,出神地盯着自己的皂色鞋尖,好像要同这夜色与阴影融在一起。 直到江楠溪走了回来,他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她,那双眼睛比这夜色还要黑,眼里涌动着什么深不见底的情绪,像一张大网,慢慢罩了过来。 “宫主,您办完事了?”江楠溪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位置,看着他这样的神色,犹豫了片刻,才说了这样一句不咸不淡的开场白。 若是没办完事能站在这? 傅明觉得有些好笑,但此刻他又笑不出来,于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声音沉的像一块要下坠的石头。 听得出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两人静默半晌,在这宽广的田垄林间,只余风声,江楠溪的发带被吹得直往前飘,她只能不住地用手往后拨动着,气氛有一些局促和尴尬。 方才与曲临安说话时,倒是有说有笑,颇为自如,如今站在他面前,倒是说不出话了,傅明上下看了她几眼,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江楠溪心里想着,傅明找到广慈堂来,应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等了半晌也不见他继续说话,先是一句‘嗯’,后又是一声冷哼,再联想到这几日他似乎有意躲着的态度,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哪里惹到他了,于是狐疑地向他看去。 “这几日在云烛阁,一切可好?”傅明幽幽开口,微微侧了侧身子,挡了大半的山风。看她这三分疑虑,三分迷惑,三分莫名其妙的眼神,傅明便知自己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阁主与茶红都待我很好,阁中其他人也十分好相处,我在的这几日,一切都好。” “对了,宫主,对于幻世镜我隐隐有一些猜想,能否-”还未等她说完,傅明便将手展开,聚起一道莹莹亮光,掌心赫然出现那面已经拼合了一半的幻世镜来。 两块碎片拼合在一起,全然看不出来曾经是两部分,如今正好好的扣在镜托上,铜色的镜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悬在傅明掌心之上。 江楠溪在那一半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只是那镜中人,眼神清澈天真,如一汪清泉,倒与现在的她有些差别。 “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将这个给你,你拿着它,好好确认一下第三块碎片的位置。” 早日找到第三块碎片,离开云烛阁,再与我去玉华山,离曲临安远一些。 这才是他想说的。 那指骨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托着镜子,缓缓移至江楠溪眼下。手的主人却并不看她,反而偏过头去,将视线落在了她身后的那座不起眼的院子里。 江楠溪闻言点了点头,“宫主,我会好好保管的。” 说罢从手心凝起一道金光,小心翼翼地将幻世镜接过,置入空间阵中。 “你今日与他们吃团圆饭,吃得可还开心?” 江楠溪顺着傅明的视线往后看去,广慈堂门口还挂着两只大灯笼,灯笼里散着暖暖的黄光,照在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上,只是他们几人一走,广慈堂便显得有些寂寥冷清。 傅明的声音也冷冷的,江楠溪看到他半边脸在月光下,月色清冷,给他脸上镀上了一层更冷更凉的光,另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那影子还会随风摇摆,投下不规则的斑驳印迹,他轻轻抬着头,望着远处,下颌角线条凌厉凛冽,锋利得像铁器一样。 “他之前在离华天也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冷不丁来到罗酆山做着一堆杂事,他也不容易。” “他既愿意亲近你,你也别总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朋友之间,爱人之间的感情都要用心经营,遑论与上司之间呢?” 七娘的话在脑海中响起,今日是中秋,应当向他问问好的。 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那自然还是同宫主你们一起吃更开心。” “宫主,这是特意留给你的,中秋快乐。” 江楠溪将手中抱了许久的月饼递给傅明,突然注意到傅明手中抱着一包东西,用黄色的油纸抱着,还有些香气,像是糕点的味道。 闻言,傅明那冷冷绷着的表情终于松动下来,视线落在江楠溪递出来的那只手上。 “宫主,您何时喜欢吃这些玩意了?”江楠溪指了指傅明手中的纸包。 傅明突然想起刚刚走得匆忙,这还是秦渺然买的糕点,就这么被他拿走了,明日指不定在江楠溪面前如何编排自己。 “路上碰到秦渺然,她让我带给你的。” 傅明接过江楠溪递出来的那包月饼,又将手中的糕点放到江楠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上,便直接往外走去,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伸着的掌心倏然一重,落下一包满满当当的糕点,糕点还散着些余热,传到掌心,她轻轻凑上去闻了闻。 没错,正是上次在秦渺然家里时,她让她尝的那些糕点。 “不走?”傅明往前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还楞在原地,看着怀里的吃食,似乎在考虑要先吃哪个。 怎么几日不?????见,感觉人傻了许多。 “来了。”江楠溪转头应了一声,小跑着跟了上来。 两人从广慈堂出来,便直接回了兰因堂,刚从门口进来,符向川听到两人的脚步声,便立马跳了起来道:“你看,我就说他们今日要回来。” 绾纱并未理他,转头叫子墨进屋再去搬了两把椅子出来。几人围坐在一起,绾纱给江楠溪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江姑娘,说说你这两日的情况吧。” “我这几日跟着打理了一些阁中事务,对云烛阁也有了一些了解,外界将云烛阁传的一无是处,我认为并非如此。” 江楠溪接过茶杯,茶水的热意透过杯壁传到手中,手指也染上了一层热气。 “前几日去广慈堂送一些衣食之物时,前来帮忙的不全都是云烛阁的人,有上次你们喝茶的那家茶馆老板,也有道场里洒扫的师傅,还有几个学堂里的先生。我找了几人问了问,因为之前或多或少受过云烛阁的恩惠,所以他们都是自发地愿意来帮忙。” “你是想说,或许云烛阁并没有幻世镜。”绾纱细细斟酌了片刻,若真如江楠溪所言,云烛阁并不是那般差劲,反而颇得人心,那关于云烛阁是靠幻世镜才成为佛州第一的传言,很有可能是其他门派捏造的。 “没错。”江楠溪点点头,又转头看向傅明。 只见他听后并未有什么波动,也不太想参与进来的样子,反而闲闲地坐在那处,眉眼懒怠松散,自顾自地赏起月来。 “宫主,您怎么看?” 江楠溪在的声音浅浅地落在耳边,轻轻的,带着些桂花的香气。 傅明闻言终于收回往月亮上看的视线,斜眼觑了过来,“我看你这个云烛圣女,当的倒是十分投入,是否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要不要我替你与大帝求个恩典,让你就此留在云烛阁,如何?” 就不该多问这一嘴,江楠溪尴尬地笑笑,“我这两日就用已经拼合的一半幻世镜去找找看,若是在云烛阁或是广慈堂,应当能感应到。”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江楠溪说完这一句,怀中的玉简突然亮起,是孙七娘发来的传音。 “楠溪。这几日在佛州可好啊。”孙七娘那边听着倒还有些热闹,除了她的声音,江楠溪还隐隐听到楚瑶的声音,岑礼和沈东的声音,又咋呼,又混乱,几人似乎在抢着什么东西。 “七娘,我们挺好的,你们呢,今日中秋,可吃上月饼了?” “正在吃呢,你可不知道,为了个蛋黄莲蓉馅的月饼,都快打起来了。”孙七娘一边哭笑不得地说着,一边还抽空对着那头喊道:“你们两个大男人,跟个小姑娘争什么?” 孙七娘后来吼的那一声有些大,听得江楠溪眉头一皱,直直将玉简拿远了一些,这才感觉耳朵松快了许多。 “对了,宫主与你在一处吗?” “在。”江楠溪两指执着玉简,一边说着,一边往前坐了坐,将玉简移到傅明面前,身子微微地向他那边倾斜,两个人稍稍靠近了些。 “宫主,后日九华殿的议事会,您可要回来?” 七娘的声音明明说的很大,甚至符向川坐在后面也听清了,傅明却好像听不见一样,抓着江楠溪的手腕,就将她连着玉简直直往身前带,那夹着玉简的两根手指泛着浅浅的粉色,与莹白的玉简缠在一起,像雪地里绽出的两朵粉色芙蓉花,娇嫩可爱。 直到那玉简停在唇边,他才缓缓道:“我不回去,你让齐磊替我去。” 傅明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指尖,江楠溪的手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却被他抓的更紧。 手腕上缠绕着五根修长有力的手指,那大手上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料传到腕间。 鼻尖传来一道淡淡的木质香气,闻着低低沉沉,若有若无的,又被院中的一阵桂花香盖了下去。 江楠溪就保持着那样奇怪的姿势,一只手被傅明抓着,另一只手则撑在椅子上,整个人只能将力落在腰上,防止自己塌下去,落在他身上。 符向川从背后见了这情景,不禁‘啧啧’轻叹了两声,于是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道:“今儿个怎么就困了,看来我得先回去休息了。” 一边说着,一边还装模作样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往屋里走去,走前还不忘对绾纱和子墨使了个眼色。 “我好像也该睡了,这风吹得我头疼。” “后院的落叶我今日好像忘了扫,明日又得堆起来老高了。” 几人这几日在兰因堂呆着,早已默契非常,符向川一个眼神,绾纱和子墨便知该溜了。 身后窸窸窣窣闹出一阵不小的动静,江楠溪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几人走得极快,三两步一溜烟就出了院子,各自回了房里。 原本热热闹闹的院里突然只剩下她与傅明,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的,宫主,那等我后日去了再同你禀报议事会的内容。”齐磊听了傅明的声音,在那头回话道。 “江姑娘,你们何时回来?”江楠溪听到时子初远远往上凑的声音,“你们先别挂,让我与江姑娘说两句话。” “暂时还不知-”江楠溪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往回收,傅明原本抓着她的手突然松开,缓缓移动到了玉简上,细长的指头在那玉简上轻轻点了点,罗酆山那边喧闹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玉简上的亮光倏然暗淡,在月光下照着,就如一块普通的白玉牌一样,清润透亮。 江楠溪停住了动作,僵在半路,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眼中带着几分震惊和难以置信。 “抱歉,手滑。”傅明毫不避讳地对上她的眼神,若无其事地往椅背上靠去,说完还将那只掐断通讯的手慢慢伸了出来,手腕轻轻转动,左右翻看着。 修长的手指在如水的月光中翻动,那莹莹月色好像给它上了一层冷釉,清冷沉静,如一块无暇美玉。 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真要叫人怀疑,他是如何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两句话的。 “您的手倒是会滑,跟长了眼睛似的。”江楠溪将玉简收了回来,低着头慢慢悠悠地将它放回了怀中。嘴里小声嘀咕了两句,脑袋随着她那两句话的幅度轻轻地摆了摆。她说话的声音虽不大,但傅明听得十分清楚。 傅明看着江楠溪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眉眼也染上几分笑意,眼中清润光华,像含着一抹幽幽春水。在他看来,某人的这几句话,倒像是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就算露出两个大白牙,也只能用来啃胡萝卜。她便只能用这没什么威胁的嘟囔,来稍微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了。 “我本就不喜欢时子初,一整天叽叽喳喳,人又蠢话又多。” 见江楠溪埋着头,自顾自理着衣袖上的薄线,也不再与他说话,傅明幽幽开口,语气有些不悦。 “还有那曲临安,看着直眉瞪眼,狂妄自大,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到曲临安,傅明脑海中又闪过当日在止观道场比剑时,曲临安上去扶起江楠溪的场景,他倏然眯起了双眼,目光深邃锋利,那日若不是赶着去离华天,他定要将那只落在她后背上的手刺穿。 他手中不知何时牢牢捏住了江楠溪的一根发带,青色的发带紧紧缠绕在指尖,手背上的青筋随着脉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这么说起来,您就没什么喜欢的人,看这个也不顺眼,看那个也讨厌。”江楠溪听他说起曲临安和时子初来这样不留余地,不禁吐槽道。 “谁说没有?” 虚松山的月色清光如许,傅明背后的大堂里烛火摇曳,秋风吹拂着院中的草木,发出细碎的声响,空气中浮动着馥郁的桂花香。四个字轻轻地落在耳边,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望向她,沧海浮山,漫天漫地都是他幽深的眸光,卷起星辰云岚满天,好像一个不留神,人就会被吞没。 “流星!”江楠溪双眼突然一亮,声音欢呼雀跃,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傅明身后的天幕中划过一道亮光,那一颗陨落的星辰像一支离弦的箭,从西北,往东南。 那样耀眼,却只有一瞬。 她何时信过这些? 这是第四次与她一同看流星。 在念舟岛时,她说:“小师傅,星辰美丽耀眼了一辈子,临了时也这样壮丽,真是不虚此生。” 在皇城里的宫墙上,她说:“真好,它大概是找到了它的归处。” 在姜国的官邸里,她说:“师爷,我也想像它一样,划破这寂寂长空,哪怕只有一瞬。” 但没有一次,她会像今天这样,借着一颗虚无缥缈的坠落星辰,寄托自己不切实际的愿望。 “满天星辰,本就该潇洒无羁,不劳它替我实现愿望。我的愿望,我会自己实现。” 傅明?????看着江楠溪匆匆低下脑袋,对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有多期待呢。 他不禁从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小姑娘长大了,连拒绝人的方式,都学得这样温柔。 兰因堂的院落里,青衣女子还低垂着脑袋,坐在竹椅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聚成一道阴影,笼在女子头上。他轻轻伸出手,似乎想要在她的脑袋上抓住些什么,最终却还是停住了。 宽大的衣袖拂过她的额间,从头顶传来一道声音,夹着山风,清冷低沉,“早些回去,外头风大。” 再睁眼时,眼前人早已离开,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满地花草树影,随风轻摆。 江楠溪的手指轻触到旁边空了的竹椅上,紫竹制的扶手上还残留着一丝余温,顺着指尖传来,喃喃出声:“是有些冷呢。” 翌日清晨,江楠溪一早便下了山去了云烛阁,秦渺然还没来,阁中也没什么人,江楠溪径直去了书房。 昨日白日里和曲临安去了佛州几个边远的小学堂,这一趟送去了一些笔墨纸砚,书桌椅子之类的物件,本想抽空回云烛阁将这些事情处理一下,晚上又直接去了广慈堂,所以昨日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明细记录在账本上。 江楠溪进了书房之后,便在书房中记录整理昨日的账目,等弄完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她起身往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之后,才回了书房将空间阵中的幻世镜拿了出来。 镜子悬在空中,发出淡淡的光,江楠溪站在镜子面前,素白的双手在空中翻转,手中缓缓拉出几根细细的银丝,层层银丝交错纵横,在空中牵引结出一个银色的召唤阵。 “若感我召,四面归一。”她闭着眼睛,轻声念着傅明传给她的两句咒语,凝气将阵法往镜子上聚拢。 三道召唤阵下来,那镜子依旧立在空中,泛着青光的镜面照着房中的景象,照着江楠溪聚精会神的脸色,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波澜不动。 按傅明说的,只要在五十步以内的距离,几块幻世镜就能相互感应,曲临安的书房是云烛阁的中心,若是在这里都感受不到那一块碎片的存在,那只能说明,那块碎片根本不在云烛阁。 江楠溪缓缓收回了幻世镜,往门外走去,想着只能再找个机会去一趟广慈堂,看看会不会在那处。 走到前边与秦渺然的居所处,正看到秦渺然迎面走上来。 “江姑娘,昨日你朋友—” “秦姑娘,昨日谢谢你,还特意给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糕点。”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江楠溪想起昨日傅明拿来的糕点,还真以为是秦渺然特意让他带来的。此时笑得清雅温柔,一双眼睛盛着泠泠水汽。 秦渺然昨日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等到今日来云烛阁,听到江楠溪已经到了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跑上来找她,那酝酿了一晚上的话被她这盈盈一笑卡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我们是朋友嘛,这有什么好谢的。” 心里却在暗骂,这人真是阴险,什么叫‘先发制人’,今日她算是明白了,等下次碰见他,一定要叫他好看。 “对了对了,上次说的给济安堂的孩子找父母的事情,我有个想法,你帮我看看怎么样。”秦渺然拉着江楠溪进了房间,房门半开着,两人在桌前坐下。 “我前几日让人替我到处打听了了一下,在佛州确实有一些人家,有的是因为天灾,有的是因为人祸,所以家里只剩了两个大人。” “我想每月定个时间,请这些人来济安堂,可以教孩子们读书习字,也可以带着他们蹴鞠采青,或者就聊聊天也好,这样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若是他们愿意将孩子领回去养,并且孩子也愿意跟他走,那我们就让孩子跟着他们重新组建一个家庭。” 说了一会,秦渺然有些口干,一边拎着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边还不忘拍着桌子催促江楠溪给她提建议。 “你的想法很好,不过需要注意对那些大人要细细考察一番,从德行品性到家中资产,需得好好把关才是。” “对对对,你说的对。” 秦渺然连连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隔夜的茶水冰冷透凉,她皱了皱眉,掀开壶盖,将壶中还剩的一半茶水朝着门口就直接泼了出去。 并没有听见想象中水落在地上的哗啦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朝门口望去,只见曲临安正立在那半开的门扇后面,面色铁青,这一壶水实打实将他浇了个透。 “完了完了。”秦渺然拿着茶壶,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处。 茶水顺着他的袖口‘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在安静的室内发出诡异的声响,曲临安静默了片刻,旋即立刻从怀中抽出一个信封来,来回翻看了一下,确认没有打湿之后才松下一口气来,转身离开,背绷的僵直。 “阁主,我不是故意的。”秦渺然一路小跑着追了出去,那落在地上的一小滩茶水,映着房顶吊着的宫灯,宫灯的倒影在一滩小小的水渍里左右轻摆,江楠溪跨过那摊水渍,往外走去。 刚刚那一张信封,纸封泛着黄,折叠处是毛剌剌的小口子,像是常常被人拿出来,放在手中来回观看一样。 日日贴身带着,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 这十有八九是与曲凌云相关的东西,江楠溪快步走到书房前,推门进了房内。 曲临安这人有些洁癖,今日这一遭,算上沐浴焚香的时间,没有半个时辰,他绝对出不来,他刚刚往这边走应该是将信纸拿出来放进了书房。江楠溪在桌子上细细翻找着,终于在右手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信。 发黄的信封上只有六个字“吾儿临安亲启”。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头抽出几张信纸来,信纸又黄又脆,她两指捏着信纸的边缘,轻轻地将它铺展在桌面上。 临安,这次去疆外,总是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若是顺利无虞,今年的除夕,我定然会赶回来陪你,若到了那时,我还未回,往后我爹娘,就还要托你照看了。 我年少时去过一次虚松山,机缘巧合间,得了一块残镜,那不是普通的镜子。 我知道那镜子的玄幻奇妙之处,自从有了它,读书时,我即便不认真温习功课,考试也能拿第一,在家中,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后来遇见喜欢的姑娘,我也不必费力讨她欢心,所有人都喜欢我。 若不是后来,我看见我的同窗,为了读书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冬日我在酣睡,他在读书,夏日我四处游玩,他在读书,春夏秋冬,从未有一日懈怠。 我看见我的胞弟,明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年纪轻轻就帮着父母打理家中产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十分出色。 我看见我喜欢的姑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未婚夫细致体贴,对她很好,两人十分相配。 若是凭真才实学,同窗不知要比我强多少。若是凭懂事孝顺,胞弟不知比我强多少。若是凭体贴关怀,那姑娘的未婚夫也不知比我强多少。但只因我得了这样一件宝物,便从此气运加身,让别人的努力成了个笑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偷了别人的东西。 天下万事万物,应当是守恒不变的,若我这里的气运充盈了,那必然有人的气运要亏损。 有了它,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在想,这究竟是老天给我的宝物,还是放大我欲望的镜子。 我是因为有了这镜子,才成为了人人喜欢的曲凌云,还是因为我是曲凌云,所以人人才喜欢我。 于是我将那枚镜子埋了起来,埋在我和那姑娘初遇的小南山脚。 后来我的同窗终于成为学堂的榜首,我的胞弟终于得到了父母的疼爱,我喜欢的姑娘也嫁给了她的未婚夫。 我从此游历山川美景,也算不虚此生。 临安,我将那镜子留给你,要如何处置,随你心意。 临安,今生得见雪山之巍峨奇伟,见山川之辽阔无际,见日月星河,月升月落,见满目山河,我无悔,也无憾。 浮云流水,万里风尘,唯盼君安。 三两张信纸,便道尽了曲凌云的一生。 江楠溪心中喟叹,将信纸又放回了原处,往后靠在座椅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桌面传来的触感冰冷。 幻世镜在小南山脚。 不知曲临安这是取出来了,还是没有取出来呢。 正思酌着,门外传来闷沉的脚步声,江楠溪闻声赶紧坐了起来,将晨间写的账本拿了出来,提起笔装模作样地在上头画着。 书房房门被推开,曲临安换了一身衣服,一拢墨色衣袍,?????袍角压着细细密密的暗线云纹,走近时带着刚刚沐浴后的清香。 “阁主,您刚刚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江楠溪从账本里抬出一点点脑袋,并未提及刚刚秦渺然闹出的那一场。 “今日是佛州各个门派会面论道的日子,午后你们两人同我一起去虚松山下的玄烨台。” “好。” “在写什么?”曲临安站在江楠溪身后,视线落在她翻开的账本上,上面的墨迹已经干透了,新写上去的那一句,“桌椅三十套,其中桌子三十张,椅子三十张”好像是句废话。 “在记录昨日去学堂送的那一些东西。”江楠溪执着笔的手未停,仍悬在空中,似乎在思索下一句写什么。 江楠溪说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曲临安悠悠然转过头,倚在书架旁,拿起一卷书册,静静翻看了起来。 香炉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一室静谧安宁。 未时,云烛阁外停了一架马车,车子前是两匹骏马良驹,车身是黑楠木制成的,外头雕着虎纹,低调气派。 “曲阁主,崔主事让我来接您过去。”一个穿着侍从衣着的男子,对着几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上了马车,车内裹着靛蓝色的绸缎,空间开阔,一方小桌上熏着淡淡的沉香,曲临安曲着腿,坐在了左边,秦渺然跟着江楠溪坐在了另一边。 一上车,曲临安便靠在车上,微微搭着眼帘,像在闭目养神。秦渺然静静靠着江楠溪,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瞄一眼曲临安,车内气氛尴尬。 坐了一会,秦渺然突然有些神色痛苦,紧紧抿着嘴唇,紧紧靠在马车上,往日里活力四射的一张小脸如今一脸惨白。 “晕车?” 秦渺然艰难地点了点头。 江楠溪注意到她的不适,于是将她揽在了肩膀上,她顺势靠了上来,脖子上用红绳子穿着的一角玉牌露了出了。江楠溪看到了玉牌的一角,好奇地问道:“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这是我的幸运符,是小时候,一个神仙哥哥给我的。”秦渺然一只手摸上那块玉牌,嗓音低低的。 “后来我找了他好久。” “只是我有点忘了他长什么样子。” “要是能再见他一面就好了。” …… 秦渺然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变成了一道道均匀的呼吸声,沉沉睡去,一只手还紧紧地捏在那玉牌上。 曲临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一道幽凉的视线落在秦渺然紧紧抓着玉牌的手上。 车内的窗牖上罩着一块淡蓝色的纱帘,马车外的天光透着帘子照射了进来。江楠溪微微侧过身子,两指夹着纱帘的一端,掀开一个小角。 辘辘的马车声驶过石板路,行驶至山路后,一路静悄悄的,小路上只有他们这一架车在路上跑。 从兰因堂往云烛阁多次,江楠溪都是用的传送阵,如今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佛州的景色。 窗外,清爽的秋风带着凉意,裹挟着片片落叶低低旋起,又落下,山中草木凋零,山景萧瑟。只有他们这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打破了山间的宁静。 “阁主,你不是说今日是各个门派会面论道的日子么,如今看这一路,怎么好像只有我们一行人。”第42章 随着骏马的一阵嘶鸣,马蹄‘哒哒’地敲击着地面,声音渐渐闷沉,在侍从的驾控之下,马车慢慢停了下来,溅起一阵飞尘沙土。 这四周,的确静的出奇。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曲临安一只手搭在马车的窗子上,说得漫不经心。窗外呼呼的风从指缝中穿过,他伸手撩开轿帘,先一步迈出了马车。 玄烨台的崔堂,一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小主事,还不至于被他放在心上。 江楠溪与秦渺然跟着曲临安下了马车,几人往玄烨台的大门走去。 那赶马车的侍从没有多做停留,几人刚下来,便立马驾着马车,掉转了马头往反方向驶去。 玄烨台前一片静谧,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空旷的场地上铺着一块块青黑色石板,厚重的黑漆大门紧紧掩着,门上的铜环牢牢嵌在黑漆木里。门口蹲着的两只大石狮子庄严肃穆,屋院上空传来几声鸟雀的啼叫,在山谷间回荡出阵阵空响。 一道青灰色高墙将几人隔绝在门外。 这玄烨台的气氛,不太对劲。 马蹄声渐远,曲临安双手搭在铜色的门环上,随着‘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几人抬头往门内看去,玄烨台中屋宇轩昂,开阔异常,院中的石阶上排布处是一块高台,上面放着一块四脚瑞兽方鼎香炉,香炉上雕着细密的瑞兽纹,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鼎上插着大大小小的香烛,青烟袅袅,空中到处浮动着一股香火气。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紫棠色长袍,头戴一顶紫金冠,上头嵌着几块上好的白岫玉,宽袍大袖,负手站在香炉前。烟雾缭绕中,他缓缓转过头来,一身华服盖不住从高高的颧骨里透出来的刻薄气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几人身上打了个来回,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曲阁主,恭候多时。” 那声音像夹了一块棉花塞在喉咙里似的,闷沉嘶哑,再配上他装腔作势地搭手行礼,怎么看怎么怪异。 “崔堂,你以众派论道为名,将我诓至此处,想耍什么花样?” 曲临安冷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直地盯向他,眼神如刀子一般落在崔堂身上,尖锐锋利,四周空气有一瞬的凝滞尴尬。 崔堂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曲临安的性格,他是知道的。于是也不再拐弯抹角兜圈子,从那雕刻着虎龙云纹的台子上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曲阁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今天找您来,不过是想向您讨要件东西。要知道您平时可是出了名的难请,若是不花点手段,您也不会来见我。” 又是为了幻世镜。 崔堂一脸精光四射的样子,好像拿着一副算盘打得啪嗒作响,那算盘珠子都要弹到人脸上了。 怪不得曲临安不乐意与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门派打交道,真是惺惺作态,虚伪至极。 几人站在玄烨台院内的空旷场地中,身后是那扇半开着的朱门和一从高墙,身前是几座高大的院落屋舍。打眼看去,门高檐宽,屋宇轩昂,只是现在一间间房门都紧紧关着,看不清里头是什么情形。 那几座屋院包裹围聚着形成一个环状,将众人围在中间。这场景,好像人间用来捉鸟雀的大罩子,先是在罩子下放一些诱饵,等鸟雀放下警惕停下进食时,隐在暗处的人则执着长线,拉下罩子。‘呼啦’一下,罩子落下,即便鸟雀翅翼再有力,也只能在里头胡乱扑腾。 崔堂这样阴险狡诈的人,定然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出现在曲临安面前,还敢大言不惭地叫他交出幻世镜。 他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 曲临安的视线绕过崔堂,不着痕迹地在这院中扫视了一圈,微微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对着身后的两个姑娘说道:“你们俩先走。” “不交出幻世镜,一个也别想跑!” 曲临安话音刚落,屋内掩着的门扇被‘唰’的一下撞开,从四面八方冲出来一群黑衣人,一个个戴着厚重的獠牙鬼面,将几人团团围住。 鬼面鹰爪,吐息厚重缓慢,四周黑气漫布,他们是魔族的人。 “曲阁主,好汉不吃眼前亏,没有必要为了一件死物,将自己交代在这里。” “再说了,您就算不心疼心疼自己,也要替身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考虑考虑吧。” 崔堂那阴仄的视线突然落在江楠溪和秦渺然身上,唇角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他的后手。 “你身为我佛州子民,勾结魔物邪祟,引狼入室,可有想过后果?”曲临安上前两步,挡在崔堂面前,隔绝了他往后看的视线。 魔族人出来之后,崔堂再没有了一开始的客套虚伪,此时目光闪着阴冷的寒光,宛如黑蛇吐信一般,明晃晃地甩在人身上,江楠溪不由得惊起一阵恶寒。 “阁主此言差矣,不过是场交易罢了。” 对方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浩大,人多势众,今日这一遭,怕是不好收场。趁着曲临安与崔堂你来我往的功夫,江楠溪将手伸进怀里,不着痕迹地带出玉简,指尖聚起一道灵力,暗暗覆在玉简上。 “你们废什么话,赶紧将东西交出来!” 几人闻声转过头去,说话的这个魔族人,戴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赤色面具,站在一众魔将前方,他的赤面上头镂刻着一只展翅的鹰隼图纹,黑色的雄鹰,赤色的底色,相互交织着透出一股阴森诡异之感。 只见他一只手在空中高高举起,面具下的一张嘴念念有词,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随着那只抬起的手重重落下,空中闪?????过一道凌厉的掌风,无数道黑雾朝着几人袭来,黑烟散处,化做箭矢火光,纷至沓来。崔堂见状立马闪身跑到了魔族人的身后,远远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 漫天的利器火光,箭矢兵器,朝着几人投射而来,曲临安一手将两人护在身后,抽出那柄在止观道场时借给秦渺然的长剑来。长剑应声而起,光华万丈,剑气奔流四溢,无形剑意如疾风一般拔地而起,四面奔袭,光影交错间,击落了大半兵器火光,落地化为齑粉。 玄烨台的秋风打着转儿,卷着落叶和地上的粉尘,高天阔地下,荡起一片尘土飞扬,黄沙漫天,江楠溪不自觉地凝神闭气起来。 曲临安平时不曾显山露水,在佛州也很少听到关于他实力的说法,就连云烛阁也低调得很。来佛州这么久,江楠溪其实摸不准他的水平,只是在之前听茶红说过一嘴,曲临安为了更好地掌控好云烛阁,年少时曾去过天山拜师学艺,吃了许多苦。 他横在两人身前,侧脸的线条锋利如刀,举剑站得笔直,一招一式,雄浑凌厉,势不可挡。如今这样一看,少年阁主,厌世面皮,慈悲心肠,鬼厉剑法,当真是不容小觑。 秦渺然缩着不敢出声,今日带给她的触动怕是不小。江楠溪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侧,琉璃剑清越的剑吟与曲临安奔走的剑啸相合,剑光流转间,替他阻挡着暗处背后投射来的剑光火影。两相配合下,几个来回间,两人以静制动,进退有度,那群魔物竟还隐隐落了下风。 “去打那个小个子的。”崔堂藏在那群魔物身后,对着领头那个带赤色面具的高喊了一句。 三人中,只有秦渺然最弱,从她那处下手,最好不过。那赤面显然是听懂了,对着场地里不知使了个什么法术,将秦渺然带离了两人的庇护,随即又抬头高喊了一声魔语,一众魔将闻言纷纷掉转了方向,一道道黑雾卷着狂风,朝着秦渺然席卷而来,不过须臾间,黑雾狂风与利器,从曲临安与江楠溪背后打来。 漫天黑影青光,雾气幻化成一张张獠牙鬼面,伴着一颗颗闪着魔火的火球,像一股高涨的巨浪般,朝着秦渺然奔涌而来。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此时早已吓得双腿发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一道道黑气朝自己打来,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最终被自己的裙角绊倒,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秦渺然!” “秦姑娘!” 两人注意到他们的攻击转换了方向,齐齐转过头去,此时却已经来不及了。那黑气带着千钧重压,细细密密,四面八方,叫人无处可躲。 眼见着那黑沉沉的气焰卷到了秦渺然眼前,江楠溪和曲临安奋力接连祭出两道剑光,剑光疾走,左右夹击,却怎么都赶不上那黑影移动的速度,只是堪堪停在半路,与黑雾尾端的半缕黑气相撞,在半空中荡开一层层剑波。 随着这道剑波一起荡开的,还有一道诡异的金光,两道力量相碰撞,气势磅礴,灵气万丈,瞬间发出一道雷霆巨响。 这场景,与止观道场那次,一模一样。 只是这回,江楠溪总算看清了,这道金光,是秦渺然胸前的那角玉牌传出来的。 靠近秦渺然的前排的一圈魔将被这金光扫倒在地,发出痛苦的颤音,沙哑怪异,伴随着场地上空被惊起的一圈圈飞鸟振翅声,阴森可怖,听得人心里发毛。 曲临安冷着脸,神情严肃沉敛,三两步跨到秦渺然面前,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一把扶起。她此时还大睁着眼睛,嘴里喘出几道粗气,似是被吓狠了,肩膀微微拢起,发出细弱的颤抖,双手顺势紧紧抓住了曲临安的衣袖。 作者有话说:第43章 秦渺然的手攥得死死的,脸上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松快与释然,只有满脸的惶恐不安。 “这是我的幸运符。” “从小到大,我的运气就很好。” “家里没钱送我去学堂, 第二日就有大善人资助学堂,让我有学上。随手救了个小姑娘,又是陈家的孩子。父亲做了点小生意,偏还发了家。” “这糕点可难买了,他们去买都买不到,只有我去才能买到。” “一个神仙哥哥给我的。” 空中还残留着那金光与黑雾相冲击带来的余热,风也渐渐止住了,眼前是秦渺然惶恐不安的模样,耳边身后是那群魔物的低低喘息呜咽之声。 好像是眼前重重迷雾被拨开一般,秦渺然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在脑海中炸开,江楠溪眼前突然一片清明。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想错了。 幻世镜还真不在曲临安那儿。 只是眼下的情形并不太好,虽然地上倒了一片,但他们到底人多,且那群魔也不是什么蠢的,见秦渺然身上的这一异象,只怕心中也有了猜测,又齐齐蓄力准备下一波攻势。 江楠溪和曲临安毕竟只有两个人,若要一直这么打下去,只怕是护不住她。 眼见着他们的攻击顺势而来,江楠溪和曲临安齐齐提剑抵挡,此刻,玄烨台的高台上突然卷起一阵古怪的大风,‘轰隆’一声,那一鼎四脚香炉被风卷倒在地,炉中的香灰四面八方往下撒去,场地上瞬间又是一副烟尘弥漫的景象,激得人睁不开眼。 一股子香火烟尘气漫布,眼耳口鼻都被这古怪的风充斥着,江楠溪强撑着睁开眼,朝高台处看去。 高台中央凭空现出一个紫光传送阵,随着阵中的玄衣男子长衫飘飘,从阵中出来,那紫光才渐渐隐去,连带着刚刚那股大风也消失不见。 此刻玄烨台中漫布着被击倒在地的魔物们的低鸣,弥散着烟尘和沙土,满地的兵器烈火,一片狼藉,场面十分混乱。江楠溪拿着剑的手有些酸胀,手臂上也有器火擦伤的痕迹,淡青色的衣袖洇着点点红色印迹,她却一刻也不敢松懈下来。 傅明就站在那倒塌的四脚香炉旁,长身玉立,衣带飘扬,香炉中的香灰还在缓缓向外倾倒,在他脚边停成一座小山包。场上的人,大多狼狈,衣裳凌乱,发中藏灰,又经历了一场恶战,一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只有他,眉目清远,立若松竹,垂帘下视,眼中带着俯瞰众生的冷漠淡然,与这底下的脏污格格不入。 视线落到那被群魔团团围住的女子身上,看到她身上带着的斑驳血痕印迹,傅明面色冷沉,一掌将那群魔众打出一个缺口,飞身落在江楠溪身边。 直到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又笼罩在身边,她才缓缓收了手中的剑,暗暗松下一口气来。 从人界到罗酆山的那天,盖住额头上那道金印的那一刻,江楠溪曾告诉过自己,这一次,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再依靠任何人,更不要再爱上任何人。 可如今,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细节里,她好像开始学会依赖别人了。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头顶传来他的冰冷的声音,江楠溪缓缓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上,傅明此刻脸色阴沉的可怕,一双眼睛像浸在寒潭中一般。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傅明便一把拉过她的手,掌心蕴起灵力,覆在她的伤口上。一丝丝冰冰凉凉的感觉从手臂上传来,伤口上的血渐渐止住了。 傅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落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江楠溪看着四周蠢蠢欲动的魔族人,不禁出声提醒道:“宫主,先别弄了。” 这群魔怪眼睁睁看着凭空又出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伤了他们不少人,于是怒从心起,黑雾夹着沙尘,又朝着傅明袭来。 背后是奔袭而来的剑影刀光,黑雾红火,傅明拉着江楠溪的手,另一只手微微曲起,掌心中聚起一道磅礴灵气,四周草木被气压带得簌簌作响,一道赤金光华从指尖飞出,往后打去,那金光奔走游动,宛如一条赤金游龙,摆尾撞击间,发出阵阵锵然巨响,一瞬间,将这些魔物的法器全数击落,满地都是兵器掉落的‘哐当’声响。 傅明并未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连着几掌下来,掌风凌厉,带着千钧磅礴之力,连玄烨台的地面都随之发出了震动轰鸣之声。 阵阵哀鸣嘶吼声不绝于耳,有的魔怪甚至来不及发出声响,就在这样霸道的力量面前化为烟尘,随风消散。 转眼间,那一圈子黑压压的魔族之流捱到现在,只剩下不足十人,苟延残喘地躺在地上,领头的那个赤面不知去了何处。 远处的崔堂见情势不对,也准备拔腿开溜。 “宫主,我好像知道幻世镜在哪了。” 局势已定,此时是取幻世镜的最佳时机,江楠溪从空间阵中拿出幻世镜,双手掐诀,口中默念,在空中翻转拉扯出一道道银色光线。 幻世镜在手中发出‘铮?????铮然’的声响,像是控制不住一般,与江楠溪僵持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她的控制,她仍旧牢牢地用灵力将它缚住,眼神落定,口中咒语不停,连头发丝都在较着力。 另一边,随着秦渺然的一声惊呼,一块玉牌凌空飞来,玉块撞在镜托上,发出一声脆响,裂开成两半掉落在地面上,显现出被玉边包裹的碎镜来。江楠溪仍旧喃喃地念着那道咒语,那碎片被她手中的银线牵引着,终于落到了镜托上,与其他两块碎片合在一起,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我的幸运符。”秦渺然声音带着哭腔,跌跌撞撞地上前,捡起落在地上的玉块的碎片,拢在手中,想要拼合起来,可终究是破玉难圆。 “你也是为了幻世镜?”那一道白光刺眼夺目,曲临安却强迫着自己睁开了双眼,手中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一动也没动,就这么定定地看向江楠溪,嘴角溢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平日里桀骜狂放的眉眼竟染上了些颓唐丧气。 “阁主,秦姑娘,对不起。” “我来云烛阁,就是为了取幻世镜。” 只缺了一角的幻世镜落回到江楠溪的手心,镜托上的凹凸不平的花纹此刻竟有些灼热膈手。 她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镜子,手背上的经络随着胸腔跳动的节奏,突突地跳动着,手指苍白,指尖僵硬。 傅明不打算参与到这场对峙中来,她与云烛阁,与曲临安,迟早是要做个了断的。于是上前几步,走到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那群魔怪身边,他们戴着面具,发出痛苦的呜咽嘶鸣,他们的后脖颈上,无一例外都绘制着一道古怪图案,月亮,鹰隼,河流与枯树。 傅明垂眸深思,这图案,莫不是百年前灭绝的魔鹰一族,他们如今卷土重来,意在幻世镜,难道是为了百年前州界之战中死于佛州的魔主…… 众人此刻各怀心事,却没有留意到从朱门后侧卷来的一阵阴风,那一股风带着低低沉沉的魔气,从门外席卷而来,卷至场中时突然变成一道黑色浓雾,聚着凌厉杀气,直直打在江楠溪背上。 随着‘哐当’一声,幻世镜落在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站着的女子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青色的衣角随风扬起,直直栽倒在地上,秦渺然离得最近,但这一场变故来的突然,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倒地。于是赶紧丢开了手中的碎玉,上前将她抱起。 江楠溪此刻的脸色苍白如纸,血水顺着嘴角一股一股往外冒,秦渺然颤抖着双手,用衣袖不住地给她擦拭着,但那血就像止不住似的,怎么也擦不完。 她急的直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着,和江楠溪的血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阳光,四周显得压抑沉寂,那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迹蔓延开来,伴着低低的呜咽声,和忽远忽近的风声,叫人惊惶无措。 随着那女子逐渐暗淡下去的脸色,曲临安仿佛感到心脏似乎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直直带着往地上撞一样,发出猛烈的撞击声,一声高过一声,盘覆在耳边。 漫天漫地,四周好像只剩下玄烨台上呼呼作响的风声和和耳边无限放大的心跳声。 曲临安双目染上猩红血气,颤抖着张手带起地上的长剑,朝着那黑雾尾端打去,一招一式,发了狠一般,打在地上,打在高台上,打在香炉鼎上,激起玄烨台漫天的烟尘沙土弥漫扩散。 沙土烟尘漫天飞舞,混乱不堪,而那黑雾的进攻也毫无章法,只是上下左右地乱窜着,所以曲临安的这几下,这反倒给了它更好的掩藏机会。 黑雾穿过尘沙烟灰,又向着江楠溪冲袭而来,试图带走她脚边的幻世镜。江楠溪靠在秦渺然怀里,此刻早已没了力气,痛得说不出话来。即便预感到危险来临,也做不出如何反应,只能缓缓闭上了最后一丝拉开的眼帘。 预料中的痛感没有传来,她感受到身边好像有山崩地裂的气压升起,伴着秦渺然一阵低低的惊叹,一阵耀眼夺目的金光四射开来,饶是她闭着眼,也被狠狠刺了一下。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座的地盘,动本座的人?”第44章 “谁给你的胆子,在本座的地盘,动本座的人?” 这两句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和睥睨万物的淡漠,从头顶传来,在耳边落下。不带一丝温度,冷的像结了千年万年的寒冰。 山风拂面,玄烨台上空掠过数只飞鸟,伴着一声声鸟啼,回荡在这山谷间。恍惚间,好像脑海深处的某些记忆被人唤起,她强撑着拉开了一丝眼帘。 远处虚松山顶,兰因堂上,传来缥缈清磐的钟声,钟声一层层蔓延开,抵达山脚时,已经只剩下袅袅余音,偏就是这余音,盘旋在玄烨台上空,久久不散。 眼前人身穿一件白袍,宽袖落地,素衣若雪,袖口用银色的绣线绣着莲花纹的图样,衣袂轻飘,在昏昏的天光里若隐若现。右肩上披着一块金色的绸布,素手如玉,持着一串琉璃佛珠,每颗珠子上镌刻着金色的梵文。透明的珠子流光溢彩,上头染着浅浅淡淡的红,星星点点漫开,如血色一般,衬的这珠子少了几分明朗澄澈,多了几分妖冶无边。 他站在一地狼藉中,垂帘下视,俯瞰众生,一身清净寂灭的风度气质,飘飘若流风玉雪,超尘脱俗,遗世独立。 山风拂面,光影交叠,眼前人好似幻境。 普天之下,持有这串带血色的琉璃佛珠的,只有一人,便是佛州尊者--明缘。 佛州位于天元西地,州界是溧水和淼河的交界汇聚之处。此处山丰水美,灵气汇聚,钟灵毓秀,绿水青山就如画卷一般,远山翠,近山青,草木丰茂,花树交映。不论是对于妖魔神仙,还是平凡百姓来说,都是一块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 是以,千百年来,妖魔一族一直对佛州这块宝地虎视眈眈,屡次挑衅。 佛尊法照身为佛州的第十代佛尊,其法力之高深,深不可测,后来更是成为历代佛尊中最早飞升的一个。所以其在位期间,这群妖魔鬼怪因为次次自不量力的挑衅之举,死伤惨重,从此便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 后来佛尊法照白日飞升后,带走了桫椤营的符阳。于是在明缘刚刚接管佛州不久后,魔鹰一族便以为自己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举全族之力来犯。 魔鹰族的魔主应恒,领着一干魔将,将州界围了个水泄不通。 千余名魔怪聚在州界之处,那一日,就连长年纯澈,仙气缭绕的溧水和淼河的水源上方,都染着黑压压的魔气。 群魔过境,花树萎靡,草木衰零。 法照的飞升毫无征兆,走前也并未给明缘交待过什么。而彼时的明缘和符向川,也不过才是两个刚成年的少年,佛州和桫椤营两个这样重的担子,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砸向了两人。 “我让人去找法照仙尊。” “不可,这次能找师尊,下次呢,下下次呢?” “若每次出了事,我等只会搬救兵,躲在人后,那佛州子民凭什么会相信我能够保护好他们,我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的佛尊。” 明缘的这两句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泼下来,阻断了符向川想要求救的心思。 他说得对,有些责任,须得自己来抗。 明缘知道,以法照的深谋远虑,不可能猜不到,他走后,佛州会乱成什么样子。 所以于明缘而言,今日这一战,除了要对付这群蛰伏百年,心怀鬼胎的魔族之人,更重要的,是要向法照,向佛州百姓,向六界众生证明,他配得上佛尊的位置,也有能力守护好佛州。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对战,是对他和符向川的一次试炼。 只准成功,不准失败的试炼。 魔鹰一族作为魔族存在感最低的旁支,低调普通,千百年来,在魔界备受歧视和压迫。六界之中甚至一度查无此族。如今举族而动,声势滔天,倒是叫人防不胜防。 而魔主应恒带着他们在魔界蛰伏千百年,这千百年来一直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为的就是等待一个时机摆脱魔界的控制,自立门户。如今法照飞升,符阳也随之而去,对于应恒来说,这就是那个机会。 就凭魔鹰主应恒这份卧薪尝胆,审时度势的深沉心思,也可窥见其实力不容小觑。 明缘与符向川领着桫椤营的佛修和将士们应战,在州界与应恒对打了三天三夜。 这三日,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佛州上空盘旋着凄婉哀绝的鸟雀鸣叫,与州界的刀枪交火之声搅在一起,大风刮过,草木簌簌,叫人心慌。 对于佛州的百姓来说,这短短三日简直如同度日如年一般,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和害怕,甚至怀疑这位天生佛骨的佛州骄子,如今的佛尊明缘,是否能像他的师尊法照尊者一样,守护好百姓,守护好佛州。 三日的僵持与对峙之下,桫椤营的人渐渐有些难以为继,正当应恒准备一鼓作气,拿下佛州时。明缘以肉身为器,落下一个生杀大阵。 这些来自魔界的魔怪们本以为,佛修之流,修习的都是些温和的渡化术法,不足为惧。 但与明缘交手后才发现并非如此,他虽长着一张悲天悯人的神性面孔,但行事却凌厉狠辣,杀伐果断。那样的果断决绝,就算是法照在这里,也不一定能做到这般地步。 层层金光从州界四散开来,耀眼夺目,那股气势,磅礴有力,似乎要穿透云层。 他这一招,存的是死志。 比的就是谁能豁得出去。 千年来,应恒苦心孤诣,焚膏继晷,才寻得今日这么一个机会,他也见过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各路神仙,但头一次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疯子。 是以,到死他都不能理解,不过是区区一块地界,不过是区区千万凡人,怎会有人愿意为此豁出性命来,殊死一搏。 对战的第三日傍晚,州界上空,漫天红霞流光,绚烂夺目,耀眼瑰丽。那些流霞光影,还未散去,便映照出佛州地界上的金光来,金光与霞影交相辉映,漫天流转,黄昏傍晚,亮如白昼。 一瞬之间,州界上的朝颜花沐浴着点点碎金光华,清风之下,徐徐盛开,一朵朵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藤蔓蜿蜒而上,满目葱茏。 与这华丽景致不相称的,是空中传来的阵阵飞鸟的低鸣,以及溧水和淼河上方,盘旋着的一道道不绝于耳的悲吼与哀嚎。 明缘十八岁时,法照曾赠他一串琉璃佛珠,并为他取了字号‘玉楼’。 在佛州,琉璃石是千百年难得一觅的珍材,比起千金难寻的琉璃玉来,还要珍贵稀奇的得多。千年来,法照也只得过这么一块琉璃石。 他用这块琉璃石给明缘打了一串琉璃佛珠。 珠子明朗澄澈,没有一丝杂质,内壁镌刻着金色的梵文。明缘第一次拿着这串佛珠时,日光从天边落下,落在兰因堂里,照在他手心的佛珠上,折射出一道道淡淡的光影,红色,黄色,青色,投射在兰因堂的门墙上,流光溢彩,相映生辉。 师尊常常告诫他,身为佛尊,要爱众生,要禁私欲。他起先并不知何为‘私欲’,但自从拿到那串珠子后,他好像明白了。 看到之后心生欢喜,不愿让它离身,时不时就想拿出来欣赏翻看,不愿有任何人碰它,只要它属他一人所有。 这便是私欲。 “可还喜欢?”法照问他。 “多谢师尊,这珠子看着的确不俗,不过在弟子眼里,这些物件,并没有什么不同。” 法照满意的点点头,“你果然通透。” 在州界一战之前,明缘手上的那串琉璃佛珠,还是澄澈透明,不染一丝杂质的。但此战过后,那佛珠上便染上了妖冶刺目的红色,那是魔鹰一族的血色。 州界一战,以魔鹰一族的全军覆没和佛尊明缘的重伤闭关而收尾。 从此六界皆知,普天之下,持有这串带血色的琉璃佛珠的,只有一人。 “一百年了,为何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传说天山终年寒冷,雪落千年不化,佛尊这周身的清冷气度,不像是从虚松山兰因堂出来的,倒像是在天山修行了多年。 他缓缓伸手,指尖金光流淌,在空中画下一个行云流水的符咒,落成一个‘囚’字,打在那一道黑雾上。一瞬之间,黑雾无所遁形,瞬间化成一个戴着赤色面具的魔怪,捂着脑袋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嚎叫。 另一边,幻世镜从地面升起,悬在半空中,镜面还缺了一角,严格意义上来讲,这还是一面残镜。但比起之前只有一半镜面的时候,已经大有不同了。它被明缘的法术牵引着,悬在空中,镜身闪着莹莹的光亮,镜面光华流转,灵气四溢。 镜子里映出几人的样子,此时的曲临安与秦渺然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边。 明缘俯身抱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她此刻轻的像一团蒲草,静静合着双眼,青色的裙角从他手中落下,与白色的宽袖交缠在一起,随风轻摆,如青梅映雪,春草人间。 他抱着她,一言未发,一步一步,朝着幻世镜走去,镜子朝着四周发出一道道金光。两人的脚步越近,那镜子的光亮越耀眼,最终,随着两人的背影渐渐隐在那一方小小的镜中,幻世镜才渐渐敛去了金光。 符向川和绾纱赶到时,只看到明缘的一片白色衣角消失在镜外。符向川对着那衣角喊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于是顺势抬手施法,收了幻世镜。 两人从镜中看到了刚刚在玄烨台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第45章 “幻世镜的第三块碎片,为何在你手中?”绾纱上前扶起还处在一片怔楞之中的秦渺然,问道。 “是我给她的。”一旁的曲临安静默了片刻,终于出声。 这件事还要从曲凌云留给他的那封信说起,信上曾提到过幻世镜的下落,在小南山脚。 但是对于曲凌云所说的幻世镜,曲临安并未放在心上,起初也从未想过要去将它找出来,是以他直接略过了信中所讲的关于幻世镜的具体位置。 只是后来有一次从天山下来,经过小南山时,一场大雨将他困在南山亭。那时亭外正好有一棵桃树,桃树新栽,枝叶细嫩,一瞬间被风雨卷袭得倒在了地上。枝丫上本就不多的几个花苞,被打的七零八落,一副凄红惨绿之景。 曲临安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那日风雨如注,倾盆而下之时,亭下的那株桃树,意外的让他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多年前与曲凌云相遇之时,也是这样一个雨日。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单薄的衣衫被水帘拉扯着直直往下坠,他便像个游魂一般,在僻静无人的街道上行尸走肉一般走着。 直到头顶罩过一把大伞,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拉过他的手腕,此后,嘈杂纷乱的雨声风声,都被阻隔在外。 遇到曲凌云,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是如今,便又只剩他一人了。 雨停后,曲临安翻开原来的树坑,将那棵桃树又栽回了原地。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指引一般,那桃花树之下正是曲凌云埋藏幻世镜的地方。 曲临安看着手中的用青布包裹着的镜子,抬起衣袖细细擦拭着幻世镜上的泥土。 擦拭过的镜面又新又亮,照出曲临安带着雨水湿气的眉眼来。 “你倒是走得无牵无挂。”眉眼间的湿气氤氲开来,泛开落成一丝丝苦涩与自嘲。 曲临安将那镜子揣回怀里,继续往云烛阁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上,碰见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灰色的布衫,靛青色的麻布鞋已经让雨水浇得湿透。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哭得悲天恸地。 “你怎么了?” “我想去学堂上学,可是爹爹说家里没有钱,不能送我去。” 曲临安蹲在小姑娘面前,伸手揩去她脸上的眼泪,“你伸手来,哥哥给你一个东西,拿着它,你就会心想事成,好运无双。” 小姑娘闻言半信半疑地两只手捧在一起,边缘包裹着玉块的小碎镜落在手中,姑娘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真的吗?” “真的。”空气中散着泥土、草木和雨水的清香,曲临安的声音伴着一阵雨后清风,低低落下。 碎镜中照出小女孩稚嫩的眉眼,眉毛弯弯,秀丽的眼睛里还挂着点点泪水,鼻头粉粉肉肉的。 小姑娘那张脸与如今的秦渺然如出一辙。 “你就是那个神仙哥哥?” 秦渺然闻言倏然亮了双眼,三两步冲到曲临安面前,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时候的事情,有许多她都记得不太深刻,但那次雨后相遇,送碎镜给她的神仙哥哥,她记了十余年。只是不知为何,随着她年岁渐长,她越想回忆起那个人的样貌,脑海中的影子就越模糊。 如今曲临安将那时的事情说出来之后,她脑中的那个形象又神奇地与眼前的曲临安重合在了一起。 曲临安看着她衣袖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一瞬间竟忘了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入了幻世镜,可有危险?”曲临安的视线转到符向川手中的镜子上,他向来最痛恨被人欺骗,所以这一句问得极为艰难。 “你放心,有佛尊在,她不会有事的。” “我看那魔物打她的那一下,下了狠手,而这幻世镜是上古圣物,灵气充沛,如今将她送去镜中修养,于她而言,再好不过。” 只是在这幻世镜中修养,只怕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明缘与江楠溪本就有一段前尘过往,此番入镜,还不知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平安出来。符向川心里虽也隐隐有些担忧,但面上没有显露半分,仍旧一脸漫不经心的玩笑样,众人听完也不疑有他。 地上的赤面魔怪还一边打着滚一边哀嚎叫喊,身上渗出丝丝血迹,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符向川闻声转过头去,看着他脑门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囚’字,不由得啧啧感叹了两声:“囚魂术,这家伙可真狠呐。” 幻世镜中是百年前的人间渔岛。 岛上草木深茂,奇石怪松,海风飒爽,景色宜人。高大的岩石上长着青绿的藤蔓,有风时轻摆,无风时静置,满目苍翠。道路两旁开着各式各样的山花,黄的,紫的,红的,在阳光下随风舞动,山岚花色,绿树涛声,美不胜收。 岛上有一座寺庙,名为光若殿。 光若殿坐落在山岛高处,长长的石阶尽头是恢宏的庙宇门栏,门口左右盘踞着两只石狮,雄壮威武,好不气派。沿着石阶入了这庙堂,便是一条长甬道,道路两旁松柏成映,草木蓊郁。穿过古树的葱茏绿荫,便可见三座大殿前后排布,赫然映入眼帘,殿中供奉着佛祖观音,菩萨低眉,六道慈悲。 大殿前方的场地四周是一棵棵缠着红色飘带的月桂树。 风一吹,满树的红色飘带簌簌作响,在空中轻舞飘扬,带子上写满了各式名姓和祈盼之语,或求功名利禄,或盼姻缘美满,或祈身体康健,与庙堂中的缭缭香火,相互照映,更衬得古寺气韵庄严。 此时正直香汛时期,白日里,寺内香客往来不绝,烟火缭绕。师傅们在殿中诵经作法,香客们则虔诚祈求,上完香之后,许多香客还要来月桂树这儿,挂上一两根飘带,祝祷祈愿,连着这一个榴月里,寺里都热闹非凡。 与白日里的热闹不同,入夜不久,寺里便处处都灭了灯,夜半无人之时,明月高悬,星光点点,空中花草清香萦绕,院中竹柏影相交映,风吹影动,一片静谧。 山风清冷,山寺寂静。 是夜,光若殿旁不远处的小院外响起急促的拍门声。 “江姑娘,江姑娘。” 江楠溪在床上惊醒,随手披了一件外袍,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出来。 “空竹师傅,有什么事吗?” 拉开院门,只见门外站着光若殿的空竹师傅,半夜寻来,神色焦急慌张,似乎有要紧事。 “江姑娘,实在抱歉,我们寺里有人受伤了。偏巧这几日来上香的香客多,寺里的伤药前几日都用完了,还未来得及采买,若你这里有的话,不知能否先借给我们一些?” 空竹方才起夜时,发现后院禅房墙角处躺着一个人,举着烛火凑近了一瞧,竟是个受了重伤的小少年。他们为他处理了一番伤口后,又发现寺里的伤药不够用了,于是匆匆忙忙跑出来借药。 “你等着。”江楠溪闻言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去了房中,一边将衣服穿好,一边找了几包药就出来了,“伤得重吗,我娘还在睡着,要不我陪你去看看。” “善哉善哉,那真是麻烦了。” 光若殿的紫竹院是师傅们休息的房间,空竹带着江楠溪从偏门小路绕了进来,绕进了紫竹院靠里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门正开着,此时道闻住持和几个师傅正围在床边。房里点着一盏灯,灯光明灭交错,一圈影子投在墙上,将床上那个少年完完全全笼罩在了阴影里,江楠溪只看到灰青色的被子隆起来一小块。 “药来了。”空竹小声地朝着房里喊了一句,几人闻声转过身来,闪开一个两掌宽的间距,影影绰绰的烛火投射在竹床上,江楠溪终于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那是一张孱弱憔悴的脸,脸色是泛着冷意的苍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跳动的烛光打在他眼帘上,从这个距离看去,江楠溪能看到他的眼睫有微不可闻的轻颤。明明十分痛苦,但她仍能感受到那人异于常人的坚韧心智。即便是是昏迷不醒,也在隐忍着不让那份痛苦破碎的声音溢出喉间。 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侧,手指瘦削细长,手背上的经络生得恰到好处,像白瓷上蔓延开的青花。暖黄的烛光映上去,好像那灯火颜色都要冷上几分。 看着叫人想将他的手塞回被窝,而不是这样直剌剌地放在外面,似乎是要和这夜里的空气比着,到底谁要更凉一些。 她一愣,平白无故,素昧平生的,竟叫她无端生出几分心疼来。 “是江姑娘来了。”道闻双手合十,冲着江楠溪的方向颔首道:“深夜叨扰,实在抱歉。” “大师跟我还客气什么。”江楠溪也对着道闻双手合十,回了一礼。接着走到床边上下看了看。这人身上的伤口大多都被师傅们包扎处理过了,只是脸色还是难看得紧,应该还受了不少内伤。 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是干了什么,能伤成这样。江楠溪内心腹诽,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意料之中的,从手心传来一股灼热的温度。 “江姑娘,我们刚刚看过了,烧得厉害,寺里又没有药了,没有办法,这才去找了你。”空竹也跟着凑了上来,跟在江楠溪身后,轻声解释道。 似乎感受到有人的触碰,床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清雅如玉的脸上突然防备起来,横生出一股子敌意来。 作者有话说:第46章 注意到他抵抗防备的情绪,她没再动作。 “那我去药房里给他熬药,这几日寺里忙,师傅们便先去休息吧。这儿有我看着,你们不必担心。” 江楠溪收回了手,从空竹手里接过刚刚带出来的几包草药。 江楠溪从小在这岛上长大,幼时父亲出海捕鱼,遇上一场大风浪,连人带船消失在海里,再也没能回来。从此便只剩她与母亲两人,在这岛上相依为命。道闻担心她们孤儿寡母在这岛上难以生存,当时正好又碰上寺里做饭的大娘生了病,要回家修养,所以请了江母去光若殿的厨房中为僧人们做斋饭。 这饭一做就是十多年,那时候江楠溪还只有两三岁,江母白日在光若殿干活时,就把她带在身边。可以说,光若殿中的师傅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 是以,在这寺里,她也不是外人。 于是道闻大师又对着她轻声道了声谢,这才领着其他几位师傅出了房间。 道闻大师在寺中多年,在他身上,江楠溪看到了很多宝贵的品质。比如慈悲,比如温柔,比如此刻,那少年虽已不省人事,但他出门时还是走得极轻慢,生怕惊醒了他似的,连带着后头跟着的几个弟子也放缓了步子。 这人虽不幸伤成这样一副模样,但万幸碰上了光若殿这群师傅,江楠溪将他的被子往上提了提,把露在外面的手盖了进去,这才回头打开手上的药包,借着烛光挑了些退烧散热的药,也不敢再耽误,双手捧着去了药房。 生火熬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江楠溪端着药回来时,天色已微明。东方泛着一层鱼肚白色,远处传来岛上人家里的鸡鸣声,一声接着一声,清晰可闻。院中的草木上结着些露珠,衣衫带过之时,还染上几分湿气。空气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浸着夜里更深露重的凉气,吸进鼻尖,整个人都好像清醒了许多。 好在药房离紫竹院不远,她端着药回来时,托盘上的白瓷碗里还冒着汩汩热气,她空出一只手来,在药碗上扇了扇。那涩口的汤药味道溢散开来,等到她进了房间,那味道便更浓郁了。 她端着黑褐色的汤药停在床边。 汤匙和药碗相碰,在静谧的室内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楠溪捧着药碗,用汤匙来回搅了搅,小口小口地朝着碗里吹着气,又用手背在碗口碰了碰,才感觉这药大概能入口了。于是将人小心扶起,好不容易喂完药,江楠溪将瓷碗放下,又轻轻托着他的脑袋,将他慢慢往下放。 随着她的动作,青灰色的薄被子往下滑落,她顺势往上带了带,‘啪嗒’一声的突兀声响在室内响起,感觉到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她手背划过,落到地上。 她低下头来左右看了看,发现地上躺着一串透明的珠子。那珠子冰冷沉手,有几颗珠子还隐隐闪着些淡淡的红色。昏黄的一点烛光打在手心,仔细看,每一颗圆珠上头隐隐还刻有小字。 “般若波罗……”倒是有点像什么佛经上的内容。 小时候在寺里跟在几位师傅身边,耳濡目染的,她也识得许多字。不过这圆珠上的字刻得又小又密,读起来还有几分吃力。 一面把玩着那珠串,她还不忘抬眼看看床上的男子,直到看见他仍旧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处?????时,才又放心地继续玩着。 “一颗,两颗,三颗……”江楠溪捏着那串珠子,珠子垂在空中,她轻声数了起来。 一个‘四’字卡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串珠子在她食指一下下的轻拢慢点下左右摇晃着,从珠串围成的圆环里,她看到竹床上的人幽幽然睁开双眼,目光穿过在半空中轻轻摇晃着的珠串,落到她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那处,衣裳清白如玉,整个人像一抹落入水面的清冷月色,波光摇曳中带出一身破碎迷蒙。 空中有一瞬的滞涩沉静。 两人目光对上,江楠溪一副做了坏事被抓包的样子,悻悻地将手收了回来。 他看着分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但那双眼睛,深邃沉静,暗流涌动,像是蓄着寺庙后院里那口千年古井的幽深水光,感觉好像能把人看透似的。 “十八颗。” 正当江楠溪绞尽脑汁想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一下两人的尴尬时,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 愣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于是她慌不迭地又将珠串拢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拿你的东西,只是它刚刚自己掉出来了,我想替你捡起来。” 小姑娘神色认真,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举起两只小手,对着他连连摆了好几下,发包上的两朵珠花随着她的动作扑扑簌簌地轻颤,像是开满了花的树被大风压得起起伏伏的样子。 而他就是那阵大风。 “嗯。”床上的人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应答,室内又重新归于平静。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何会受伤?” “不记得了。” “哦,我知道了。你这个样子,那这不就是话本子里讲的那种,神仙下凡历劫的故事。” 江楠溪顿时来了兴致,那个‘哦’字拖得极长,轻轻拍了拍手,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着,眉飞色舞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并未顺着她的话讲下去,似乎也吝于给她一个眼神,只是静静地看着屋顶横梁的走势,眉尖微微蹙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好吧好吧,那你先歇着,我去叫他们来。” 直到那姑娘鹅黄色的裙角消失在门槛处,他才缓缓伸出手来,将床边的佛珠串捏在手中。 “你说他不记得了?” “真是可怜,看着年纪比江姑娘大不了多少。” “慎言。” 半晌,门口细碎的脚步伴着低低沉沉的人声传来,他听了动静便也慢慢起身,一手撑着床沿,艰难又缓慢地坐了起来。 “你怎么起来了?”江楠溪站在几人前面,见状两步跑到了床边,捞起床上的枕头塞在他腰后。 跟着进来的是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和尚,他穿着袈裟,高挑清瘦,眉宽额阔,一双眼睛闪着些臞铄的神采。老和尚的身后还跟着两个穿杏黄色衣衫的小和尚,一个高大健壮,一个矮小瘦弱,一左一右跟在老和尚的身旁。 “这位是光若殿的方丈主持道闻大师,后边两位是大师的弟子,空竹师傅和了悟师傅,你昨日受伤落在寺里,是他们救了你。”江楠溪给他把枕头塞好后,又把旁边的床幔往上提了提,才闪身退到一边,给他们留出位置来讲话。 几人走近,床上的男子双手在胸前合十,对着几人施了一礼后开口道:“多谢诸位师傅。” 道闻双手托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礼。 “老僧观施主的面相,印堂清亮,眉目开阔,机缘巧合落在光若殿,也是缘分。不知施主可愿意跟着老僧,做我光若殿的弟子?” 如今他伤了脑袋,失了记忆,应该也无处可去。刚刚又听江楠溪说起他身上带着佛家的东西,相必此前也与佛门有缘。本着救人救到底的意思,道闻询问起他的意见来。 “多谢大师,我愿意。” “若个痴顽不受羁,生来只合住瑶池。清风明月无边际,流水高山有旧时。”道闻看了他几眼,这年轻人,虽然失了记忆,但谈吐大方,有礼有节,看着也叫人舒心。 “施主今后便叫祝若生吧。这几日碰上礼佛月,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众多,寺里也有些忙不过来。等这段时日过去了,老僧再寻个黄道吉日,为你行剃礼,正式入佛门。” “若生谢过师傅。” 道闻欣慰地点了点头。 “那若生便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这几日你便安心养伤,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们说,把这当成自己家一样。” 见道闻收了这位小弟子,空竹和了悟倒是十分开心,寺里多个人,总归是要热闹许多的,于是也纷纷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起来。 “大师,外面的早课开始了。” “还有两位师傅,香客们也来了。”门外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催着几人出去。 “师傅们,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我来照顾他就好。” “真是麻烦江姑娘了。”道闻带着空竹和了悟齐齐出了房间,房里只剩下两人。 “小师傅,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盛一碗粥来?” 江楠溪推开屋里的小窗,往外看了看,天色已渐渐亮起来了,从她这个角度往外看去,还能看到附近人家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一声声鸡鸣伴着鸟啼,朝阳温暖和煦的柔光淡淡地洒下,地面上笼着一层浅浅淡淡的光华,这会小厨房应该正在做饭,正好过去帮帮忙。 说着也不等祝若生的回应,转头抄起床边小几上的托盘,一路小跑着往外去了。没走两步又从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我马上回来”。 随着她‘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霎时又安静了下来。 “小师傅?” 窗外一缕缕的风吹了进来,窗口落下只蓝尾红头的七彩文鸟,梗着脖子,在那窗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啄着,传来细微的声响。 祝若生自己掖了掖被角,突然思酌起这个这个莫名其妙的称呼来。 作者有话说:第47章 后院的小厨房里,一个穿着淡青色稠布衫的妇人在灶台前忙碌着。只见她将袖子高高地被挽到手肘后,熟练地从案板旁边拿了一块烟灰色方巾,覆在灶台上溢着热气的锅盖顶。 一把掀开,一股子白烟冲腾而起,锅里的粥汩汩地沸腾着。她又转头抄起一旁的锅铲在锅中来回翻了几下,一屋子顿时都充斥着南瓜粥的清甜香气。 “娘,好香哇!”江楠溪抱着托盘,从小厨房的门外寻着味道走了进来,停在李南珍身后,伸长了脖子往锅里看去。 “你这丫头,一大早的就不见人影,干什么去了?” 李南珍百忙之中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语调嗔怪地说了这一句,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转头又继续干起活来。 这孩子,就是个不着调的野猫脾性。十次有九次找不见人影,李南珍有时想叫她帮忙干点什么吧,却发现找她比干活还难。后来渐渐的,她便也不再管她,姑娘家嘛,叫她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江楠溪此时脸上漾起一个讨好的笑容,放下托盘,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凑到李南珍跟前,拽着她的袖子道:“寺里的师傅半夜来家里借药,我跟着来看了看。” “出什么事了?”李南珍舀了一碗粥,放在灶台旁边的小桌子上,示意她过来吃早饭。 “师傅们救了个小师傅,昨日用了药,已经醒了,我正要给他去送饭呢。”那南瓜全都煮碎了,化开在粥里,一颗颗米粒都还裹着金黄透亮的暖色,在碗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江楠溪双手捏着碗沿,端起桌上的粥,飞速移到一旁的托盘上,“娘,你再给我盛一碗呗。” 李南珍刚将另一碗粥舀好放在托盘上,还没来得及将手中那舀粥的长柄大勺放下,那人已端着托盘三两步出了门,于是只得对着门口急急地喊了一声:“烫着呢,你慢点。” “知道啦!”江楠溪的虽嘴上回着知道了,可这声音传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出去好远。李南珍只得无奈地拿起抹布擦了擦灶台上落下的几滴米粥,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这孩子,真不知以后什么人能管得住她。” 此时江楠溪已端着两碗粥,沿着原路,脚下生风,没多久便又返回了紫竹院祝若生的房里。 “饿坏了吧。”她人还没进来,声音便从老远传来,惊得那只窗台上鸟雀‘扑’地一声振翅飞了出去,扫起窗台上的一圈灰尘,在越来越高的日光里打着圈儿。 “小师傅?”江楠溪已经端着粥放在了小几上,祝若生还维持着刚刚她离开时的姿势,虚虚靠在床靠上,偏着头往窗台上看去。 “你尝尝这个南瓜粥,我娘煮的,可好吃了。” 她一只手将碗端起,一只手拿着汤匙,在碗里来回搅?????了搅,面上被凝起来的一层透色的薄膜随着汤匙的翻转,又被带到碗底去,重新变成刚出锅时的那副晶莹透亮的样子。 鼻尖传来阵阵浓郁的香气,祝若生双手接过,轻轻道了一声:“多谢。” 大概是是因为人还伤着,那声音听着没什么力气,像羽毛一样落下,轻轻柔柔的。 她此刻偏头盯着祝若生,祝若生喝粥的样子也十分温雅斯文。这倒是给了江楠溪一些错觉,她越发觉得这个小师傅,长得又好看,人也温柔,真是好相处。 空竹和了悟就不一样了,他们虽然人也不错,但总喜欢对她说教。每每与两位师傅在一块相处,他们总是试图说些大道理来教化她,这让她难受得紧。 好在现在来了个与他们都不一样的小师傅,等他伤好了,便能时不时地来找他玩了。 想到这里,她眼里露出些狡黠的光来,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师傅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朋友嘛。” 她说话的声音和人一样,娇娇软软的,还带着些少女灵气,只叫人觉得心里十分熨帖。 软糯的米粥在舌尖化开,丝丝缕缕的甜味在嘴里漫开,这话听着倒是好像两人相识了许久一般。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她此时捧着瓷碗吃得十分香甜。今日倒是从这个姑娘身上学到了许多新鲜词汇,比如‘小师傅’,比如……‘朋友’。 她走后,祝若生仍旧在床头坐了许久。他突然发现,一旦没有其他事情在这儿转移他的注意时,身上便传来阵阵难以忽略的痛感。刚才一直忍着,还以为不疼了。如今那股子痛意里里外外,无孔不入,如潮水般涌动着,越来越清晰。 手中传来佛珠带来的丝丝凉意,他紧紧地攥着,眉头因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缓缓地吸上一口气,又艰难地吐出,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地汗珠。 明明刚刚她在时,没有这么痛的…… 往后的几日,江楠溪天不亮就往寺里跑,一日三餐在小厨房忙活完后,就赶着来给祝若生送药送饭。 她是个嘴上闲不住的,平时寺里的师傅忙时要帮着送香做法事,闲时也总要求念经拜佛,偌大的一个光若殿,她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所以这几日下来,她一有空便拉着祝若生聊天,从寺里的每个师傅聊到到岛上的每户人家,事无巨细,连岛里管客船的吴大爷娶了新媳妇的事也要说给他听。 她讲话时,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分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莫名的感染力。 起先,祝若生只是在一边静静听着,时间久了,他也会插上两句。不过仅限于‘嗯’,‘然后呢’,‘挺好的’这样一些听起来有些敷衍的回应。大部分时候,两人就这样,一个静静靠坐在床上,一下一下地翻看着经书,另一个搬个小凳子坐在床边,自己给自己续上茶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两人这样一动一静的,倒也十分和谐。 夜里,空竹和了悟来房里看他。他此时刚用完药,手里正拿着一杯江楠溪给他倒的热水,一口一口地轻抿着。 “若生师弟,你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空竹抱了一床靛蓝色的棉被铺在竹床上,“夜里凉,师傅让我给你换床被子。” “有劳了。” “那是我照顾得好。”江楠溪本来在桌前给两人倒茶,听到空竹的这一句,便端着茶杯插了进来,说罢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哈哈哈哈,是是是,这几日还要多亏了江姑娘照顾若生师弟。等日后师弟的伤好了,姑娘有什么活只管让他去干,就当是给你还债了。”了悟个子高大,声音也粗犷,一笑起来还有几分豪迈不羁,看着倒不像个和尚,像个江湖侠客。 被他感染的,其他几人也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样,我给你找的这几本书可还喜欢,看完了我再给你找。寺里别的没有,书倒是多得很。”了悟轻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咙,目光落到祝若生放在身侧的《图南传》上。 这本书讲的是南蝉子在修行路上碰见一系列诱惑,始终坚守本心,最终得道的故事。 不过南蝉子的求道之路倒不是一帆风顺的,但毕竟人无完人,他也不是个全无私欲的木头人。有一次,南蝉子就险些破了戒,差一点便要放弃追寻大道,为爱入红尘了。 祝若生看到的这几页,故事正讲到南蝉子在前往普华山的途中,被山匪所伤。此时南蝉子身外之物被掠劫一空,滚落在一个山脚小村中,后又被一个捕猎的村民所救。救他的这户人家心地善良,见他重伤昏迷,便把他带回了家中。猎户家中有个女儿,白日里爹爹出门打猎时,便由女儿替南蝉子采药、治伤,费了许多力气,南蝉子深受感动。养伤的这段时日,南蝉子不必再劳碌奔波,风餐露宿。而与那姑娘日日相对,两人十分投缘,倒是叫他生出几分凡心来。 这样的心思和念头,一旦起了,便像秋日山间干草垛上撩起的一阵火苗,起先并不足畏惧,没人放在心上,但风一吹,就有燎原之势,那时就是漫山遍野的大火,是怎么也灭不了的。 察觉到自己妄动凡心,南蝉子便羞于再继续求道,也想顺应本心,留在这里,与那姑娘厮守终生。 只是好景不长,后有一日,村里来了一个化缘的游僧。那游僧像是心中有什么感应一般,村中那么多户人家,偏偏就敲开了姑娘家的门。僧人长途跋涉,久经风霜,路过此处时已是衣衫褴褛,容貌难辨。但他一开口,南蝉子便知,这是故人。 这游僧便是他的师傅,久久未收到南蝉子的传信,便不顾年迈,千里寻来。 南蝉子羞愧难当,随即便拜别了姑娘,继续西去。一路三跪九拜,终于到了普华山,最终得悟大道,造福后人。 了悟三两句讲完了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本是想赞南蝉子之大义与大爱,但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想,就被江楠溪打断。 “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恍然一听,还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但几人站得不远,不过一臂之距,了悟、空竹甚至祝若生,是实实在在都听见了的。 室内突然安静得出奇,世人皆感叹南蝉子历经千难万苦,终得大道,但她却心疼那位曾与南蝉子互许终生,后又因为大义被抛弃的可怜女子。 “江姑娘,可能你还小,不懂大爱和小爱的区别。南蝉子起先是爱佛道,后来是爱一人,最后是爱众生。兜兜转转,终悟大道,岂不是一桩佳话。” “小师傅,你觉得呢?”第48章 她的视线越过了悟,直直地看到祝若生身上。 祝若生闻言神色微动,半侧了身,也抬起头看过去,对上她的目光。屋外撩起一阵清风,吹得他额前的一缕青丝向耳后摆去,室内的烛火被风吹得四下摇曳,将他本就静谧无波的视线也摇得迷离恍惚起来。 江楠溪此时还站在杉木桌边,壶里的水已经不太热了,她这时候倒出来的一杯水,温温的刚好入口。似乎是急于找到人认同自己一样,她端着那盏水穿过两人,径直走到祝若生床前。水杯将将停在他眼下,小小的杯口漾开一层浅浅的涟漪。有那么两滴水从杯沿处荡了出来,落在空竹刚刚给他换上的靛色棉被上,水渍洇开,最终变成两个不太规则的小点。 “我觉得,你说得对。”他的视线从棉被上移开,浅浅地抿了抿唇,朝她点了点头。 祝若生话音才刚落,那端着水的手在空中突然打了个圈儿,飞快地缩了回来。江楠溪一脸神气地转向了悟,挑了挑眉道:“了悟师傅你看,小师傅也觉得我说得对”,说着便就着手中的水一口喝了下去,末了还发出一声长长的舒爽清叹。 就差没把‘得意’两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祝若生停在半空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刚刚她那一翻动作,弄得他手背上也被撒上几滴温热的水渍。他神色一凛,脸上浮起一缕尬色。 祝若生默默地用手指在手背上揩了揩,当真是没见过这样的。 “江姑娘如今可算是找到帮手了。”空竹撤下了床上的薄被,拢了拢,小心收在手中。 这小姑娘,脑子里总是有许多奇思妙想,往日里也三不五时地就着某些言论观点与寺里的师傅争辩,只是往往是她一人舌战群人。祝若生没来之前,整个光若殿,也就道闻大师偶尔夸她一句“颇有灵气。” 了悟闻言则轻笑着摇摇头,“我还是不认同你们的想法。” “师兄,我们该回去了。”见了悟一副意犹未尽,还想要与两人继续掰扯的样子,空竹?????无奈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祝若生的伤还没好全,实在不应该如此拖着打扰他休息。 “罢了罢了。”了悟见状也摆了摆手,跟在空竹身后出了房门。 他嘴上虽说着罢了,算了,但江楠溪看着他那神情,显然是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回避模样。 江楠溪在背后努了努嘴,又对着了悟的背影扬了扬下巴,嘴角噙起得意的笑容来。从祝若生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那姑娘立在门口,一手托着门框,一手叉在腰上,探出去半个身子对着两位师傅喊道:“夜深了,两位师傅慢走哦。” 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她这梗着脖子,还颇有几分神气模样,倒是有点像前几日落在窗台上到处乱啄的那只蓝尾文鸟。 眼前的姑娘此刻正半倚在门框上,回过头来看向他,“小师傅,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了。” 随着‘吱呀’的一声声响,房门慢慢被合上,她便像那只鸟一样,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这会被上的水渍早已干透了,他倒是认真思酌起刚刚她说的那句话来,“为了所谓的佛法道义抛弃别人,难道就很高深吗?” 刚刚说赞同她的那句话,并不是在哄着她。他也觉得,南蝉子这番作为,其实当不上后世给他的美名…… 第二日一早,到了用药的时间,祝若生听到门外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只是那脚步不似往常,此时听着倒是规规矩矩,不紧不慢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药?” 小沙弥端着药碗从门外走来,“几个师傅在接待香客呢。”将药碗递到祝若生手里之后,见他面无表情地接过,终于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于是又重新添了一句:“江姑娘今日下山去了。” “下山?”祝若生几根瘦削的手指环在赭色的粗陶碗上,碗边粗糙沙钝的触感传到指尖,他不自主地捏紧了那碗沿,却迟迟没有将药送进嘴里。 “我听大娘说,她好像是下山去帮吴家的客船接送香客去了。” “是那个刚娶了新媳妇的吴家?” “正是,师傅才来几日,对我们岛上的情况竟如此熟悉。”小沙弥对着祝若生露出了钦佩的目光,接着往下说道:“江姑娘特别能干,碰上这种香汛期,礼佛月,来寺里上香的香客多,她就去山下接他们上来,一来一回的,能得不少赏钱呢。” “那她何时会回来?” “这个就说不好了,快的话应当能赶上用晚饭,慢的话就要到天黑了。”平时祝若生的话不多,小沙弥统共也没与他说过几句话。守着个菩萨似的小师傅,小沙弥倒是想多与他说上几句。 今日与他说的这几句,比过去几日加起来都要多,是以,不论他问什么,只要是自己知道的,小沙弥都事无巨细地一一告知。 “师傅快将药喝了吧,凉了就不好了。” 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地缓了,祝若生双手把着药碗,头微微仰着,缓缓地往嘴里送。他穿着空竹找给他的旧衣衫,是一件简单朴素的白麻布衣,甚至没什么花纹样式,松松地套在身上。此时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衣裳的袖口往下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手腕。 若生师傅生的可真好看!小沙弥在一旁看着,连碗也忘了收。直到祝若生屈指敲了敲床板,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忙将碗接过。 “多谢。” “师傅哪里的话。”小沙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收了收东西,便出门去了。 另一边的山脚下,江楠溪抄着一条小路,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第一班早船靠岸前到了码头。此时一轮朝阳正从海面上冉冉升起,苍穹辽阔,云海翻涌,一缕缕金色橙色的光华从天幕投下,落在粼粼水面,如碎金一般,流水如缎。 随着码头的清晨的海风一道吹来的,还有晨间最早的客船。 船刚刚停靠下来,便见船板上站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生得器宇轩昂,端正俊朗,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藏青色劲装,身姿挺拔,格外精神。由于长期被海风吹着,皮肤还透着些黑色,这倒是更给他添了几分沉稳可靠的气质。船还没靠岸时,他便朝着江楠溪奋力地挥着手。 “吴大哥!” 吴槐三两步从船上跳下来,“今日我这船开得快了些,我还担心你不能及时到呢。” 江楠溪上前去帮着吴槐将拉船的绳索套好,海风吹得两人的衣衫呼呼作响,“我也是才到,你若是再开得快一些,我便赶不上了。” 吴槐便是那个娶了新媳妇的吴家老爷的儿子,他爹快五十的年纪,前不久才娶了个与他一般大的姑娘做继室,弄得整个岛上都将他爹的风流韵事传了一遍。 说到这个,还要托了光若殿的福,这几年光若殿的名声渐显,日日有慕名而来的香客前来烧香拜佛,吴家便是靠着一拨一拨地拉客,挣下不少钱。这有了钱,吴大爷也不想再继续干活了,便将这码头的客船生意全交给了吴槐,自己去享受生活了。 不过吴槐倒是和他爹不太一样,是个憨厚老实的个性,对岛上的这些流言也并不放在心上,仍旧兢兢业业地开着他的客船。他倒是觉得,老爹喜欢,姑娘愿意,家里有钱,那便随他们去,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 船上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下了船,江楠溪和吴槐等在岸边,一个搀扶着下来的妇人,一个帮忙接着客人们的行囊,两人配合得默契,不多时便将一船人卸了下来。 从船上下来的约莫有十余人,有的是丈夫陪着妻子,有的是儿女陪着父母,这十几人下了船便七嘴八舌地问着去光若殿要怎么走。 “各位若是有要去光若殿的上香礼佛的,便跟着我,我领大家上去。”江楠溪将人引到空地上,站在人群中,使劲地踮着脚,朝着众人喊道。 她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将衣服上的绛紫色飘带扯了一根下来,绑在枝头,拿在手里,高举着左右摇晃,示意要上山的人都跟着她。转头与吴槐挥手道别后,她便领着众人向山上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得身后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江楠溪闻声立马回过头去,见众人团团围在一处,人群中听见有人在慌乱地喊着:“娘,你怎么了,你醒醒。” 她连忙丢了手中的枝丫,三两步上前,一边喊着:“大家不要慌”,一边拨开人群,往里面探头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前头的几个人见状闪身往一边退去,给她让出一小段位置。 她这才看到,地上正躺着个妇人,看上去约莫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暗绿色菖蒲纹直裰,腰上别着一块成色极好的白玉雕花佩,打眼看去只觉此人穿着低调华贵,眉目慈善,气度雍容。 只是此刻不知出了什么事,晕倒在一旁,不省人事,脸色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还冒出点点虚汗来。 见她凑了进来,半跪在这妇人身旁的一个少年连忙将她唤住,“姑娘,你们这儿可有大夫?” 那少年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穿着一身湖青色的衣衫,中衣领口处绣着细密的花纹,锦衣华服,眉眼俊秀。一双眼清冽非常,像蓄着海面上粼粼的碎光。 作者有话说:第49章 少年的衣袍随意地撩在地上,染上斑斑点点的灰尘泥土。 这会的日头已经渐渐升起,早间的阳光洒在身上,明明应该是温暖舒心的,却驱不散这突然的一遭变故给人带来的惊惶无措。他此刻轻轻地托着妇人的脑袋,看向江楠溪,语气焦急迫切。 那边吴槐收拾了船只,正准备回去歇一歇,等着一个时辰后发下一趟船,转头看到这处出了事,也顾不得其他,寻这声音连忙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吴槐在这片跑了几年的客船,他性子沉稳,做事可靠,人群里围过来的几个当地的居民见他来了,纷纷给他让开一条路来。见吴槐来了,江楠溪将他拉了进来,三两句给他简单交代了一下,接着喊道:“吴大哥,你快将人背着,我们去找找王大夫。” 等吴槐背着人往外走时,江楠溪一面疏散着人群,一面对着那些原先要跟着她上山的香客解释道:“诸位夫人老爷,原先我带你们上去可以走走小路,要近上一些。不过眼下出事了,你们就沿着这条大路往上走,也是一样的,一直往上走就行。诸位千万注意沿路的野果不要随意采摘,人迹罕至的小路也不要乱走。” “你们快去,救人要紧。”这群香客本来也是来烧香拜佛,许愿祈福的,这样积福修德的事情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因此十分好说话地给三人让开一条路来。 江楠溪交代完这些,便和那个少年一起?????跟上吴槐,三人往反方向走去。 折腾了半晌,天已大亮,几人急急走了一阵,身上都出了些汗,被这咸湿的海风一吹,还有些冷。 “王大夫!”院门半开着,江楠溪眼尖,一眼便看到王满正在院角边修着篱墙。被她大声一喊,惊得丢掉了手中的剪子,连连抚胸顺气没好气道:“你这丫头,一大清早的,是要吓死我啊。” 王满本还想继续说说她,转头见了这样的场景,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两步上前连忙将几人迎进了屋子,“哟哟哟,这是怎么了,快进来。” 岛上居民不多,王满是这岛上唯一的大夫。不过平日里,一些什么小病小痛的,大家都能自己解决,但若是遇上什么大病,有些条件的也会乘船去渔阳看病,所以王满这一处,已经很少有人来了。 三人帮着将晕倒的妇人扶着到床上躺下,王满便从屋内拿出一个老旧的红木箱,这个箱子是他平时拿来诊脉治病用的。 他此刻不慌不忙地打开箱子,从箱子上头托起一块方巾,小心翼翼地放到妇人的手腕上,接着才搭上手指,为她诊起脉来。 王满诊脉的这一会,几人静静等在一边,屏气凝神,不敢出声。那少年虽然忧心得紧,此刻也知道不好打扰大夫,只是在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头看去。 半晌,王满将手从那方巾上缓缓挪开,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这才对着那少年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来。 江楠溪看王满的神情,神色如常,唤那少年过来时,态度也流畅自然。再加上刚刚看那妇人的脸色,只是苍白虚弱,但呼吸平稳有力,于是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猜测,这妇人应当没什么大碍。 果然,少年上前后,王满慢条斯理地收起了诊脉的器具,对着他宽慰道:“小公子,你娘没什么大碍,不过是连日来忧思过甚,没有休息好。加之今日赶船来,舟车劳顿,一下子累着了。我给她开几服安神补血的药,今日喝上几贴,应当就没什么问题了。” 王满对着那少年交代完这几句,一回头,发现江楠溪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上来,此时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便敲了敲她的脑袋补充道:“今日我还要上山去采药,一会我开完药你便帮着去药房里抓来,早中晚给这个夫人熬上三次,让她喝下。” 江楠溪爽快地点点头,连声道:“没问题,我来弄。” “你呢今日也别急着带你母亲出岛,最好让她在这歇上一天,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小公子,明日你想出岛时,提前去前头码头上等着就成。”吴槐见人没事,也松下一口气来,这会才顾得上擦了擦头上的汗。 少年闻言拱手向着几人拜了拜,感激道:“多谢王大夫,多谢姑娘,多谢船家。诸位叫我陈月轩便好,我家便在渔阳,今日陪我母亲来岛上烧香,幸亏碰上几位。日后大家若是到了渔阳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陈府找我。” “我身上没带多少银钱,这点就当做是今日诊疗的费用,王大夫千万要收下。”陈月轩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 这荷包与他的穿着一样,颇为精致,同样是湖青色的锦缎底子,上面绣着几只栩栩如生的鲤鱼,口子上用一根金色缎线收着。他抬手去松那袋口的时候,江楠溪分明听见袋子里传来碎银子相撞的哗啦声响,于是不由得抬头望去,想看看他所说的‘没带多少银钱’究竟是个什么分量。 随着‘哗啦’一声,他将袋子里的钱一股脑儿倒到了桌上,江楠溪看着桌子上堆成小山的碎银,放眼望去大概有十几二十颗。江楠溪努了努嘴,有钱人的世界果然和她不一样,桌子上的这些已经够她们家几年的开销了,怎么从陈月轩嘴里说出来好像还不值一提的样子。要知道她平时辛辛苦苦下山帮着拉拉活,运气好时也才只能得几枚铜板而已。 她小小的想了想自己若是有了这么多钱,可以拿去干什么。她想着,她和母亲住的那个院子,可以先修缮一番,有时候下雨什么的屋顶总还漏雨。到时候还可以在院子里种点花草树木,再打一架秋千,再给她和娘买几身好看的衣裳……她正乱七八糟地畅想着,一枚子铜钱从袋子里滚了出来,从桌子上跳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直直滚落在她脚边。 果然还是铜板的声音对她来说比较熟悉,她飞快地捡了起来,把它放在了那堆碎银子旁边,此时陈月轩正将那银子分了三份,准备叫几人收下。 王满看着窗外的日头渐渐地高了,将刚刚写好的药房塞到江楠溪手里,急急地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对着正在分钱的陈月轩喊了一句:“今日的诊费加药费加住宿费你给我二十文便成,多的我是不要的。” 说罢便抄起放在一旁的背篓,挽了挽衣袖,急匆匆往门外走了。 “今日耽误了两位不少时间,你们便将这个收着吧。”陈月轩见王满走了,便转头开始继续对着吴槐和江楠溪进行游说。 “我就帮着使了点力气,实在是没什么忙,陈公子你不必如此客气。” 吴槐比陈月轩高上小半个头,又是常常使力气的,此刻一把捏住陈月轩的手,陈月轩便动弹不得。两人推推搡搡间,江楠溪捏起桌上的三个铜板,在两人眼前晃了一晃,“陈公子,这个我就收下了,就当今日你雇我一天。” “吴大哥,你也快别跟着忙活了,赶紧回码头上去吧,不然该误了发船的时辰了。” 说着也不再管那争的面红耳赤的两人,转身轻车熟路地往药房中走去。 王满与江父相识多年,江父离世后,他时不时地也会来帮衬她们母女一二。有时候寺里忙,江母不便将江楠溪带着,就会将江楠溪送到王满这住上一段时日。江楠溪会认字写字之后,王满也会教她辨认草药和一些简单的医理。所以一些不大要紧的症状,她自己也是能看的。 王满刚刚走得急,方子上的字写的龙飞凤舞的,还好她有些底子,不然真看不到他写的是什么东西。她一面暗暗嫌弃着王满的字,一面按着方子一样一样地捡着药,等她将药放到陶罐里开始生起小火熬着的时候,吴槐已经走了,只剩陈月轩一个人站在房里,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见她从内屋走了出来,陈月轩连忙迎了上来。 “药熬着了,我去给他把篱墙修了。”江楠溪手上拿着一块灰蓝色的方巾,擦了擦手,随手放在了桌子上,说着便往院子里走去,陈月轩见状也跟了出去。 篱墙上有几根竹木被雨水浸坏了,风一吹就呼啦作响,弄得这边带着的一整块都摇摇欲坠。王满已经将那处的铁线钳了下来,江楠溪用手摇了摇左右的几根竹木,将那几根软坏了的都一根根卸了下来,然后拿起院角的几根新劈的竹木,顺着空隙插了进去。 在渔阳,长得好看的姑娘都不怎么会干活。但眼前的这姑娘生的清秀俏丽,干起活来却利落漂亮,三两下的功夫就将这篱墙整理好了。今日在码头边,处理起事情来,也是进退有度,落落大方。两人明明差不多大的年纪,但陈月轩却感觉自己好像什么也不会,此时站着这处,也帮不上一点忙。 “帮我递下地上的铁线。”江楠溪双手把着几根竹木,转头喊了陈月轩一声。 这一声把他的思绪喊了回来,一听到她的话,陈月轩忙不迭地上前了两步,慌慌张张地将地上的铁线捡起递了过来。 江楠溪这才空出一只手来接过,只见她把着竹木的那只手仍然未动,拿着铁线的手则灵巧地穿过竹木间的空隙,手指在空中翻飞舞动如一只春燕,三两下的,那铁线就缠好了。 作者有话说:第50章 “姑娘真厉害。”陈月轩眼见着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有些惭愧,憋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夸奖来。 “陈公子,这没什么的,你看上两遍也会了。”看出来他兴致不高,江楠溪出言宽慰道:“我们去看着药吧,要熬上一个时辰呢。” “好,姑娘别喊我陈公子了,叫我月轩就好了。”陈月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跟在江楠溪身后,像条小尾巴一样。 两人到了内屋,江楠溪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药炉前,叫着陈月轩过来坐下一起看着火。 “你是渔阳人?我跟着寺里的师傅也去过几次渔阳的。”江楠溪拿着小扇子,一下一下地轻扇着炉子里的火,火苗摇摇晃晃的,随着这几下的动作,火势渐渐大了起来。 “我来吧。”陈月轩接过她手中的扇子,围在炉子边,也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扇着,“?????下次姑娘再来渔阳,若是有空,一定要去我家坐坐。我们家就在千阳街的第五户,从码头上来走不到半柱香便到了。” 他靠着炉子很近,火光将他的脸色映得白里透红,一双眼睛也被照得水粼粼的,江楠溪点点头,他又继续说道:“我们家是做货运生意的,我爹平时就在周边沿海这几个地方跑船,将东西买来卖到再南一边的地界上去。” “不过距离他上次出船已经过去半月了,比以往的时日都要长些,也没什么口信传回来,所以我娘今日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听说念舟岛上光若殿里的菩萨十分灵验,我和我娘便想着今日来拜上一拜,哪曾想……” 罐子里的药气渐渐往外逸散开来,不知是不是被药味熏的,陈月轩感觉喉咙里有些发苦。 他手上动作没停,还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极有规律,但江楠溪明显感觉到他此时情绪有些低落,这不由得让她生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我们寺里的菩萨确实灵验的很,等我今日回去了,替你去寺里上柱香,菩萨定会保佑你们福寿绵延,平安顺遂的。” 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渔岛,江楠溪的声音落在耳边,和这炉子里的火一样,照得人暖洋洋的。只不过,一个是照在脸上,一个是照在心里。 他转头看向少女的脸,她的眼神清净纯粹,即便他知道这只她是安慰自己的话,但这一刻,他居然真的有点相信,寺里的菩萨会像这姑娘说的一样,保佑自己的父母,福寿绵延,平安顺遂。 “药好了。”江楠溪拍了拍他的手,他倏地回过神来,转头拿起身后桌子上的布巾,将药炉子端了下来。 两人照顾着陈月轩的母亲喝了三次药之后,她中间悠悠转醒了半刻,不过药里放了许多些安神助眠的草药,所以说了没两句话,她又沉沉睡了过去。 此时已是黄昏傍晚,海面辽阔,太阳渐渐地往下落着,在水面拉出一个悠悠长长的光影,随着海风掠过,发着粼粼橙光。天空染着一层晚霞流光,几只飞鸟往那光影流转处展翅飞去,落下一阵阵悠扬的鸟啼声。邻处几户人家燃起了袅袅炊烟,空气中传来饭菜香气。 王满背着药篓,踏着霞光,从屋外走来。 江楠溪听到院中有响动,便知道是他回来了,于是从桌上到了一杯茶水端在手里,三两步出门迎了上来。她走到王满身边,熟练地接过装满了草药的药篓子。篓子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他这一趟收获颇丰。 与王满简单说了说陈母的情况后,江楠溪将药篓子卸了下来,又帮着把里头的草药倒在了院子里的晒草药的簸箕上,一边忙活着,一边说:“您回来的正好,我正准备回去了。” “你急什么,明日再回吧。”王满抬头看了看天色,喝了一口茶水,也走到簸箕前对着江楠溪挽留道。 “不了不了,一会天该黑了,若我太晚没回去,我娘该担心了。”江楠溪低着头扒拉着草药,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了。 王满见状拍了拍簸箕,将她往一边拉了拉,催促着:“那你趁着天还亮,赶紧走吧,这儿不要你收拾了。” “我送你上山去吧。”陈月轩从两人身后插进话来。虽说她就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山里的情况于她而言应当都十分熟悉,但到底是个姑娘家,天色又快黑了,一个人回去总归不太安全。 “你又不认识路,等会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怎么回来?” 江楠溪觉得陈月轩的这个提议属实是对于他自己的认知不太清晰。人生地不熟的,一会天黑了,山里指不定有些什么蛇虫鼠蚁的,哪里是他这样的人能应付的了的。再说了,一会他娘醒了见他不在身边怎么能行。 “就是,你别跟着添乱。”王满使唤着陈月轩去帮忙将他的家伙事儿拿到房里去,对着江楠溪说了句:“你赶紧上路,别磨叽了,记得替我向你娘问声好”,将人推着送到了院门口,便也跟着进屋去了。 江楠溪前脚刚将小院的门关上,便听到背后传来吴槐的声音:“楠溪妹妹,要回寺里去了吗。” “吴大哥,今日船都跑完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吴槐最后一趟船,是从念舟岛发往渔阳的,他一般是晚上在渔阳休息,第二日一早便开了早船将那边的人送过来。所以他这会又出现在岛上应当是开完了船又从那边回来了。 “我前几日答应替岛上的人拉些东西回来,便又回来了一趟。刚刚卸完货,我猜想到你今日肯定是要回去的,怕太晚了不安全,便赶回来送你。” 吴槐怕江楠溪自己回去了,是一路小跑着赶来的,此时气还没喘匀,脸上映着天上霞光打下来的暖色,衬的皮肤都泛着淡淡的红。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包着的烧饼来,“先吃点,上山去还要走一会儿呢。” “谢谢吴大哥!” 在寺里常常跟着师傅们一块吃斋饭,菜里不能见荤腥,连油水也是放的很少很少的。如今吴槐才刚将烧饼掏出来,这烧饼里的肉馅香气便在鼻尖散开,馋的她顾不得其他,接过来就吃了一大口。 这饼子虽然已经有些凉了,饼皮不如刚烤出来的那么酥脆,但还是香的让人不能言语,牛肉馅料含着饱满的汁水,在舌尖滑开,感觉整个人都被熨平了,这一天的疲累好像也一扫而空,江楠溪满足地发出了喟然长叹。 想到吴槐大老远从渔阳给她带了吃的回来,她吃得更卖力了,甚至还没走出几步路,她手中的饼就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 吴槐偏头看了看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姑娘,内心思索着,下次还是给她带两个好了,一个感觉不够吃啊…… 暮色渐渐盖过了漫天云霞,天幕褪去浅浅淡淡的蓝白底色,染上如山影一样化不开的黛色。月亮在天幕中高悬着,清辉满地,越往上走,越觉得离着天空,离着明月越来越近了,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似的。 踩着一地月色与树影,两个一长一短的影子停在了光若殿寺门的石阶下。石阶上寺门口的两只石狮上头分别悬着一顶灯笼,那灯笼的光照了一些下来,终于有了点人气。 “吴大哥,你要不在寺里歇一晚,明日再下去?” “不必了,明日一早还要开船呢,我得快些下去才好。”吴槐摆了摆手,示意江楠溪快些回去。 于是她也不再多留他,与他道完别后才踩着长长的石阶往寺里走去。 终于爬到最后一阶,她这会感觉到有几分疲累,于是将双手覆在膝盖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的目光正落在地面上,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的往后倒去。 但正前方的地面上,分明还有一道人影。 山风吹得寺顶上的两个大灯笼左右摇摆,在地上摇曳出奇奇怪怪的光影来,伴着那呼呼的风声,营造出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气氛来。 脑中突然掠过一百八十种灵异神怪话本子里的鬼怪故事,但还没来得及细想,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怎么回的这么晚?” 江楠溪蓦地抬头,眼前人一身麻布白衣,闲闲地站在月色中,修长如玉的五指握着一支红木杆,杆下缀着一只灯笼,那灯笼被风按下又挑起,里头的烛火也被撩拨地四处摇曳飘荡。 前几日总是在房中看他,他那时躺在床上,孱弱苍白,如一块破碎的美玉,总有种雾里看花的神秘感。而如今站在眼前,长身玉立,衣袖当风,少了些破碎孱弱的迷蒙,添了几分如玉似雪的清冷,让人想到巍巍青松,月落山涧,银泉飞泄。 小师傅真的就是她在这岛上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真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想什么呢?”祝若生将那灯笼反手握在手中,提着红木杆子的一头,轻轻在她头上敲了敲。 江楠溪吃痛,一只手按在头上揉了揉,回过神来,“你怎么下床了,你现在这个情况,不能乱动,要静心修养的。” “躺了太久,我只是想下来走走。” “你不疼吗?” “嗯?”祝若生好像并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你难受的时候,这里”,江楠溪指了指自己的下颌角,继续说道:“会咬得很紧。” 她定定地看着他,盛着月光的眸子清澈透明,不染一丝杂质。 在渐大的风声里,不知是谁的心跳,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第51章 槐月末的海边山岛,风不停歇。 这海边的风,穿过松林,穿过山坳,穿过低草,最后吹到寺里来。 寺旁的树木被吹得呼呼作响,风起回落,幽篁萧萧,翠微如海,好像拍岸而来的潮汐水波,一阵阵漫上来,让人喘不上气。 祝若?????生只觉得自己是被这风吹魔怔了,满脑子都是江楠溪的那句,“你不疼吗?”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不着痕迹地松了松颌角,因着脑子过分关注自己的后牙是否还因为身上的隐痛而咬紧,此时嘴角却不合时宜地微微抽搐起来,他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也知道应当是怪异得紧,于是慌乱地转过头去。 但江楠溪显然不是那会看人脸色的,她此时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他才微微侧了侧身,她立马仰头追了上去,“小师傅,你莫不是被这大风给吹傻了吧。” 她的头发被吹得有些松散凌乱,有那么几缕挂到了脸上,脸上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倒是满是促狭揶揄。 她伸手去拨了拨脸上的头发,随意撩起挂在了耳后,月光下的耳垂莹白可爱。 祝若生被她这一句问得有些不太自在,眼神从她脸上移了回来,将挂着灯笼的木杆子递到了她手里,缓缓道:“风大,回去吧。” “好吧。”她伸手接过他手中的灯笼,灯柄上传来浅淡的温度。灯笼里的烛光微弱,檀色的光晕透过微黄的纱纸,散开清清浅浅的柔光。在这寂寂黑夜之中,倒是叫人觉得心安温暖。 江楠溪一手握着灯柄,一手轻托着他的手肘,虚扶着他往紫竹院去了。 少女的手心传来一阵阵的热意,这股热意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覆在他的手肘上,这样的接触让他又不自觉地咬起后牙来。 他终于无奈地闭了闭眼,叹出一口气来。 祝若生突然庆幸,这姑娘从不是寻根问底的性子,比如此刻,他说要回去,她便安安静静地在一边扶着他。不再追问他为什么明明伤还没好全,明明自己还痛着,还非要下床走到寺外去吹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山风。 不然,若是她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可能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非要出来。 大概,真是被那风给吹傻了吧。 两人才回了屋子,房里温暖干燥,将才被大风吹得左摇右摆的心思这会终于平复下来。江楠溪将他扶到床上坐下,他靠着床上的背靠,眼帘松松地搭着,卸下力来,这才感觉身体要舒服许多,就连精神也要清醒许多。只是才安静没一会,想到刚刚在寺门口见到江楠溪与吴槐道别的场景,他又抬了抬眼,突然发问道:“你们这里管年轻男子叫大爷?” “嗯?”江楠溪正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润着喉咙,冷不丁听见他这么一句,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过去。 祝若生靠坐在床边,轻轻挑起衣袖口子上的一根线头,白色的麻线绕在手指上,压出一道微微下陷的印迹来。他眼皮也没抬,貌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刚刚送你回来的那个人,不是你说的吴家管客船的大爷?” “啊,你是说吴大哥啊,他是吴大爷的儿子。”江楠溪恍然大悟,又倒了一杯水,给祝若生递了过去。 “我们今日在山下出了点事,耽误了一些时辰,晚上天色要黑了,他担心我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就送我上来。” “哦。”祝若生松开那线头,抬手接过水杯,水是凉的,他浅浅抿了一口,又继续说道:“你该走了。” 语气沉沉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哈,我才回来,你就要赶我走啊。” 她站的位置正好将屋子里的烛火光亮掩了一大半,这会子一块阴影正罩在祝若生脸上。靠床的墙上还映着她一手叉着腰的影子,不用抬头,也能想到她此刻的表情。 祝若生放下茶杯,眉间闪过一丝无可奈何,“你肚子在叫。” …… 两人眼神对上,静默了几息,不知怎么的,突然齐齐笑出了声。 从祝若生房中出来,夜已深了,寺里静悄悄的,并没什么人。许是院墙和寺里的古树的关系,里头的风比外头小上许多。寺里的位置高,总感觉离着天幕也更近了一些,那一轮月亮,高高挂在天幕之中,一地清辉。 江楠溪踏着月色,去小厨房找了点吃的,稍微填了填肚子,事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去了前门的主殿中。 光若殿接待的大多是外来的香客,这些香客们往往是早晨来,有时留在寺里用上一顿斋饭,午后便赶着船回去了。所以寺里忙碌的时候常常在白日里,等日头下来,到了傍晚,那时寺里就已经没什么人了。晚上的斋饭用完之后,师傅们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就都回了自己房中。 这个时辰,夜色静谧,主殿里也无人,几扇门敞开着,漏了些月色进去,所以即便没点灯,也能看到里头的景象。 主殿的房间比其他两殿要大上许多,正对着门口的是一座金色的佛像。佛像前摆着一副高台香案,高台上的一只四足麒麟紫铜香炉中,插着几只燃尽的香,空中还散着这香的一些余味,有股安抚人心的味道。 江楠溪跪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学着母亲礼佛的样子,执香过顶,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才将香供奉在香炉中。 那几支香燃着袅袅的烟,在殿里绕开,高台后的佛像法相庄严,莲座之上,神光外映。蒲团上的少女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身后是无边月色,身前是庄严佛像,青烟飘摇,光影交错中,那姑娘身上好像笼上一层薄纱,那纱轻盈润泽,神秘朦胧,给她青涩的脸上也染上一丝佛像独有的庄严神性。 关于江楠溪说的,回了寺里要去替他上香的事情,陈月轩只当是她随口一句的安慰,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会儿在山下的王满家中,陈月轩忙活了大半日,陈夫人也睡了大半天,终于醒了过来。 “今日修养了一日,是不是感觉好多了。”王满又替陈夫人诊了诊脉,这会看她,气色比起白天已经好上了许多,“明日便可坐船回去了,回去按这个方子再喝上两日的药,修养两日,便好了。” 陈夫人此时面色犹豫,来都来了,她本还想明日再去寺里一趟,却被陈月轩一口回绝,“您先同我回去修养几日,等身子好了,再来也不迟。” 于是母子二人在岛上待了一天后,第二日一早便乘船出了岛。 自从上次在山下碰上陈夫人的事后,一连四五日,李南珍都将江楠溪拉着和自己一起在小厨房中忙活,所以她这几日都没功夫再下山去。 这天早晨江楠溪帮着李南珍在厨房忙了一会,出门仰头一看,只见满天霞光旖旎,海面上旭日高升,天阔风清,天已大明。这时寺里的师傅领着几个壮年男子迎面走来,他们手里抬着些木材瓦片与江楠溪错身而过。 那师傅走在前面一面给几人指着路,一面说道:“这马上要入夏了,岛上天气变幻莫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雨,所以今日就劳烦几位来替我们修缮加固一下屋顶了。” 那几个瓦木匠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连连点着头,加快了脚步跟着往里头走去,几人身影渐渐远了,江楠溪才收回视线来。 这连日以来的天气一直晴朗舒爽,久久未见雨水。想起刚刚师傅的话,她复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的阳光正灿烂着,风也干爽舒适,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变天吧。 虽说在这岛上生活了十几年,但她从来看不准天气。 白日里寺里的师傅与那几个瓦木匠的对话还历历在目,傍晚的这一会,这雨竟是什么征兆也没有,说下就下了。 江楠溪此刻坐在祝若生房里,窗子外的雨哗啦啦往下灌,雨点密集如注,声势浩大,还带着电闪雷鸣。狂风掀起波澜雨幕,汹涌着席卷奔泻而下。这浩大的风雨声中,隐隐还听见山下海潮涌动的声音,涛声与雷声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她掀开了一小角的窗子,狂风卷着暴雨甩到脸上,那架势,好像要把天给下破似的。她立马又被这雨给激地连忙合上了窗子。于是又踱步到杉木桌子边,将覆着的茶杯一只只翻了过来。 看着她忙忙碌碌的动作,祝若生浅浅抬了抬眼,“你忙什么呢?” “这雨下得人心里有些发慌。”她又抱着凳子到床边坐下。 刚刚开了一下窗子,那雨水猝不及防打在脸上,弄得她额前的头发湿了一小块,此时有几滴水珠顺着流到了颈窝里,那水珠冷冰冰的,激得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祝若生从床边的小木几上拿了一块帕子递了过去,她的视线却越过那块帕子,落到小桌上。 小桌上摆着一包用黄色油纸包着的东西,里头的东西应该是凉透了,一点点油渗出纸面。带着油的那一小块纸面变成了透色,隐隐约约透出里面的一些轮廓来。 “这是什么呀?”她伸手指了指那纸包,眼睛却不看他。 “桃花酥,师傅今日出岛讲经时带回来的。?????” “那你怎么不吃啊?” 祝若生闻言将手中的帕子收了回来,有些好笑道:“你若想吃,直接打开吃了便是。” 他话才刚落,便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拆油纸的声音。 …… 作者有话说:第52章 黄色的油纸包拆开,里头赫然躺着四枚桃花酥。 是道闻从岛外带回来的。 道闻今日从外头刚回来,还抽空来了他这儿一趟,从包裹里掏了这么一个东西给祝若生。那一个黄纸包的糕点,在他的一包裹的经书中,显得分外扎眼。 只是从外边回来,路途遥远,又是水路,又是山路的,桃花酥的酥皮都掉了许多兜在纸包里。但除了这些酥皮,糕点仍然精致可爱,可见一路以来,道闻的小心和妥帖。 春末之时,正是吃桃花酥的时节。想不到像大师那样张口佛法,闭口大道的高僧,外出讲学一趟,还记挂着自己新来的小弟子。 随着油纸包完完全全被她拆开,一丝丝香气漫了出来。几枚糕点精致好看,粉色的酥皮微微卷起,露出里头带着粉色花瓣的内馅来,馅心上头放着一小朵桃花,一个个的,圆润可爱,散着淡淡的香气。 江楠溪轻轻捏起一块糕点,小口咬开,酥皮像是有好多层一样,一口下去,酥而不散。内馅又香又软,还带着桃花的清香,她忍不住点头夸赞道:“想不到道闻大师讲经厉害,买糕点也这么有眼光呢。” 这糕点本就是茶余饭后拿来消遣着吃的,所以个头做的都不大,三两口的功夫就能吃下一个去。她此刻被桃花酥刚入口的那股子味道给惊艳到了,便意犹未尽地又吃了几口,一会功夫,就吃去了三个。 再继续就要腻了。 此时油纸里还剩了一个,她拿起来递到祝若生眼前,“小师傅,你也尝一块呗,道闻大师特意给你买的,全叫我吃了,多不好意思。” “我不爱吃这些。”祝若生轻轻别过头去,那桃花酥的一丝香气还是传进了鼻尖。只是不知道是她手上的那块传出来的,还是她嘴里传出来的。 他从来不吃甜食。 有人曾与他说过,若是一样东西,有叫你沉迷的风险,那么无论如何也不要去沾染它,若守不住心防,对求道之人而言,最为致命。 不止是甜食,其他更甚。 “你就尝一口,你会喜欢的。”那素白的指尖夹着粉红色的糕点又靠了过来,动作间,那枚桃花酥中心的一朵小桃花掉了下来,在空中打着转儿,直往下掉。 单薄的花瓣下转着,在空中旋绕出好看的弧度。鬼使神差的,祝若生伸手接了上去,花瓣落在手心,留下羽毛般的触感。他微微屈了屈五指,将那朵桃花轻轻攥在了手中。 眼前的那只手还一个劲儿地往前递着,那块桃花酥此刻距离他的嘴唇也不过半指,他终于认命地低头咬了上去。嘴唇碰到她的指尖,香甜软糯的桃花芯裹着酥皮在舌尖化开,喉结也跟着向下滚了两滚。 原来这就是甜味。 “好吃吧,就说让你尝一口了,怎么会有不爱吃糕点的人呢。” 她捏着另一半继续送了上去,灯火将她的轮廓描得柔和朦胧,但影影绰绰下,那双眼睛仍旧笑得清亮,亮如星辰。 屋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打在屋顶上,雨夜里的喧闹让感官被无限放大。空气里传来泥土腥气和雨水湿气,耳边是哗啦啦的风雨之声,闭上眼睛好像就能想到。 想到雨水落在屋顶鳞次栉比的瓦片上,水流顺着瓦片的排布一簇簇地沿着檐角流下;想到雨水打在紫竹院里那棵老柳树的柳枝头,一根根柳枝在风雨中,依偎缠绵;想到雨水落在廊下的洼地里蓄成小水坑,接着又落下,溅起一朵朵更大的水花。 雨落在屋外,水花溅在心里。 她懂什么,这根本不是一块糕点的事…… 他总觉得自己最近的种种反常有些脱离控制。而对他而言,失控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这样的变化并不在他能承受的范围之内。 后面的这一会儿,他有些烦躁地看起手中的经书来。江楠溪在旁边又说了些什么,他听不太真切,脑中思绪万千。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的动静小了许多。江楠溪才撑开窗子往外看去,这会儿外头的风雨已经停了。庭前的芭蕉叶子上,蓄了一大把水。叶子被雨水压得低低的,风一吹,又直起身子来,上头的水哗啦一下倾倒出来,一滴滴顺着叶子的茎秆往下蔓延。 “雨好像停了,我该回去了。” 屋檐上的积水还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江楠溪又伸出手往外探了探,手心干燥,雨确实是停了。 “我送你。”祝若生等这雨停,等了一夜。 他将手中的书放在床边,书上翻开的那一页,还是雨刚下的时候,他翻开的位置。窗子外的风吹了进来,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祝若生缓缓从床上下来,没等她拒绝,三两步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见她还站在窗户那,轻声说了句:“你再磨蹭会儿,雨又该下了。” 江楠溪望了望他的腿,欲言又止,那表情好似在说‘你如今腿脚挺灵便啊。’ 两人出了光若殿,沿着靠院墙的小路往江楠溪住的地方走去。 这几日下来,祝若生已经好了许多。这两日还跟着寺里的其他师傅一块上了早课,也不用她再单独送药送饭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人便一起去斋堂里用饭,除了还未行剃礼,日程上的活动,寺里师傅该做的,他一样也未落下,倒是越来越有光若殿里师傅的样子了。 此刻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步履从容稳健。沿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江楠溪跟在后面,提着裙摆小心地避过。水坑里倒映出两个人浅浅的影子,风吹过,荡起一圈圈涟漪。 到了小院,江楠溪直接推了院门往里面走去,门上蓄了许多水,她一把推开,水珠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袖子都湿了一截,她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和祝若生一块走了进去。 这是祝若生第一次来这。 母女俩住的小院陈设简单,正对着院门的是四间屋子,最左边那间是江楠溪住的,右手边矮一些的是厨房,不过两人几乎不在这里吃饭,所以厨房大部分时候都荒废着。正中的屋子是江母住的,房中没有燃灯,显然已经睡了。 院中长着一棵大榕树,树身高大,枝干苍劲,树叶茂密蓊郁,撑开如一把巨伞。地面上是断了的枝丫,残叶和沙石。可见刚刚一场雨,下的极猛。此时两人站在树下,风一吹,叶子上的积水还在往下落,打身上,凉飕飕的。 江楠溪见状拉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躲到了树影之外,“听我娘说,这棵树在这长了有几百年了,你看它的须子,又长又密。” “而且它这树干又厚又实,等哪日打一架秋千放上去,就再好不过了。” 夜里的空气寒凉,两人衣衫单薄,江楠溪抓着他的手也冷冰冰的,他终是摇了摇头,打断道:“外头太冷了,快些回去吧。” “那你也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目送着她进了房间,祝若生才提着灯笼,独自沿着原路回去了。从光若殿到她家里的这段路,离得并不远,半刻都不到,他就回了紫竹院。 房里的窗子还开着,床上摆着他刚刚放下的书,小木几上是她吃完的桃花酥的油纸。他坐在了床上,冰凉的佛珠缠在他的手腕,夜风掠过,他闭上眼睛,喃喃地诵起经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后,山里处处都被水汽浸润了,晨间起后,帮着将家中院子里的残枝断木清扫干净了,又将被风雨吹坏的篱墙修缮了一番。整理完这些,日头已经高高挂起,江楠溪这才往寺里走去。 想不到昨天下了那样一场大雨,今日还有不少的香客上寺里来。她跟在几个香客身后,一路去了斋堂。 斋堂里这会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她进去时,李南珍正在给师傅们和香客们打饭。她跟在香客们身后拿了一份饭,便自己坐到了靠窗的角落里,埋头开始吃起来。 “江姑娘。”头顶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调中带着欣喜雀跃,江楠溪抬头看去。 那人穿着暮云灰净面长袍,头发用一块白玉冠高高地束起,唇角扬起一个天真和煦的笑容。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那笑意直直传到了眼里,窗子外的一点点阳光射在他脸上,衬的他整个人温温如玉。 “陈月轩,你怎么来了?”江楠溪放下筷子,抬头看向他。 “多亏你替我上香,我父亲前日已经回来了,我是来寺里还愿的。” “他倒是没出什么事儿,只是因为他这次送的都是些应季的果蔬,中间耽误了几天,坏了不少,然后又去邻近的地方买了一圈,所以回来迟了。”????? “我和母亲都开心的不得了,母亲一直念叨着,说什么也要来寺里一趟,昨日碰上大雨,耽误了,今日天还没亮便被她拉着来了。”陈月轩见了江楠溪,话渐渐多了起来,“我娘在那边和几个刚刚路上认识的夫人一块吃斋饭,我刚刚看见你在这,便过来打个招呼。” “坐下一起吃呀。”陈月轩站着说了半天,江楠溪拍了拍桌子,他这才坐下来。 “你父亲没事就好。”江楠溪顺着他刚刚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陈夫人正与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妇人坐在一处用饭,打眼看去,陈夫人的气色确实好很多,脸上也透着健康的色泽。 上次一别,没想到这么快能再见,两人在这边一句一句地聊开了。 “若生师弟,那是不是江姑娘啊。她和谁在一块呢,聊得如此开心。” 祝若生顺着空竹的视线看过去,年轻少男少女坐在窗角,言笑晏晏。第53章 他与空竹坐在靠着过道的位置上,斜着往前看过去,正好能看见江楠溪的半张脸。 她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浅绿色的袖角在空中掠出几道虚影。对面的那个男子则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隐约还能看到他眼角的几分笑意。 窗外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副静谧美好的样子,在这人来人往的喧闹斋堂之中,路过的人都要往那窗角看上两眼。 是了,她这样天生的好脾气,温暖活泼讨人喜欢的性子,和谁在一块,都能相处得很好。 前方突然坐下一个人来,祝若生的视线被挡了大半,脑中纷乱的思绪也被打断。 “常念师傅,昨日见你领着一堆人去修屋顶,提前防御了,那这风雨应该没弄坏什么东西吧。”空竹看着拉开竹椅,在对面缓缓坐下的常念,他脸上似乎笼着愁云,吃起饭来心不在焉的。 听了空竹的话,他才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此时似乎才发现空竹坐在对面,于是对着空竹吐露起来,“昨夜这雨下得急,白日里虽请人修缮了一番,但后院那个存香纸和香的小库房给漏掉了。” 常念刚来寺中不久,因他出家前做过一段时间的瓦木匠,所以平时除了诵经做法事,寺里的一些修缮整理的活儿也归他管。 “好多香和纸被雨水浸得都不能用了,我方才去清了清,大概勉强只够这两日用的,看来得快些出岛去再采买一些回来才是。” “只不过昨日有几处修缮的地方还不太牢固,我还得趁着这两日天晴找人抓紧修补一下,怕是没有功夫出去。” 他的确是有些发愁,早上在寺里问过了一圈,师傅们各自都有事情要做,也空不出来功夫帮他。说完这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低头吃起斋饭来。 空竹看他那一副发着愁的脸色,本想开口说他出岛去采买这些香纸和香,但转念又想起道闻让他和了悟这两日下了早课后便将藏书阁里的书都翻出来晒一晒,免得湿气过重而生霉。 藏经阁里的书倒是有些多,他只怕也抽不出身来帮忙,于是只能看了常念一眼,安慰道:“你别担心,总有办法的。” “常念师傅,我替你出岛去买香吧。” 祝若生本默不作声地在一旁,这会突然开口,两人纷纷转头向他看去。 “你伤才好,不宜这么奔波。”空竹没想到自己随口安慰的一句总有‘办法’,这‘办法’竟在身边? 祝若生闻言低低一笑,语气温和道:“空竹师兄,我都修养了大半月了,没什么问题的。况且这段时日我也闷了许久,正好借这个机会出去转转。” “若生师傅刚来,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出岛去,恐怕不妥。”常念心里虽然感激祝若生愿意帮忙,但人家伤刚好不说,还初来乍到,实在不应该去麻烦他,于是也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常念这一说倒是提醒了空竹,祝若生从未出过岛,下山的路他只怕是都不会走,更不要说乘船去渔阳了。 他只当他是想帮忙心切,想到这里,空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语重心长:“若生师弟,你想帮忙的心是好的,但是我们做事还是要讲求一个量力而行。” “我不是一个人,到时候让她陪我去。”祝若生朝窗角的方向轻轻扬了扬下巴,借着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微微往边上错开了些,貌似随意地又朝那边看上一眼。 于是又看到那人,饭也顾不上吃,笑得花枝招展。 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就这么有意思。他捏着手里浅褐色的竹木筷,夹起一小块米饭,便一动不动地顿在那儿,久久未往嘴里送。 “江姑娘一起去啊,那当然没问题。常念,那你不必忧心了,到时候你就将要卖些什么列张单子,交给若生师弟。” 空竹低头喝了一口汤继续补充道:“前几次出岛去购置物件时,便是我、了悟师兄和江姑娘一块去的,别看她只是个小姑娘,办起事来又靠谱又麻利。” 常念来寺里来的较晚,对于许多人都不太熟悉,与江楠溪也只有过几面之缘,此时见空竹这么说,心里便有了大概,于是点了点头对祝若生说:“我回头便把单子列出来,那就麻烦若生师傅和江姑娘了。” 几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祝若生再抬头看去,窗角那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江楠溪和陈月轩不知去了哪里。 用饭后江楠溪跟着陈月轩去与陈夫人打了个招呼,陈夫人见了她连连道谢,还说还要在寺里呆上一会,便让陈月轩跟着她在寺里四处转转。 昨夜的雨虽大,但今日并不见凋敝衰败之景,寺中花树依旧充盈盎然,丝丝缕缕春风拂面。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山寺之中自成一派清缈奇秀之韵。 “陈夫人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两人往斋堂边上的小路上走去。 “我爹回来之后,她就好多了。” “上一次来岛上,我爹生死未卜,我娘重病昏迷,而这一次来,他们俩都平安康健,我心里也十分开心。” 陈月轩看着寺中明媚的春景,听着草丛里的虫鸣和鸟叫,感受着扑面而来的丝丝缕缕的春风,风中带着花草和雨水的香气,只觉得内心无比松快。 “昨夜还大雨倾盆,今朝就艳阳高照,可见人生的际遇就如这天气一般,充满变数。”寺里的小路上,土质松软,有一些落叶铺在上面,江楠溪脚踩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姑娘年纪虽不大,但说话做事给人的感觉很可靠。”香樟树下,陈月轩微微偏着头,一字一句,说的认真。 江楠溪闻言粲然一笑,“还还是第一次听人夸我‘可靠’呢,你不知道,我娘在家里成天说我不着调呢。” “姑娘你很好,你母亲这样说,只是因为你是她的孩子,她将你当孩子看,就总会觉得你没长大。但其实这种无伤大雅的调侃,不过是他们长辈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罢了。” 陈月轩的性子有些认真,有时候明明是跟他开玩笑,他也听不出来,反倒还安慰起别人来。不过这样的性子,倒是还挺可爱的。 “陈月轩,你很会讲话啊,之前见你,还觉得你有些呆头呆脑的。” “哪里,姑娘说笑了。”姑娘笑得明媚大方,说得坦荡自然,陈月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江姑娘。”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空竹与祝若生从斋堂后面的小路走了过来,撞见两人在路边,空竹隔了几步便开始叫起她的名字来。 “空竹师傅,小师傅,你们才用完饭吗?” “我们下了早课还帮着去清了清路面,所以今日来晚了些。”空竹与陈月轩遥遥点了点头,算是见面问好了。 陈月轩安静地站在江楠溪身侧,在她与空竹对话时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十分得体地站在一旁,两人之间有股熟稔自如的气氛。 祝若生不着痕迹地抬眼打量了陈月轩一眼,少年郎清秀俊逸,温文有礼。和上次那个吴家管船只的少年不一样,眼前这个,样貌脾气,更像是年轻姑娘会喜欢的样子。 “小师傅,你怎么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江楠溪微微偏了偏脑袋,恰好挡住了落在陈月轩身上的视线。 “我有话与你说。”祝若生说了这一句,袖角微扫,便从几人中间穿了出去,往前边的甬道上走了两步,然后立在一旁,等着她跟上来。 江楠溪转头看向陈月轩,欲言又止。说好带他四处逛逛,这才带他没走一会,就这么把他丢在这,好像不太礼貌。 “没关系,姑娘去忙吧,我认得路,不必管我。” “那我就先走了。”与两人道了别,江楠溪才从小路离开走到甬道上。祝若生此刻正静静地站在树下,眉头微锁,远远看去,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小师傅。”江楠溪轻轻唤了他一句,额前碎发轻舞,一片香樟叶轻轻落到了头上,“你找我什么事儿?” 春天本应是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在这样温暖舒适的节气里,树木抽着嫩芽,花草挺着茎秆,万物更新,生机勃勃。但香樟树不同,在这样的时刻,她纷纷扬扬地洒下落叶来。 祝若生回过头,一阵风来,漫天的香樟叶,飘飘洒洒,如一场盛大的雪。轻飘漫舞,细细密密地落在两人的肩头,发尾,发出清淡的沉木香气。 “明日有空吗?” “明日……有空。”她拍了拍身上的叶子,思索了半刻,立马回复道。 “寺里的香纸和香昨日被雨打湿了些,我准备明日乘船出岛去买一些。” “我陪你去。”他话还未说完,还没说到空竹如何不放心他一人出岛,还未说到他对这下山的路不太熟悉以及他从未去过渔阳,江楠溪便爽快地出了声。 这四个字说完,祝若生之前感觉有那么一些堵的胸口豁然轻快下来,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伸手拂开落在她发尾的几片落叶,装模作样地说了句:“其实我自己去也行,只是空竹师兄非让我来问问你。” “你一个人去怎么行,我同你一块去。正好我娘前两天还念叨着家里有些东西要添置了,让我下次出岛的时候带些回来。” “好。” “那明日一早我来找你,我们一块下山去。” “好。” 作者有话说:第54章 小岛上住的人不多,只有在平时遇上年节,或是焚香礼佛的节日,香客来的多些时,这才显得岛上要热闹些。大多数时候,岛上还是冷冷清清的,这时候来岛上的船次也要减去几趟。 而渔阳就不一样,虽然渔阳也是个海边小城镇,但不比在岛上,船只来往交通还是要便利许多。光是渔阳的码头边就随处可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是个非常富有生活气息的小镇。 江楠溪上次来渔阳还是年边的时候,那次出岛和几个师傅出来一起购置过年用的东西。不过每次和师傅们一块出来,他们总是规矩多,不让她一个人乱跑,所以她总觉得不太尽兴。她想着,这次和祝若生出来,应当能好好玩一阵子。 算起来,两人今日,下山耗去一些时间,在船上又耗去一些时间,所以从码头下来时,时已近午。这会的天色没有来时那么敞亮,反倒有些阴沉昏暗,空气中透着一股闷闷的湿热气。 “这天气看着有些不太好。” “那我们先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赶紧把东西买了乘船回去。” 江楠溪刚踩在地上,头还有些晕乎乎的,想着今日还要赶回来,早晨没吃什么就出来了。听了祝若生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隐隐有些要退去的意思,有几片云暗沉沉地耷拉着。 这不会要下雨吧。 卖香纸的在千阳街上,所以两个人直接从码头上来,往千阳街的方向走去。到了千阳街,找了一家面馆,两人便坐在馆子里吃起面来。 “小师傅,好像真的下雨了。” 两人刚吃完准备离开,江楠溪在窗口看到窗外过路的行人纷纷捂着脑袋,快步跑着。而街边露天的摊子旁,摊主们也在一个个地往里收着摊子。 不过比起这点雨来,那一阵一阵的大风才叫人心慌。先是卷起地上的灰尘泥土,弄得街道上灰扑扑,暗沉沉的。接着一阵大过一阵,把路边的木桩子,轻一些的摊子上的薄木板,还有些断枝残桠,卷着满街满地的跑。 看着这样子船大概也不能开了,得赶快找个落脚的地方才是。 “客官们,吃完了便快些回家去吧,看这样子像是飓风要来了。”面馆的伙计上前关了窗子,将几条长凳摞在一起,熟练地卡在窗子前。 面馆里的其他人见状急急扒拉了两口面条,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外跑着。 记得上次在王满家中,陈月轩好像与她说过,他们家在……在千阳街的第五户。 从这儿走过去,只需要绕过一个拐角便能到,想到这里,江楠溪抬起头来,“小师傅,昨日在寺里与我一块的那个公子,他们家就在附近,我们先去他家避避雨好吗?” “那快走吧。” 陈月轩家倒是会住。 和路上躲着雨狂奔的行人们一样,两人一路小跑着往前去,雨水一颗颗地往下砸着,落到身上,凉的人一激灵。 “我说小相公,你倒是护着点你家娘子啊。”前头一个大娘,见这两人各跑各的,一边收着摊子的,一边还要顶着大风,冲着两人吼上一句。 “大娘,我们不是……”江楠溪一张嘴,阵阵风带着雨灌了过来,她后半句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头上一只大袖子罩了上来,遮得她有些看不清路。是祝若生揽着她的肩膀,将她往前带着。 那只手搭在她肩头,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腾而起。 “这才对嘛!”大娘麻利地撤了摊子,拿了个簸箕罩在头上,也随着人流往前跑了。 一路跌跌撞撞到了陈府门口,躲在了石狮子后的宽大门檐下,祝若生才松开她。两人此时已经湿了大半,不过因为后面祝若生给她罩了一下,她的情况比起他来要好上一些。 她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到祝若生脸上的雨水从颌角流下来,顺着脖子滴进衣领里,看到他整个人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就如同一棵浸了水的青竹,漫出一股清冷破碎的湿气,朦胧沉静的雾气。 想到刚刚他揽着自己在雨中奔跑时,大半的风雨都绕开她,向他奔袭而去,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来,递给祝若生,声音难得地透出一股忸怩来,“你也擦擦吧。” 素白的手绢上绣着一朵小花,针脚松松垮垮的,半看半猜的,才隐约能看出来绣的是朵桃花。祝若生伸手接过,小小的一方绢子柔软细腻,上面还能闻道新裁的布料的味道,应当是刚绣好不久。 “你拿着用吧。” 她说完这一句便快速地转过头去,拉起门上的铜环,在黑漆大门上一下一下地用力扣着,铜环与铜托相撞的声音被隐在雨幕里。过了一会终于出来两个打着伞的护卫,说明了来意之后,护卫让两人等了一会,便转身进去通传了。 身后的黑漆门开了一半,风雨从开合的门缝里漏了进去,江楠溪和祝若生靠在另一扇门上。陈家的屋檐虽修的宽大遮蔽,但风乱雨急,两人挤在屋檐下,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风雨侵扰。两人的双手松松地垂着,宽大的衣袖落在身侧,风吹着卷起又落下,青色的薄纱与浅白色的麻布交缠在一块,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靠着听雨落的声音。 “江姑娘!” 听见陈月轩急急踩着雨水而来的脚步声,江楠溪一只手攀上门框,从外面探出头去,便见陈月轩一只手擎着一把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把伞,三两步迈过门后的一只只水坑,一路小跑着来到门口。 随着她的动作,她微微垂下的袖角倏地一下扬了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最后从那块白色的衣料中抽身而出,轻轻搭在黑漆门边上。 “陈月轩!” “我今日和小师傅出岛来买东西,不想碰上了大雨,便只能来打扰你一下了。” “姑娘跟我客气什么,快进来。” “小师傅也快进来吧。”陈月轩不知什么时候和江楠溪学得一样,也跟着喊起他‘小师傅’来。 不知怎么的,这叫法听起来竟有些像是两个新婚夫妇跟着在喊长辈,祝若生突然觉得这声‘小师傅’有些刺耳。看着旁边女子半侧着身子,与陈月轩亲热交谈的模样,他轻轻压了压袖角,走到陈月轩面前,表情冷淡,态度疏离,一字一句道:“我叫祝若生。” “好,那祝师傅快进来。”陈月轩并未注意到祝若生某些微妙的情绪,只当他是因为上次见面没能互通姓名而自我介绍,便一把拉着他的手,极为热情地将他往屋里带。 “今日我父母去伯母家做客了,看这大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你们不必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陈月轩与祝若生共撑着一把伞,江楠溪打着另一把伞跟在两人身后,跟着绕过几个长廊,两人被带到了一个清雅别致的小院子。 这是陈家用来招待客人的松香院,院子不大,但清幽静谧。院中种了几棵极大的松树,绕着一方小水塘排布开来。水塘边上是一从古色古香的假山石,院角还种着两棵石榴树,松香院在陈府的西北角,风从外面吹到此处时已经小了许多。但那两颗石榴树好似新栽的,纤细的枝丫被吹来的风压低又松开,旋即甩开一片水花。 “你们俩都湿?????透了,我让人给你们备水去。” 进了松香院的客厅,陈月轩伞还没来得及收,便手忙脚乱地安排起来。他显然不是经常做这些事情,叫了两个丫环备水,叫了两个丫环备姜汤,又叫了两个丫环给给两人找衣物,再想叫人备些吃食时,发现院里的丫环全被他支出去干活了,只得将伸出去准备喊人的手悻悻收了回来,对着江楠溪尴尬笑了笑。 “陈月轩,你别这么客气,一会我们该不好意思了。” “好吧。” 过了一会,两个丫环拿着东西过来,江楠溪接过她们拿来的衣物,便被领着去沐浴更衣了。 丫环说给她找的衣服是府里的表小姐之前裁的新衣服,裁多了没来得及穿的,两人身量似乎差不多,她穿着刚刚好。等她收拾好穿上那一身新衣回到客厅时,祝若生和陈月轩不知何时已经坐在窗前的小塌上下起棋来。 祝若生也换掉了从寺里穿出来的那一身浅白色的布衣,此时穿的是一件白色的云锦月袍,那一件衫子松松地搭在身上,头发也用一根同色的锦带扎起,扎的不高,只是浅浅地系着。他浅浅搭着眼皮,一只手捏着一颗晶莹的白子,月白色的袖口松松地垂下,落在褐色的棋盘边缘,整个人都透着股淡淡的慵懒味。 怕惊扰到两人,江楠溪蹑手蹑脚地从屋外走了进来,坐到了棋盘边上空着的梨木雕花椅上,那椅子是刚刚祝若生坐过来时,随手搬来的,就放在了他的旁边。所以江楠溪一坐下,感受到边上的光线被遮挡了一小片,祝若生便浅浅地抬了眼,侧过头去与她对了一眼。 她穿的是一件榴色衣裙,上身的衣领口绣的是莲花缠枝纹,走线精致流畅,朵朵莲花栩栩如生。裙角的褶子在她坐下时轻轻撒开,在这样昏沉的天气,幽暗的室内,显得明亮夺目。 她很少穿这样颜色极显眼的衣服,如今看来,这样的颜色,也极衬她。 “把姜汤喝了。”祝若生轻轻落下一颗白子,眼睛看着棋盘的方向,一句话说的漫不经心。第55章 屋外风雨摇曳,屋内一室静谧,只闻落子之声。 江楠溪闻言捧起面前的一碗姜汤,热气在眼前氤氲升起,面前执棋对弈的两个人影渐渐模糊起来,轻啜一口,一股热意从喉间流下,游走全身。 “我又输了。”陈月轩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祝师傅棋艺精湛,我自愧弗如。” 棋盘上,白子虽只占了棋盘的一角,但走势极为舒展自然,进退得当,势如破竹。而这股气势之下,黑子的几条棋路被团团堵死了,棋盘上的黑子谨小慎微,松散排布着,最后溃不成军。 都说看棋如看人,两人这几盘棋下来,可见一个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一个谨慎小心,老老实实。 一碗姜汤见底,江楠溪正准备起身将碗放到身后的桌子上,这时一个丫环从门外进来,上前接过,并附在陈月轩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祝师傅,江姑娘,我有点事要去处理一下,先失陪一会。”陈月轩放下手里的棋子,对两人展出一个略带抱歉的笑容,便跟着丫环出了门。 窗边的树影在风中大幅度地摇晃,影子映在窗纸上,伴着呼呼作响风声,显得有几分诡异。 陈月轩走后,屋里只剩他们两人。祝若生捏着棋盘上的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盘面,室内陡然生出一股尴尬奇怪的氛围来。 之前在紫竹院,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那时候整日整日地待在一起,也不会有这样怪异的感觉。 这时候四下无人,她不知怎么就想起昨日那大娘说的话来,想起大雨中罩在头上的袖角,揽在肩头的手掌,想起屋檐下一起躲雨的亲密,想起祝若生满脸雨水的时候,她想要抬手帮他擦拭的那股冲动。 她悄悄抬眼往窗边看去,祝若生也正好望过来,两人目光相交,她却有些心虚,飞快地将头转了过去,假装看起他身后的一只白瓷花瓶来。 “过来,我教你下棋。”祝若生好像低低笑了一声,她没听得太真切,此时又呆呆望过去,只见他早已经将棋盘收拾好,等着她过来。 “走一步要想十步。” “不要轻易叫别人看出来,你在想干什么。” “你落在这里是在给我送子?” “你执的是黑子……” “罢了,反正下棋也只是份消遣,不必强求。” 屋内,平时始终维持波澜不惊,清冷淡漠形象的祝若生,难得的有了些情绪。一句一句传出来,从开始的语重心长,到后来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后的无可奈何,能感受到他心境的逐渐开阔…… 白日里风乱雨急,四处是一片混乱嘈杂的景象。到了夜间,风雨都渐渐地小上许多,院中水塘里的水比起刚来时似乎要深上几寸,可见今日落雨量之多。 地面上的水坑还蓄着白日里落下的雨水,水坑上闪过一个擎着伞的身影。 用过完饭后,江楠溪和祝若生回了陈月轩在松香院安排的客房中,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江姑娘,晚上看你没吃多少,我让人给你做了些糕点。” “她今日赶路坐船有些累,已经睡下了。” 陈月轩手里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站在门口,见开门的是祝若生,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后面的几句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呆了片刻才愣愣地问了句:“祝师傅怎么在这?” “这间房窗外有树影,她害怕,我们便将房间换了。” “这样啊,打扰祝师傅了,你早些休息。”敲错了门,陈月轩有些不好意思,也忘了问祝若生是否要尝些糕点,便转身将糕点又塞回了食盒中,拿起放在墙角的伞,准备回去。 “陈公子”,祝若生叫住他,风将他的衣袖带着往后扬起,他抬眼看向陈月轩,继续道:“她年纪还小,不懂事,但你应该知道,深更半夜地去敲一个姑娘的房门,并不太礼貌。” 陈月轩被突然叫住,缓缓转过身来。只见祝若生在夜风中的侧脸冷硬,这一句话说得又冷又淡,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平日里,祝若生说话时,虽也如现在这般,毫无波澜与情感,但今日这一句却叫陈月轩明显地感受到几分敌意。 但到底是自己理亏,他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陈月轩低了低头,语气认真道:“祝师傅说的对,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会注意的。” 人已经走远了,祝若生还站在门口,一只手把着门框,看向前方逐渐消失的人影,他忍不住回味起陈月轩最后的那句话来:以后我会注意的。 ‘以后’这两个字有些奇怪地刺到了他,他把着门框的手逐渐收紧,如玉的指节在夜色中泛着冷光。 翌日清晨,雨后的小院还被浸在一片湿气里,晨间清风吹来,石榴树上的水珠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落在地面上的小水坑里,溅起涟漪层层。天边露出一点霞色的光彩,这片光晕照到下面,像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 想来这片飓风并不是朝着渔阳来的,只是浅浅从这卷过,又上其他地方去了,倒是没有征兆地将下山买香纸的两人在渔阳困了一天。 在陈府用过早饭后,陈月轩本想跟着两人一块去买香纸,但昨日与祝若生说的那几句总叫他感觉,祝若生似乎不太喜欢自己,再加上陈夫人和陈老爷在几人用完饭后也回了府,他便只跟着将人送到了门口,没再说要一块上街去。 因为上次在岛上搭救的原因,陈夫人对江楠溪很是亲热。从小院到门口的这一段路,亲手把着她的手,亲昵地挽着她,问了她许多问题。 比如问她今年多大了,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做什么的,还有……是否许了人家。 前几个问题倒是没什么,江楠溪答得也颇为自如。等问到最后这一个时,几人正好已经走到了门口,竟是连陈月轩也没想到他娘会如此直白,顿时脸色一红,连忙将他娘拉了过来。 不知怎么的,经过昨天那么一遭,比起江楠溪的态度,他倒是更害怕祝若生。于是陈月轩一边拉着他娘的手,将人带了过来,一边偷偷抬眼看去打量起祝若生的表情来。 他果然不太高兴,微微落在后面,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淡,一言不发地跟着。 陈月轩心道不好,便连忙开始找补起来,“江姑娘,我娘性子比较直爽,说话没个分寸,你别放在心上。” 都怪自己上次从岛上回来之后,有事没事就在他娘面前说到江楠溪,说她真诚善良,聪明大方,蕙质兰心,天真可爱,夸得跟仙女儿似的。见他如此殷勤,陈夫人如何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次找着机会便想打听打听这姑娘的底细。 与这姑娘虽只见过几面,但?????她看着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小小年纪,又聪明又能干,对人也真诚有礼,落落大方,与自己的儿子倒是十分相配。再说渔阳的这一片地界,男子多,女子少,陈月轩如今也到了要娶妻的年纪。陈夫人想着,若是合适,得抓紧下手才是。 “怎么会呢,夫人待人直爽坦诚,我很喜欢与她相处。” 这一句话又哄得陈夫人眉开眼笑,将人送到了门口还不肯回去。陈月轩无奈地又将她往后拉了拉,她这才恋恋不舍地回过身去。 与陈月轩和陈夫人告别后,两人又沿着昨日冒雨赶回来的那条路,往千阳街的正街上走去。 这会天气转晴了,街上又热闹起来,沿街的摊贩收拾着自己的摊位,往上面一样一样地摆放着东西。 “你上次说,自己家中也要添置些东西,先将你的东西买了,再去香纸铺吧。” 其实李南珍并没有交代她买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陪祝若生下山来,才随口编的的一句,只是没想到他还记得…… “我后来想了想,家里的好像也还能用,不急着换,我们还是先去买香纸吧。”江楠溪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回避这个话题,正好见前头有个买首饰小摊,便三两步走到摊子前边,随手拿起边上的一只钗子,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卖首饰的大娘本来弯着腰整理着摊子下面的东西,听到有客人来了,便赶忙拍了拍手,利落地站起身来。大娘一抬头,与两人对上眼来,十分热络地开口道:“哟,小相公,小娘子,昨日那么大的雨,淋湿了吧。” “小娘子手里拿的这钗好看,衬你,这一批都是我前几日才选来的新款式,小相公也帮你娘子看看。” 江楠溪拿着钗子的手在大娘的这几句话下顿时僵硬起来,她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更不要说继续解释她与祝若生不是她想的那种关系了。再说她这样大的嗓门,再叫喊上几句,只怕到时候周围人都要围上来看热闹了。 手上的那只碧玉流苏簪子在晨间的柔光中溢着透亮的光彩,她此刻却并没有闲心去欣赏把玩,满脑子想着该怎样不动声色地离开才好。 “这支好看。” 她想着别的事情,没注意到祝若生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摊子前头。他拿起一只累丝点翠雀钗,上缀珠玉,金丝累成一只鸟雀的形状,精致小巧,雀尾点点翠色,整支簪子闪着晶莹润泽的光亮。 冰凉的钗子落到她手心,钗子上那雀鸟的模样栩栩如生,再加上恰到好处的几颗珠玉点缀,一时间叫人挪不开眼。 作者有话说:第56章 这簪子的分量压在手心,竟还有些沉手,江楠溪顺势放下原先拿着的那根簪子,两指捏着这青雀簪的尾端,细细端详起来,盯了良久,她才缓缓道:“是挺好看的。” “小相公眼光真是毒,真会挑,这支卖的最好,就剩这么最后一支了,二位若是想要,我可以给你们算便宜些。” 那大娘王婆卖瓜一般地夸着,盎然得意的声音传到江楠溪耳朵里,还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意味。 不对。 真正蛊惑人心的,分明是某人刚刚说的那句‘这支好看’。 江楠溪无奈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看这钗子的做工和拿在手里的质感,就算那大娘真给她算便宜些,她大概也买不起,于是捏着那钗子就要放回摊位上。那大娘见状眼疾手快地迎了上去,接过那一支簪子麻利地拿个小方盒子装好,双手捧起递了过来,笑眯眯道:“只要两文钱!” 这么便宜? 江楠溪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心想着,这大娘是不是看他们是今日的第一单客人,恰好昨日又有一起跑过雨的交情,于是半卖半送地才给开了这么低的价钱。 若是只要两文钱……两文钱她还是有的,想到这里,她微蹙着的眉头倏然松开,爽快地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来放在摊子上。然后接过大娘递过来的方盒子,一把抱在怀里,心情颇好地往前头的香纸店走去。 “昨日街上见着这小相公,还以为是个不解风情的,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大娘掂了掂手里的一小枚碎银子,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笑开了花。 * 春意渐褪,初夏午后,山林寺中,熏风阵阵。日光晴好和煦,落在层林之中,渐渐带走地里的雨水湿气,伴着初夏的点点早蝉鸣叫,变幻出一圈圈明亮斑斓的光晕。 光若殿中供弟子修习诵经的禅房里,一高一矮的两个和尚在书架旁边整理着一摞摞的经书卷集。 “昨日这雨落得真不是时候,我不过才搬出去晒了一会,就下起雨来,还好我收得快。” 空竹一面念念叨叨的,一面将收好的经书摆在墙角,又踮起脚往那架子上一本本地翻着,看看哪些需要再拿出去晒一晒的,趁着今日的日头可以都翻出来。 “入夏的天气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习惯就好。” 了悟从他身后走了过来,俯身抱起墙角的那一堆书就往院子里走去。 院子里摆了几条长凳,长凳上是翻开的一本本经书,经书沐浴在阳光里,笼着一层金色的光。 从院外走进来一个人影,带起一阵清风吹进院里,卷着长凳上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离得近些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墨香味。 了悟从长凳上的一堆书籍中抬起头,向外看去,原来是祝若生回来了。 方才一直蹲着晒书,突然抬起头来,脑袋似乎闪过一阵眩晕,连带着眼前的人影也看不真切,只感觉那从门口走来的那人,衣袂飘飘,轩然霞举,背后的金色暖光照在身上,好像个仙人。 直到祝若生走近,拿起长凳边上的书,帮着一本一本地往上面摊开时,了悟才回过神来,讷讷道:“若生师弟啊,昨日那么大的雨,你和江姑娘淋湿了吧。” 听到院子里的动静,空竹也从禅房内大开着的两扇窗子里探出头来,语气热络熟稔:“若生师弟,我们昨日还在说你们俩被这大雨困着,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回来呢,幸好这天儿今日放晴了。” 祝若生没来之前,空竹是寺里年纪最小的。道闻总是教他要学着放轻对凡尘俗世的杂念,多放些精力在自己身上。但他年纪小,人也浮躁,听不进去这些道理,平日里最爱四处和人东聊西扯,嘴上总是闲不住。 “昨日雨急,便只能在渔阳留了一晚,让师兄们担心了。” 了悟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这些,接着又悄悄拉了一把祝若生的衣袖,压低了声音道:“师弟,我不是给了你钱,让你去买件新衣裳吗,你怎么还穿的这件旧衣?” 下山前,了悟的确偷偷给他塞了些钱,但这钱早在那卖簪子的大娘的摊子上被他给了出去,如今看着了悟认真的神情,他渐渐地生出几分心虚来。这人偏还扯着他的袖子叫他动弹不得,他若实话说了,只怕师兄弟情谊便要缘尽于此。于是只能微微向后错了错身子,望向一旁垒起的书册,试图回避。 “好哇师兄,我可都听见了,你怎么如此偏心?”空竹抄起桌上的一张废纸,捏了个纸团就朝两人丢来,纸团砸到了悟的肩头又被弹到了墙角,他顺势放了祝若生的衣袖,一脸无奈地又走到窗口去解释起来:“莫慌莫慌,师兄还有钱,等下次你下山,师兄也少不了你的。” “出家人要清心寡欲,修身养性,为师平日里怎么教导你们的。” 几人说话时,道闻不知什么时候也到了院子里,听了他的话,两人的声音渐渐淡下来,了悟和空竹十分有眼色地各自散开又去继续晒起书来。 “若生,马上到七月了,届时礼佛月也结束了,寺里能松快上一阵子。我前几日看了看,初七就是个不错的日子,等过几日我们举行完施粥的仪式,便为你行剃礼,如何?” “我听师傅的。” 道闻点点头又继续说道:“我们在这山寺中许久,也领了岛上许多人家的好意。所以这次施粥的事情,我想不仅仅在寺里给香客施粥,到时候挑一个日子,我们去山下也施一日的粥,这样也能将岛上的其他人家照顾到。” 了悟接起话来,“那师傅还是继续在寺里呆着,到时候我们师兄弟三个下山去施粥就好。” “可,到时候问问江姑娘是否有空,岛里的情况她比你们熟悉些。到时候她和若生便帮着去人家家中知会一声,空竹和了悟在人流密集的码头处去布粥便好。” 院子里的风静静地吹着,书页纸张翻动的声音和蓊郁的古树叶子摩挲的声音相交错,白须白眉的老师傅立在院中细细地交代着,三个弟子候在一旁,画面美好宁静。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带着?????纸墨香气和早蝉嘶鸣的初夏午后,竟会成为几人日后难忘的回忆。 到了晚上,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了下来,夜色浓重,天幕上零星地挂着几颗星子。窗边的树影被夜色化开,像一团看不清本貌的墨渍,微风过处,带起淡淡的一阵花香。 小院子的房间里,江楠溪穿着件单薄的寝衣,靠坐在窗边,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日里从渔阳回来时,已是午后了,祝若生将买的香纸香烛拿着回了寺里,江楠溪便也跟着去了寺里。只是刚一进门,就撞上李南珍从寺里出来。见着她之后,李南珍便说家里有事要忙,不许她再跟着祝若生回寺里,直接拉着她回了家。 “丫头,你与那若生师傅,走得也太近了些。” “他现在虽还未行剃礼,但也算是半个和尚了。” “之前他伤着,你日日给他送药,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现在他伤也好了,且过不了多久就要正式遁入佛门,你们也不该像之前那样日日黏在一处。” “他是出家人,自持清冷,心无旁骛,自然是没得说的。但你性子洒脱,又没个分寸……” “你是个姑娘家……该与他保持些距离。” 丈夫死后,李南珍对女儿一直十分纵容,再加上江楠溪有时虽洒脱好动,不太安分,但本质上仍旧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活泼聪明又会心疼人。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便一直放任着她,做自己喜欢的事,交自己喜欢的朋友,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母女俩往日里的相处,李南珍给足了她空间与自由。 母亲一直理解她,包容她,这些她都知道。所以这一次破天荒的敲打和警示在江楠溪看来,大概是真的触碰到了母亲的某些底线,她忍无可忍,才对着她说出这番话来。 手中的簪子已被她捂得发热,簪头上的那只金丝缠的雀鸟在月色中像是被镀上了一层冷釉。她将手搭在窗沿上,细长的手指开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窗子边沿,轻微的‘笃笃’声在寂寂长夜中显得有些突兀。 只是才轻敲了两下,她突然反应过来好像祝若生独自坐着的时候也喜欢做这个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没再继续敲打,渐渐将视线移到了微屈的手指上,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与祝若生的关系来。 窗子边的木桌上,小小的一只针线篓子里,粉色的细线被翻在上面,落下长长的一截在篓子外头。风一吹,那细线便在空中翻来覆去地摆动着,与窗边的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一起,漫入无边夜色里。 * 六月的最后两日一过,礼佛月便要结束了。天气渐热,在这最后两日,寺里的香客比起以往来也少了许多。这日午后,在斋堂里,师傅们下了早课便来用饭。 “若生,明日就要下山去布粥了,你与江姑娘说了没?”师兄弟三人坐在一处,了悟想起这几日似乎一直没见到江楠溪,不禁有些疑惑。 “我这几日,并未见到她。” 自从上次从渔阳回来,江楠溪被她母亲当着他的面拉走后,两人便再未见过。连着几日,他有时去小厨房,也总见不到她人。再加上离他行剃礼的日子也近了,近日里既要上课诵经,还要准备一些剃礼的东西,他也没寻到空闲去找她说下山布粥的事情。 “江姑娘之前日日粘着你,这是有了什么新鲜事,她竟舍得把你抛下了。” “我知道了”,空竹放下筷子,往前后望了望,确定没人在注意他们几个,才继续说道:“就是上次来寺里的那个陈公子,我前几日见着他总往寺里跑,一会是陪他伯母来上香,一会是陪他舅母来上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前日正好在寺里遇见,便打了个招呼。他向我打听江姑娘住在何处,我这才知道他日日来寺里陪亲戚上香,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想着江姑娘这几日没来,多半是这个陈公子找过去了。不过我看他们俩人,一个活泼漂亮,一个一表人才,倒也十分相配。” “这小公子才见过人家几面,就追到寺里来,听上去不太稳重。依我看呐,还是吴家的那个小伙子好,为人踏实可靠,又是和江姑娘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这才是好姻缘。” 了悟觉得,空竹还是年纪小,看事情远不如他周到全面,在他看来,知根知底一起长大的吴槐还是要比这个外来的陈公子更适合江楠溪的。 “师兄你没见过陈公子,他人生的文质彬彬,待人接物也斯文有礼。最主要的是人家为了见江姑娘一眼,愿意大老远地日日往寺里跑,可见心意诚挚。吴槐虽然也不错,但他长年跑船,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时间看顾家里。可那个陈公子看上去就是家里有钱的,江姑娘若是跟着他,便不用操心什么,我觉得还是陈公子合适。” “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了悟摆了摆手,还想继续再争执下去,抬眼见祝若生坐着许久,一言未发,便又将话头一转,对祝若生道:“若生,你觉得呢?” 此时空竹也安静下来,两人齐齐地看向祝若生。第57章 祝若生良久未动。 斋堂里,四下皆是低低杂杂的人声,过路的脚步声,碗筷相撞的脆声,周遭浮起一些久久不散的喧腾。身前身后还有些人来来往往地走动,显得这一方空间都有些逼仄拥挤。 了悟的声音堪堪落在耳边,祝若生早已放下竹筷的那一只手悄然捏紧,倒像是听了什么叫人十分恼火的话一般,面色能明显地看出有几分不悦,眉眼横亘着,又冷又硬。 那日在紫竹院,了悟与江楠溪争论南蝉子此人的功过是非时,江楠溪分明也这样问过他,他那时脾气颇好,明明是干脆利落地就站好了队,末了还帮着那姑娘与他唱起反调来,怎么到了他这里竟还差别对待? 自己不过只是与他聊几句闲天,他这陡然冷下来的态度倒是叫人不敢再说话。了悟小幅度地转过头去与空竹对视一眼,空竹眨了眨眼,微不可闻地耸了耸肩,两人暗中用眼神较着劲,谁都不愿继续出来缓和缓和当下颇有几分尴尬的局面。 良久,祝若生拧着的眉终于松动了下来,他执起桌上的碗盘,缓缓站起身,就在两人以为他就要这么直接走了时,他朝着两人颔首,轻轻说了句:“我吃饱了,先回去了。” 空竹和了悟愣了愣,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点了点头,直到他走出去两步之后,了悟才想起来正事,于是对着前边的人喊道:“欸,若生,你今日记得与江姑娘说啊。” 那人影渐渐远了,了悟好辩的性子又显现出来:“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吴家那个……” * 是夜,夜风静静地吹着,草木轻摇,四下寂静,屋檐树影统统笼罩在一片静谧夜色之中。光若殿外,李南珍母女居住的小院篱墙边上,站着个白衣男子。 他将双手负在背后,微风摆起他垂着的一片衣角,和脚边的一从草交织在一处,那几株孤草无骨,被衣料压着往下,被风带着又挺直起来,反反复复,倒有几分意思。月光从天上倾斜下来,落在这人的脸上,莹莹的一层冷光罩着。远远看去,只觉得,月色清润,人影独立,举世无双。 “小师傅!” 女子娇俏急促的呼喊声音刚落下,此时便见一片青绿色的衣角蹁跹翻跃,转眼就停在了祝若生眼前。 那日李南珍与她说,叫她与祝若生保持距离之后,她实实在在认真思酌了一番,也理解母亲的一番苦心,所以这几日无事时她便一个人呆着。只是前几日不知陈月轩如何知道了她的住处,这两日忙着带着陈月轩四处转看,倒也没什么空闲。 不过几日未见,竟好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般,从小厨房出来,江楠溪本安安静静跟着李南珍一起回家,这会突然看见祝若生就在前边,她的动作比脑子快,也顾不得她娘还跟在后边,屁颠儿地就跑到了人眼前。 李南珍望着倏然转到前边的人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连忙跟了上来。 “找我什么事?” 她笑意盈盈,唇角弯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就这么直白坦诚地看着他。头上正插着那只青雀簪,一点翠色掩在乌发中,灵秀翩然。被风带着,脑后发髻上的一根发带往前扬了扬,半截子飘到了额头上挂着,她也浑然不觉。 风再大些,她该不会要被吹走了吧。 祝若生两指夹起挂在她额上的飘带,轻轻地拉到肩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传来到李南珍过分突兀刻意的一声咳嗽声。他于是微顿了顿动作,又将手慢慢收回,拢在身侧。 “我们明日要下山布粥,师傅说想请你来?????和我一起,去山里的人家家中知会一声,好叫他们都知道施粥的事情。” “好!”江楠溪飞快地应下,但说完后又想到李南珍还在身后,不知怎么竟生出几分心虚来,于是悄悄侧过脸去想看她的表情。但转念又想到祝若生说的是正事,她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便生生止住要转过去的动作,又开始盯起祝若生来。 注意到她又望过来的目光,祝若生顿时心情好起来,低低笑了一声,先前被空竹和了悟那几句话惹得莫名烦闷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这两个年轻人倒是气氛颇好,眉目流转着,像是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但李南珍只觉得,这丫头简直是魔怔了。不能叫这两个人再这么杵在这儿了,她上前一把将人拉着,推到门口,催促她快些进去休息,“明日要下山,你先回去休息,关于明日施粥的事情,我再与祝师傅交待几句。” 三步一回头的,江楠溪终于进了院子,李南珍这才回过头来,顺了顺胸口,好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祝师傅,我听道闻大师说,你行剃礼的日子定了?” “是,大概再过七日。” “明日下山布粥,除了你们俩,可还有其他人?” “空竹师兄和了悟师兄也一同去。” 这边话音刚落,李南珍似乎暗暗松下一口气来,接着又斟酌纠结了片刻,末了还是开了口:“祝师傅,我有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说出来,若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见祝若生仍旧敛着眉,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便继续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但你是半只脚入了佛门,断了红尘的人了。有些事情,容易叫人误会,祝师傅……你该注意点分寸。” 李南珍这话说下来,倒叫他想起那天晚上在渔阳陈月轩的家中,他对陈月轩说的那几句话。 祝若生那日斥他‘不太礼貌’,如今身份对调,他也被人说着‘不知分寸’,这不由得叫他生出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挫败。只是那个姓陈的尚且还有‘以后’,就连吴家那个掌船的也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情分,可他却身如浮萍,四散飘零。 既不知此身在何处,也不知此心可归何处。 清醒地认知到这一点之后,他顿时有些颓丧,垂着的一只手半搭在身后的篱墙上,竹篾的尖头扎在手心,传来一阵分明的锐意,刺得他眉头一跳。 他这边的动静并不大,但因为先前他一直在静静听着,默不作声,所以这一下突然的脸色崩塌在李南珍看来倒是十分明显。她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顿时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于是貌似无意地回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一眼便见着那丫头的房间还黑着,灯也没点,只怕是不知躲在哪处偷听他们讲话呢。 这样的情形,倒是叫李南珍想起以前,江楠溪若有些闲钱时,便爱去买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来看。她买的话本子里,一会讲的是书生小姐,一会讲的是仙人凡人,一会又是深宫之中公主与侍卫的禁忌之恋,总之奇奇怪怪,五花八门。她自己看也就罢了,还偏要拿着那话本子举到她面前来,一句一句地将这些故事里的主人公的一番爱恨情仇细细讲给她听。 比如此刻的情景,她就联想起江楠溪讲的故事,故事里小姐和书生一见钟情,互许终生,情浓之时私下相会,却被不解人意的父母棒打鸳鸯,一个躲在院里听着墙角不敢出来,一个被她数落地抬不起头。 可笑的是她当时还跟着江楠溪一起义愤填膺地骂那封建不开化的家长,全然不顾孩子的想法,只凭着自己心意,便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 可如今自己这作为好像也不太上得了台面。 “大娘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 祝若生清风朗玉一般的声音落下,李南珍这才悠悠回过神来。这会见他态度十分好,且自己这样说他也不恼,心里其实生出几分好感,更别说祝若生长成这副样子,谁能对着这张脸说出什么重话。但面上又不好显露出来,便随口嘱咐了句明日小心,才与他道别结束了今日这番不太有力的敲打,也转身回了院子。 施粥的事情从前些天就开始说起,最后落到几人手里,本说的是一日施三次,但后来商量下来又觉得早上去施粥有些来不及。四人便说好,上午的时候由祝若生和江楠溪去各人家中知会,空竹和了悟则先下山去把东西收拾准备好,等到了正午时,几人便一块在码头聚头,给大家施粥。 所以正午的这一会,江楠溪与祝若生通知完大部分的人家,再来到码头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排起了长队。 四人忙活着,煮好的两大锅粥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被分了下去,岛上的人也十分给面子,纷纷说着有空了便去寺里烧上几支香。有了中午的经验,到了傍晚的那一会,几人忙起来要更加得心应手些。 只是还剩了一些粥没有分完时,海边的风陡然诡异起来,低低沉沉,卷着深浪,一下一下地拍在礁石上,哗哗作响。再抬头看这天色,也不复开始的通透明亮,一片片阴沉的云绕了过来,倒是有些压迫之感。这会儿几人站的施粥的棚顶,上头的布子也被呼的直响,棚子这边还围着十几二十人,等着光若殿施的粥。 “若生师弟,要不你先带江姑娘回去,姑娘家脚程慢,一会雨要是真下起来,只怕跑不及。” 入了夏,这岛上的天气便是这般变幻莫测,了悟早已见怪不怪,这会手头这些东西由他和空竹来收尾也足够了,于是他便催促着两人快些往回赶。第58章 从山下往寺里去,快步赶着大概要花上一个时辰,慢慢走上去的话便要更久了。 此时距离祝若生与江楠溪二人离开码头,已过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估摸着这会两人应该是走到了半山腰的位置。这边了悟与空竹也将最后的这一些粥给人分完了,便将锅碗一类的家伙事儿收拾着还到人家家中去,准备赶紧往寺里赶。 只是才刚刚拆了粥棚,豆大的一滴雨砸到两个光溜溜的大脑袋上,空竹一阵惊呼:“不得了,师兄咱们得快些收,雨下起来了。” “幸好事儿办完了,看样子今日得去吴家借住一晚了。”了悟见状麻利地拆着竹竿,手脚不停,只怕再慢一会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这雨怪会下的,师兄,这会若生和江姑娘怕不是要被困在半路了吧。” “没事儿,左右他们也不是第一回 被雨拦住了,应当也有些经验了,咱们还是快些收拾咱们的吧。” 天上的云被捂出沉沉的阴色,海面上的浪潮翻腾,卷出一片片暗色的涌流,一眼望去那一片苍茫翻涌倒是叫人眉头一跳。空中有隐雷滚过,先是一道金光闪在海天相交的那一块天幕上,接着耳边便炸开一道道雷电之响。 一颗颗雨珠哗哗地就往地面上砸,雨夹着风,风裹着雨。狂风过处,树影哗然,声声风页刮擦之响,不绝于耳。风雨气四处席卷,带着阵阵寒意。 沿着山脚码头往光若殿的那条大路上,路旁的树木被吹得左右大摆,芦草四下翻动,在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里,落下一个个暗影。半山腰处的大路旁有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小道往里弯弯绕绕地绕到底端,便见一方山洞。 这一块,人烟稀少,要见着房屋,要么再往上走一段,要么再往下走一段。雨下得急,两人便只能往这山洞里跑。 空荡寂静的山洞里,江楠溪正低着头,蹲在地上的一堆枯枝干草旁。湿了一半的火折子被小心翼翼地聚在手心。 祝若生站在洞口,挡住了些溢进来的风雨,也挡住了些光,倒是显得本就不太亮的山洞更加昏暗幽静了。 她轻轻朝着那火折子吹了口气,好似有一些微弱的火星子冒了出来,但这折子到底还是湿了大半,那火星子还没来得及翻起来,便又黯淡了下去。她叫着祝若生再站近一些,又换了个角度,一只手死死地挡着。可洞外的风又大又乱,横冲直撞地往里游走,倒是不想让她把这火点起来。 “吹吧。”祝若生从洞口走了过来,也蹲下身子,挡在她前面,一双修长的指骨分明的大手拢了过来,将她原先挡在火折子前的那只手罩了起来。 肌肤相碰,祝若生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寒玉一般。 他也很冷吧,得快点把火生起来才好。 江楠溪将脸小心地往前凑,从口中带出一股轻微的气流,她控制着力度,吹得仔细轻缓。一点热气沾到祝若生的手心,从手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他的眸色在这黝黑的?????山洞中,好似又暗了几分。 ‘噌’的一声,折子上聚起一团小小的火苗,四下摇曳晃荡着,脆弱的很。微弱的火光照着祝若生的下半张脸,光线错开他的眉眼往下,倒是衬的眉骨那一处更显出几分深不可测。 这个距离,呼吸可闻。 她小心地将折子往下护着,终于将火送到了一小团干草上,那干草就着一点子火光,‘唰’的燃了起来。 两人靠坐在火堆旁,长长的衣摆累在一起,祝若生捡起一根枯枝,将边上的一小根木枝往里拨了拨,火慢慢地烧着,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江楠溪将手摊开在火面上,火光照着两只细长白皙的手,她终于感觉身子渐渐暖了起来。 外边风雨萧萧,里头倒是显得有几分温馨。 “怎么每次与你出来,天公总不作美?” 火堆的暖意渐渐升腾起来,江楠溪本举着袖子搭在火面上烤着,听见祝若生开口说了这么一句,不禁偏过头,凑近脸来看他,一双眼睛带着促狭:“小师傅,你如今还学会开玩笑了。” 祝若生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身子往后仰了仰,拿着树枝的一只手抬起,半截枯枝抵在她的肩头,她被挡着不得再向前,便干脆直接握住那一截枯枝,从他手里抽了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将那一头点在他胸口。 枯枝不规则的断折处透过微湿的衣衫布料烙在胸口,传来一些又痒又刺的酥麻感,他顿时有些无奈,语气软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示好的意味,“我不过是陈述事实。” “你以前刚来寺里的时候,不爱说话。别人问你好几句,你半天才回那么一句。” “不过——”,她拉长了声音,“你这样很好。” “有人气儿。” 姑娘脸上映着火光,明明外面那样冷,她眼里却像是聚着热意,真诚直白,明亮坦荡。她的唇角微微扬起,浅浅的笑容被火光映着,他忽然就被晃了一眼,那样鲜活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下颌角又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心里有一块角落好像在慢慢塌陷……也许是因为凄风惨雨的黑夜里,荒无人烟的山洞中的相互依靠,也许是只身流落孤岛后被人珍视看重的这大半月时光,也许是山寺门口,和她掌一盏灯,踱步回家的那片刻安宁。随意回忆起的一些细节里,处处都有她。她的音容笑貌,好像不知不觉地就漫透在他生命里,等反应过来想抽身而出时,才发现,为时晚矣。 洞口的风呼啸着,滂沱的暴雨落着,身前的这一团火焰跳跃着,身边人浅浅的呼吸声缠绕着。一股他无法掌控的,前所未有的异样的情绪破土而出,冲破他长久以来的克制隐忍,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不清醒了,竟生出一种惊世骇俗的想法。 他突然想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留下。 但这想法,才冒出一个头,就违背了他的本心、责任与道义。 他该被唾弃。 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些无措。 祝若生这一方早已掀起惊涛骇浪,江楠溪这边倒是颇为自在。 她见着祝若生并没有回应她,便拨弄起一旁的火堆来。她用手里的枯枝扒了扒火堆,红色的火焰一点点升起,几颗火星子弹了出来,就这样,她也不躲,还好玩似的,一个劲儿地捅弄着。 半晌,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又开了口,“小师傅,听我娘说,你快要行剃礼了。” 声音闷闷的。 “你喜欢当和尚吗?” 说完也不抬头看他,继续拨弄着柴火。 “不过你本来就沉得住气,又失了记忆,无牵无挂的,这样的条件去出家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其实你不当和尚也行,我……我帮着卖点果子,天气好的时候领着夫人小姐们上寺里去,或者帮王大夫打打下手,采采草药什么的,总能挣点钱。” 他看着她这一番自问自答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紧绷着的神色也终于松动下来。 “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若是担心无处可去,才答应道闻大师出家的话,我其实可以……养你的。” 声音越来越轻,直到肩上轻轻落下一个脑袋,淡淡的清甜香气传到鼻尖,祝若生才无奈地将肩膀又往上送了送,好叫她靠的舒服一些。 不过,她是怎么做到说完这样一番话之后,还能心安理得地睡过去的? 他望着那一丛明明灭灭的火堆,轻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呢喃道:“傻子,你懂什么,现在根本不是出家不出家的问题。” 这句带着几分无可奈何,几分身不由己,几分辛酸苦楚的低语落在寂静的山洞,和干柴上一点点炸开的火声一起,被掩在深夜寒凉的雨声中。 不得不承认,祝若生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每次两人一起出门,要么遇上暴风,要么遇上大雨,等到各自回来了,这天气倒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又重新展露出晴朗和煦的笑脸来。 山洞的这一晚,她不说,他也不提,两人默契地跳过了这一段,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里去了。 陈月轩还同前几日一样,总找着借口往寺里跑,来了也不去找师傅们上香,便是一头扎进小厨房,打着江楠溪好朋友的名义,帮着李南珍干起活来。不过几日功夫,他与李南珍的关系倒是突飞猛进。李南珍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所以每晚回了家中,她便听到她娘在她耳边念叨着,这陈月轩今日又帮她做了些什么活,真是懂事。末了还叫她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一番。 于是事情最后演变成,每次陈月轩一来,李南珍就叫着江楠溪带着他四处去转一转,玩一玩。弄得寺里好多师傅最近一见着她便都问起她是不是好事将近,弄得她一头雾水,也不知是谁这么往外传的。 礼佛月过去,离祝若生行剃礼的日子只有一天了。这一天午后,寺里的师傅们一块在禅堂中诵经礼佛。低低的呢喃佛语声笼罩在整座山寺之间,好似洗去了凡尘俗世的喧闹凌乱,让人心中生出一些平稳安定。 禅堂中,弟子们低着头,垂着眼睛,手中捻着佛珠,在香烟缭绕之中,仿佛隔绝人世,恍若另一方天地。 ‘啪嗒’一声,有人手中的佛珠应声而下,十余颗檀木珠子四散滚落,珠子与地面相碰撞的声音冷硬地破入原本一片和谐的呢喃诵声。 “若生,你可有心事?” 作者有话说:第59章 祝若生坐在临窗的那一方桌案旁的蒲团上,此刻正出神地望着手心里还剩着的三颗佛珠。这几颗轻飘飘的珠子压在手里,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除了祝若生手中的这几颗,其余的一把珠子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有几颗从这边一路往前滚着,一直滚到了道闻脚下。 道闻停下诵经的动作,弯腰拾起脚边的佛珠,穿过地上跪坐着的几排弟子,走到祝若生面前。 他缓缓开口:“若生,你可有心事?” 声音如古井一般,无波无澜,却是带着一种天然的沉静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这句话刚落下,禅房中几个年纪稍小的和尚便停下了手中的功夫,抬着眼好奇地往这边望去。但是又不敢太过放肆,便只是微伸着脖子,转着眼珠子,滴溜溜地悄悄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其余人倒是恍若无物,继续诵着经。 昨日在寺中,听到空竹与了悟谈话。 “师兄,最近那个陈公子又来了,我看他那样子,已经把李大娘搞定了。你不知道,现在李大娘一见他,就笑得合不拢嘴。你上次说的吴家的那个,我看是没希望咯。” “你懂什么,这日子还长着呢,你别看他现在虽占了上风,但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师兄你这话不对,我听李大娘的意思,怕是好事将近了。” “当真?” “我骗你作甚。” 他们俩似乎知道他不爱听这些,所以这话是避着他讲的。只是这两人,两个锃亮的大光头凑不出一个有用的脑袋来,以为自己躲着人了,实则就站在紫竹院的院角小道上讲着这些。而那小道上的窗子,一推开就是祝若生的房间…… 便是已经压着声音说得仔细又小心了,但还是叫他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那两人好不容易走了,祝若生好不容易入了睡,又从梦中惊醒。梦中混沌迷离,人影纷乱。醒后只记得那姑娘,穿着一身红色嫁衣,艳若朝阳,笑靥如花,漫天霞光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却是对着他说了一句:“小师傅,我要嫁人了。” 画面翻转颠倒,一瞬间,她又站在挂红带囍的府邸里,牵着一个男子的手,从他身边,款款走过。 猛然坐起,竟是一身冷汗。 今日说是来诵经,他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嘴巴跟着众人一张一合,脑中混沌纷乱,却?????是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是那句‘我要嫁人了’,如梦魇一般,始终重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道闻手心里的几颗紫檀珠子早已被捻得发亮,此刻聚在他苍老厚实的手掌间,被递到了他眼皮下。 “师傅,我佛心不稳。” 这一句,饶是之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诵着经的那一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禅房之中,突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之余香案上那一角香炉里的香,还在燃着,烟气袅袅,不疾不徐。 道闻将刚刚拾起的几颗珠子握着,听了祝若生这话,倒是不像其他人一样惊异,也没显现出什么情绪来,仍旧是一副高深的不可勘透的模样。只见他将手中的珠子放到祝若生手里,又俯身去捡落在四处的其他珠子。 他金黄色的袈裟拖到地面上,衣料与地面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道闻做这些动作时,背脊微微佝起,动作缓慢又认真。坐得近的几个和尚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帮着捡起珠子来。 “若生,你跟我出来吧。” 这一次捡起来的佛珠,道闻没再递给祝若生,而是把它们放到了祝若生身边的案桌上。他双手捧着,十余颗珠子落下,在红木案桌上聚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接着便是直接站起身,往门外走去。只是他如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年纪,步履上也含了风霜,一步一步,走得又缓又慢。 祝若生也跟着走了出去。 须臾之间,诵经声接着响起,禅堂又笼罩在那一片诵经真言之中,佛音喃喃,梵音弥弥,好似抹去了刚刚堂中发生的小插曲。 “若生,你想好了?” “是。” 禅房外的庭院中有几棵月桂树,枝叶扶疏,蓊郁葱茂。风吹来时,枝条颤动,叶片相抚,发出凌乱低杂的沙沙声,这声音和禅房里喏喏嗡嗡的诵经声一起,渐渐掩过师徒二人的低语…… * 不知怎么的,江楠溪今夜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于是干脆点了灯,起身到院子里晃荡起来。 她抬头看着夜空,空中飘着几缕淡淡的薄云,明月皎洁,星辰繁密。她房中那盏灯,在夜色中发出昏黄的光亮,灯光从窗子里漫出来,和院子里的月光交织在一处,有种又冷清,又孤寂的空落感。 院中那棵大榕树洒下一片暗影,她就在树下踱步,绕了两圈,便干脆靠着树干坐下。耳边传来草丛中浅浅的虫鸣声,树影摇曳,她轻轻闭上眼睛,试图驱走心里那些一闪而过的烦躁郁气。 明日,祝若生就要行剃礼了呀。 白色的衣衫压在地上,背后的老树树皮粗糙磨喇,她卸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上头,倒是被膈得有些难受。 但心里更难受。 “大半夜的不睡觉,坐在这干什么?” 微凉的夏风送着低低沉沉如玉石滚珠一般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恍若梦境。她倦倦地拉开一丝眼帘,感觉眼前好像有个人影,但又看不太真切,便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手掌印到地面上老树的经络,传来清晰的异物感,她这时才渐渐清醒过来,“小师傅,你怎么来了?” 祝若生背着月光,一张脸拢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周身像镶着一层淡淡的清光,显得这场景,更像是一场梦境了。 他也不答话,只是揽了揽衣袍,在她旁边靠着坐下。 “你明日不是要行剃礼?” “不行了。” “嗯?” 江楠溪有些疑惑,但微微侧了侧脸,看他此时的神情,并不像玩笑。 “上次在山洞,你说要养我,可还作数?” 祝若生转过来,直直地盯着她,他的脸靠得这样近,江楠溪只感觉耳尖被他的呼吸烫得骤然缩紧,靠在树上的背脊也瞬间僵直,一双手搭在身侧,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渐大的心跳声震得她头脑发懵,她有些不敢回头。 他大半夜找来,说明日不行剃礼,还说起上次在山洞的事情,是想要干什么? “我的衣服要被你扯坏了。” 她回过神来,低头看到紧握的左手中,攥着的是他的袖袍。靠坐在身旁的男子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他右肩的衣领被她拽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小片锁骨来。 之前看祝若生的手就知道,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一定也生的很好看。 果然。 月光泻在那一片肌肤上,又白又冷,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不知道触上去,是什么感觉? 她有些疑惑,祝若生明明是一身清明洒落,霞姿月韵的清冷气质。怎么今日见着,竟叫她联想到话本子里的男妖精来。 他今晚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江楠溪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当然作数。” 那一团衣料被陡然松开,聚成一团的那部分便顺着力慢慢回弹过去,只是还留下了一些显眼的褶皱。 祝若生盯着那一处看了片刻,一只手抚了上去,慢条斯理地拢着衣料上的皱痕,缓缓开口:“那若是陈月轩也同我一样,无处可去,你也愿意养他吗?” 她倒是认真思索起来,陈月轩是富家子弟,吃穿用度什么的,大概都比较讲究。但祝若生的话,一日管他三顿饭,再给他个住的地方,便该够了。她应该只能养得起祝若生一个。半刻,她才摊了摊双手,终于开口道:“以我的能力,大概养不起这么多。” 听这话的意思便是,若她足够有钱,不论是谁,她也能养上一养的。祝若生一瞬失语,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再抬头看她,她掰着手指头在算些什么。倒是像在认真思考,如何能多挣些钱,好叫陈月轩落难时,也能来找她。 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将她举着的一只手拉了下来,止住了她低头数数的动作。微凉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腕上,将她的整个身子也带着往下压了压,两人素白的袖袍相互交缠着,落在地上。风卷着衣角,一会儿这一片衣袍在上面,一会又被翻下去,生出一股缱绻旖旎的气氛。 江楠溪不知他要做什么,抬着眼呆呆地望向他。 “你可知道,对一个男子说,要‘养他’,是什么意思?” 祝若生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清朗如玉,洋洋盈耳。不过分明是清清淡淡的声线,但今日好像总带着些勾人的情绪,有种蛊惑人心的意味。 这一回,倒是避无可避,这个姿势,她只能被迫与他面对着面,两张脸靠得极近。她清清楚楚地看到,看到他微暗的眸色,发红的耳廓,和眼睛里聚成一小团白影的自己。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祝若生长眉一挑,显然是不相信,微微上扬的语调里带着几分调侃。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意思就是说,想和你一起吃饭,想和你一起逛街,想和你一起看星星,想和你一起睡觉,想长长久久地和你待在一起。” “并且这句话,只同你说过。” 少女清甜的声音落在耳边,矮草中传来早蝉的鸣叫。 清风撩动着满树的树叶,一从月光从浮荡的树影中流落,在她脸上落下明明暗暗的清光与暗影。在迷迷蒙蒙的暗夜里,偏偏她一双眼睛亮的出奇,像远山的星辰。 他拉着她的手腕,将人一把扣进怀里,胸口抵着传来低低的零碎的笑意,震地她心口发麻。 “很好笑?”江楠溪有些莫名,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他好瘦。 被祝若生扣着的那只手压在他的腰上,能感受到从他身体里传出来的一阵热意。 方才说那些话时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便僵着一半的身子,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 “嗯,很好笑。”祝若生抱的更紧了。 “你说的不行剃礼了,是什么意思?” “也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同师傅说,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能行剃礼,也不能做他的弟子了。” “那……道闻大师是如何说的?”她这会儿突然有些忐忑,一只手无意识地回抱住他,轻轻攀在他的肩上, “他说,我若与你在一块,山中大概会有些闲言碎语。”祝若生说完这一句,突然顿了顿,此时感觉到背后的衣袍被一只手抓紧了,便又继续道:“他在渔阳有一处宅子,让我们搬到渔阳去。” “那你呢,你现在失去了记忆,万一你想起来了,或是日后你的家人找过来,要你回去,你该怎么办?” 江楠溪的声音委委屈屈的,像一只患得患失的小猫。 “我会保护好你。” 不是‘我会带你回去’,或是‘我不会回去’,而是‘我会保护好你’。她隐约地意识到事情还有些什么隐秘,暗示着他们两人要面对的可能不止眼下的这些繁杂,她似乎只触到了冰山的一角。但此刻被祝若生搂着的这片刻幸福安宁的时光,足以让她说服?????自己去忽略他用词上的偏颇。 “等明日,我再寻个机会,与你娘说清楚。” “不必等明日了。” 两人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里隐隐还带着几分怒气,吓得江楠溪立马挣开祝若生的怀抱,抬头往后看去。第60章 李南珍半夜听见院子里总是有低低的人声,还以为是进贼了,便蹑手蹑脚地寻过来瞧上一眼。 结果一眼看见两个人在树下抱在一起,姿态之亲密,难舍难分。她顿时两眼一黑。前些日子轮番地对着两人敲打,费了她许多口舌。还以为两人听进去了,今日一瞧,却是没人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的。 坐久了,突然一动,腿有些麻,看着先一步站起身来的祝若生,江楠溪捂着膝盖,朝着他一阵挤眉弄眼。 祝若生往日里是十分在意仪容整洁的,此刻却顾不得去抚平身上的泥土和褶皱,接着又弯腰将地下的姑娘半搂半抱着拉了起来。 她这会腿上的麻意还未缓过来,便借着力半倚在他的一只手上。 一眼瞧到,两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李南珍觉得眼前更黑了。 “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就在这,祝师傅想与我说什么?”树影疏疏密密地照在她身上,她黑着一张脸,背也绷地紧直,声音里带着些兴师问罪的意味。 江楠溪听了这话,也有些紧张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放开祝若生的手,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缓和一下目前的尴尬局面。 感觉到手臂上压着的力道松开,祝若生这才空出手来。一只手卷着一角衣袍往外拉开,直直地就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番动作毫无征兆,惊得江楠溪都往后退了半步。 “若生一介飘零之身,不知来处,不知归处。亦无权势,无地位,无钱财,但若得一人,必珍之,重之,以命待之,倾尽所有,愿护她平安康健,守她一生无虞。” 他双手交叠,覆在前额,背脊挺得端庄持正,一字一句,说的郑重小心,一丝不苟。 这两句话好似带着千钧的情意,在这小院里,缓缓落下,却掷地有声,听得人心头一颤。 他仍跪得笔直,袖袍从额间往下,松松地落下,上面沾着地上的泥土,杂草,聚着一团团皱痕,但仍然不影响他一身萧疏轩举,坦诚磊落的气质。 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总带着一股天然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李南珍的面色好似微微松动,但理智上又不允许她妥协得这样快,所以她挣扎了片刻,便决定撇过头去不再看他,仍然不太服气地说了一句:“祝师傅上回见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只是这一句的语气,比起刚刚来,明显要缓和不少。 虽是夏日,但祝若生体质寒凉,这样久久跪在地上,她有些心疼。便凑到李南珍撇过去的那个方向上,伸手攀上她交握着端起的一双手臂上,将她环抱住,柔柔娇娇地喊了一声:“娘。” 李南珍见状轻嗤了一口,这就护上了? 真是女大不中留。 见她没生气,江楠溪却是高粱秆点火,顺秆儿往上爬,又往李南珍怀里蹭了蹭。一整套撒娇卖俏,讨好卖乖的动作下来,李南珍终于无奈地松下了口:“祝师傅起来吧。” 话音刚落,环在身前的一双手倏地弹开,江楠溪便头也不回地就往祝若生那边走去,李南珍登时脸色一黑,上前一把扯着她后腰上的带子,连拉带拽地就往后拖,“你跟我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祝若生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缓缓站起了身。刚才那一番话,并不是随口说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脑中好像就模模糊糊地酝酿着这样一句,所以方才,想也没想,便就那样行云流水一般地说出来了。 他从不知何为紧张、心悸,曾几何时,他还以为自己生来就如木石一般冷心冷情。只是现在还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明白地告诉他,这便是法照千叮万嘱,千防万防叫他不要沾染的‘情’字吧。 落入渔岛,他失了法力,但并未失忆。只是不想将事情变得麻烦,他便假装自己忘了一切。时间久了,他自己都要怀疑,究竟是在佛州的那一段记忆是不是假的。只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规则和不被允许跨过的雷池,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时刻提醒着他,叫他克制,叫他隐忍。 这段时日犹如在冰面上行走,他一面与过去的自己拉扯,一面又无法自拔地陷入。 所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陷,沉沦,清醒地爱上她。 爱到忍也忍不住,藏也藏不住。 他将手覆在刚刚两人靠着的树干上,树皮皴裂的裂痕印在手心,传来的又麻又硬的触感叫他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今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回想起夜间和她一起在树下相拥的那片刻时光,向来清冷淡漠的眉眼染上一丝笑意,便像是天山顶的一从霜雪化开,露出一片春色…… 房里,油灯的火光如豆,一缕子黑烟顺着灯芯尖往上飘着,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的声响。 “你们日后如何打算?山里人多嘴杂的,闲言碎语若是起来,我怕你们受不住。”李南珍坐在床边的一张杉木靠椅上,有些语重心长。 “道闻大师说,他在渔阳有一处宅子,我们可以搬去那”,江楠溪用手绞着素色的寝衣的袖子,突然抬起头,“娘,你能和我们一起去吗?” “你以为娘和你一样无所事事啊,娘走了,你叫寺里的师傅们日日饿肚子?再说了,娘年纪大了,在这儿住习惯了,哪也不想去。” 李南珍从椅子上起身,坐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揽在怀里。 姑娘长大了,如今还有了喜欢的人,是该让她去过自己的生活了。其实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她却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一边抚着她的肩,一边轻声说道:“我担心人多嘴杂,蜚短流长,原想叫你再去远些的地方,但又怕若是太远了,要见你一面便难了。如今想来,就在渔阳也不错。日后你们到了渔阳,低调着些,好好过日子。” “若是他欺负你,对你不好,你就回来,娘永远为你守着咱们娘俩的小家。” “娘,你真好。” “傻丫头。” * 自祝若生那日在禅房里惊世骇俗的那一句话后,大家都心知肚明,道闻为他准备的这剃礼,是用不上了。只是他这样弄了一出,便是不好再继续在紫竹院里呆着的,所以原定的剃礼日过后,他便去了渔阳。而江楠溪则说要等李南珍过完四十大寿后,才会下去。 道闻的这处宅子,从渔阳码头的主街上过去,还要再走上小半个时辰才能到。宅子在一条深巷中,位置僻静,正好在巷尾处。四周虽还有两三户人家,但这几户,门上落着锁,锁上布着灰,像是长年无人居住。 听道闻说,这一处宅子是还是他年轻时,还未出家的时候住的,只是后来去了光若殿,这一处便一直荒废闲置着。如今他年纪也大了,这处宅子再也用不上了,叫两人放心住着。 巷尾的宅子掩映在葱茏绿木中,青砖灰瓦,门墙肃落。推了门进去,便见一出小小的三进院落,院中因着长久无人打理,草木横生,绿意盎然。 几间屋子虽都不大,也都是坐北朝南的好朝向,这会将门窗打开,亮亮堂堂的,看了就叫人心里舒畅。而屋子里只有些简单的家具,也都布满了灰尘,倒是依稀能看得出之前人家生活的一些痕迹。 这宅子荒了许久,在渔阳的这几日,祝若生日日忙活着打扫布置,他只想着赶快将这儿弄成她喜欢的样子,好叫她来了这里之后,不至于太想家。 至于布置的银钱从哪里来…… 他站在院子里刚搭好的秋千架子旁,手上拿着两个银灰色的钱袋子,回忆起那天下山的情景。 那日在紫竹院,夏日晴好,师徒四人在院中,竟恍惚像是回到了禅房外晒书的那一日午后。那时空竹埋怨了悟偏心,两人缠闹,道闻为祝若生安排着剃礼和施粥的事宜,院中有书卷墨香,风过处,安宁温馨。而不过几日过去,几人又聚在一处,确实为道别而来。 细细想来,像那样晴好舒适的午后常有,但如那日一般,清洒安闲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道闻一如初见时那般高深持重,像一棵经了风霜雨雪,四季更迭的老松,仿佛只要他站在那儿,就能叫人生出莫名的安定与安心。 他这一路,当是见惯了身边的人来人往,相聚别离,才养得那样一副波澜不惊,宠辱不变的泰然气节。寒暑易节,岁月苍茫,他只一人,在这寂寂山寺之中,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他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道闻与法照不一样,一个慈悲,一个冷硬。一个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一个夏日滚雷,木人石心。 “师傅,夏日酷暑,秋冬严寒,惟愿您保重身体,顺遂安康。” 这是祝若生来到岛上之后,行的第二个跪拜之礼,这个礼行得庄重诚恳,额头碰在院里的青砖地面上,发出一道清响。 道闻俯身将他扶起,手中的紫檀木佛珠珠串拂过他的手背,那檀木珠子掠过手背的触感,温温沉沉,就如道闻此时的声音,“山下不比寺里,人多,是非也多。日后若是遇到难处了,便来找师傅。” 那只苍老的大手拢上肩头,带着一股无声的安抚的力量,祝若生点点头,温声道:“知道了。” “师弟,你与江姑娘下山去过日子,用到钱的地方还多着,这是师兄的一些私房钱,你先拿着用。”了悟轻轻压着祝若生的衣袖,将他揽着闪到一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很忙,下一章周二或者周三发(一般就是晚上九点)!第61章 了悟手中拿出一个银灰色的钱袋子,袋子虽不大,但鼓鼓囊囊的好像装了许多。有凸起的碎银子的尖角,还有铜钱的圆边,顺着那钱袋子的灰色布料,透出些怪异的形状来。 “师兄,我不能要。” 了悟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催促着道:“你快些收着。” 两人推来扯去的功夫,背后‘突’的冒出一个脑袋来,“好哇,师兄,你又偏心!” 了悟面色虽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镇静下来,这才将钱袋子顺势一把子又推到了祝若生手里,行云流水地转过头去对着空竹出言安慰道:“师兄还有,等来日你还俗时,师兄再-”这话说到一半,了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不妥,悄悄抬眼望了望道闻的方向,只见他早已走到了院门口,这才送了一口气,又准备接着说。 空竹一听就知道这人又在糊弄自己,便不打算听他继续胡诌,从他手里挣脱开来,对着祝若生道:“若生师弟,我也是做师兄的人,你既然拿了了悟师兄的心意,便也不能推拒我的。” 说着也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来,递到祝若生手里。 “你何时自己偷偷存了私房钱?” “师兄不也存了私房钱?”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耳边传来两人喧闹的缠斗声。风送着轻灵的鸟雀啼叫和寺里的清磐的钟声,远远近近,近近远远地绕在耳边。 两个钱袋子,一张宅子的地契和钥匙,沉甸甸地躺在他手里。在这人间渔岛的大半月时光,好似能填补长久以来内心的某处缺失与空漏,有种感觉,感觉自己好像渐渐完整、丰盈起来。 风摇着那秋千架,带到他的膝盖上,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独自站了许久。数着日子,今日江楠溪该要下来了。这会刚过正午,她大概会乘午时末的那趟船过来,那么这么算起来,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就要来了。 再过半个时辰,便去码头等着好了,她没来过这里,大概是不太认得路的。来这儿的第一日,房屋还未收拾出来,他便请人来将这秋千打了。他掂了掂身前的秋千架,麻绳套得很紧实,一点儿也不乱晃。 她肯定会喜欢,到时候大概又要在耳边念叨着‘小师傅,你真好’了。 门外一阵低低的敲门声传到院内,祝若生握着秋千的手应声松开。还以为江楠溪坐了上午的船下来,他快步走到了门口,语气中隐隐带着笑意,“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大门被拉开,门口是个穿着湖青色衣衫的小公子。 “祝师傅”,那人喊道。 是陈月轩。 祝若生原本还一派和煦的脸色在开门那一刻陡然冷了下来,这姓陈的,还颇有些‘阴魂不散’。 反正江楠溪也不在,不如就让他进来,看看他想干什么。 他侧了侧身,放人进来了。 陈月轩跟着走到院子里,他抬眼看了看院中的景色,草木修剪得整齐干净,小道上的沙石平整,院子中心的石桌明亮洁净,能看得出,屋子主人的细心打理。 “祝师傅,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之前总觉得你对我有股莫名的敌意。那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思酌是我哪里行得不妥当,叫你反感了。” “不过现在……我大概知道了。”陈月轩的声音不大,甚至声线中还压着些细细的颤抖。 祝若生在石桌前停下,转过来静静看着他,眼神依旧冷淡,似乎想看看他究竟要说些什么,接着便听到陈月轩继续说道:“你们很般配,我真心的希望,你们能幸福。” 他手上拿着一个红木盒子,大概装的是什么女子用的东西。盒子四四方方的,面上雕着几朵富丽的牡丹,边角被打磨地圆润滑钝。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他将盒子放在石桌上,说这话时,一只手还搭在盒子面上的雕花上,似是不舍。 只是顿了片刻后,还是将手拿了下来。 祝若生听到他从胸口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转而又继续认真看着他,“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便来找我,我若帮得上,便不会推辞。” “多谢好意,不过大概不会有那一天。”祝若生甚至也想将桌上的盒子抬起来叫他拿走,但看他如此珍重仔细的模样,突然又生出几分好奇,这盒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陈公子若无事,便早些回去吧。阿溪快回来了,我还要去码头接她,怕是没工夫招待你了。” 祝若生赶人的话说得直白明显,不过陈月轩今日过来本也只是想将东西送出去,现在东西送到了,他便也不打算再继续留下。 陈月轩走后,他一只手勾着木盒子上的锁扣,铜环‘啪嗒’一下弹开。掀起盒子的那一方盖子,却见一片红色的衣角从里头翻了出来。 直到完全打开那盖子,才看见里头装的是一件红嫁衣。 双手抚在那一件红衣上,衣裳的布料柔软滑腻,领口金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针脚紧实细密,还勾着一颗颗莹润的白珍珠。 这样精致的功夫,怕不是要从江楠溪来渔阳买香纸的那天就开始赶制,到今日也才勉强能完工吧。 祝若生一只手捏紧了那布料,手心传来那衣裳上的绣线和珠子烙在皮肤上的凹凸感。 陈月轩竟是从那么早就开始做嫁衣了? 这小子人活得不久,想得倒当真是长远。 ‘啪’的一声,木盒子被大力合上的突兀声响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只留下一片红色的衣角露在盒子外。风一吹,那片衣角便随着风左右晃荡起来,在这寂静的小院子里,倒显得有种飘落伶仃之感。 * 渔阳码头边,天高海阔,海风带着天空中飞鸟掠过的悠悠啼叫往岸边吹来。晚霞洒落在海面上,拖曳出一段段粼粼的流霞缎面。一艘船从远方驶来,在水面上划开一道道水波,直到水波荡及岸口,这时从船上传来一阵响亮的吆喝“渔阳到了”。 船刚靠在岸边,才将将停稳,江楠溪便候在船舱口,等着吴槐将护栏移开。 “什么事情,怎么如此着急?”吴槐将船停好,便马不停蹄地来开这边的护栏,才把船口便的木栓子拿开,守在旁边的姑娘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三两步从船上跳了下来。 “有人来接我,我不想让他等久了。”她一面往前跑着,声音被傍晚的海边的风越吹越零碎,最后传到吴槐耳边只剩支离破碎的几个字句,已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有那满腔的欢欣雀跃彰明昭著。 吴槐本想叫住她说些什么,只是船舱里后面的人都渐渐挤着往外走了,他自顾不暇,只好继续转身来看顾着,直到船上的人一个个地都上了岸。 这样好的时候,这样和暖的天光,飒爽的清风,码头边聚着来来往往的人,脚步不停,或离去,或归来,有倦色,有喜色,或独自一人,行影匆匆,或三五成群,奔走如市。 海面,流霞,清风,好似触手可及,周遭低低杂杂的人声环绕在耳,远处琴楼的乐声,高远隐渺。有个穿着淡青色长裙的姑娘,从人流中横穿而来,青色的裙边,袖角,发带飘飘扬扬,和霞色相交,明亮耀眼。 “我在船上就看到你了,等很久了吧。” 她脸上还带着薄红,呼吸微促,感觉说出来的话都冒着热气儿。 不是寒冬腊月里,人们从室内往外走,突然开口说话时冒出的那种热气。 而是一种从她的呼吸,脉搏,笑容中透出的汩汩流动的生机与活力。那感觉,大概就像是朝阳破雾而出,柳枝抽出嫩芽,山风拂去流岚,叫人从心底觉得幸福和熨帖。 想在码头等她,等她一辈子。 “不久,我才到。” 祝若生自然地揽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小,他一把就能握住。她手心还有薄薄的茧子,握着的时候从手?????心传来一股子轻微的痒意。 “那我们回家?” 不知为何,‘回家’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心口倒是一热,那热意从心口漫开,在回握住他的手的时候,达到顶峰。 “嗯,回家。” 他唇角微微勾起,声音中隐隐带着笑意,空着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还冒着热气。 “这是什么?” “荷花酥。” “小师傅,你真好!” 码头边,船舱上的人都走完了,吴槐才得了空,从后头追着过来。此时只看见两个相携着往前走的人影,一个青色的纤柔清丽,一个白色的卓然不群。这会儿手中的一包酸梅子倒是有些扎手,只是这梅子还没入口,怎么心口便好似泛起阵阵酸意。 * 入夜后,空气中带着点点凉意。蓝黑色的天幕上,挂着一道弯月,几颗星子缀在周边,往下投射着淡淡的轻柔的光。偏僻小巷的院子里,夜风轻拂,江楠溪坐在新搭的秋千上,脚尖轻点,在空中划下一道道利落流畅的弧度。 “慢点,小心摔下来。” “你放心,肯定不会的。”她的声音一会远,一会近,一会低低荡开,一会高高抛起。 祝若生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石桌上还摆着没吃完的糕点,这样风轻夜静的时光,本该是能带给人无限憧憬与遐想的,但不知为何,他有些开心不起来,最近的事情有些顺利,顺利到令人害怕。 越是这样平静安宁,他越感觉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直到此刻两人一起在院子里呆着,耳边传来她清澈的笑声,他才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了。 “我有些没力气了,你快过来帮我推。” “来了。”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楠溪今日坐了船,晚上又闹腾了许久,所以荡了一会秋千,便靠在架子上睡过去了。祝若生才将她抱进房中,院门口便传来一阵窸窣的轻响。他寻着声音往外走去,才下了阶梯,便见院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一身白衣,肩上搭着金色的缎布,缎布边缘用红色的线压紧了,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上,挂着一串泛着冷光的佛珠。 他站在院中,一身肃穆低沉之气。 这会天已经黑透了,院中也未点灯,那人半隐在夜色中,半边背影都透着股威严和庄重。 风压着院子里的低草,往地面上一阵一阵地伏着,扫着,发出的‘沙沙’声喑哑怪异。不过这份怪异凝重与院中站着的那两人间的气氛相比,倒是显得不值一提了。 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师尊。”第62章 “师尊”,良久,祝若生终于缓缓开口,夜风裹着他的声音落下,其中夹杂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不得而知。 好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如今那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明缘终于能从‘祝若生’的身份里跳脱出来,去面对眼前的纷繁和乱麻。 随着这句‘师尊’的话音落下,明缘朝着那个人影跪了下来。地面上柔软的沙土带着露水湿气,透过衣料从膝盖上传上来,丝丝凉意沁入心底。 他举起双手,掌心相交,覆在前额。 一如之前在兰因堂,他对法照行礼时那样,规矩、端正、一丝不苟。 法照终于转过身来,搭在肩上的绸布角一动未动,他垂眸看去,沉静的目光落在地上端端正正地跪着的人身上。静默了片刻,法照持着佛珠的那只手才缓缓伸了出来,搭在明缘交握的手背上。 明缘体内有一股清磐的力量四处冲撞,那是他的灵气与法力,而此时却被一股沉沉的气压往下拉着,好似被封印住一般,是以,他现在与凡人无异。 “怎么回事?”法照皱了皱眉,神色冷冽。 “州界那一战,应恒落败前,在弟子身上下了秘术。” “受这秘术的制衡,弟子使不出任何法术,也无法向佛州联系,迫不得已,只能在此处养伤。” 草草的两句话,便概括了他在人间生活的这一个月,其中有多少隐秘和细节,比如他落入人间后被何人所救,伤好后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想办法将消息传出去,反而独自缩在这个偏僻难寻的地方,这些均不得而知。 “许久未见,你倒是有些变化。” “时移世易,天地流转,万物推演,再自然不过。” 明缘说话时,双手仍然搭在额头上,看不清表情,只知道他依旧跪得端正笔直,一丝不苟。 法照摩挲着佛珠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许久未见,这人的骨头好似更硬了。 看来在凡间的这段时光,他这个弟子倒是经历了不少事情。 他抬起眼来,看向回廊上的那个漆黑的房屋,眼底透着冰冷和沉寂,缓缓开口道:“明日之内,我要听到你出关的消息。” 他这一句,又冷又沉,毫无生机,落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叫人从心底生出一道刺骨的寒意。明缘的背脊随着他目光的移动而不自觉地绷紧,好似一根拉到了极限的弦。接着便是一股麻意从脚底传来,一直升到头顶,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麻木:“弟子明白。” 法照点了点头,两指抵上了他的额头,那触感又冰又凉,腕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搭在明缘举着的手腕上。法照指尖微动,在他额头上游走着,手中的那珠串便落下垂在明缘腕上虎口的这一块骨头处来回地点着,一下一下。明缘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在光若殿,道闻的佛珠落在他手腕上时的感觉,温温沉沉的,倒不似今日这般,又冷又硬。 他还未来得及多想,紧接着便感到一股灵气注入体内,渐渐往下沉着,直到抵消到那道无形的禁制,他才终于感觉到整个人脱离了那股控制,完全被释放出来。 从小,法照便教导他,修行需先修心,若尘缘难断,七情不灭,于天地大道,难有寸进。 他是这样教他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亲手斩断他的前尘过往,红尘烟火,将他养成他满意的,佛州接班人的样子。 明缘十岁那年,从书上读到关于孝义,关于亲朋的内容,脑中便是一片空白,他读不懂慈母手中之线,看不懂慈乌之反哺,羔羊之跪乳,老牛之舐犊。 内心对于这一部分的理解空荡到令人害怕。 他想去看看。 所以独自离了兰因堂,但是到了西郊街道的院墙外时,他竟生出了些踌躇不安,内心对于父母这个抽象的概念也有了一些期待。可眼见着那扇院门就要被拉开,他甚至看见了门扇开合着时,横在边框上的一只手。 那只手,又细又白,手指温润有力,指甲上透着粉色,那应该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他后来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有事离开佛州,去很远的地方,那只手是不是也会在不知道的地方为他‘密密缝’,那手的主人,是否也会担心他迟迟不归? 只是那日的后来,他并没见着门后的人,院门拉开的那一刹,接着便是法照的身影横亘在他与那扇仅有两步之隔的门扇之间,法照那熟悉的一如往常的冷硬的面容突然出现,十岁的明缘被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住。 他抬起头时,只能看见法照刀刻一般的下巴和他周身涌动着的,明缘再熟悉不过的那一番凝滞淤塞的气流。 第二日,在兰因堂,他听见有人向法照禀报,说西郊的那户人家,已被送去了姚南。 佛州,位于天元西地。而姚南,在佛州虚松山以南的南境。在佛州人眼中,姚南是一块神秘诡异的地界,关于它的传说纷纭繁杂,且总要被冠上一些或奇幻或惊悚的色彩,但实际究竟如何,无人得知。 没人知道那里是一块怎样的地方。因为姚南只有一个入口,没有出口。只能进,不能出,这就意味着,只要入了姚南,永生永世便不可能再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所以,也不可能存在真正了解姚南的人,为众人解开这个迷惑。 法照将人送去了姚南。 那是明缘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一些无意的行为,会给他人的生活带来多么天翻地覆的改变。 而法照做这些,从不避讳他。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宣布着自己的无可撼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他知道,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明缘没有资格和条件对他说不。所以他从来都不加掩饰地表达,清楚明白地告诉明缘,他天生为佛州而生,他不该有情。 他若不幸有了这些许尘缘情思,法照不介意,亲手斩断。不仅要斩断,还要在他面前碾碎,叫他知道,一切凡尘俗事,皆为梦幻泡影,亦或雨露霜电。 月色还凉着,夜空高旷空邈,院中又只剩他一人。他独自在空地上站着,一身的萧条与冷寂,这时候小院里的风将院子里秋千吹得四下晃荡,他那只挂着透明珠串的手,慢慢拢上了秋千的?????麻绳。 麻绳粗厚,绳子间的纹理和粗密的走向与手掌相交磨着,叫他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 该回去了,风中有人轻叹。 * 佛州,虚松山,兰因堂。 “营主,我们在西边的人界找了半月,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消息。” “西边找不到,那就往南找,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到!” 符向川手中拿着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被标记上了不同的颜色,他此时一只手拿着传音玉简,一只手握着一支毛笔,在地图上靠西的一小块图样上缓缓画下一个叉。 “往南是要多南,五十里够吗?”玉简那头还不断地传来声音,那边的人似乎是再三斟酌后才说出的这样一个数字,又怕符向川往这边撒火,声音说到最后,倒是有些偃旗息鼓的意味。 “你……”符向川本想开口大骂,五十里算什么扩大范围,捏着笔的那只手还攥得紧紧的,只是那只拿着玉牌的手捏着玉牌送到嘴边,还没开始发作,便感受到一只手从身后伸了出来,握在他手腕上,拦住了他要将玉简送到嘴边的动作。 符向川顿时一个激灵,在兰因堂,除了明缘,还有谁敢这么拉着他?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顺着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往上看去,怔楞了片刻,终于喃喃道:“不必找了,都回来吧。” 说罢掐断了玉简,‘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你去哪了?” “你知道我找你快找疯了吗?” “昨日佛尊也来了,瞒也瞒不住,他都知道了。” “你还好吗,可还伤着?”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符向川反手抓着明缘的胳膊,一整月了,他整个人终于能从颓唐萎靡的情绪中跳脱出来,显现出亢奋浮夸的状态来。明缘消失的这一个月,他对外谎称他因州界的那场大战收了伤,需要闭关修养,借着闭关修养的名头,符向川倒是避去了大部分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昨日法照过来,他实在是没瞒住。 此时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一般地砸下,他抓着人的手臂,这才稍微有一些真实感。明缘要是再不回来,他可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把你的扳指给我。” 这是明缘到兰因堂,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符向川动作比脑子快,十分利落爽快地就将扳指从手上摘了下来。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不太好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符向川还想拉着他问个清楚,可明缘直接接过那扳指,一甩袖子,便在兰因堂凭空消失了。只留下符向川一脸茫然地站在原地,半晌,他才终于反应过来明缘从他这里拿走了什么,对着空气叫喊道:“不对,你要扳指干什么?” “你不会要去呢喃语境吧?” 他吵吵嚷嚷地追到院子里,只是哪里还有人,明缘拿了东西,衣袖一甩,便转头没了踪影。 真是好没良心。 呢喃语境,是虚松山的秘境,里头关着一只上古凶兽——朱厌。 朱厌外形形似猿猴,白头红脚,发怒癫狂之时,站起便有小座山丘之高。这一只朱厌,是开了灵智的,有着一身无穷气力,头脑聪慧,身手敏捷。所以几百年前,朱厌闯入佛州之后,一开始并未被发现。 只是后来,它不知因何暴怒疯狂,一路嘶吼狂吠,沿途伤及不少佛州子民性命。 据说,法照当时是耗了半身修为,才将它困在这秘境之中的。与上古凶兽缠斗,并将其制服,绝非易事,所以从那之后,佛尊法照之名便也从佛州传了出去。法照将秘境封锁后,只留下一把钥匙,就是明缘手中的这枚扳指。 这扳指一开始是给了符阳,符阳随法照走后,才被交到符向川手里。 明缘拿着那扳指,只身入了呢喃语境。 他是黑夜入的秘境,但在这秘境之中,却是日夜颠倒,四季混乱的。此时的呢喃语境正是腊月,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有些微弱的光亮,但更多的是被那天幕遮挡的天光,显得整个秘境之中,虽是白日,却昏昏沉沉。 漫天的雪像刀子一样往下落,明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第63章 漫天的雪像刀子一样往下落,明缘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场景倏然又开始变转,白茫茫的山间雪景转眼又变成春日山林,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沿着脚下的路一直往前走,穿过树林,草丛,溪涧,终于感受到法照的禁制之力,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明缘停下脚步时,正站在一座竹篱茅舍之前。茅舍简单质朴,依山傍水,绿荫环绕,檐上的细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根绿藤顺着屋檐耷拉到地面上,上面停着一只彩色的蝴蝶,翅膀微微合动,倒是十分静谧美好。 只是,法照会将朱厌关在这样的地方?他还以为自己会找到一个什么神秘的山洞,亦或是什么幽暗逼仄的关押空间,倒是不曾想过会是眼前这样的一番景象。 他思酌之间,停在绿藤上的那只蝴蝶像是感受到了外人的气息,翅膀一拍,就飞开了,顺着那轻掩着的屋门,飞了进去。 几乎是蝴蝶飞进去的一瞬之间,屋门被人拉开,从里头传出来一道响亮张扬的女声,“今儿是什么日子,竟都有人来看我了?” 那只蝴蝶扑扑闪闪地又从门缝里飞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紫衣女子,那女子身量高挑修长,如瀑的长发垂在腰间,随着抬手的动作从肩上往后滑落。皮肤是一种长年不见日光的病态的苍白,但那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倒是让整个人都显得鲜活了起来。 她一只手拿着一壶酒,几根细长的手指就这么顺着酒壶的口子抓了进去,松松的抓着那瓶口,朝着明缘走来。她走起路来三步一晃,像是染上些酒气。 她停在明缘面前,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她挑了挑眉道:“你身上,有法照的气息”。 说到‘法照’两个字时,她的语速似乎放慢了一些,流露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旋即又抓起那酒壶,仰着头喝下一口,接着道:“那你应该就是他那个‘天生佛骨’的弟子了吧?” 明缘静静站着,并未搭话。 “不愧是师徒,都是一般的木讷寡言。”她似是有些嫌弃,伸手挡了挡外头射下来的一些阳光,宽大的袖子盖住了她半边脸,“说说你的来意吧,这日头晒得很,我想进去躺着。” “能否向你讨要一滴心头血?” 从找到这座小屋,到这个女子走到他眼前,这是明缘开口的第一句,没有任何铺垫,直奔主题。 上古神兽的心头血,是下结仙印的引子。心头血辅以下印之人的修为,便能结出结仙印。这结仙印也分高中低阶,最高级的自然是需要参与的轮回次数最少的三阶结仙印,而这不仅需要更纯粹的心头血还需要更强大的修为注入。 “哦?”那女子闻言将手放了下来,袖子被拿开,她那张脸完全暴露在阳光下,阳光照耀下的深色瞳孔里多了些玩味,“要我的心头血,你想拿什么来换?” “除了放你出去,什么都可以。” “有意思,但我只想出去”,她突然轻笑了两声,“你相信我,我没害过人,你放我出去,我一定规规矩矩,安安分分的。” 声音里带着几分哄骗。 “不行。” “你可真是与你那师傅一样,不知变通。你也不想想,若我真的伤了他佛州的人,他会让我好端端地活在这里?”她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终究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 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于是刚刚的无奈被一扫而空,她嘴角突然漫开一个笑容,尽管苍白、虚弱,但却带着摄人心魄的吸引力,叫人一瞬挪不开眼。 她偏过头,看着明缘,缓缓道:“我知道要什么了。” * 江楠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主屋的床上,而左右两个房间里都不见祝若生的踪影。她跑到院子里,也没见着人,一大早的,人去了哪呢? 她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找看,此时院门突然被人推开。祝若生手上拿着几个包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站在这儿做什么?”祝若生走近,将包子伸到她鼻子下,食物的热气氤氲着往上。 “早上起来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她接过香喷喷的包子,先前的一些失落和无措的情绪荡然无存,顿时又喜笑颜开起来。 “等会我们一起再回一趟寺里吧。” “可我不是昨天才刚下来?”江楠溪含着一口食物,两边腮帮子鼓起两个大包,声音含糊不清。 “是我有些事,你就当是陪我,嗯?”最后这个字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隐隐还带着些示弱讨好甚至是撒娇的意味,语调拖得长长的,这一丝温柔缱绻叫人无法抵抗,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就点了点头。 回了岛上,李南珍还在寺里忙活,江楠溪便在家中等着祝若生办完事回来。 而祝若生并没有回寺里,也并没有事要办,他就静静地站在院墙外,看着天光一点一点西斜。直到伸出手时,夕阳的余晖落下一寸在指尖,又渐渐偏移着往前去了,他才恍惚发觉,这一日该要结束了。 双手搭在院门上,随着门被缓缓拉开,他身上的衣服便也从一开始的那件白麻布衣渐渐消褪成一件与这山林小岛格格不入的华贵白袍,袍角的褶皱上压着金线绣成的莲花纹,随着他推门的动作,一步一步漾开,从门口走近的这几步,像是扫过一片橙暖的余照,光是暖的,暖的不真实。 江楠溪蹲在院子里,她挽着衣袖,头发被她揽到了胸前,一手拿着一把剪子,正低着头认真地理着这一丛杂草。 听见响动,她慢慢转了过来,抬头往院中看去,便见祝若生穿着一身精致的白袍,肩上还搭着一方金色的绸布,沐浴在夕阳余晖中,浑身上下闪着暖光。 但脸上的神情却冰冷僵硬。 她不自觉地眯了眯眼,“你怎么穿成这样?” 眼前这人并不答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慢慢开了口,“在人间的这段时日,多亏施主照顾,本座感激不尽。只是如今忆起前程往事,不便再逗留于此。所以,特来向施主告别。” 他的声音好冷。 江楠溪手上的剪子应声滑落。 她尚且还有些云里雾里,这会站起身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你是恢复了记忆,要回原来的地方去?” “是。” “那日就是在这里,在这棵树下,我分明问过你,若是你想起来了,或是你的家人找过来了,你要怎么办?当时你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你是神仙,现在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了,便觉得,和我这个凡人在人间的这一段,实在荒唐可笑,是不是?” 她起身走近了,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子,她进一步,他退一步,直到到了院墙前,再退无可退。 “够了。”明缘将袖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将头转过去,偏向了一边。 “不过凡世一场,须臾光阴,施主不必放心上。” * 在这一日结束之前,佛州终于传来消息。上一次州界之战中受伤闭关的佛尊,终于出关了。 明缘不在时,符向川帮他处理了许多事情,回佛州之后,他便如以前一样,肃清州界,渡化魔气,讲经论道。法照虽人在离华天,但三不五时的,还要派人下来佛州看看。他大概是对上次的事情有了一些防备,担心明缘再出些什么意外,那到时候影响到的,可是佛州。 寒来暑往,三十年过去。 一日,兰因堂外暴雨如注,滂沱的雨水声音接连不断地响彻在兰因堂。这样嘈杂喧哗的日子里,桫椤营的一众佛修坐在兰因堂中,听着明缘讲经论道。 众人休息之际,子墨从门外进来,附在符向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符向川闻言点了点头,便让他退了出去。 “怎么了?”明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眼看过去。 符向川拿着自己的蒲团,凑到明缘身边说道:“我父亲说,法照尊者被请去西海修筑佛家书院,此行归期不定,他也要跟着一起,让我好好打理好桫椤营的事情,若有什么事就叫子墨传信去西海。” 窗外的雨还下着,明缘这边的窗子开了一半,有一些雨水渐了进来,濡在他的白袍上,氤氲成一点点洒开的水痕。 明缘抚了抚手中的一本佛经,书面干燥,纸张上有凹凸不平的毛边感,他不动声色道:“北边的人界有几个魔鹰族的踪迹,我这几日想抽空去看看,这里的事情,劳烦你先帮我看顾着。” “你要去人界?”符向川这一声惊呼就算压低了,也还是引了堂内其他人的一些注意,纷纷看向两人。他只得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事情,接着继续对明缘说道:“人界的魔怪自有人管,他们又不在我佛州的地界上,哪里轮得到你出手?”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等等,你不会又要去找她吧?”符向川拉着明缘的胳膊,语气焦急。这回才是真真地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 “与你无关。” “你这样说我可就急了啊,我们俩什么关系,你不信我?再说了,这事你不跟我说清楚,日后法照尊者突然回来了,我如何替你隐瞒。”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明缘越抓越紧,大有一副‘你不告诉我就别想走’的架势。 良久,明缘终于妥协下来,有些无奈道:“是,我是去找她。”第64章 宁川三十六年,天奉朝,公主府。 夜色如墨,笼在宁静的高门檐角上。檐角上的灯笼在月色中发着柔和的清淡的光,在微风中左右摆着,投下静谧的影子。 “公主,夜深了,明日还要去舞阳山狩猎呢,早些休息吧。”丫环明月拿着剪子,将灯芯上头烧得焦黑的一小截剪了,那烧得渐弱的火光慢慢大了些,房中霎时明亮起来。 窗前坐着个女子,穿着一身宽大的寝衣,一头青丝铺在肩侧,一张小脸被掩在黑发里,只看到露出来的一个小小的尖下巴。她手上拿着一本书,凑在灯下,看得津津有味。 “等等,我把这几页看完。” 室内顿时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音。 半晌,她终于将书合上,撩起垂在耳侧的黑发,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小脸来。恬淡温婉的眉眼下,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额间的双瓣金色莲花印透着淡淡的光,蛾眉芙面,如春杏含烟,轻云蔽月,摇曳的灯火给这份超尘脱俗的气质添上几分朦胧之美。 明月上前收起了桌子上的书,只见那书面上赫然写着‘娇蛮公主悄书生’几个大字。明月虽双手一顿,但还是目不斜视地拿着那话本放到了旁边的架子上。 “公主,明日准备穿什么?”明月接过宋温明脱下的寝衣外袍,上前去将床幔拉开。 “随便穿什么,打猎嘛,简单干练些就行。” “那便穿去年裁的那件骑装?” “好。” 左右都是一个无人在意的人,穿什么也不重要。 宋温明躺在床上,盯着床顶的幔帐,思绪开始飘扬起来。 当朝百姓皆知,帝后是年少夫妻,相携走过几十年风雨,感情甚笃。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便只有三个贵妃。而宁川帝的四个孩子,三儿一女,皆出自皇后膝下。 除了宋温明。 宋温明的母亲本是宫里一个地位卑贱的下等宫女,宁川帝在与皇后的一次争吵之后,喝多了酒,竟转头宠幸了一个宫女。虽宁川帝与皇后不久后和好了,但这件事后来一直是两人心中的一道秘而不宣的伤口。 那无端被宠幸的宫女被宁川帝封成了个无足轻重的贵人,此后便就成了宫里最尴尬的存在,而这种尴尬在她生下宋温明之后达到了顶端。 宋温明是宁川帝的第一个孩子。而这第一个孩子,却不是与皇后生的,这无疑狠狠打了两人的脸。 宁川帝还没想好怎么去处理这对地位尴尬的母女,便碰上了一次宫宴。席间有刺客伪装成宫人的样子,混在人群中,朝宁川帝刺了一剑。 说来也是讽刺,此时飞身而出去挡剑的,确实那个早已被人忽略的小小贵人。而这一剑直接要了她的性命,临死之前,她终于跟皇帝再说上了一句话。 她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而后便死在了他怀里。 帝王家自古最是无情,这以命相救之恩,并未在宁川帝心中泛起多大的波澜。他将当时还年幼的宋温明交到了皇后手里。 从此,没有人记得,那个在宫宴上为皇帝挡剑的小宫女。 大家都说,皇后温文善良,宅心仁厚,但宋温明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大概是这深宫之中,唯一见过她的狠辣,残忍和不堪的人。 后来,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孩子出生后,皇后一门心思便放在自己的几个孩子身上,这倒是让她的日子好过许多。 最小的那个女儿,一出生,就如众星捧月一般,被人围着。 她叫宋长宁,长是‘长命百岁’的长,宁是‘康健安宁’的宁。 而宋温明的温是‘温柔敦厚’的温,明是‘明事知礼’的明。 这是宁川帝起的名字。 宋长宁出生以后,她在皇后宫中的处境也愈发尴尬了。这样无人在意的,被忽略被欺压的日子一直过到了十八岁。直到她十八岁生辰之时,宁川帝来皇后宫中,陪着皇后和几个孩子用完饭。回程之时,经过后花园,在花园里碰到她蹲在一株?????昙花前,自言自语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能为我开一次花吗?” “今日是你的生辰?”宁川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宋温明转过头,缓缓点了点头,“参见父王。” 他却看着她,愣了片刻的神,呢喃道:“你与你母亲,倒是越来越像了。” “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儿臣……想要自己的公主府。”宋温明跪在地上,藏在袖口里的手倏然抓紧了,她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人的表情。 良久,才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好,你如今,是该有自己的府邸了。” 这十几年从未替自己争过什么,要说有的话,便只有这一次了吧。但出乎意料的,居然被他应允了。宋温明握着身侧的锦被,唇边漾开一丝苦笑,所以他心里,是不是,大概还是有那个傻女人的一块位置的呢。 这样想着,她渐渐地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明月便在床幔边轻声唤着,叫她起床。 她坐在铜镜前,由着明月在她脸上轻抹慢描,她又拿着昨日晚间没看完的那话本,开始翻阅起来。 “公主”,流霜从门外进来,手里用托盘端着一些粥饼糕点放在旁边的梨花木雕花饭桌上,走到衣架边拿掸子弹了弹衣服上的褶皱灰尘,继续说道:“之前跟着您的两个贴身侍卫,一个家里出了事,要回去奔丧,一个家里说了亲,要回去成亲。想着今日要去猎场,流霜昨日就去营地又给您寻了一个过来,一会儿等您梳妆完了,我把他叫来给您瞧瞧?” “嗯。”宋温明眼睛落在书上,头也没抬,淡淡回应道。 “好了。”明月将台子上的妆奁盒子关上,闪身退到了一旁。 宋温明抬眼往镜子里看去,镜中之人,梳着简单的单螺髻,黑发盘叠如螺,累于头顶,发中插着一支白玉簪芙蓉花样的簪子,素净整洁,落落大方。额前两缕下垂的头发柔顺地垂在耳侧,蛾眉敛黛,眼波盈盈。再换上那身利落干净的素色骑装之后,整个人更显得神清骨秀,姿态飘逸。 这会窗外的日头渐渐起来了,从公主府出发去城门与他们汇合还要走一小段路,她可不敢让别人等她,于是看了一眼便径直去饭桌旁用起饭来。 她喝着粥的功夫,流霜从外头领进来一个男子。那人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身姿挺拔,步履稳健。他走进屋子之后低着头站在宋温明面前,流霜介绍道:“公主,这便是我刚刚与你说的侍卫,名字叫陈楼”。 宋温明这才抬眼看去,只是这一眼便将她惊住了,实在是,这侍卫长得有些太好看了。棱角分明,肌肤如玉,眉如长月,身如玉树,特别是身上透着的那股如空谷青松,云间仙鹤一般的仙气,不自觉得就让人想盯着他看。 他此刻敛着眉眼,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分明一句未发,但就是叫人挪不开眼。 宋温明粥也忘了喝,就这么抬眼打量着他,那边好似感应到了她十分冗长的打量,于是也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瞬间,宋温明突然觉得从心底里陡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心里,又酸又胀。 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这样一种难言的熟悉感呢? 流霜见这人也不知道问好,就这样呆呆站在一边,便又附在宋温明耳边轻声吐槽:“这人功夫很好,不过不爱说话,可能是练武伤了脑子,问他几句都答不出一句。公主先将就着用,等后头我找到合适的人了,再把他换掉。” 宋温明此刻才慢慢回过神来,继续将碗里的粥喝完了,缓缓起身道:“那今日,你便跟着我一起去猎场吧。” 陈楼点了点头,眼光扫了扫她桌上吃剩的饼子和糕点,还有梳妆台上放着的话本子,神情忽然温柔下来,跟在宋温明的背后出了门。 流霜收拾完桌上的东西抬起头,恍惚间看到那个不苟言笑的小侍卫跟在公主身后,扬起了一个笑容,那笑容绽在他脸上,好似千万树梨花迎风而开,丰姿朗朗,叫流霜瞬间忘了手中的动作。 眼见着几人走远了,流霜才继续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这时她内心对于侍卫陈楼的评价,顿时从‘功夫很好,但脑子有点问题’变成了‘长得好看,笑起来好看,要笑不笑的那一会,也好看’。 这一次的秋猎,除了宁川帝与皇后,同行的还有三个皇子,两个公主,一些大臣,以及一堆名门望族的世家小姐和公子。所以这一群人马浩浩汤汤,一路走,一路停,花了两个时辰才到了舞阳山脚。 秋日山景,壮丽宜人。从山脚往上看去,只见重峦叠嶂的山峰,绵延起伏,处处都是层林尽染的秋景。秋风过处,天高气爽,吹得山底的草木低垂,抬眼只见一番叠翠流金,辽阔壮美的山貌。 猎场从山脚进去,被木桩和麻绳围出一整块十分大的地界,便是供人们打猎跑马用的。再往里便是深山,这样的时节,山中有常有野兽出没,为了安全起见,通往深山的那几个入口便被围了起来。 马车停在猎场的入口处,宫人侍从们找了几块空地扎起了帐篷供贵人休息。宋温明下了马车,便看到前面的马车上,一群宫人仆从正簇拥着宋长宁下车。 这位尊贵的小公主脚还没沾到地上,便涌上来一群世家小姐,公子候在马车边,她站在马车上,眼光越过底下站着的一众人,投射到远处的宋温明身上。小公主的眼神中含着嘲讽和鄙夷,宋温明都能想象到,她此刻若是在自己面前,肯定要仰着下巴一字一句对她说:“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愿与姐姐亲近,我觉得,他们大概是看不上宫女生的孩子吧。” 宋长宁的日常,就是在闲暇之余,讽刺她,挖苦她,给她找不痛快。她早已习以为常,于是淡然自若地转过头去,进了猎场。 瞧着他们一行人的穿着,也不是真心想来打猎的,一个个穿着那样繁复的宫装襦裙,便是直接一车拖去参加相亲宴,也无丝毫不妥。 从马场里选了一匹马,宋温明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马。好不容易出来一次,既然是打猎,那自然要好好参与一下了,不然等会那群莺莺燕燕簇拥着宋长宁迎上来,那才是自讨没趣呢。 眼见着宋温明夹了夹腿就想要离开,明月和流霜生生将她拖住,“公主,你一个人就别去了,就在这儿随便走走吧。” 宋温明往两个丫环背后看去,只见陈楼不知什么时候也牵了一匹马,这会正默默跟在她身后。 “陈楼和我一起去,你们去营帐那儿歇着等我吧。”说罢,便一拉缰绳,头也不回地冲走了。 宋温明一个人打马跑在前面,英姿飒爽,气质出众。那一边刚来就歇在营帐里的小姐们抬头往前边看去,不由地被她吸引了目光。 “那是大公主吗,公主的马术真好啊。” “是啊,人也俊俏,真是风姿绰约,神采飞扬。” 人群里传来小声的讨论声,宋长宁闻言拧了拧眉,对着三皇子娇声道:“三哥,我也想去。” 起先宋长宁不愿去跑马进猎场,只想在外围看看,宋清才陪着她在营帐里呆着的,此时她又改了注意,正好宋清也想进去玩玩,便爽快地应下了。 明缘跟在宋温明身后,两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他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在兰因堂,他说要下凡来找她时。符向川曾对他说过:“你这一次,最好离那个姑娘远一些,若是法照尊者突然回来,你又要像上次一样以保护她的名义把她抛下吗?” “你若不放心,就远远地去看两眼。两个人不要又爱得死去活来的,到时候佛尊这边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能及时抽身出来。” “只有两世轮回了,你且就慢慢等等吧。” “你可是佛尊,总不至于连这都等不了。” 符向川说得对,这一次远远看着就好,不要靠近她,不要理她,不要对她心软,不要…… “啊!”,伴着一声接连不断的骏马的嘶鸣,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道女子的叫声。 那声音带着十分的惊恐与不安,是宋温明的声音。 明缘立马夹紧了腿,奋力一拉缰绳就朝前赶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陈楼:“不要靠近她,不要理她,不要对她心软,不要……” 宋温明:“啊!” 陈楼:“怎么了?”(跑得飞快)第65章 宋温明的马不知为何,突然受了惊吓,此刻正莽头乱窜,惊得马背上的少女高声惊呼,面色惨白,只能死死地拉住缰绳,伏在马背上,任由那发了狂的马将她颠得头昏眼花。 宋温明本提心吊胆地靠在马背上,突然整个人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环绕住,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直接罩在她抓着缰绳的手上,回握住了缰绳,紧接着,耳边传来长长的一声:“吁”。 她在这个怀抱里稍稍回了些神,于是偏过头往后看,只看到了今日新来的冷面侍卫的半张脸。 他抿着唇,下巴像崩的紧紧的,她转头的时候,额头从他下巴上擦过,好硬。 “没事了。”耳侧又传来这道声音,冰冷沉静,又莫名的叫人安心。像是为了证实他所说的话一样,身下的马也终于安静下来。 她这才松了口气,突然就卸了力,整个人窝靠在背后的怀抱里。 他本来只是环抱着她,两人虽离得近,却各自使着力气。此刻宋温明整个人突然就直直压了下来,大半的重量落在他身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感受到身前女子柔软的身躯,和她身上甜甜的香气。 身前温香软玉在怀,明缘突然就有些不自在了起来,背直直地挺着,握着她的手又僵又硬,这会脑子里又闪过符向川的话,‘你就远远地去看两眼’,‘你可是堂堂佛尊,总不至于连这都等不了吧’。 道理他都明白,但此刻手上就如同灌了铅一样,松不开。 耳侧秋风阵阵,吹起宋温明的一丝碎发,撩到他下巴上,下巴上传来阵阵痒意,但心里好像更痒。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跑了马的缘故,这会儿擂鼓一般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陈楼,你勒得我好痛。” 这马明明都不动了,但背后这人还死死地抱着她,甚至抱得比方才更紧了,宋温明实在是有些吃痛,于是便撑起手肘向后戳了戳。那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立马松开手,翻身下了马。 他下马后,宋温明也跟着下来了。 这会再往马身上看过去,只见马腿上插着一支箭矢,伤口的血顺着箭矢的前端流了下来,难怪它刚刚那样失控。 宋温明俯身往那箭矢上看去,只见箭矢尾端的白色羽毛上,拓印了一个‘宁’字,这是宋长宁的箭矢。 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宋温明闻声回头,便看见宋清领着宋长宁,两人骑着马停在她面前。 “大姐,刚刚小宁本想去射前边的兔子,不小心失了手。无心之失,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清从马上下来,见宋温明的这一番模样,也猜到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宋温明虽是个不受宠的公主,但将事情闹大了还是不好看,于是他态度颇好地替宋长宁道了歉。见宋长宁还坐在马上,拽着缰绳不肯松手,便冷声喊了她一句“长宁。” 她这才慢慢吞吞地下马来、 “我不是故意的。”宋长宁站在宋清身后,十分没诚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无事。” 宋温明知道这人就算是想害她,也不会傻到留下这么显眼的证据。最主要的是,宋长宁的箭术烂的很,她刚刚骑着马跑得飞快,以她的能力,若是瞄准了她去射,是绝不可能射中的。 况且,人家尚且有父母兄长护着,她除了退一步,也没有其他办法。 “那是谁?”宋长宁看见宋温明背后四五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虽看不清面貌,但远远看着,身姿挺拔,气质非凡,她不由得上前走了两步想瞧仔细些。 宋温明见状眼疾手快地闪身横在两人中间,挡住了宋长宁往这边望的目光,“不过是个侍卫,没什么可看的。” 明缘看着眼前的姑娘,刚刚在马上的一番折腾,发髻都松散了,插在头上的那根白玉簪斜斜得冒了半根出来,几缕碎发覆在雪白的脖颈上。但此时她却顾不得整理仪容,急急忙忙地拦在他面前,这样子,倒是有些像只护食的兔子。 他低着头,嘴角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笑容来。 “咦,刚刚好像跑过去一只白狐。”宋温明煞有介事地指着宋长宁身后,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去。 白狐在猎场中算得上是十分罕见的猎物,若是能猎得一只白狐,那必然风头无两。 宋长宁自然心动,于是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也转过头去踮着脚看,“在哪呢?” “往前面跑了,你们快些去追吧,兴许还追得上。”宋温明收回了手,说得十分诚恳认真。 “三哥,快走,我要猎白狐!” 见着两人骑着马跑远了,宋温明才回过头来。 只是这会儿陈楼站得更远了,离了她至少有七八步。 她顿时眉头一跳,这人怎么时而恭顺非常,时而着急上火,时而又没轻没重,莫非流霜说的是真的,真是脑子有些问题? 想到这里,宋温明看向陈楼的目光突然多了一分同情,长得一表人才,却没想到…… 明缘看见宋温明望过来的眼神,那一眼饱含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他内心顿时警铃大作。完了,刚刚不该与她多做纠缠的,这姑娘不会这就喜欢上他了吧。 就说不该对她心软的…… “陈楼,你在干嘛呢?快将那匹伤马牵了跟上来。” 宋温明这会已经翻身上了明缘刚刚骑过来的那匹好马,且已走出去好长一段距离,回头却见那人仍然在树底下垂眸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十分纠结的模样。 且那伤马的缰绳就放在他脚边也不知道牵,木讷蠢笨如斯,她不由得摇了摇头,可惜,可惜啊…… 本来刚刚陈楼救她时,她还心存感激,但这会儿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要不回去还是让流霜给她换一个侍卫吧。 今日纵马而出的兴致被刚刚宋长宁的一番乌龙搅得荡然无存,想到陈楼牵着马在后面走,担心他跟不上,宋温明便在马背上慢慢晃悠着准备回去。不过她心里虽是这么想的,但一双眼睛在马背上还是闲不住,前后左右地四处环顾着。 等等,前面一闪而过的白影好像是……白狐,还来不及细想,她在马背上搭了弓就连忙追了上去。 明缘拉着马跟在后面,眼见着前面好端端走着的人突然‘腾’的一下就冲了出去,扫起一地的尘土弥漫在眼前。那白色的身影须臾之间便消失在前方路口的转角之处,他不禁额角一跳,面上流露出些啼笑皆非的表情。 刚刚在马背上明明吓成那样,这才过了多久,现在居然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是不长记性。 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手中的马,手中那只伤了一只腿的马匹好像意识到了他想要要追上去的想法,于是有些惶恐地颠着一直伤腿连连往后退了两步。明缘见状收紧了缰绳,强拉着那马的头转过来,“你且忍忍,你堂堂一匹良驹,不至于连这一会儿都忍不下去吧,嗯?” 那马从鼻孔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嘶鸣着就要别过头去,可明缘转瞬已经压在了它身上,勒紧了缰绳,它只得颠着伤腿不情不愿地追了上去。 明缘追上宋温明时,便看见她已经下了马,停在木桩子和粗绳围绕起来的禁区前,探着身子在往里头看着什么。 “我刚刚看见一只白狐,射伤了它一只腿,可是它跑到里面去了。” 宋温明双手抓着那围起来的粗麻绳扼腕叹息,却还是有些不死心地朝里头左右望了望。 ! 看到了! 就在四五步远的一棵大树下,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身影匍匐在草丛里,不过那草并不深,所以它的白色脑袋被露在外面,风往下一吹,还能看见它滴溜溜地转着一双眼睛,十分警惕地四下环顾着。 宋温明暗自思量,就四五步路,她抱了狐狸就赶紧离开,且她再三确认过视野范围之内没有其它动物,应当没什么问题。她往后望了一眼,见陈楼还在往树上绕着缰绳,于是她便蹑手蹑脚地翻过身前的屏障,往白狐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白团子在低头舔舐自己的伤口,完全没有注意到宋温明,所以她一个扑身,便将它搂在了怀里。 “终于抓到你了!” 宋温明将白狐抱起,白狐小小的身子突然瑟缩成一团,瞳孔里盛满了惊慌惶恐,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白狐的恐惧让她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她静默了片刻,便感到身后好像传来野兽的低吼嘶鸣之声,且那声音靠得极近,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还感受到了脖子上被喷洒的热气,这让她不禁汗毛倒竖,抱着白狐的手僵在半空中,整个人硬得像一块铁板,一动也不敢动。 听说,如果碰上的是熊,可以试试躺在地上装死。她于是梗着脖子,极其缓慢地转动了小半边身子,眼尾往后扫去。 这一眼惊得她心口一麻,这竟是一只老虎! 一只两人高的白额吊睛大虎,此刻正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无声地张开那一张血盆大口。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露出绿莹莹的凶光来,她好像头一次深刻体会到‘虎视眈眈’是个什么意思。 注意到猎物已经发现了它?????,那老虎也不再掩藏,绷直前爪,蓄着力,就直直往这边扑了过来。 那一刻,宋温明闭上眼,脑中闪过许多思绪,她今日为猎狐而擅自闯入深山禁地,转眼却成了老虎的猎物,一息之间,身份对调,可见,以后还是要爱护动物……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温明(关爱智障的眼神) 陈楼:“完了,她为什么这么看我,她肯定是又喜欢上我了”,第66章 明缘才将绳子收拾好,前面围栏处的人早已没了影,他还当她如今是个有分寸的,却没想到还是和上辈子一样缺心眼。围栏里是个什么光景,她一个人也敢往里闯? 几步跑上前,正好瞧见那只老虎飞身扑来。 围栏外一道金光闪过,他瞬时闪身入了围栏,一把拉着她按到怀里,接着五指微张,手心聚起一团灵力,朝着她背后打去,于是那只张牙舞爪的嚣张的老虎顿时被他牵引着腾空升起。 它被高悬在空中动弹不得,便意识到自己占了下风,此刻十分有眼色地瞬间乖巧下来,朝明缘缩着爪子求饶。那样一只庞然大物,做起这讨好卖乖的动作来倒是十分滑稽可笑。 预料中的惨烈情况并没有发生,宋温明一头扎在明缘怀里,此时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别动”,明缘一只手按在她的头上,语气十分冷淡,甚至还带着怒气。 她十分听话地又窝了回去,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手里的白狐挣开她的手跑了她也一下都未动。 明缘另一只手渐渐收拢,那只老虎被‘嘭’的一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两人坐着的这一片草地都颤了颤。接着再看那只老虎,哪里还有些百兽之王的样子,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在人界,他这般斯文瘦弱的一个成年男子,坐着一动不动,倒是赤手空拳打跑一只老虎,这事情说出去未免有些耸人听闻。想到这里,他刚刚垂下的手又聚起一道力,将跑了一半的老虎生生拖了回来,控制着它的爪子在自己的背上落下一道惨重的抓痕。这才松了力气,放那老虎跑了。 被明缘拴在围栏外的那匹伤马,看到被吓得屁滚尿流,跑得慌不择路,毫无威猛形象的百兽之王,不禁向它投去些许同情的目光。不过转念一想,它觉得自己好像更应该被同情,要不是被那怪人拴着,它也早就跑路了。 “没事了。” 明缘拍了拍宋温明的肩膀,顺手将她发髻上那根斜着插出来一大半,眼看着就要掉下来的白玉簪子扶了进去。 宋温明这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随着坐起来的动作,她搂在明缘的后腰上的双手突然松开,此刻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仍心有余悸地转头往四周看了看,那么大一只老虎,居然被陈楼打跑了。 她回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正想问他是如何将那老虎打跑的。却见他此时眉头紧蹙,面色隐忍,好似十分痛苦,于是拽着他的袖子将他左右拉着看了一番,这才发现他后背右肩上有道十分显眼醒目的抓痕,血珠顺着那伤口直往外渗。 “你受伤了?” 陈楼这个人,虽然木讷蠢笨了一些,但如此忠心,身手也不错,要不回去还是和流霜说一下,就不要把他换掉了。 宋温明看着他的眼神又变了! 明缘心想,他今日救了她两次,她这样的年纪,正是少女情思开始萌芽的时候,对他产生好感,那也正常。只是他决计是不能再与她纠葛得太深的,该与她说些什么好叫她断了这心思呢? 明缘的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 “既然你手伤了,正好也骑不了马,那你还是牵着那匹伤马跟在我后面吧。” “别发愣了,我们快走,不然指不定又要冒出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 两人慢悠悠地晃回了营地。 宋温明的帐子前,两个丫环一直候着,此时见两人回来了,流霜和明月便远远地就迎了上去,上前接过马匹,往马场里牵过去。 宋温明则领着陈楼进了休息的帐篷。 “过来坐下。”宋温明拿了一个矮凳,放在脚边。 明缘闻言跟着坐了过去,等他坐定之后,宋温明便一指抵在他的右肩的肩胛骨上,查看着他的伤口。 被她抵着的地方又痒又麻,再往下便是伤口处传来的火辣辣的疼意。 “这个伤口看着有些深,一会让流霜给你处理一下。” 她温热的气息涌动在他裸露在空气中的一块皮肤之上,他顿时头皮发麻。 “不要。” “那让明月来?” 宋温明的目光从他肩上的伤口移开,落到他的后颈上,他说不要的时候,脖颈上的一根青筋埋在肌肤下面,突突地跳动着。 “不要。” 宋温明微凉的手指直接覆在了根经脉上,指尖传来微弱的急促的跳动,她缓缓开口,“那我来?” 背后传来她的声音,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声音轻缓柔和,尾调微微上扬,他竟然从中感受到了一些引人遐思的勾人意味,顿时气息一滞,竟也忘了拒绝,就呆呆僵在那里。 而这落在宋温明眼里便是同意了,于是等着两个丫环送完马之后回来,她又吩咐流霜拿了伤药进来。 流霜将盛着药的托盘放在一边的矮凳上,放出一声脆响,从明缘身边过去的时候,还十足阴阳怪气地念叨了一句:“你可真是好大的架子,还要我们公主亲自替你上药。” “好了,你们在外面守着吧。” 宋温明发了话,流霜就是再有不满也不敢发作,便和明月一左一右守在了帐外。 宋温明的这个帐子搭得并不大,与宋长宁的自然不能比,此刻两个人待在帐中,还有些逼仄拥挤。 她的手指又落在了明缘的伤口边上,似乎是在思考先从哪下手。 明缘的衣服已经被利爪抓破了,三道伤痕外翻着,一路走回来,伤口处的血液都凝了一些,不再像一开始时那样汩汩地往外冒了。 “把衣服脱了。”宋温明伸出两根手指,在一旁的木托盘上敲了敲,帐内响起一道突兀的叩击声。 这几个字陡然从背后冒出来,明缘惊得的额角突突直跳。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他这话说得小心翼翼,还回过头去看了眼宋温明的眼色,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就直接扒了他的衣服。 她还以为他是被流霜的话唬住了,于是出言宽慰道:“刚刚流霜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你今日好歹救了我两回,帮你上个药不是什么难事。” 见那人还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脱,不然你这伤口都要结痂了。” 明缘只好妥协下来,十分忸怩地解了腰带,慎之又慎地才掀开右肩上的一半衣服,衣裳褪到半腰处,那受了伤的右肩便露在了宋温明眼前。 这人看着瘦弱,胸膛却宽阔,肌肉匀称修韧,肩背臂膀也都坚实得很。宋温明在背后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看来下次看话本子,书里的对象可以换换,什么侍卫、将军之类的,应该也不错。 上药的过程中,宋温明怕他疼,一边抹了一下药,一边还十分贴心地往伤口上呼着气。殊不知这温温热热的气流洒在背上,才是最叫他难受的。他拢在袖间的手攥得紧紧的,整个人僵硬绷直,心里想着,这药究竟什么时候才能上完。 “放松。”宋温明的手又轻轻点在他脖颈上,她似乎将这当成了一件十分有趣的事。直到明缘垂在身侧的手突然伸了上来,死死地扣住她覆在他脖颈上的手。 腕间传来的力道有些大,她不明所以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声音低沉暗哑,“不要乱动。” 这才松开她的手。 “哦。”她转了转手腕,继续将剩下的药膏涂了上去,然后拿起一边的白布覆盖在伤口上。缠白布的时候要将布条从后面往前面穿过去,然后缠上。所以她的姿势从后边看过去,便像是在环抱着他。 明缘只能闭着眼睛,这样眼光便扫不到她的脸,只是耳朵还是能听见,听见她扯布的声音,听见她衣料摩挲的声音,听见她温温浅浅的呼吸声…… 听到她不知轻重的肆意撩拨的声音。 “你热吗,耳朵怎么这么红?” 她拍了拍手,将剌着垂在腰侧的衣领给他提了上去,然后错身走到前面的水盆处洗手。 明缘三两下地把衣服穿好,便闪身出了帐篷。 等宋温明洗完手回头时,身后的木凳上已空无一人。 …… 看这天色,大概过不久就要启程回去了,今日忙活了一天,什么也没猎到,宋温明顿觉有些心累,便靠在小塌上,叫明月将今日没看完的那本书拿给她。 明月从行囊里翻找了片刻,便将书递到了宋温明眼下。宋温明接过来打开一看,这哪里是她看的那本话本,翻看那封皮,?????上面赫然写着‘舞阳游记’四个大字。 “明月啊,你怎么又给我带错书了,上次去城外郊游,你给我带的是琴谱,上上次去仙女山游湖,你给我带的是” “《女戒》。”明月递了一杯温茶放在一边,悻悻地接话。 宋温明与外头的这些人玩不到一块,像这种活动,每每都是自己打在前头玩了一圈,然后就蔫蔫地找个地方窝着看会书。每次宋温明出门前总要叫她把她最近在看的话本子装上,免得她路上无聊。 但出门在外,人多眼杂,小公主又惯爱来找她麻烦,所以每次临出门前,明月就会将行囊里的书偷偷替换掉。但好在宋温明是个好糊弄的,每次她只要说自己‘看错了’,‘拿错了’,‘下次注意’准能糊弄过去。 “你还好意思说,我那个都快看到结局了。”宋温明嗔了她一眼,转而无奈地拿着手中的游记翻看起来。 游记就游记吧,比起琴谱和《女戒》来,那可是好太多了。 “公主,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明月步履款款地就退出了帐子,和流霜一同候在了帐外。 过了一会儿,帐子外头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隐隐约约能听到他们在清点猎物,接着便是一通阿谀恭维。 想来又是宋长宁在那儿显摆吧。 “小五今日倒是收获颇丰,想要父皇给你什么赏赐?” “儿臣想要……”,宋长宁一句话拖得老长,接着继续道:“想要长姐今日带在身边的侍卫。”第67章 宋长宁这话一出,周遭喧闹的人声突然冷了下来,其中不乏有人同情地望向了宋温明的帐子。 方才在猎场之中,她不过是失手射中了她的马,宋温明竟诓骗她里头有白狐,害得她与三哥围着那圈子追了许久,却是半点白狐的影子都没见到。想到这里,宋长宁一只手柔柔地攀到了宁川帝胳膊上,娇声道:“父皇,小五只要这个赏赐。” 人群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大多数人本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此时都纷纷望向宁川帝。他们倒是希望宁川帝应了宋长宁的要求,这样一来,众人便能看看大公主今日带着的侍卫,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小小一个侍卫,竟能引得宋长宁的注意,打了这么多猎物,就为了讨要这个赏赐。 也不知宋长宁是不是故意的,众人此刻就在宋温明的帐子前边高声交谈,好像生怕她听不到一样。流霜面上闪过些愤怒不满,跺了跺脚,就要撩起营帐进去找宋温明。明月一把将她拉住,对着她摇了摇头,低声轻喝道:“不要添乱!” “长宁公主,您若想要挑侍卫,兵营里,武馆里,宫中的侍卫队里,比比皆是,何必非要夺人所好呢?” 众人闻声望过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素衣男子,他一双手负在背后,不卑不亢地看向人群中间宋长宁,一句话落下,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满云沅城,敢这么怼宋长宁的,只有梁澹。 梁澹的姐姐便是宁川帝的三个贵妃当中的一位,他从小便在宫中,和几位皇子公主一同长大。他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且从不知变通。而宋长宁从小仗着自己的身份,恃宠而骄,任性刁蛮,做事从不知轻重。 于是在所有人都愿意捧着宋长宁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敢在她做错事时站出来大声斥责的。偏偏他这副刚直清正的骨格十分得宁川帝喜欢,所以不管宋长宁每次怎么磨他,让他惩罚梁澹,他都打着马虎眼过去。 而即便是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梁澹与宋长宁都始终保持着这种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状态。 但他与宋温明的关系倒是十分亲厚,而这一点却是让宋长宁更加看他不过眼了。 宋长宁十分不悦地皱了皱眉,倏地松开了揽着宁川帝的手,斥责道:“梁澹,这儿又不是朝堂,你不必张口闭口用你那套孔孟之礼,君子之言往本公主头上套,区区一个侍卫-” “欸,区区一个侍卫”,宁川帝终于开了口,他轻轻拍了拍宋长宁的背,继续缓声道:“你若想要,去父皇那里挑,你长姐那儿能有什么好苗子,到时候粗手粗脚没保护好你,你叫父皇怎么办?” 也许是不想将场面弄得太难看,宁川帝打起了圆场。 宋长宁也不是全然没有眼色的人,此时之好顺着话头下来,“那父皇便替小五挑一个吧。” 这场闹剧终于停歇下来,帐内,宋温明手中的书册被她捏出了一道显眼的指甲印,她一只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在额角出轻轻揉了揉,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公主,梁大人来了。” 明月掀起帐子的一角,朝里头轻声喊了一句。 “请他进来吧。” 宋温明看向帐口,随着帐帘被撩起,走进来一个穿着月白色云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眉眼俊秀斯文,一身磊落明朗,风清气正的气质。 “可是外头太吵闹,影响你休息了?”梁澹走近,见宋温明一脸倦容,斜斜靠在塌上,一张小脸苍白虚弱,没什么精神。 “没事,可能是出来太久了,有些累了。” 明月从外头端了两盏热茶,送进了帐里。 “你今日不该搭理她,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你拂了面子,到时候肯定要从你身上找回来。她虽搞不了什么大事情,但小打小闹的,也够你不痛快一阵了。” “左右不过是个侍卫,便是给了她也没什么关系。” 帐外,明缘站在流霜旁边,一双好看的长眉在听到宋温明的这句话时,倏然拧了起来。流霜感受到一旁骤然降低的气压,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于是出言安慰道:“公主就是这么一说,她的本意还是想要梁大人不要惹火上身,真要是把你给出去,她肯定舍不得的。” “梁澹是文官?” “是。” “是书生?” 这问题有些奇怪,但是流霜略略思索了一番,像梁大人这样从科考过来的,也的确算得上一声‘书生’。 于是点了点头,继续道:“是。” 此时明月正好端着托盘从帐子里出来,帐子被掀开,露出里头一双男女的样子来。宋温明半坐半靠地倚在塌上,眉眼惺忪懒怠,梁澹坐在不远处,偏着头与她温声说着什么,似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两人相视一笑,画面是十分地静谧美好。 而宋温明此时竟也知道抬着袖子遮挡,笑得斯斯文文的,俨然一副十分守礼的大家闺秀模样。 手上拿着一本……游记。 她在公主府里,看的可不是这般正经的书…… 他不由地回忆起早间在她妆台上放的那本话本来,眼前这景象,可不就是娇蛮公主俏‘书生’吗。 明缘脸色蓦地一沉,“既然是书生,跑到这猎场上来做什么?” “陈侍卫,我发现你这会儿的话分外多,你为何对梁大人这么感兴趣?你莫不是想去做他家的侍卫?” “若你真这么想,也不是不行,我去和公主说一声,以她和梁大人的关系,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到时候你也不必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咱们毕竟才认识了一天,反正也没什么感情-” 流霜这边正说在兴头上,明缘早已冷着脸往前走了,“诶,这人—”,她撇了撇嘴,又转过头去往帐子里看了一眼,顿时笑得神秘兮兮的,对着明月使了个眼色,促狭道:“咱们公主和梁大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别胡说。”明月嗔了她一眼,结果自己倒是没忍住,两个人在帐子外面小声地笑了起来。 背后流霜的这一句话让他的平稳的步履顿时生出几分慌乱来。右肩上的伤口突然火辣辣地发疼,胸口传出一阵酸涩之意。其实有人陪着她是好事,看着这人刚刚为她出头的样子,日后应该也不会让她受委屈。而且他这次来,本就是来看看她,若是真有合适的人,他该开心才是。 但内心又隐隐冒出这样一种不太磊落的想法,他突然有些害怕,若是没有他陪同的这段时光里,她爱上别人,与别人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日后结仙印消,她忆起往事,会不会不要他了…… 怀中玉简亮起,他顿时回过神来,闪身走到无人处拿出玉简。 “你今日在人界用灵力了?” 符向川在那一头,一副兴师问罪的语气。 “嗯。” “你用法力就算了,用在一匹马和一只老虎身上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被罚了多少钱吗?” 按六界条例,身有法术的神仙或修士,到了人间是不能乱用法力的。若是有事要办,那么根据他所要完成的事情的难度大小,可以对应地在人界使用相应次数的灵力。明缘这次下凡来,顶的是清理魔鹰族余孽的名义。这个事情,就是说破了天,在条例里,也只能?????算是个低等难度。低等难度,是不允许对其他人使用法力的。 而今日明缘连着用了两次。 那边传来符向川痛心疾首,哭天抢地的哀嚎,明缘被他这一番动作惹得顿时轻笑了一声,“确实是事出紧急,这其实都是些身外之物,你不必看得如此重。” 符向川知道他在激他,于是严重警告了一声,“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把你师尊叫回来。” “嗯,下次不会了。”明缘十分敷衍地应了他一句,掐了传音往回走时见场地上的宫人侍从们纷纷忙着收拾东西。 在宋长宁出了这一番风头之后,宁川帝便传了令下来,准备启程回去。 于是趁着天还亮着,众人收整完之后便上了路往回赶。 宋温明的轿子走在一行人后面,而明缘骑着马离了一小段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宋温明的轿子后面。 “陈楼,你过来些。”宋温明撩开车帘,从轿子里探出头来,向他招手。 他现在脑子里还闪着她刚刚在帐中与梁澹说那句,‘左右不过是个侍卫,便是给了她也没什么关系’。 心中有些窝火,也并不太想理她,便假装没听见,继续目不斜视地骑着马。 宋温明便让赶轿子的车夫放慢了速度,才堪堪与他落在一处。 她伸出手去拽了拽他的衣袖,好声好气道:“你肩上还伤着,骑马要紧吗?” 他心里冷笑一声,忘恩负义、假惺惺、虚伪、装模作样……,于是幽幽开口道:“在下左右不过只是个侍卫,要紧也好,不要紧也好,不牢公主操心。” 宋温明面色闪过一丝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听我解释。” “公主千金之躯,不必与我这个小侍卫解释。” 这怎么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公主,你与他说什么,回去我就替你寻几个新的来,把他换掉!”流霜附在宋温明耳边颇为愤慨道。 宋温明这会一只手还撑着帘子,马背上的人突然回望过来,那眼神如刀子一般剜了进来,惊得流霜顿时不敢说话,立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 作者有话说: 这周的榜单字数2万字我已经更完啦!下一次更新可能会在周五,到时候会在文案里说的!第68章 秋风带着公主府里的一点点桂子香气,温温浅浅地浮动在空气里。秋日的阳光透过一片草木,投下一些细碎明媚的光影,照在院子里的三个人身上。 “公主,左小姐今日托人来传话,说是她一个人在府里闷的慌,让您这两日抽空去看看她。” 流霜从桌子上端起一份淌着热气的桂花酒酿圆子,白瓷碗里躺着些软软糯糯的小圆子,上面撒着一把干桂花和一勺晶莹剔透的蜂蜜,她拿着勺子将里头的蜂蜜搅匀了,桂花酒酿的清甜香气顿时四散开来,递到宋温明手里。 宋温明此时正躺在一把摇椅上,腿上盖了块薄毯,一只手擎着一把圆扇,虚虚地挡了挡头上的日光,另一只手拿着本书,脚尖微动,藤椅一下一下地摇晃起来。 “我与左芙倒是有些时日未见了。”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接过那瓷碗,也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就着碗沿就浅浅地抿起来。 明月从一旁的针线活中抬起头来,提醒道:“公主,你与左小姐前日才见过。” 昨日秋猎,本来左芙也要去的,只是前日从她这里回去的时候感了风寒,被拘在家中,想来这两日她一个人应当是无聊的很。 宋温明一直是个懒怠散漫的性子,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更没人花心思来巴结讨好她,她倒是也乐得清闲自在。 所以简单来说,宋温明没什么朋友。真正算起来,梁澹算一个,左芙算一个。 与左芙的相识是在云沅城的清荷书屋。为了抢一本最新的话本,两个大姑娘在内间争得面红耳赤。 于宋温明而言,其它事情她皆可不计较,但唯独话本与吃食,她有自己的原则。这两人的初遇,倒是颇有一番‘不打不相识’的冤家之感,也不知道后头是怎么互相看顺眼了的。如今不过几日未见倒还有些不习惯。 “哈,我怎么感觉过了许久呢。”她将碗沿拉低,露出一双狡黠灵动的杏眼,那眼睛被食物的热气氤氲着,显出几分朦胧的水雾气。 “我看您是想找左小姐听她给您讲些小姐圈里的新鲜事吧?” “我是那种喜欢在背后听人小话的那种人吗?” “是。” 几人忽而又笑作一团,树下花前都飘荡着细碎的笑声。 墙根下站着一个玄衣男子,此刻负手半倚在墙上,日光从另一头打下来,投下一片阴影笼在他头上。于是,他一般脸隐在暗影中,一半脸露在阳光下,日光落在他一只眼里,琥珀色的瞳仁沉静如水,闲闲地望向桂树下,半卧在藤椅里的女子。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她水绿色织锦缎的领口上,一截素白的脖颈,随着轻笑的动作微微颤动着。她偶尔侧过一小边脸来,但忽地又转过去,耳垂上缀着的一副白兰坠子,晃晃荡荡,停不下来。 昨日回程的路上,分明说要同他解释,他还巴巴地等着她来找。结果这人一回了府,竟是什么也忘了,自己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她这没心没肺的性子,倒是和在渔岛上时如出一辙。 檐上落下一块土石,‘啪’的一声砸在他脚边,他微微侧了侧身子,一只手指轻轻地扬起,又缓缓落下,随着他的动作,那地上的石块也跟着往上,往下,往上…… “陈楼。”她喊他。 那石块应声又落在地上,这下直接裂成了两块。 大概是想起他来了,他垂了垂眸,这一回,任凭她再如何巧舌如簧,他决计不能被她两句话就哄得败下阵来。 明缘这么想着,脚下却不停,三两步就走到了宋温明跟前。 他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左右你站着也无事,不如替我去买点吃的?”宋温明举着那团扇,红木雕花的柄上,绕着几根葱白的手指。她一只手将那扇子懒懒地搭在头上,宽大的水袖落下一截来,细细的腕子就露了个头,在日光下耀眼得很。 “呵”,他竟被气得笑出声来。 虽然与这一世的宋温明相识不过两日,但明缘此时才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对这人,切不可抱有什么期待。 许是阳光有些刺眼,宋温明抬眼去看明缘时,脑袋往右偏了偏,轻闭着一只眼睛,语气颇为善解人意:“你手伤着,就腿儿着过去吧,去城西的糕饼铺子买些桂花糕,绿豆糕,柿子饼来,顺路再带点果脯子”,她顿了顿,似是咽了口口水,接着继续道:“若是路上有卖糖葫芦的,也来上几串。” “呐,你要是碰上自己喜欢的,随便买,别客气。”她捏着一小枚碎银子放到他手心,笑得人畜无害,“快些回来啊,不然天黑了我不放心。” 真是……拿她没办法。 等他拎着几大包糕饼吃食回来时,才发现方才使唤他去跑腿的那人此刻却在躺椅上睡得正香,那一把缂丝花蝶的小扇覆在脸上,扇子上的杏黄色流苏从扇柄上垂下来,落在胸口。腿上盖着的一床藕色荷底的毯子滑到了脚边,柔柔软软地堆在一处。 风一吹,桂树上的花扑扑簌簌地往下落,落在她的扇面上,脖颈上,头发上,流苏微晃,但人却是始终一动不动的。 明月不知去了何处,装着针线的竹篓子还散在桌面上。一旁的流霜也枕着手臂在石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明缘偏头看了一眼,只感叹这两人真不愧是主仆。 外头虽然有阳光照着,但时不时地要刮些冷风,就这么在这躺一下午,只怕是要着凉。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放在一边,掀开她盖在脸上的扇子,一片光从树下打了过来,她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仍是继续酣睡着。 他俯身将人抱起,水绿色的衣裙散开,从他手臂上层层叠叠地落下来,一双月白色的绣鞋在铺开的裙裾下轻晃。宋温明整个人就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俯首之间,还能闻道她刚刚吃的那碗桂花酒酿的清甜气息。 从日光下走到阴影里,四周的温度陡然降了下来,他步履不停,脚下生风,走到了宋温明的寝殿之中。 屋子里的窗还开着,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将高高束起的白色床幔卷得左右摇晃,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肩上。 他将人轻放到床榻上,还没来得及松手,那人便搂着他的脖子,将他带着往下压。他倏然抬眼,宋温明还好端端地闭着眼,眉头轻蹙,一双手死死地将他圈着。 他原以为她如今就如面上看起来那般,对大多数事情都兴致缺缺,没心没肺,又总能自得其乐。但梦中无意识的行为是无法掩藏的,现在看到她不自觉地蹙起的长眉,他想她?????心中大概是没什么安全感的,才会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自己的依赖来。 瑟瑟缩缩,如一只小猫。 宋温明这一世,心里大概很苦吧。他忽然又想,要是自己能早点来就好了。 他被她搂着,却不敢压在她身上,宋温明呼出的热气洒在他脸上,他只能双手撑在她身侧僵持着。只是这样的距离,未免离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让人有些心猿意马。 床榻上到处都是她的气息,沐浴后的胰子的香气,她惯用的脂粉的香气,桌案上插着的桂花花枝的香气,甜丝丝的,他的额间不禁冒出细细的汗来。 他将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的脖颈后头,抓着宋温明的一只手想叫她拿下来。没想到他才碰上去,宋温明就自己撤了下来,然后翻了个身,将手抱在胸前。 肩背上忽然一松,那人不理他了,他倒是又有些空落,便是让她抱一会又能怎样,早知道就不去拉她的手了。他这会又巴巴地往上凑了凑,凑到跟前,只听到宋温明发出的绵长的均匀的呼吸声。发丝里的一朵小小的桂花滑落到脸上,他伸手替她拂了拂。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腻,满室的馨香扰人心神,他从不知自己是如此容易摇摆,忍无可忍,于是便顺从自己心意,俯身在刚刚桂花落下的地方,吻了上去。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会好好守着你。 背后传来物什落地的闷响,他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流霜拿着刚刚明月做针线活的木篓子进了屋,这会正被惊得大张着一张嘴,指着明缘,一脸震惊道:“你……你……” 你了半天,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于是她干脆放弃了质问,正当她双手往腰上一叉,就准备要大声叫喊时,一道刺目的光影掠过,明缘突然从床榻边闪身而来,扣着她的肩膀,须臾之间便将她带出了寝殿,两人凭空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几人一开始呆着的石桌子边上。 此刻,流霜脚边的摇椅还在一阵阵地摆着,她却抖得比这椅子还夸张。腿软得站不直,她靠在桌沿上,石块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青天白日,她被陈楼隔空从寝殿带到了屋外,阳光虽照在身上,她后背却出了一身冷汗。 她甚至不敢抬头,心中如一团乱麻。 明缘抓着她肩膀的手突然松开,掌中生风,正要往她的额头上盖,她却以为他这是要杀人灭口,连忙‘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抖如糠筛,抽抽搭搭道:“陈大侠,陈仙人,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不要杀我。” 他皱了皱眉,有些无语。他不过是想要抹除她的记忆。 等不到明缘的回应,流霜这边已经开始磕起了头,一声声清响扣在地上,她继续求着饶:“陈大仙,我保证不会对公主说一个字……我再也不跟公主说要把你换掉了,以后您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公主有什么事情我一定立马告诉您,只求您饶我一命。” 他伸在半空的手停住,目光落在她抖作一团的肩膀上,突然幽幽问了一句:“上次秋猎,你说,你家公主和梁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呸呸呸,我那是瞎了眼,天上地下,只有您这种仙姿,才能与公主相配。以后梁大人……不,以后梁澹来,我一定把他打发走,不叫他扰了公主清净!” “你倒是有眼色。”明缘终于缓下声来,将停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拢在身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朗声道:“去准备晚膳吧,她大概快醒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 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流霜虽被吓得不轻,但他倒是丝毫没被刚刚的事情影响到,此刻站在桂花树下,金桂四下飘扬,他一只手轻轻抚上嘴唇,摩挲了一会,突然又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满院风动,唯他心动。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温明:陈楼! 陈楼(她应该是要来哄我了吧) 期待ing 宋温明: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买点吃的。 陈楼:栓Q第69章 昨日得了左芙的传信,宋温明午后便唤着流霜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去了左府。 听闻她来了,左芙的丫环早早地便候在门口,等宋温明一行人下了马车,便热络熟稔地将人迎进了左芙的芙蓉院里。一路上,流霜紧紧地跟在她身侧,偶尔偷瞄一眼落在几人后边的陈楼,一整日一言未发。 宋温明觉得有些奇怪,好像自从她昨日午睡起后,这丫头就一直这样,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思酌之间,便到了芙蓉院。 左芙和她昨日在公主府一样,拿了一方摇椅放在院子里,而那把梨木雕花的摇椅还是宋温明在左芙生辰时送她的。她这会正躺在摇椅上看着话本,见宋温明来了,连忙从椅子上起来,跻拉着一双绣鞋,风风火火地就往院门口扑来。 “宋温明,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我这两日有多闷”,她拽着宋温明将人拉着往院子里带,嘴上不停,“我都说我病好了,我爹娘非不让我出门。听说秋猎上可热闹了,我都没去看,真可惜。” “哪有什么热闹的,不过是同寻常一样打猎,你去了就知道了,没什么意思。” “打猎当然没意思,可我听说,宋长宁在猎场上要抢你的侍卫,这可太有意思了好吗!” 左芙让宋温明坐到了摇椅上,自己则拉着一张小凳坐在她边上,她攀着摇椅的扶手,整个身子一半压在宋温明的一边肩膀上,说到兴头上时,还忍不住拍掌扶额, 宋温明面带嫌弃地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不请她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明缘跟在几人身后,终于也进了院子,左芙注意到响动,突然转过头去轻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明缘,只一眼便如一只被惊着了的麻雀,立刻回身附在宋温明耳边,一阵鼓唇摇舌道:“可是你今日带在身边的这个?长得倒是不赖,要不你直接将他给了我,可不能便宜了宋长宁!” 宋温明一根指头点在左芙额头上,把她推出去好远,轻哼了一声道:“你想都不要想。” 小算盘都要打到人脸上了。 左芙这个人,惯没分寸感的。宋温明觉得,现在对左芙的划分的禁止沾染区域得更大些才是,除了话本和吃食,如今还要加上一个——陈楼。 被两人大声讨论的当事人此刻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在听到宋温明没有余地的拒绝后,心情颇好,微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 “你怎么如此小气,我还当你只有对着话本子小气,如今一个小侍卫,你也开始护上了。”左芙一把掐在她腰侧,语气哀怨,但接着又像是想到了其他事情,继续说道:“不过皇上居然没遂了她的意,这倒是稀奇。” “大概是梁澹帮着说了话,父皇他也并不想在这件小事上闹出什么龃龉来吧。” “我觉得不对,你也说是小事了,那一个侍卫的去向,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他倒是宁愿拐着弯去安抚宋长宁,也没委屈了你”。 左芙注意到她说起宁川帝时,宋温明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于是轻轻抚了抚她的袖侧,语气认真:“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陪他从天奉二十年走到现在,他心里肯定有你。” 宋温明轻笑,朝着她唇角微扬,“你还开解起我来了?” “你开心些,我才能找你要被你先一步买走的孤本啊!” “不过我听说宋长宁回来之后,皇上领了十几个御前侍卫去给她用,她只留了一个下来,这倒是不像她的风格。我以为她怎么着也得领着那一队人马去你公主府耀武扬威一番呢。” “马上就是中秋宴了,她只怕忙着准备在宴席上艳压群芳,没工夫给我找事。” 两人说话间已是日暮时分,不知不觉竟从午后聊到日落,便相携着去用了晚膳,然后又在花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再回来时,天都黑了。 “你今夜就宿在我这吧,我一会有好东西给你看。”左芙凑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让你的侍卫和那两个丫环都回去。” 说完,她便提着裙摆进了房间,好似要去找什么东西。 “明月,流霜,你们和陈楼一块先回去吧,我今夜就在这睡了。”宋温明看向两个丫环吩咐道。 “公主,”明月正要说叫宋温明好歹留一个人下来,流霜却立马攀着她的肩膀十分麻利地往外走,头也不回道:“我们这就回去,就留陈侍卫在这陪着吧。” 流霜拉着明月跑得飞快,宋温明于是回头看了看明缘,他立在树影中,一身如霜月色,落拓清朗,一眼望去,好似春风拂面一般叫人心旷神怡,他对上宋温明的目光,语气沉静,“我就在此处候着,不必管我。” “宋温明!看我给你拿了什么好东西!”????? 左芙抱着一个青白釉色的坛子,一路小跑着到了宋温明身边。 “咦,这人怎么还在?”她急着向宋温明炫耀手里的好东西,脚步不停,但从明缘身边跑过时,却还是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瞟了他一眼。这随意一撇竟叫她忘了动作,脚步生生停滞,呆呆地站在明缘身前,毫不掩饰地细细打量着他。 白日的时候匆匆一撇,瞧得不真切,只觉得这人气质出众。但如今靠近了这么一看,这侍卫长得也太好看了,容颜如玉,清朗出尘。别说宋长宁了,她现在都想把宋温明敲晕了然后将这侍卫绑走。 她现在有理由怀疑,宋长宁秋猎的时候并不是特意找宋温明麻烦,只是单纯地为色所迷。 “左芙,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 宋温明屈起手指,在藤椅的扶手上轻轻扣了三下,左芙恍然回过神来,撇了撇嘴,心道小气鬼,却还是巴巴地捧着那坛子凑了过来,“你瞧瞧,我从我爹书房里偷的,好东西!” 宋温明再回过头时,树下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左芙兴高采烈地介绍着自己的宝贝:“不知是什么酒,反正珍贵的很,七八十年才得这一小坛呢。” 坛子上的泥封甫一掀开,就闻到扑面而来的酒香,清透香醇,左芙一手把着那坛子轻轻晃了晃,琥珀色的液体在坛中荡漾,色泽清透。 她又不知从哪拿出两个瓷杯,一手扶着,从酒坛中泻出一线清流,归入杯中。倒入杯中的酒液要更加清亮透彻,摇摇晃晃的,还映着一轮满月。 宋温明端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酒香绵柔初入口时带着一股果香清甜,渐渐的,在嘴里化开后,那香味变得馥郁起来。流荡在唇齿间,温凉中带着一丝难察的辛辣,一口咽下,清冽肺腑,宋温明发出喟然一声清叹。再将杯盏放下时,还能感到嘴里醇厚的回甘,清新醇和,唇齿留香。 “怎么样,不错吧。” “酒倒是好酒,只是,你有没有想好,明日你爹要怎么打你?” “及时行乐,及时行乐。”左芙又斟满了酒杯,与宋温明碰了碰杯盏,仰头一口,颇为豪气。 天色如墨染,明月高悬,清风满院。 两人的话语声渐渐小了,盏杯相碰的脆声也没有了,只余风卷树叶的簌簌之声,斑驳清影满地摇曳。 明缘方才收到了玉简的传信,便出门去与符向川去交代了些事情,回来时,这两个人已经喝的晕头转向地倒在一边了。 桌子上酒盏横斜,院子里都浮动着一股酒香。宋温明枕在自己的一边手臂上,面色酡红,呼吸温浅。 他有些无奈,走近轻轻拍了拍宋温明的脸,温声道:“回屋去睡吧。” 宋温明被他叫醒,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一手抓着他的手臂,一双眼迷离朦胧,喃喃开口道:“你是谁?” “我们是不是……见过?”她才坐起来一句话的功夫,便又椅着他的手,软软地塌倒下来,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 他俯身将人捞起,准备把她抱进屋去,只是一只手才揽到宋温明肩上,她又搂了上来。 明缘只得顺势半蹲着,这样她才不必费力地长伸着手臂,而是将重量压在他肩上。 “我们肯定见过。”宋温明双手把着他的脖颈,拉拉扯扯地将他带到身前,带着酒气的呼吸洒到他脸上,他被烫得眼睫直颤。 然后那一双手又摸索着缠到他脸上来,在他脸上胡乱游走了一番之后,宋温明好像有些累了,便直接额头抵着额头,靠在了他的额头上。 她睡着了,喝醉了,就是这么个德行。明缘一动也不敢动,绷直了背任由她闹着。 “我想起来了,你是我的侍卫。” “她们都想找我讨要你。” “但我谁都不会给。” 她说完这一句,突然甜甜地笑了起来,脑袋一歪,发间的金步摇在空中颤了颤,然后带着热气的双唇就紧紧贴了上来…… 这时,半靠在桌子一边的左芙忽然翻了个身,一张脸转到了两人的方向,幽幽然睁开了眼,“你们在干嘛?” 她的声音瓮闷,但这会在明缘耳边响起,却如一声惊雷。 明缘虽被她陡然一声惊得眼皮一跳,但叫他此时推开宋温明,是绝无可能的。他虽是被动的那一个,猝不及防的就被宋温明欺身压了上来,但他适应地非常快。不过是呆愣了一息,接着便是很快就掌握了上风,甚至将一只手覆在了宋温明后颈上,将她压得更近了些。 左芙应当是以为自己在做梦,见没人理她,眼皮子一耷拉,又昏睡了过去。 “唔”宋温明双手抵在他胸前,发出些细碎的,喘不上气的呜咽,然后用力往前推搡着,才将自己从明缘怀里挣脱出来。 这会儿不仅脸色更红了,那股子红气还渐渐漫到了眼尾,耳尖,她整个人又热又烫,呼出的气灼热沉深。 “陈楼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轻薄本公主!” 宋温明长眉微拧,这声斥责从她嘴里说出来,又娇又软,实在是没有半点威慑力。 “明明是你自己先亲上来的。” “你胡说!” 明缘抬眼看着她,她眼睛里漫着迷迷蒙蒙的雾气,月光照在她身上,好像给人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清光。 那张小嘴一张,不是在说些颠倒黑白的话,就是冷不丁冒出几句戳人肺管子的言语,他突然起了些不太磊落的心思,于是覆在宋温明脖颈上的手掌稍稍一用力,宋温明便被带着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整个人落进明缘怀里。 “既然公主非得这么说,那我就轻薄给你看。” 话落,他便扣着怀里那副软绵绵的身子,俯身吻了上去。 宋温明无处着力,任由他掌控着,气息堵在胸口,喘不过气来,好像一块浮萍,随着水波飘飘摇摇。混沌之中,脑海间忽的闪过一道清明,她睁眼看着他,眼中有疑惑,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处,只是很快又被明缘扣着往下。 他的手覆在后脖,锁在腰间,脑中的晕闷如潮水席卷而来,思考不得,便干脆攀上了他的肩,这样至少不那么难受。 两人的衣衫摊开在地上,交覆在一处,随风轻卷,旖旎缱绻,宋温明天水碧色的水袖展开,罩在明缘玄色的衣袍上,绣鞋早已被蹬在了一边,一双脚踩在明缘的腿上,不安分地四下乱蹬着。 不知过了多久,明缘的后背,手心全是汗,风一吹,又冰又凉。担心她受寒,他终于抬起头来,怀里的人却已睡了过去,呼吸绵长轻柔,洒在他脖颈间就如鸿羽一般。 快到中秋了,这会的月亮如玉盘一般,莹润,温亮,圆满。他又低头吻在宋温明额头上,她额间那还剩两瓣的莲花印,和她的唇一样烫。 “本想再等等的啊。” 他清清淡淡的声音随着风散开,却难得有股缱绻缠绵之感。 翌日清晨,宋温明在左芙的控诉下被她一阵一阵地摇醒。 “你好没良心,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睡觉都不喊我。” “亏我还病着,你自己倒是知道回屋来睡觉,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宋温明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不明所以地看向左芙。 “呀,宋温明,你的口脂,怎么满脸都是,你后来是不是又背着我吃什么东西了?” 宋温明从床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腿还发着软,摸索着到了左芙的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冷不丁被自己吓了一跳。 只见镜子中的人,发髻松散,衣领拖坠,浅浅的口脂印迹在脸上四处散落,最要命的是,那嘴唇又红又肿。 她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遛一遛预收文《为师求你别卷了》 许幻竹是凌华宗清虚尊者座下最受器重的大弟子。 她天资卓越,惊才绝艳,年纪轻轻,一身本领令人望尘莫及,打遍四海九州,从无敌手。 年少成名,受师尊疼爱,受师弟尊敬,她也曾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天之娇女。 直到她只身入魔域焚山,为清虚取药,回来后,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原来在她没来凌华宗之前,清虚曾有过一个弟子。云瑶山大战,那人为他挡了致命一击,从此昏迷不醒。 她拖着一副残躯回来时,所有人围上来,只问了一句,是否取到了药? 没人关心她九死一生,满身是伤。 没人关心她丢了引以为傲的半生修为。 昔日悉心传她功法的师尊,危难险阻前,她一次次护在身后的师弟,此刻全部围着另一个人。 许幻竹这才明白,她努力半生,所求所谋,皆是一场空。有些人,生来就会被人捧在手里。 没意思。 真没意思。 于是她淌着一脸血,抬头问山下酒馆的老板:“老头,我记得你在九华山,还是个小掌门来着,能否匀我一口饭吃?” * 年少时,时霁?????是时家最受宠爱的孩子,是家人用心呵护的宝玉明珠。 少时突遭变故,受尽冷眼,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留仙坡与许幻竹初见,时霁受尽九道天罚,伤痕累累,满身泥泞。 一场大雨,冲掉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泥泞血泊中,许幻竹向他撑起一把伞,也罩住了他整段阴暗逼仄的岁月。 彼时,她是离华天最年轻的上神,高高在上,他是被灭了族的罪人,微如尘泥。 一百年后。 时霁咬着牙,一步一步,从荆棘台走向离华天,成为第一个从下九州走上天界的人。 仙界大比,光风霁月的少年所向披靡,剑尖所指,无人能挡。 此时,他是整个仙界风头无两的新起之秀,她是角落里小师门中被嫌弃的废物师尊。 看她高楼起,看她高楼塌。 举世无双的男子指着高台角落里眉眼倦怠,神游云外的女子,吐字如玉:“我要做她的徒弟。” 后来,废物师尊不止一次对时霁说:“你值得更好的人。” 少年眉眼清透,声如朗玉:“你就是最好的人。”第70章 清晨的街道上没什么人,安安静静的,偶尔听得见卖早饭的小摊贩的几声吆喝声。 “你昨日骑马过来骑得好好的,为什么今日非得同我一块坐轿子?” 从左府出来,宋温明便坐上了回公主府的轿子里。她偷偷瞟了一眼坐在身侧的人,他正靠在背后的窗框上,风卷着车帘子吹进来,扬起他耳侧的几根碎发。他就静静地闭着眼,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好像是没休息好。 “公主昨夜喝多了醉倒在院里,是我抱你进去的。” “所以呢?” “为了抱你,我伤口都裂开了。”他一双眼睛幽幽然睁开,眼尾往自己的肩上扫了扫,似是在提醒她,他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又为了抱她进屋伤口才又裂开。而现在不过是坐了坐她的马车,她竟然计较起来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装模作样的黯然自怜。 “我哪有这么重?”她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视线移到明缘的嘴唇上,他的嘴……好像也有些肿。 不知怎么的,她脑中居然闪过些少儿不宜的画面,面色突然像火烧一般,只感觉这轿子好像也有些透不过气。于是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撩开了车帘子。窗外些许风吹了进来,她才终于感觉好些了。 大概是路上人少,那赶马车的人驾着马车驶得飞快,所以急急停下时毫无征兆。随着骏马的一声嘶鸣,奔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宋温明本好好端坐着,一个脱力便撞进明缘的怀里。 他倒是稳如泰山,坐在那处如一尊大佛似的,一动不动。 车内的空间虽不小,但明缘怀里的空间却是小得很,宋温明攀着他的手,挣扎着起身,那马车又是一个急停,她再一次跌落下来。然后后脑勺被一只大手覆上,她整个人被他圈着,明缘还略带安抚意味地揉了揉她的头,哄小猫似的。 虽然很舒服,但她不会不承认的。 等车子行得稳了一些,最后终于在公主府停下时,他的声音便从宋温明头顶传来:“好了,没事了。” 她闻言飞快地坐了起来,毫不留恋,然后十分麻利地下了马车,一溜烟地跑回了房里。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令人叹服。 “今日宫里来人了?” 宋温明的寝屋中摆着几个箱子,她一进屋便看见明月和流霜在整理箱子里的东西。是一些衣食住行的用物,只是这个月的份额月初的时候就送过了,这会已经到月中了,怎么又送了一回。 “是陈总管送来的,说是快过中秋了,这是皇上额外给公主皇子们准备的。” 明月领着宋温明走到她们刚收拾好的东西边上,她突然撇见角落里摆着个不大的木盒子。是寻常的梨木材料,盒子外是一圈荷叶雕花的纹路。她不禁有些好奇,于是跨过屋子里七零八碎的杂物,走到那盒子前将它打开。 梨木盒子里头是一件羽扇豆蓝的群衫,她拎着衣裳的领子将它展开,只见蓝色的裙摆从她中落下,质地柔软丝滑。裙底绣着一圈枝叶繁密的淡色清荷,碧绿圆叶,清雅别致。与这蓝色印在一处,那几株荷花荷叶倒是如同从清水碧波中攀生出来的一般,又脱俗,又灵动。 只是,这好像不是她的尺码。 宋温明对着镜子比了比,她若穿上,可能会有些短。 流霜放下手中的活凑了过来,语气愤懑:“这该不会又是长宁公主不要了的,才送到这儿来吧。” “应当不是,这也不是宋长宁的尺码。”宋温明轻轻抚上裙摆上的荷花,突然笑了笑,语气轻快道:“明日中秋宴,就穿这件吧。” 当年的那个小宫女,她的母亲,舒荷,喜蓝色,喜荷花。 他竟然还记得。 * 中秋宴一直都是皇后操持,每年的宴席上,除了皇室的人,朝中一些有头有脸的大臣们也会带着自己的家眷受邀前来来参加。宴席上,大家聚在一处,饮些酒,吃些佳肴,赏些歌舞。 花好月圆,秋光无限,慕承天恩,月月年年。 往年的中秋宴,宋温明都在皇后宫里,那会要忧心的事儿太多,这样的宴席她从未期待过。不过这一次的中秋宴是她搬出皇宫之后,第一次参加的宴席,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松快感。 所以今日进宫赴宴,向着皇城宫门处出示她的公主令牌时,她心情颇好,还给了门口那两个侍卫一些赏钱。 宴席是在朝阳宫开设的,她熟门熟路,也不必人领着,从宫门口进来没多久就到了朝阳宫。她来的有些早,等宋温明入了座,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地进来。 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席下的人都陆陆续续坐满了,宁川帝也携着孙皇后入了首座。 跟在帝后身后的便是宋长宁,所有人都坐下了,万众瞩目的小公主才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宋温明虽不受宠,但长幼有序,她的位置还是排在宋长宁前头的。而宋长宁本可直接从门口进来,找到她自己的席位坐下,但她非要像只孔雀一般,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到皇后跟前撒了娇,才又沿着原路往回走。 一路上,宋长宁石榴色的裙摆拖拽摇曳,腰上挂着的几个环佩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发出清脆的声响。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娇艳的红唇,张扬明媚的气势,不可一世的骄傲,和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娇养着长大的那股盛气凌人和傲慢骄横。 有人羡慕她,有人嫉妒她,有人看她不过眼却又动不得她,她是云沅城最尊贵的公主,她无比享受这样万众瞩目的目光。 但宋温明不看她。 宋温明闲闲地理着裙裾上的褶皱,神态认真专注,方才宋长宁耀武扬威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两回,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 她实在是不明白,宋长宁在这云沅城中,地位尊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总要和她过不去。 宋长宁停在宋温明的桌案前。 她最讨厌她这样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无甚兴趣,清清淡淡,没有波澜的样子。她越是这样,她便越想激怒她,想看到她低头,看到她示弱,看到她硬得跟石板一样的骨头在她面前下折。 想到这里,宋长宁恶劣地笑了笑,从她桌前走过时,袖角一扫,便直接将她桌前的酒水打翻酒盏骨骨碌碌地翻着滚落,盏中的酒水洒出,打湿了宋温明的裙裾。 裙摆上的浅粉色的荷花被泼上几道显眼的水痕。一室的人纷纷又掉转了目光,看向了宋温明,他们大气都不敢出,就等着看戏。 朝阳宫中霎时落针可闻。 梁澹的位置与宋温明隔得不远,这边的响动他看得一清二楚,于是‘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眉头一皱就要开口说话。 “长姐,真是抱歉,你一声不吭地坐在这,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宋长宁先他一步开口。 明月俯身在宋温明身边替她擦着裙裾上的酒水,宋温明从明月手里拿过帕子,放在案台上,对着梁澹摇了摇头,这才抬头看向宋长宁,“没什么要紧的,清水出芙蓉嘛。” 众人闻言望向宋温明的裙裾,上头的水渍浅些了,倒的确显得那几朵荷花愈加清涟悦目,再看她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的神色,清丽素净的脸上,额间的两瓣莲花印在室内的灯火遥照中,好似闪着淡淡的光。 宋长宁画着精致妆容的一张小脸似有崩色。她天不亮就起来梳妆打扮,竟然被宋温明轻飘飘的一句‘清水出芙蓉’弄得有些下不来台。 “好了,长宁,下次小心些。”孙皇后终于开了口,语气中也并无半分责怪,只当是发生了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半点也没提到宋温明。 宋温明早就习以为常,所以衣裙也懒得下去换,等宫人换上新的?????酒盏之后,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重新放回了桌案上。 宋长宁气呼呼地扭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宁川帝往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掠得飞快,几乎没人注意到,除了坐在他身侧的人。 坐在主位的女人一只手在袖间悄然捏紧,那一张妆容整齐,端方持重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察的戾色来,不过她很快就平复了下来,依旧凤仪万千,雍容华贵。在宁川帝吩咐宴席开始之后,她朝着下方开口道:“寻常家宴,大家不必拘礼。” 一片片丝竹管弦声之中,跳着舞的宫娥水袖飞扬,台下众人觥筹交错,纷纷说着一些恭维盛赞之语。 宋长宁这会也有些兴致缺缺,她转头与身后一个穿着宫装的宫人低头耳语了几句,随即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退了席。 那宫人生的人高马大,身材魁梧,倒是不像宫人,像是长年习武之人。 这舞乐她欣赏不来,倒是不经意注意到了宋长宁那边的动静。 宋温明忽然想到,上次左芙说的宋长宁日日带在身边的新侍卫……要说这人是个侍卫,那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宋长宁连赴宫宴都要将人带着,想来当真是上心了。 她正好在这席间也呆的有些闷,这会宋长宁走了,她也不必担心有人再来找她麻烦,再加上左芙今日也没来,而前面的一阵阵嘈杂酒乐声听着颇为吵闹,她顿时有些坐不下去了,于是悄悄对着明月和流霜吩咐:“我想回去了,你们就在这等着,等散席了再走。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有些不舒服,出去透透气。” “公主,您一个人回去怎么能行,还是等散席了我和流霜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我去外头找陈楼,你们不用担心的。” 明月还想挽留,流霜却轻轻拽了拽她,“有陈侍卫在,不会有事的。”第71章 宴席上依旧是一副歌舞升平,喧嚣浮华的景象。席间的大人们忙着相互推杯换盏,或是欣赏舞乐,没什么人再往这边看。 而趁着明月和流霜拉扯的功夫,宋温明已闪身退了出去。 绕过朝阳宫里的雕梁画柱,她顺着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往下走,一声声的乐声、人声被渐渐拉远,消失在她身后。 宫里规矩多,他们进宫来赴宴的人只许带两个贴身婢女进去服侍。 而若是带了侍卫护院一类的,便只能先将人晾在殿外,等着主子们宴席完了才能一同回去。 时近戌时,天色已暗,宫里处处都点上了灯。不过殿外不比殿内,空旷沉寂,只能靠多燃几盏灯才有些隐约的光亮。 但好在今夜是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清辉遍地,月光与灯光相交照着,玉阶下的人影勉勉强强也能辨认出个大概。 宋温明的裙角在阶上散开,翩然翻动。 安静的殿外传来她的绣鞋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的踢踏声,声音急促,她仿佛有些心急。 她一边往下走着,还不忘抬着头往下扫了几圈,一眼便看到了一众黑压压的人群之中,站在角落里格格不入的身影。 他站在一盏宫灯后边,长身玉立,玄衣飘飘,分外显眼。 宋温明便继续步履不停地往下走,而明缘听到阶上的响动,抬眼见了她的身影,便也从角落里出来,往前去迎她。 “公主怎么就出来了?” 他停在长长的台阶下,看了看宋温明身后的宫殿,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而宋温明正好走完最后一阶,还浅浅地喘着气。 “我偷溜出来的,听说皇城外有灯会,我想去看看。” 宋温明踮着脚,稍稍拉近了一些距离,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说这句话时,她的气息依旧没喘匀,喷在他脖颈间,还带着桂花酒香。 她又从袖间掏出了一块绣帕,帕子里包着个圆鼓鼓的玩意儿,递到了明缘手里。 “这是什么?” “月饼,给你的。” 她早就听说民间的灯会很是热闹有趣,但以前在宫里,她从未有机会出去看过。 想到一会能去街上看灯会,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于是心情颇好地将月饼塞到明缘手里。 见他还呆呆地站着也不说话,就直接拉了明缘的袖子,两个人越过一众苦哈哈地站在原地等着的侍卫们,朝宫门外走去。 一路上,明缘承载着众人钦羡的目光,面上露几分志得意满的神色,这表情落在他们眼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 人比人,气死人啊。他们这些人,只能盼着自己的主子快些用完饭,好叫他们回头也能赶上两口家里的热饭。 明缘手里拿着那帕子,帕子里包着的月饼还是温温的,和她刚刚说话时洒在他耳边的热气一样,让人觉得心中熨帖、安宁,有暖流涌过。 他被她拉着往前走,从朝阳宫殿前的阶下走到皇城宫门,这几百步路,他希望永远没有尽头。 * 十五之夜,十里长街,灯火通明,空气中到处是热闹喜悦的气氛。 云沅城中,大街小巷上,满街都是琳琅满目的各式花灯,有栩栩如生的金鱼灯,玲珑剔透的宫灯,吉祥如意的荷花灯,沿街连起,如同一条长长的银龙,新颖别致,让人眼花缭乱。 到处都是提着灯四处赏玩的人,有父母带着小孩守在灯笼摊前扎兔子灯的,有三两好友一路边走边逛边畅谈的,也有年轻男女相携着漫步长街的。 宋温明虽是第一次逛灯会,但她脑海中想象的,跟眼前的画面如出一辙。 要说宋温明虽然见识少,但她看的话本子实在是数不胜数。在她看过的这些话本子里,可没哪个会不写灯会这样的场景的。 灯会邂逅,赠灯定情,共放莲灯,同赏烟花,这一来二去的,感情想不升温都难呐。 等等,刚刚那对男女的身影,好似有些眼熟啊。宋温明越过几个人跟着追了上去。 那姑娘也穿着一件榴色的长裙,再看身量和发髻的样式。 竟是宋长宁。 宋温明顿时来了兴趣,宋长宁哪次出行,不是前呼后拥的。如今怎么还学会如此低调了,这确实有些不像她的风格。 再说了,是何方神圣能得宋长宁的青睐,这样的热闹就带他一人在身边,还如此亲昵。 于是她又往前挤了挤,想瞧得更真切一些。 这会儿宋长宁正一双手挽在身边那人的手上,拉着他的手臂左右摇了摇,似是在撒娇。 而那男子终于也侧过脸来,偏头和她说了几句话,她顿时又喜笑颜开起来。 这一偏头,宋温明瞧得真真切切。这人正是席间那个扮作宫人,跟在宋长宁身边的侍卫。只是他现在换了一身常服,所以宋温明看了几眼才敢确定。 要说手挽着手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宋长宁爱撒娇,这样没分没寸的事情她也不是干不出来。 但下一刻,宋温明就感觉自己的脸被打得响亮。 满大街的人,宋长宁就揽着那侍卫的脖子,亲了上去。 那人似乎也呆住了,两只手上拿着各式吃食和小玩意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不动。 周围人来人往,但是大家对于这样的事情似乎都已见怪不怪,依旧自顾自地赏灯玩乐,神色泰然。 这反倒显得宋温明这一副遭雷劈了的模样比较显眼,活脱脱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以宋长宁的性子,她这样眼高于顶的人,怎会看上一个侍卫? 宋温虽明百思不得其解,但她没有过分纠结这个问题。 她在意的是,今晚既然让她抓到了宋长宁的小辫子,她就有办法叫宋长宁以后不敢再来招惹自己了。 想到即将要摆脱这个大麻烦,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 灯会人多,与宋温明走了几步便要被挤散。 明缘好不容易从后面挤了过来。这会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就瞧见宋长宁与身边的男子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忘情地亲吻。 他登时眉头一皱。 方才过来的路上,宋温明与他说过,宋长宁先溜了,她才也提早溜了出来。 她还说宋长宁最近好像得了个侍卫,十分看重,大概不会再来打他的主意。 所以前面那人也是个侍卫。 他顿时有种被人抢了剧本的感觉。 他都只能趁宋温明醉了在府里与她偷偷亲,同样是侍卫,那人怎么就那么好的运气。 宋温明有些兴奋地拍了拍明缘的手,一张小脸泛着浅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明晃晃的小算计,她嘱咐道:“我去找她,你就远远地跟在我后边,不要露面。” 她着重强调了一下‘不要露面’。 说完便脚下生风一般,往宋长宁的方向赶了过去。 让他不要露面的意思是,怕宋长宁又看上他? 行吧,宋温明护食得紧,那就不要露面。 他找了个能看到宋温明的小角落,将怀里的月饼掏了出来。 饼皮饱满,莲蓉蛋黄的芯子在口中化开,又细腻又绵软。 而月饼的甜味,从舌尖滑下,然后?????蔓延开来,有一种神奇的,春风化雨一般的治愈力量。 江楠溪说得对,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糕点呢? 他吃得又慢又斯文,脸上还带着笑,将过路的小孩都馋哭了。 这得是多好吃的月饼,才能让人吃得这样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呀。 “咳咳!” 另一边,宋温明一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将脸凑到了这对小鸳鸯跟前。 花前月下,灯光流转之中,少男少女忘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身边却响起一道突兀的咳嗽声。 宋长宁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就一把将身前的人推开。 回过头来一见来人是宋温明,竟有些心虚,便开始语无伦次道:“你……你敢跟踪我?” 这时几人边上竟渐渐围了些人,小鸳鸯亲嘴他们当然是见怪不怪。 但若是什么二女争一夫,或是什么惊险刺激的抓奸戏码,那这灯会就算是不逛了,也要停下来看一看的。 “我都看见了。” 你不必装。 宋温明一双眼睛带着审视,开始上下打量着站在身边的小侍卫。 这人虽看着有些呆头呆脑,但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眉眼清俊秀气,身材高大魁梧,皮肤是健康的麦色,这给他平添了些踏实可靠的感觉。 他似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此时红着脸站在一旁,不敢抬头。 没想到宋长宁喜欢的是这种类型。 “你想干什么?” 宋长宁张开双手,横拦在小侍卫面前,不许她再盯着他看。 她这动作倒像是证实了围观群众的猜想一般,活脱脱一幕二女争一夫的好戏。 人群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些看热闹的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将这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宋温明抬眼看向了一旁的酒楼,一只手轻轻拍在宋长宁的肩上,眼中有威胁,语气却温柔。 “妹妹啊,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罢便喊了声借过,大摇大摆地从人群中撤了出去。 这几步路倒是走出了一副‘正宫’的气势。 那被宋长宁挡在身后的小侍卫这时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公主,外面人多,进去吧。” 宋长宁虽面上不快,但也知道继续在外面站着只会被人看热闹,于是只能带着人跟了上去。 居然是姐妹,两姐妹共抢一夫,更劲爆了。 只可惜三个人都走了,那一群看热闹的只能纷纷散开,继续逛街去了。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长宁和侍卫在街上忘情接吻 明缘:我酸了,我也想在大街上亲嘴 算了,吃月饼吧。第72章 灯会上一场大戏随着几位当事人的先后离开落下幕来。街上仍然是一派热闹熙攘,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一段小插曲。 今日热闹,酒楼酒肆里灯烛相照,人声鼎沸,也比往常还要喧嚣。 三层的雅间内,宋温明只叫了一盏茶。 她落座后没多久,便有人跟着推门而来。 宋长宁艳丽的衣裙从雅间的门槛上扫过,气势汹汹。 “渴了吧。” 宋温明坐在房里的一把大椅上,见人来了,十分熟练地斟了一杯茶,且颇为善解人意地递了上去。 宋长宁将茶盏接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茶水溅了满桌,不耐烦道:“少在这里假惺惺,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似乎预料到了宋长宁的粗鲁动作,在她摔盏前先一步拉远了椅子,这才幸免于难。 “你以后少来招惹我,你的事,我便一个字也不会说。” 宋温明耸了耸肩,这一句说得十分坦荡。 “就这样?” 她语气中带着些不敢置信。 宋长宁自己也清楚,平日里只要她闲下来,三不五时的,总要给宋温明找事。 所以刚刚一路上来,她心中十分忐忑,生怕宋温明为了报复她,便抓着她的把柄,将这件事捅了出去。 但她万万没想到,宋温明的要求竟这么简单。 这反而让她无端生出些许挫败来,她将宋温明当做敌人对付了这么久。 可宋温明她好像,从来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她抓着袖子,站在原地,有些难堪。 “就这样。” 宋温明又斟了一盏茶。 这一回她再递过去时,宋长宁倒是犹疑着接了过来,闷头抿了一口。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宋温明起身,下巴点了点桌上的一壶茶水,颇有些讨人嫌的添了一句:“茶钱你付。” 然后脚下一动,就朝着门口走去。 “宋温明。”宋长宁突然开口叫住她。 “你是不是想不通,我有父母疼爱,兄长关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非要找你这个不受宠的人的麻烦?” 宋温明脚步停住,没再继续往外走。 她的确想不通。 老实说,这个问题困扰了她许多年,若是没有宋长宁的刁难,她的日子应该好过许多。 “你十八岁那年,向父皇讨要公主府。你才说了没几日,父皇就建好了公主府让你搬了进去,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府邸是以前修给某个大臣的,只是他后来告老还乡,就闲置了,这才让我住了进去。” 她生辰那日,向宁川帝讨要公主府,她原以为要过许久才能搬进去。 可是只等了七日,因为太开心了,所以那个数字,她记得很清楚。 她当时无比感谢那位大臣,多亏他用不上那宅子,才叫她捡了便宜。 “不是”,宋长宁摇了摇头,“那府邸本来就是修给你的,从你十六岁时便开始修了。” 宋温明看向她,眼中有疑惑。 但宋长宁没理会她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那你知道你被丢在我母后那儿这么多年,为何父皇从未管过你,也从未问过你一句?” “自然是不在意,也不喜欢我。” 她早有自知之明,也以为自己并不在意。 但当着宋长宁的面说出这些话时,声音中依然带着一番隐忍压抑后的轻颤。她继续看向宋长宁,看见宋长宁脸上露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的,哀怨的神情,倒像是比她还要痛苦。 “你错了,他是怕,怕他越是管你,问你,疼你,我母后就越是恨你,越想杀了你。他醉酒时曾与我说过,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你是最像他的孩子。他想疼你,却不敢疼你,他有好几次拉着我的手,喊的却是你的名字。” 宋长宁直直地盯着她,眼中闪过的情绪复杂。 她低头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说出了那句她从不敢承认的话,“我嫉妒你。” 等再抬起头时,转瞬又恢复了那副高傲娇蛮,不可一世的样子。 这一番对谈,宋温明受到的冲击颇大,她垂着眼眸站在原地,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自己的衣袖。袖口的内衬有不规则的凸起,她掀着袖子慢慢往外翻,动作迟缓,袖间一小行蓝色绣线绣的小字映入眼帘。 “皎皎明月夜,新绿转春温。” 是她出生的日子,桃月的月中,一个春日的明月夜。 蓝色的小字印在蓝色的布料上,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要说心中完全没有波澜,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么多年,她都独自走过来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比起她自己,她更在意的是,舒荷在宁川帝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等宋长宁离开后,她才慢吞吞出了酒楼。 刚走到街上便见明缘踏着月色迎了上来。他好像等了很久,靠近的时候,扑面而来带着一阵室外的冷气。 “公主不是说还没逛过灯会?我们去前面看看。” 明缘注意到,宋温明从酒楼里出来之后,兴致就不太高,蔫蔫耷耷的。他便揽着她的肩就将人带着往前面人多的地方挤。 这会正是热闹的时候,这个时辰开始猜灯谜了,所以许多人都往这边的街道走着,前呼后拥,人声鼎沸,场面十分热烈。 宋温明停在一个摊子前,许多人围在这儿猜灯谜,赢彩头。 她个子小,撇下明缘,自己挤到了前头去。 人群里有个蓝衣公子,答对了好几道灯谜,引得众人一阵阵的喝彩。 “一只黑狗,不叫不吼。”那老板从挂着彩灯上又取下一盏,彩灯翻转,灯面上的字转入众人眼帘。 “是‘默’字。” 老板话音刚落,那公子未加思索,答得行云流水。 宋温明也跟着其他人一起拍了拍掌。 这是他答对的第十道题,按照规矩,他能拿到老板摊子上,最精致,最好看的那只鲤鱼灯。 老板取下鱼灯,鱼尾随着被取下的动作轻巧地摇摆着,活灵活现,好似一条真鱼。烛光从彩色的宣纸中透出,更显莹润可爱。那鱼摇着脑袋,停在宋温明眼前。 “这灯送予姑娘,花灯配佳人。不知是否有幸与姑娘一同逛逛。” 宋温明抬头,那蓝衣公子举着鱼灯,邀她同游。 两人皆着蓝色,在人群中又同样气质出众,且一个文采斐然,一个清丽温婉,这么一看,倒也相配。周围看热闹的纷纷便催着她收?????下灯,连那老板也是一脸欣慰地看着两人,似乎在为自己今日成就一段良缘而感动。 “抱歉,她有约了。” 人群里冒出一道生硬冰冷的声音,将眼前这温柔缱绻的气氛击得稀碎。 明缘被隔在人群的尾端,但因为他这突兀的一声,众人都纷纷闪身回过头去看他,这倒是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于是他终于从后面挤了过来。 他走到宋温明身边,一把牵起她的手,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姑娘,公子,等等”,那蓝衣公子追了上来,语气抱歉,“刚刚是在下冒犯了,那这灯便当是赔礼,祝二位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有礼有节,进退有度,小蓝赢得了一众人赞赏叫好的声音。 “多谢公子。”宋温明笑着接过,然后一只手在明缘的手中掐了掐,他才十分勉强地回过头说了一句多谢,然后继续拉着人往外走。 “这里人太多,公主抓紧我的手,不要放开。” “好。”宋温明轻摇着手上的鱼灯,玩得不亦乐乎。 他有些怀疑她究竟也没有听清楚他方才在讲什么,罢了,这人缺心眼,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 于是幽幽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宋温明当然听清楚了。 等他一脸无奈地转过去之后,宋温明落在鱼灯上的视线便转到他脸上。 他侧脸的线条凌厉,脖子下那根汩汩跳动着的经脉在月光下透着莹润诱人的颜色。 她的手又痒了。 但一只手举着鱼灯,一只手被他抓着,她腾不出手来摸他的脖子,于是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陈楼,我们去买几个莲花灯吧,我看到好多人在河边放那个。” 这一会儿,河边放灯的人倒是不多,两人走近便见一个大爷在桥头支了个小摊子,摊子上摆着一大串莲花灯。 买了两朵莲花灯,宋温明便将鱼灯丢给了陈楼,自己一手端着一朵,越过他先一步蹲到河边。 满河莲灯流淌,漾出一圈圈碧波,岸边传来一阵阵游客的嬉闹声。 她学着河对岸一个女子的样子,将灯托着放到水里,然后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等她睁眼时,明缘已经坐在了身侧。 “你也放一个。” 她拿起另一个莲灯递给他,鱼灯映地她的脸都泛起轻柔的酡色,水眸盈润,花颜胜雪。 他接过,捏着莲灯的一角,轻轻推入水中。 “陈楼”,她突然喊他,他回过头去,便听到她继续说:“我发现我除了知道你叫什么之外,其实对你一无所知。而且你这个名字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吧。” “那公主还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是哪里人,住在何处,家中有几口人,父母是否健在,今年多大了?” 她伸手拨开横在两人之间的灯笼,问得颇为认真。 “公主问得这么细致,难不成是想嫁给我?”他挑了挑眉,眼中带笑,倒有几分翩翩公子的风流气。 月色映在他眼中,灯笼明黄色的烛火光也摇曳着跃到他眉骨上,好看的不像真人。 宋温明不禁暗叹一声:美色误人呐。第73章 河岸种了两排桂树,风带着桂花落到水面上,漾开一层层浅浅的涟漪。 他是哪里人,家住何处,家中几口,父母是否健在。 宋温明问得这些问题,他一个都答不出。 便扯了些不甚相干的闲话。只是宋温明岂会听不出。 她松开了按在鱼灯上的手指,于是那灯借着惯性又十分轻巧灵活地弹了回来,在两人中间来回晃荡着。 明缘听见她轻嗤了一声,不再理他,低头玩起水来。 “以后一字不落的,都会告诉你。” 他说完这句,耳边传来一道巨响,天幕突然绽开几束烟花。岸边也传来惊呼声,在这场热烈盛大的烟火中,大家都十分默契地不再说话,抬头欣赏起来。 纷繁嘈杂的声音灌入耳中,宋温明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他摇了摇头,替她捂住耳朵,不再说话,也抬头去看起了烟花。 烟火绚丽,水天焕彩。只是热闹喧嚣过后,终将归于平静。 两人放的莲灯也渐渐飘远了,顺着水流往下,再也瞧不见踪影。 “夜深了,有些凉,我们回去吧。” 明缘站起身,伸手将宋温明拉起,拉起后便再没放开。又带着她穿过来时的街道,往回走。 他的手很大,完完全全的能将宋温明的手罩住,被他握着,有种分外安心的感觉。 沿着原路回去,便又要经过人最多的那条主街,主街上的人潮还未退散,依旧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的困难景象。两人于是在这主街里挤了许久,废了好些力气才出来。 好不容易才出来,宋温明突然停在原地不走了。 明缘拉不动人,治好回过头去看她。 只见她蓝色裙摆下此时只剩一双白色的罗袜,一双绣鞋不翼而飞。显然是刚刚被人给踩掉的。 她还左脚累着右脚,右脚踩着左脚地想遮一遮,奈何今日这裙子的裙摆本就不长,所以根本什么也盖不住。 她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己的双脚,实在是有些想不通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好歹也是个公主,在大街上被人踩掉了一双鞋,实在是有些丢人。 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其实有些好笑。 明缘松开她的手,挽了挽袍角,在宋温明跟前蹲下身来。还没来得及问她要不要上来,便感觉背上一重。 她倒是十分不客气地爬了上来。他顺势揽起她的双腿,背离人群,继续往公主府的方向走着。 “陈楼,你来公主府这几日,开心吗?”宋温明举着鱼灯,在他头顶上晃来晃去。 “那公主呢,我来的这几日,你开心吗?” 明缘背着人,肩背上使着劲,这会又与她说话,脖子好像也在用劲。他微微偏过头时,喉结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上下滑动。宋温明终于如愿以偿地将手摸了上去,顺带发出了一声十分满足的长叹。然后凑到他耳边用着气音,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很开心。” 耳廓被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擦过,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为什么总喜欢摸我的脖子?” 这一回他连‘公主’也懒得喊了,气急败坏,语无伦次。 “好玩啊。” 宋温明答得坦荡,一边说着,双腿还不住地四下晃动,仿佛的确将那当做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明缘伸手按住了她,警告道:“下次不要这么玩。” “为什么?” “容易引火烧身。” “哪里有火?” 问得一派天真。 真不愧是宋温明。 “你别问了!” 恼羞成怒。 夜色深深,城中四处飘着桂花的香气。越往回走,越感到身后的嘈杂喧嚣被渐渐抛在脑后,最后被揉进风里,轻飘飘地就被吹走了。 公主府的人全被宋温明遣回家中过节去了,从宫里出来之后,宋温明也嘱咐过明月和流霜,叫她们到时候回家去看看父母,明日再来公主府就好。 所以两人回来时,府里静悄悄的。他们虽为宋温明留着几盏灯,但没有人声,还是显得有些冷清。 明缘背着宋温明回了她的寝屋,随意地就将鱼灯插在了床尾的横排上。那排上的空隙倒是意外地与鱼灯的棍子十分契合,那鱼灯被插得稳稳的。 宋温明坐在床榻上,袜子上除了深深浅浅的黑色脚印还粘上了一些泥土污渍,她曲起双腿,褪了脚上罗袜,露出一双粉白的小脚来。 明缘面色一怔,随即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一本正经地盯着身侧的幔帐看了起来。帐幔上垂着一个小小的银铃铛,他伸手轻轻拨了拨,那铃铛跟着左右晃动,发出一声声脆响。 “你怀里揣着什么?” 宋温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指了指他怀里露出来的一小截佛珠,好奇地问道。 他将珠子一把塞了回去,“没什么。” 这副神情倒是不像没什么的样子,他越是这样藏着掖着,宋温明越是来了兴趣。于是从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哦”,然后手下却不停,一只手直冲冲地往他刚刚塞珠子的地方摸了过去。 但他早有预料,闪身往边上一退,她顿时扑了个空。 一次不成,更加激起了她的好奇,她干脆抓着明缘的手腕,爬了起来,裙角一翻,就坐了上去。 “你快下来!” 他扣着她的肩膀想把人甩下去,她这一边却趁他推搡的功夫眼疾手快地从他怀里将珠子掏了出来。 她拿着那串佛珠,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想看清楚珠子上的小字。 但烛火在她背后,她此时背着光,实在看不清楚。 “这是什么?” 宋温明眼睛都看得有些酸胀,终于不再纠结上面的字了。 她把着这串珠子,将它绕在了手腕上,刚好能绕上两圈,只是抬手的时候老要往下掉。 “是佛珠。” 他语气无奈,便仍由她拿着,不再去和她争抢,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气势。 “那你带着这个做?????什么?” “清心禁欲用的。” “为什么要禁欲,人本就该有七情六欲啊。”她抬眼看向他,语气天真。 宋温明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她将滑落到肘间的珠子捋了上去,然后双手交叉着楼到他脖子上。 一双手腕松松地垂着,所以腕上的佛珠也跟着垂下,搭在他后颈上,又冰又凉。 “你想干什么?”他突然有些头皮发麻,宋温明比他想象中的,胆子还要大许多。 今日入宫前,他想起宋温明酒量不太好,还特意嘱咐了流霜几句,让她在宴上看着点她,不要让她喝太多酒。 流霜回他:“我们公主酒量一直好得很,许多男子都喝不过她呢,您是不是搞错了?” “‘好得很’是多好?” “就是从未见她喝醉过。” 在朝阳宫外等着的时候,他脑中一直想着,会不会那日她其实没有喝醉…… 宋温明低头往下扫了一眼,眼中带笑,凑到他的耳边,开始回答他刚刚问的那句‘你想干什么?’ 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我想帮你解欲。” 一股子清甜的果子酒的酒味从耳边逸散到鼻尖,她不知在朝阳宫里又喝了多少酒。 流霜说得没错,她的酒量果然很好。 她那日压根就没醉。 他堂堂佛尊,竟叫一个小姑娘骗的团团转。 等等,宋温明刚刚在说什么? 明缘这会突然反应过来,一脸震惊地望向她。 她这边开始将双手从他肩上撤了下来,俨然已经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 彼时他还尚有定力忍着,直到她一双手摸索着往下,然后轻轻收紧时,简直惊得他眉头一跳。 她分明也生涩不堪,一双手覆上去时,还带着一丝犹疑和捉弄。 但这动作实在令人抓狂。 他抓住她覆在那处的小手,语气喑哑晦涩:“你上哪学的这些?” “书啊,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还一本正经地念起诗来。 明缘简直无语,肯定又是从那堆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上看来的。等哪日,他一定要一把火给她都烧了,叫她再学得这般没有分寸。 更没有分寸的事情还在后头。 宋温明念完诗,还十分贴心地加大了力度。 看见他皱着眉头颇难忍耐的样子,看见他逐渐幽暗的眼色,听见他从喉间溢出的一丝闷声轻响。 她又想使坏,便笑着凑到他耳边问:“你为什么不叫出来?” 简直是不知死活。 随着宋温明的一声惊呼,她蓝色的裙裾缎面被抖开,缎面上的荷花绣样一朵朵地轻颤。 事情变得有些难以控制了,她此时才开始后怕,连连道歉求饶。 只是那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娇声示弱和讨好无异于火上浇油。 他抱着她坐起又躺下,反反复复。 她无处着力。 她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花了。 看床尾那盏鱼灯都在打晃。 寝床上的白色帐幔被绳子高高束起,四个角上头都缀着一块小铃铛,宋温明的肩头一下一下地打上那垂在空中的银铃铛上,发出清凌凌的脆响。 伴着这铃铛声的,还有她细细碎碎的哭声,只是那声音还没来得及完整发出来,便被堵了回去,最终化作越来越大的铃铛音,在寂静的公主府中,响了一整夜。 她哭得眼睛都肿了,他本该早点放过她的,可就是不够。 且宋温明这人稍稍得了便宜就顺着杆子爬,又是拱火又是挑衅,惯不会看人脸色。 他非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但宋温明不服输,即便是嗓子都哭哑了,她还要对着他问出那句“你为什么不叫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公主还有心情关心我,看来是我没叫公主满意了?” “你们当侍卫的,身体都这般好?” “专心点。” 那铃铛声又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宋温明:睡觉是我装的,醉酒是我装的,女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陈楼:我堂堂佛尊…… 宋温明:还想来吗? 陈楼:想……第74章 夜幕与中秋的喧闹浮华一同褪去,天色渐渐明亮。 清晨的鸟鸣声婉转悠扬,阳光划破晨间的薄雾,柔柔地罩在公主府的屋檐上。 公主府的寝屋里,宋温明神色恹恹地靠在软塌上,手里拿着一只帕子,有气无力地擦拭着还缓缓淌着水的头发。 流霜从屋外走近,衣襟上还带着外头的一些寒气,宋温明只觉背后一凉。 那丫头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帮着轻轻擦了起来。 “公主怎么一大清早的起来洗浴啊。” “有些不舒服。”她答得软绵绵的。 见她疲累,流霜不再说话,静静地替宋温明擦着头发。 屋里的暖香熏着,鸦色的长发从肩后垂下,一只指骨分明的大手拿着方帕,在她发间穿梭。背后擦拭的动作耐心轻柔,她一下一下地往下耷拉着眼皮,头也不受控制地后仰。那带着些湿气的手一下拢到她脖子上,宋温明便干脆整个人卸了力气,直直窝在那手掌中。 那手掌虽带着些微的湿气,但掌心温暖,覆在她脖颈间,安稳有力。 “我就知道是你。”她闭着眼,语气肯定。 明缘将帕子随手搭在软塌上,托着宋温明的脖子俯身将人抱了起来。 她实在是没什么力气,软踏踏地耷拉着。被他抱着时就像一只没有骨头的小猫,靠在他怀里,发出清浅的微弱呼吸。 床榻上果然还是比堂里那软塌舒服,宋温明整个人窝在被窝里,发出一道心满意足的轻声喟叹。 明缘掖了掖她的被角,坐在床榻边上。 见她闭着眼要睡,又不想她睡,想和她说话,想听她撒娇,想抱着她。 于是他又低头凑了上去,一只手挠了挠她的下巴,跟逗猫似的。 “你干嘛。”宋温明抓着他的手,不让他乱动。 “昨日听流霜说,你酒量很好。可为何上次在左府,竟醉得那般不省人事?” 他回握住她的手,床榻上满是宋温明的气息,特别是刚洗完的头发,有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像是空谷幽兰一般的清雅远淡的味道。 他想,现在自己的手心肯定也染满了这股味道。 宋温明闭着眼,没搭理他。 倒是将脸往前拱了拱,压在他手上,软软滑滑的,好似在撒娇。 但她其实是想叫他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他却没眼色地又继续说:“所以你是装的?” 明缘的气息喷在她耳边,微微上扬的语调像钩子般,带着一丝捉弄和撩拨。 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 宋温明发现,他这样平时冷言冷语,不苟言笑的人,做起这种与他人设十分不符的事情来,却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好像是冰山融化,露出它本来的那抹春意盎然的山色来,反倒更加引人深陷。 她本不想承认,他的手在她脸下翻转过来,蹭到她下巴上,又开始挠她。 宋温明于是十分无奈地吐出一口气,朱唇轻启:“是装的。” 不得不承认,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她就完完全全被眼前这个小侍卫吸引了。 他忽冷忽热,忽远忽近的态度让她捉摸不定,想好好和他相处吧,又怕把人吓走。 便借着醉酒的名头将人抱了抱,摸了摸,亲了亲。 想到这里,宋温明怎么觉得自己好像那不正经的富家公子,披着一张羊皮调戏良家女子。 不禁老脸一红。 却还要装作没什么所谓的样子,闭着眼纹丝不动,维持自己高贵典雅的公主形象。 “那次使唤我去买东西,你也是在装睡吧。” “宋温明,你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他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便是闭着眼睛,也能猜想到他此时的表情。 得寸进尺。 宋温明顿时觉得有些气闷,一双眼睁开,对上他的视线。 他眼中有细碎的光影摇曳,像一抹落入月色落入泉流清涧。 孤松岩岩,玉山巍巍,郎艳独绝,举世无双。 空山竹影萧萧,山岚云烟杳杳,不及他看向宋温明的这一眼。 “嗯,也是装的。”宋温明为自己一瞬的失神感到有些挂不住脸,便撑着床沿慢慢坐起来,好似答得十分理直气壮。 但再怎么假装强硬,仍有些中气不足。 于是听见某人低低沉沉的一道轻笑。 那笑声落到她耳中,好似将她拿捏住了一般。 宋温明可不能接受自己落了下风。 只见她眉头那么轻轻一挑,然后状似闲闲懒懒地扯着明缘的袖子,将他往前带。 明缘的脸停在她唇边,两人气息交融。 她嘴唇上并未涂什么口脂,却娇艳如花:“那又怎样?你不喜欢?不想再来?” 宋温明月白色的寝衣松松地搭着,领口处的一大片肌肤就直剌剌地打在外面,像一块纤尘不染的白瓷。 靠近时,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他脑子顿时‘嗡’的一下。 再来?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亲吻还是别的什么,没再说话,耳廓上浮起一抹绯红。 见他还垂着眸一副一本正经,认真思索的模样,宋温明轻嗤了一声,一只手无?????情地松开,娇斥道:“你想得美!”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想岔了,被宋温明斥得不敢应声。 但若真叫他说说想不想,他自然是想的…… “喂,你又在想什么?” 宋温明看着他低着头,耳尖上的红色渐渐漫到脸上,简直忍无可忍,拿起背后的枕头就朝他仰面砸了过去。 他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一本正经道:“我在想,今日天气好,一会带你出去转转。” “你不是喜欢吃天香楼的菜吗,流霜说最近天香楼还请了说书的来,你肯定喜欢。” “我们吃完饭再去城西逛逛花街,或是沿着里河往下走走,吹吹河风。” “明日还可以坐马车去青山放风筝,你这几日总是瘫着,该去活动活动。” “听说山上的清风寺风景也不错。” 想起上一世在渔岛的时候,那时江楠溪与他刚搬去渔阳。 在道闻送的小院里,明月清风,树影鸟鸣,他们说好要一起逛早市,一起逛花市,一起做饭,一起踏青…… 最后竟是一件也没做成。 他心中不免遗憾,恨不得现在就将宋温明从床上捞起来,将前世那些遗憾一一落实。 再看宋温明,倒是被他这几句话说的,眼皮子直耷拉。 “你休息一会,就起来和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你何时变得如此缠人?” 明缘从来不是个话多的人,在宋温明印象里,他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 今日竟一反常态,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听得她有些困。 “宋温明。”他不依不饶地贴上来。 宋温明? ! “陈楼,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直呼本公主的名讳了?” 小小侍卫,恃宠而骄。 “可我昨夜也是这么喊你的,你那时怎么不说我?” 他说到‘昨夜’两个字的时候,语调轻缓缱绻,让人遐想连篇。 昨夜宋温明将他惹急了眼,他的确气急败坏地,连名带姓地,喊了她许多回。 她顿时语塞,脸色发红。 于是拉起身下的被子,缓缓挪了下去,不太想再搭理他。 “你先休息,我晚点来叫你。” 他一只手抚到她头上,指尖压着她松软的长发,轻轻揉了揉,才终于离开了床榻。 “真粘人。” 宋温明闭眼叨了一句,然后将被子拉过头顶,在被窝里拱成一团。 那一团拱起似乎还在窸窸窣窣地抖动着。 接着便听见从床榻上传来的细细碎碎的笑声。 那声音伴着明缘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宋温明的寝殿里。 傍晚,天边流霞四散,落日熔金。 宋温明被明缘从睡梦中拉醒,迷迷糊糊地跟着来了天香楼。 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一道雅间落了座,这一处的视野极开阔,能看到从城门过来的那条主干路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热闹情景。 这个位子很难定。 台下是个掩着面弹琵琶的姑娘。 琵琶声低低切切,如珠玉落盘,洋洋盈耳。 特别是伴着晚间的微风和流光溢彩的霞色,再看楼下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悠然自得的过路行人,宋温明接过明缘递来的一盏温茶,一口下去,只觉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看在他这么用心的份上,她终于不再埋怨清梦被搅扰,也跟着享受起这难得的悠闲时光来。 宋温明虽然搬入公主府已有小半年了,但如今日这般无所顾忌,悠然自得的时候,却是不多的。 与贵女小姐们共宴时,她要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份,下了宴席活动,又要防着宋长宁来找茬。 本着低调做人,低调行事的原则,即便是终于离开皇宫,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她也很少独自出门。 不过如今宋长宁终于不会来烦她了,那么往后像这样的时光,应当还有许多吧? 她看着眼前轻声嘱咐店小二的男子,他偏着头,细声细语的样子实在少见。 琵琶女翠袖轻扫,乐声悠扬,这声音传到耳中,她心中有一块地方忽然变得软塌塌的。 “你在对面坐的好好的,凑到我这来做什么?” 只是宋温明眼中的温馨画面还没持续多久,身边的长凳倏然一重,明缘突然从对面坐了过来。 “那边离你太远了。”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宋温明的碗筷,为她夹了些已经端上来的小菜,又继续道:“你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先随便吃点?” 这叫随便吃点? 碗都被你堆满了。 宋温明缓缓接过,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糖藕往嘴里塞。 她才夹起一块,明缘又往碗里补了一块。 …… 这时楼下有一群人赶马而来,马蹄声响亮,响彻整条街道。 街边的行人见状纷纷让开了一条路来。第75章 天奉地势广博,物种丰富,特别是果蔬粮食一类的作物品种齐全繁多。 可是有些资源天奉十分稀缺。 若是别的什么东西,缺便缺了。 但偏偏缺的是炼制兵器的玄铁,这一直是宁川帝的一块心病。 多年来,他一直命人在各地勘探开采,却一无所获。 外邦春北一族,盛产玄铁。因为丰富的铁矿资源,他们连年来饱受战火纷扰。 于是为了寻求庇佑,前几年便开始转向天奉投诚,每年进献矿石原料,只求天奉庇护一族平安。 宋温明椅着窗沿,往下看去。 那一群人从城门外赶马而来。 领头的两个高眉大眼,身上穿着红蓝相间的异域服饰,在马背上昂首挺胸的,十分神气。 奇怪,他们这次怎么是空着手来的。 往年春北的使者进宫时,宋温明见过两回。都是一队人马拖着十余个大箱子,还是用骆驼拉着过来的。那场面壮观浩大,宫人们前前后后拖了十余趟才将东西搬走。 而这一次,统共才来了这么几个人,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失神之间,唇瓣碰上一个温温软软的东西,她惊得立马回头,只见明缘夹着一只晶莹剔透的水晶包直直地往她嘴边送。 “张嘴。” 她顿时失语,无奈道:“我自己会吃。” 话虽是这么说,但宋温明还是十分听话的张嘴咬了一口。 里面包的是虾仁,一口下去,鲜香可口,爽弹顺滑。 她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赞道:“好吃。” 明缘闻言又将剩下的一半递了过来,他手下不停,不过一会儿,她便将一笼包子吃了个精光,并且还吃了许多菜。 最后终于抚着肚子对他连连摆手,“吃不下了,你让我歇会儿。” “你再吃点,那说书的还要一会才来。” “不吃了不吃了,你快告诉我下一个项目是什么,我们逛完了赶紧回去,我现在只想躺着。” 宋温明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又是拱又是蹭,他终于放下了筷子,含笑道:“去逛花市。” 那便下次再来听书。 他在心中暗暗记下,然后拉着宋温明出了天香楼。 花市在城西,两人从天香楼出来,相携着慢慢往前走,就如同饭后出门散步的小夫妻一般。 这会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轮明月悄悄挂上了树梢。 两人一步步往前,身后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相互依伴着的影子。 从花市的入口往里走,还未走进,便闻到空气中交杂着各种花香。 前方也传来卖花人的一声声叫喊。 这个时节,花市里卖的最多的还是菊花和桂花。 桂花花香馥郁,菊花品类繁多,色彩丰富,穿行其中,只觉眼花缭乱,芳香满鼻。 “好香啊。”宋温明停在一株株花草前,俯身凑近轻闻。 “买些回去放着?”明缘将她顺着脸颊落下的一缕黑发撩起。 “这些家里都有。” 宋温明对于小侍卫这般铺张浪费的精神表示十分鄙夷。 府里明明就有那么大一棵桂树,那花都落不过来,便是每天折几支,大概折到入冬都还绰绰有余。 再说菊花,宁川帝好菊,中秋宴前夕,宫里送东西来的时候,也带着送了好些菊花,品相比花市里的还是要好许多的。 也许是外面人多,宋温明说的是‘家里都有’,而不是‘公主府都有’,这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他们真是一对闲来散步的小夫妻。现在他的小娇妻提醒他不要铺张浪费,他自然要听话,于是十分乖巧地说了句,“都听夫人的。” 卖花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听了两人的对话,也不说话,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那目光带着艳羡和憧憬,好似在说‘两位感情真好。’ 宋温明身形一顿,于是拉着明缘的手离开了那片花摊,语气尴尬,“你乱叫什么呢?” “出门在外,总不能还叫‘公主’,或是‘宋温明’吧。” 好像有些道理,居然无力反驳,还是说,其实被他喊‘夫人’,宋温明的内心还是很受用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更放弃了挣扎,算了。 “姑娘,买条花串吧。”有道苍老的孱弱的声音传来。 路边的花摊子里,夹着个满头银丝的老婆婆。 她脚边放着一只花篮,篮子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一些茉莉花串。????? 洁白柔软的茉莉在这争奇斗艳的花市之中,倒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宋温明走近,挑了一串,一朵朵小白花用一根细线拢起,发着清清淡淡的香。 老婆婆眼神不太好,那花串缠在宋温明霜雪一般的腕子上,她扣了好久,也没扣上。 明缘从她手里接过,修长的手指在花串上捻了捻,便将它束紧了。 宋温明将手举到他鼻尖,眼中带笑,“你闻闻。” 他果真托着她的手腕认真闻了起来。 花市里四处挂着灯笼,所以亮亮堂堂的。 她便清清楚楚地看见明缘玉色的脸庞映在灯火光中,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唇色也艳上几分。 她突然将手收了回来,明缘被她的动作弄得怔楞了一瞬。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怎么了。 后脖上被两只手箍紧,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从鼻尖擦过,宋温明带着暖意的唇瓣便紧紧贴了上来。 在大街上,亲吻…… 这不是昨日最羡慕的事吗。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得偿所愿’? 他回身搂住她的腰,笨拙生涩地回应起这个心心念念、日思夜盼的光明正大的亲吻来。 一开始是突然地被贴近,然后是试探着往前,最后是不知满足地索取。 呼吸慢慢急促,心跳如擂鼓。 掌心的温度灼热,快要抱不住她。 街上人来人往,耳边一道道欢欣笑闹声。 花市里,少男少女的交颈相拥,本身就是这街上最明亮,最耀眼的颜色。 偶尔也有人路过时驻足观看。 明月高悬,花香盈袖,清风绕臂。 他们闭塞耳目,忘情交依,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良久,久到宋温明快站不住脚,快要喘不过气。 她轻轻扯了扯他的后领,喉间溢出一道迷蒙的呜咽低鸣。 他这才将人松开,两只手仍旧绕在她身后掌控着她。 抵着额头,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低叹。 宋温明的双脚终于沾到了地上,脑子里是晕乎乎的一片。 抬头望向明缘的眼睛,也弥漫着一层浅浅的雾气,眼角脸颊上都升起了薄红。 难得见她如此娇态。 明缘一只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这样看我。” “为什么?” 掌心的睫毛上下眨动,传来细微的痒意。 宋温明又开始了这般天真无邪的发言。 他暗着嗓子,沉着声音,送到她耳边,言语中带着些警告意味:“容易引火烧身。” 那晚从灯会上回来,她还不懂他说的‘引火烧身’是什么意思。 但此一时,彼一时。 她如今若是再听不懂,那当真是缺心眼了。 她一手拍开明缘拢在她眼睫上的手,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有些语无伦次。 “你……你说什么呢!” 偏那罪魁祸首还一副风度翩翩,正人君子的模样站在她面前,长眉微挑,悠悠然道:“我倒想问你在想什么,怎么激动成这样?” 她懒得与他辩驳,便从他身前绕开,自己往前走了。 明缘身高腿长的,两步便追了上去,然后从后面捞起她的一只袖子,将一只手塞进了她手里。 接着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跟在她旁边往前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叫人叹服。 她脚步一顿,总觉得自己就这样搭理他的话,有些下不来台。 但她的手被他牢牢地抓着,像是生怕她要抽出来一般。 静静地跟在她身边也不再出言惹她,像只软毛大狗。 这般倒是有点可怜巴巴的。 但她还是将手抽出来了。 飞快地,决绝地,毫不留情地抽出来了。 明缘被她突然的动作甩懵了。 一时之间停在原地,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心,有些不知所措。 再看宋温明,已经从身边走出去了好几步远,十分热络地与一个白衣男子说着话。 明缘跟了上去。 “公主怎么能自己一个人出来?” “我同府里的侍卫一起的,你不必担心。” “是上次在猎场……” 宋温明点了点头。 “夜里不比白日,下次出门还是多带几个人。我送你回去吧。” 梁澹像是刚与人吃完饭,身上隐隐约约的染上了几分酒气。 将将跟上来,便听到这么几句,明缘此时脸色不太好看。 见了梁澹,宋温明一把将他甩开就罢了,还要将他称作是‘府里的侍卫’,连个正经名姓都没有。 他真是看不惯宋温明这般用完就丢的失德行为。 分明刚刚在街上,她还搂着他这个‘府里的侍卫’呢。 心中腹诽万千,他侧身站在一旁,冷哼了一声。 “不必了,你看起来也有些疲累,不如早些回去休息。”宋温明言辞关切。 呵,还挺善解人意。 他又哼了一声。 然后脚步极重地从两人中间踏过,往前走去。 梁澹还想要送她,但宋温明见明缘走了,便急急与他道了别,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其实宋温明根本没追两步就追上了。 他走得很慢,好像生怕没人来追他一般。 “你生气啦?” 宋温明此时态度颇好,十分殷勤地往上凑。 “在下左右不过是府里的一个区区侍卫,不劳公主挂心。” 又来了。 宋温明无言,看来上一次跟梁澹的谈话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阴影。 “陈楼!快看流星!” 宋温明抬头,天际闪过一道亮光,那一瞬间的华光映在她眼里,光影流转,烁人眼目。 她在仰头看天,他在低头看她。 作者有话说: 宋温明:我好困 陈楼:想约会,想出去吃饭,想出去逛街,想在大街上亲亲第76章 云沅城黑色的天幕中划过一道闪光,那道光影拖拽着长长的银尾,带着壮丽灿烂的光华,转瞬而过。 自来处来,往去处去,来时灿烂,去时平静。 在佛州,人们若是见到流星,也是要借着这一闪而过的绚丽星光,低头许愿的。 听说那是人间传来的习俗。 明缘起初并不理解,人们为何要将自己的心愿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幻象之上。 后来他才明白。 于浩渺苍穹,烟波云海而言,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平凡普通的尘埃。 世事变幻,因果无穷,又岂是凡夫俗子能轻参透的? 两手空空时祈盼得到,倘若侥幸抓住了又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害怕失去。 贪心不足。 那便寄托于星辰外象,也算添一份希冀吧。 他看着宋温明,宋温明看着天幕,一直到星辰坠陨。 她眼中不见多少遗憾叹惋,反倒带着些艳羡。 “为何不许愿?” 宋温明回身牵过他的手,她的手温温软软,眼中似有星辰闪烁。 她说:“我的愿望就在身边。” 这里离花市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僻静的小路上没什么人气儿。 甚至又黑又冷,只有对面的路口尽头点着一盏灯笼。 离得太远,灯笼昏暗的灯也照不过来,只是随着一片片吹起的秋风,在门檐上打着转儿。 就在这条僻静冷清的小巷子里,五感都被放大。 他清楚地看见宋温明光洁的额头上两瓣金色的莲花印。 花印纹理繁复细密,烙在她霜雪一样的肌肤上。 她在笑着,那印好像也舒展开来,仿若一朵金莲盛放。 他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花香,淡淡的茉莉香还有刚刚在花摊子上沾染的桂花香。 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寂静的夜色中,一声高过一声。 他紧紧回握住宋温明的手,认命一般地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如鸿羽,却又好似带着千钧情意的吻。 若此时有光亮打在他脸上,那他那一瞬的轻颤的眼睫和瑟缩的唇瓣,都将无所遁形。 他这一生,大概注定了要在不同的时刻,反反复复爱上她。 不管她是江楠溪,还是宋温明。 “你还生气吗?” “我何时生过你的气?”他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将人抱在怀里。 “切,明明就很喜欢生气。” 宋温明俯在他胸前小声嘀咕了一句,语气好似十分嫌弃,却还是紧紧地回抱着他。 长巷静谧,夜凉如水,但好像只要相拥着,就不会感觉到冷,也不会感觉到怕。 * 公主府里,院中那一棵大桂树在夜风中静静地舒展着枝桠,时不时地还要扑簌簌地落下一些桂花来,满地金黄,满院飘香。 明月和流霜撑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望着眼前的花树,天上的星月。 “流霜,你觉不觉得最近公主对我们有些太冷淡了。” “往日里她出门都会带上咱们俩的。” “是不是因为之前出去,我老给她装错话本子,她生气了?” 明月比流霜长上两岁,平日里性子也要沉稳许多,但最近两人好像转了性一般。往日里跳跳脱脱,嘴上不停的流霜,倒是感觉成熟稳重了许多。 她这会还语重心长地安慰起明月来:“公主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的。” “再说了,如今有陈侍卫陪着,我们也不必担忧公主的安危。” 明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流霜说的颇有道理,便也不再烦恼,起身为宋温明准备洗浴的热水。 流?????霜自个儿又坐了一会儿,她倒是将明月开解好了,可是有没有人来开解一下她? 她到现在脑海里还是那日被明缘如同捏鸡仔一样,从寝殿被隔空捏到院里的画面。 直到听见宋温明和明缘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她才猛地弹起来,对着房里喊道:“明月,公主回来了,你去服侍她吧,这里我来弄。” 公主府里忙碌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秋夜安宁,月色静谧,一夜好眠。 微风送着几道晨间的鸟鸣之声,盘旋在公主府的上空。 点点晨光从天际漫透而下,试图驱走秋夜一整晚的寒凉。 “宋温明!” 门外传来一道风风火火的声音,语气听来颇为急促。 “左小姐,公主还没起呢。”流霜急急地赶了上去。 紧接着,伴着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宋温明寝殿的门被一把推开。 左芙提着裙摆,脚步不停地往里赶。 流霜拦挡不及,喘着气跟在左芙身后,堪堪停在门口,没再往里。 而左芙已经三两步入了内室。 宋温明从梳妆台前施施然站起,她宽大的寝衣拖曳在地上,素色的白纱轻薄飘逸,随着她走路的步伐在地面上轻轻浮动。 她停在左芙面前,一张如玉的小脸上,眉毛瞄了一半。 一边眉细细长长,如新月似长柳,一边眉浅浅淡淡,如山岚云烟。 “怎么了?” 而上次跟着来左府的那个侍卫,他修长的手上执着一只眉笔,敛着眉目,垂手站在窗边。 再看看宋温明的侍女流霜,那样活泼咋呼的一个姑娘,如今却十分守礼地停在门口不再往前。 这一屋子的气氛简直古怪,叫人遐想连篇。 按左芙的性子,要是放在平时,她定要缠着宋温明好一番追问 但她今日不是来关心这些事的,她有正事。 她气都没喘匀,面色通红,一把拉住宋温明的手,“我有话要同你说。” 宋温明感觉到,好像是很要紧的事,便拉过左芙一起在桌边坐下。 但左芙还是没开口,她有些犹疑地往窗边看去。 “是自己人,你说吧。”宋温明满不在意地将她拉了过来。 流霜见状悄悄将门带着,退了出去。 “今日外邦有人来,你可知道?” “我知道,昨日在天香楼用饭时,我正好看见他们从城外进来。是来送矿石的?” “是,也不是。” “他们今年发现了一座矿石,说要送给天奉,但是……” 左芙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好像在思酌要怎么开口。 这倒是稀奇。 “难怪他们昨日是空着手进来的。” “只是这矿也不能白送是吧,他们的条件是什么?” “他们要我们嫁一位公主过去。” “我今日偷听到我爹和我娘说话,我爹说皇上要将你嫁过去。” 左芙的父亲是礼部主客司郎中,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大概是八九不离十了。 “啪”的一声,窗边传来笔杆断折的清脆声响。 左芙被惊得一跳。 宋温明眼中闪过深深浅浅的许多情绪,内心早已惊涛骇浪,却头也未抬。 明缘手中的眉笔被折成两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看到她如常地坐着。 鸦色的长发下掩着的那张小脸,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 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了,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半晌,宋温明才开了口,声音带着些冷涩之气。 左芙拉住宋温明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嗫嚅了半天却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你先回去吧,出来太久,你爹又要说你了。” 宋温明抽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 她像是没听进去似的,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宋温明……” “好了,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她这才松了手,脚步沉钝地走到门口处,临了又回头望了宋温明一眼。 终于回头踏门而出。 宋温明面上没什么情绪,甚至看起来还没她着急,但左芙知道,她心里肯定很失望。 屋外秋光大好,那样和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却是怎么也暖不起来。 她踏着这样的秋光,无能为力地回去了。 左芙走后,窗台边上的人影才放了手中的东西,走到宋温明身后。 方才两人还在谈论着,今日这样好的天气,晚些时候去正街的里河划船再好不过。 届时叫明月和流霜再带上些果饮吃食,也算不负秋光了。 如今左芙带着这样的消息来,两人关于未来的种种美好畅想,好似突然被一把利刃击破。 宋温明其实从未奢望过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即便不是和亲这件事,也会有别的什么。 总之,老天不会叫她这么好过。 但心动是控制不住的,喜欢也是控制不住的。 她有过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若是侥幸,得偿所愿了呢? 所以她不顾后果地将明缘拉进来,她没想过以后。 她那时觉得,束手束脚地活着太辛苦了,她不愿再隐忍,不愿再忍受。 他是第一个,能够让她扯开那副对所有事都无所谓的假面,然后肆意表达喜怒哀乐的人。她不愿放过。 但现如今,她有些后悔。 她沉着一张脸,终于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暴戾,凄惶,愤怒的情绪一点点外露。 她难过的不是被送去和亲,而是对自己命运的无法掌控。 明缘担心的同样也不是和亲,从左芙进门开始,他怀里的玉简就没停过。 那样急促的频率,除了法照的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符向川一遍遍给他传信。 “你也出去吧。”宋温明一只手抵着额头,眉间有倦色。 明缘伸出去的手停在半路,犹豫了片刻,最终按着玉简走了出去。 走到院墙角落里,他掏出玉简拂开。 “你在干嘛!” 符向川骂骂咧咧地对着玉简喊道:“快回来,你师尊要来了。” “你上回不是说他要在西海呆一段时日,怎么这么快就要回了?” “那边修书院的材料不太齐全,缺了些东西,我爹说他明日来佛州弄些过去,法照尊者顺道来看看。” “那他们什么时候离开?” “不超过三日。” “好。” 必须趁这次机会,回去说清楚。 不能再拖了。第77章 明缘与符向川通完话后,还靠在那墙根处垂眸思索了许久。 回佛州找材料这种事情,符阳一个人便足够了。 他明白,法照跟着回来,并不是真有什么闲心,要为桫椤营的佛修们讲什么经课。 而是是借机来看看他,是否安分。 那么自然,法照的来日也不会是明日。 想到这里,他立刻转身,三两步地又回了寝屋。 宋温明此时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合着双眼。 一副十分疲累的样子。 一只手松松地从身侧垂了下来,手指苍白清瘦,指尖几近透明。 整个人好似一件易碎的珍贵瓷器。 没有生机,发着冷气。 他从屋外走近,悄悄蹲在她身侧,托着她的手小心地拢起。 宋温明的手果然也是冷的,是从骨子透出来的那种寒气。 她听到动静,从椅子上慢慢支起身来,然后一头扎进他怀里。 “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扯进来的。” 他第一次听到宋温明道歉,还是为这种事情。 不过她似乎搞错了状况,无论她扯或不扯,他早就已经泥足深陷了。 她的下巴印在他肩上,好似整个人都将力气使在他身上。 但他还是觉得,宋温明好轻,好瘦。 好像一不小心,就抓不住了。 “我来想办法。”他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又转过脸来,亲了亲她的耳垂,轻声安抚。 他哄着她,“你等我三日,我先回家中处理一些事情。” “都交给我,你不要担心。”他将她抱着,紧紧抱着,紧到好像要揉进骨头里。 他一个小侍卫能有什么办法。 宋温明是喜欢他,但不是昏了头。 天子的旨意,这世上没有人有能力拒绝。 除非他不是人。 但此刻,她抓着他,好像在溺水的人抓着一块浮木。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昏了头一样,她愿意等他三日。 她说:“好,我等你。” * 云沅城秋光明媚,天清气朗。但虚松山的秋日又是另一番景象。 檐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兰因堂的静室中,桌案上的一只香炉子里燃着一线青烟。 烟气袅袅,窗缝里偶尔渗进来一丝冷风,便将那烟搅得四散,再没了一开始的轻灵形状。 静室里,法照端坐在上座,符向川捧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法照手边的木几上。 房中无人说话,符向川的茶盏放得小心慎重,却还是发出了一道轻声的清响。 他不敢有什么大动作,悄悄抬眼看过去,见法照没什么反应,便悄悄松下一口气来。 一边将脚步放得极轻缓,绷着后背就往外走去。 背后传来手指扣在木桌上的清脆声响。 ‘嗒’ ‘嗒’ 一声,两声。 在寂静的室内沉重突兀地响起。 符向川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尊者有何吩咐?” 他十分恭敬地弓着背,宽大的袖?????子从额间垂下,挡住了法照看过来的目光。 所以他只听得见他淡淡开口:“玉楼呢?” 符向川静默了几息。室内的气氛有些古怪的凝重深沉。 宽袖下的他,额上早已被法照的威压逼得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身后的房门被人打开,风夹着雨卷了进来。 吹在他身上,又冷又冰。 有人进来了。 但他仍旧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不敢回头看。 片刻后,便听见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师尊。”那人喊道。 符向川终于如释重负。 还好明缘回来了,他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于是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静室,只留下法照和明缘师徒二人在静室中。 “你去了人界?” 屋外风雨大作,院中的几棵树被风卷的呼呼作响,又是雷声,又是雨声,听得人眉头直跳。 符向川心中隐隐不安,待在隔壁的书房内,靠在墙壁上想要听清楚静室中的动静。 但奈何屋外风雨急乱嘈杂,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静室内,明缘撩开衣袍,直直跪下,天上又落下一个惊雷,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是。” 法照高坐在主座的梨木雕花大椅上,沉如古井一般的双眼中万年难见地起了一丝波澜。 “我一手将你带大,细心栽培你多年,竟教得你这样阳奉阴违?”又沉又低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怒气。 法照搭在座椅扶手上的一只手缓缓抬起,停在空中,毫无预兆的一掌从额头上打来。 跪在地上的人身形一颤,但仍是强忍着,还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笔直地跪着。 “你可知错?” 法照的声音冷的像结了千年万年的寒冰。 问出这句话时,他也没收敛身上的威压之气,反倒让它以一种更极端的方式释放了出来。 所以那几个字落在明缘耳中,就如一口大钟在耳边撞击。五脏六腑都好似被拧在一起,他疼得喘不过气。 一张嘴,便呕出一口血。 胸前落下点点红痕,好似漫天大雪,雪地里陡然盛开的一树红梅。 那红梅一点点开得更盛,触目惊心的血色,蔓延着。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直直地跪着,下颌角咬死了一般紧紧绷着。 屋外冷风凄凄,落雨潇潇,压着竹影低低落下,复又弹起,正如此时的明缘一般。 血有流尽的时候,他没有。 “弟子……不知。”他说。 ‘哗啦’,又是一掌。这一掌,法照气急了,静室的门也被劈开,倒在雨泊中。 风雨无孔不入,发了疯一样往房里灌。 明缘后背的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挺直的背上。 痛到麻木,身体都失去了知觉。 他还在想,这样狼狈的模样,宋温明见了,该要嫌弃他了。 他颤抖着抬起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 擦不过来,那血汩汩地往外冒。 袖子也湿透了,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 法照从主座上下来。看来这次是真的将他气狠了,他从未见过法照的眼中,有这样惊涛骇浪一般的滔天怒意。 好像恨不得一掌将他打死。 “逆徒,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你的大好前程,简直愚不可及!” “师尊,你飞升时便是……大乘期之境。” “为何这么多年……迟迟没有突破?” 法照这两掌下来,明缘伤得极重,这会连一句长话都说不了。 他说一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然后继续说。 “师尊,你有……心魔。与秘境中那个女子……有关吧” 那几个字还未落下,又是一掌。 这一掌简直带着千钧怒意,毫不留情,静室四面的墙直直倒了两面。 符向川还维持着将耳朵贴在墙上的姿势,突然耳边一空,书房连着静室的墙轰然倒塌。 他在一片断木飞石中看见明缘直直地栽倒。 明缘倒下时,唇角竟还溢出一丝笑意,他赌对了。 “法照尊者!不能再打了!” “他如今没了佛骨,经不住您这样的打法!” 符向川飞奔着过来将人扶起,地上的人已经虚弱残破到好似一个人偶。 白袍上竟没有一处好的,全是血,触目惊心的血。 “师尊……” “你的佛骨呢?!” 他那三掌,一掌比一掌狠厉。 若这逆徒没了佛骨,生生受了三掌,只怕真是生死难料。 “秘境,朱厌。”符向川解释道。 “若我侥幸……能活下来,能否” 明缘看向法照,他人都倒下了,但还是那副执拗模样。 都这种时候,还不忘了与他提条件。 还是说,他一开始就是惹他出手,为的就是借着他在他心中的几分微不足道的分量讨价还价。 如此大费周章,不顾前程性命,他这逆徒,当真是鬼迷了心窍。 法照从袖间摸出一瓶丹药,丢到符向川手里,那声音仍是极怒:“你活下来再说!” 接着一掌又劈了与门口相连的那道墙,转身踏入了暴雨中。 符向川一张脸瞬间拧成一团,好好的又要掏钱修屋子了。 但作为兰因堂最没有地位的人,他敢怒不敢言。 看着没入雨幕的身影,漫天大雨落在他身上,那影子却如一棵岭上古松一般,脚步所向,风雨无阻。 他不禁凝眸。 真不愧是师徒俩啊,刚刚明缘跪着时,也是这般,坚定、决绝、近乎于执拗的姿态。 尽管痛得五感分裂,神魂生钝,牙关咬到近乎战栗,明缘还颤抖着抚上那只玉瓶,像是个得了什么宝贝的小孩一样,眉梢都带着满足和喜悦。 玉瓶里装的是回气返命丹,这样珍贵的药都拿出来了,他怎么会活不下来? 他一直为法照将他父母送去姚南的事情耿耿于怀。他抚育他,栽培他,教他法术,教他为人。按理说,法照应当是明缘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可在佛州的这些年岁,与法照相处了这样长的岁月,他始终与他亲近不起来。 那段时光洪流中,他教他如何修炼,如何制敌,如何打理佛州,如何做好一名佛尊。 他不许他有欲念,涉足情爱,好像将他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以为这样就能得到让他满意的徒弟。 那段记忆死寂无趣,记忆中的法照木石人心,没有丝毫温度。 百余年的过往,远不及他今日丢药的这一瞬鲜活。 让明缘第一次在法照这里,感受到被珍视,被在意,被爱。 看,明明他自己也没办法断绝七情六欲啊。 “别摸了,快把药吃了。” 符向川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是明缘他娘,从他手里抢过药瓶,将里头的药丸拿了出来,就要往他嘴里送。 明缘累的闭上了眼,他用着最后一丝气力说道:“你替我去同她说一声,叫她再多等我几日,我怕我赶……不到” 说完这一句,他双手一松,静静地从符向川怀里滑落了下去。 “我说能不能吃完药再晕?” 符向川动作不停,掰开他的嘴就将药塞了进去。第78章 呢喃语境,穿过一片冰雪,法照出现在那一丛茅屋前。 他并未收敛自己的气息,所到之处,草木伏地,春风不渡。 “九山槐。” 法照推了茅屋的院门,停在主屋的门口。 他开口叫朱厌的名字。 门口绿萝上的彩蝶扑闪着翅膀,往门缝里扑去。 茅屋门应声而开,门槛上伸出一只素白的脚,未穿鞋袜,在长长的衣裙之下,蹁跹着走出门来。 “当真是好久没人喊过我的名字了。”她半倚在门框上,一点也不奇怪法照此时会找过来。 “将我徒儿的佛骨还来。” 法照压着怒气,也收着威压,但那女子不领他的好意。 她从门后拖出一坛酒来,仰头灌了一口,透明的酒液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 她满不在意地抬袖抹了抹,“还?他自己拿佛骨跟我做的交易,我凭什么还给你?” 九山槐的眉毛极细极长,酒气氤氲着上了脸,她素白的脸颊上升起酡红。 她将那坛子放下,赤着脚走到法照身边。 “要还你也不是不可”,她脸上忽然扬起一道使坏的笑,然后一只雪白的赤脚踩到法照拖在地上的袈裟上。 袈裟是金色的底,红色的边线,她的脚踩在上面,衬得更加白净透亮。 有种奇怪的妖冶摄人的意味。 她踩着那袈裟,轻笑道:“你放我出去,我便考虑考虑。” “你想干什么!”法照忍无可忍,捏着袈裟的边缘用力抽出,九山槐顺势跌坐在了他脚边。 身上的紫色纱衣垮下来一片,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背来。 千百年来,他日夜修行,冬夏不辍,从未懈怠。到了如今这样的境界,早该心如止水,人境合一了才是。 今日却接连被人搅得头脑发胀,心绪不宁。 胸中一腔怒气无处发泄,他又是一掌,劈了九山槐的茅屋。 伴着一声巨响,茅屋主梁上的一根木头骨碌碌地滚到九山槐脚边。接着便是一阵尘土飞扬,那林间小屋霎时沦为一堆废墟。 “你有病吧,法照!”她从地上爬起,想要去屋子里将她存的酒抢出来,走近了却?????只闻到满地的酒香,那香味伴着木屑飞扬,扑面而来。 她被灰屑呛了一口,咳红了眼。 那都是她独自待在这秘境之中时,辛苦酿制的酒,它们每一坛,都陪伴她走过了许多孤寂难捱的日夜。 她心痛万分,扑在那一堆残骸之中,放声痛哭起来。 “把佛骨还给我。”法照不依不饶。 “你想得美。” 九山槐转过头来,脸上还挂着泪,但是嘴角突然又拉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苍白、虚弱,又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纯澈无辜。 她每次这样笑,都没有好事。 法照的额角重重一跳。 接着便见她指尖升起一道长月形状的白色骨块,半指大小,闪着淡金色的光。 她托着那块佛骨,唇边的笑意更甚了,“我便让你心甘情愿地带我出去。” 话落,她引着那块佛骨,一掌拍进了心口。 短暂的眩晕袭来,她站不住脚,直直向后栽倒。 本以为会倒在地上,然后将后脑磕出个大包。却意外地落入满目的金色红色柔软布料中。 原先对她避如蛇蝎的法照竟上前将她扶住,她睁开眼,一只纤长的食指抵上他紧绷的下颌,幸灾乐祸道:“现在佛骨在我身上,你若是想取佛骨,大概只能将我带走了。” 话还未说完,法照迎面一掌打下,九山槐霎时变回了原身,四只脚紧紧攀在法照的袈裟上,一只尾巴高高竖起,神情惶恐。 “你一日不交出佛骨,便一日幻不出人形。看看是你先熬不住,还是我先熬不住?” 法照一把抓着九山槐的后脖,不顾它的嘶声吼叫,抬步离了呢喃语境,往西海去。 兰因堂中,明缘整整睡了两日,且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没了佛骨,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修士,法照的药只能勉强保他一命,却不知道他何时才能醒来。 符向川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件要紧事没办,要是明缘醒来知道了,非要把他杀了不可。 他连忙唤了子墨进来,“你去人界,天奉,云沅城找一个人。” “她是天奉的公主,即将要被送去和亲,你帮我传一句话。” “就说有人让她再等几日。” “好。”子墨领了命,不敢耽误,随即就启程往人界赶去。 * 已是深夜,夜色在云沅城中如墨一般铺散开,点点星子缀在天幕,更显夜色寂静清凉。 明缘走后的第三天,宋温明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帐幔,数着更漏,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她便起了身,独自在院子里站着,直到日头高悬。 “公主,圣旨下来了。” 流霜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进来,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宋温明脸上闪过一丝讶然。 她站在院中,回头看了看墙上的漏刻。 三日已过,他食言了。 “去备马车,我要进宫。” * 皇城内,随着一阵钟声落下,宫殿中穿着各色官服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今日下朝的这一会儿,比往日都要热闹,他们脚步匆匆,往回赶着,像是着急去分享什么消息一般。 议事殿外的场地上,到处都是大臣们小声地嘀咕议论的声音。 他们谈论着刚刚宁川帝在朝堂上颁的那道圣旨。 这旨意如同插了翅膀一般,不出片刻,云沅城中已经人尽皆知,有位公主要被送去春北了。 与众人交头接耳的惊奇议论不同,孙皇后的坤宁宫内,一片死寂。 孙皇后端坐在寝殿里,脚边匍匐着一个宫人,那宫人瑟缩着埋头倒伏在地上,抖如糠筛。 殿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孙皇后穿着华贵繁复的后装,头上顶着一只镶嵌有各式各样华丽珠宝的宝钿莲台,莲台上缀有金丝翡玉步摇,她坐着一动不动,就连那步摇也端端正正地垂在空中,发不出丝毫声响。 若不是她眼中忍了又忍,藏了又藏,却还是流散出来的那一丝冷森和阴鸷,都要叫人以为坐着的是个假人了。 “母后!”宋长宁的一声由远及近,伴着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停在坤宁宫中,终于打破了眼下的死寂。 身后跟着的两个宫人显然是拦不住她,也不敢拦她,此时跟在宋长宁身后追着进了宫殿,立马跪倒在一边。 “母后,你去求求父皇,我不想嫁。”她是一路哭着过来的,开了口,嗓音中都带着嘶哑。 孙皇后朝她招了招手,眼中终于泛起些温柔体贴来。 宋长宁坐到她身旁,依偎在她肩上,继续哭着:“我不想嫁。” “你知道来找我,不去找你父皇,看来你也不是个蠢的。” 她轻轻抚着宋长宁的肩,一下一下的,极有耐心。 “你放心,你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嫁过去。” 在宋长宁看不见的地方,孙皇后眼中闪过几道狠厉决绝,那眼神如刀子一般,淬着冷气和怨气。候在一旁的宫女见了,不由得遍体生寒,忙瑟缩着垂下脑袋来。 * 御书房中,宁川帝的桌子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他站在窗边,像在等什么人。 在等宋温明。 宋温明从未来过御书房,她第一次走近这个地方,就觉得冰冷异常。 这里和皇宫里其他的建筑带给她的感觉一样,冰冰冷冷,没有人气。 她停在宁川帝身后,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温明”,他转过身来,眉间拢着深深的倦色,若再细看几分,那倦色实则透着几丝老态。 她与他虽是父女,但实在是不熟,单独见面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下来,更不要说这般面对面站着。 她第一次抬眼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来。 宁川帝,天奉的帝王,她的父亲。 但她从来都看不透他。 “你来是想问,我这次为何选了长宁?” “是。” 在宋温明面前,他甚至连‘朕’都没有用,这可是连宋长宁都未享受过的殊荣。 但眼下只叫她觉得惶恐。 “你和你母亲真的很像。长宁针对了你半辈子,如今我将她嫁出去,让你日后过得舒心些。这样天大的好事,若是换做长宁,她只怕要催我快些将人嫁了。你倒好,还眼巴巴地跑来问我为什么。” “您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那对宋长宁而言呢,也是好事?” 宋温明有些不能接受他这样冰冷无情的态度,好似他不是嫁了个女儿出去,而是给了个不甚要紧的物件。 明明这十几年,他对宋长宁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宠爱有加的。 他一只手伸过来,想要搭到宋温明肩上,就在将要触碰到之时,宋温明闪了闪身,后退了半步。 他又将手缓缓收紧,无可奈何地放了回去。 窗边吹进来一阵清风,撩动着他的皇袍,他似是叹了口气。 “我亏欠你们母女许多,不管你信是不信,你母亲始终是我最爱的女人,而我爱你从不比长宁少。” “你比长宁年长几岁,此次她出嫁之前,应当先将你的婚事定下来。你与梁澹自幼一起长大,他为人正派老实,与你倒是十分相配。我想先问过你的意思,再为你们二人赐婚。你看可好?” “我明白了。”她突然笑了,在这样并不适合发笑的时机,她笑到眼角都泛出了泪花。 宁川帝说她是他最爱的孩子,这话中秋那日,在酒楼,宋长宁早与她说了。 但今日他说,舒荷是他最爱的女人,这个说法,倒是第一次听。 宋温明停下来,眼角还挂着点水汽,显得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她就这样看了过来,喃喃开口:“你好矛盾啊。”! 作者有话说: 周二事情有点多,明天停一天!第79章 书房里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宁川帝第一次从宋温明眼里看到了一些不加掩饰的陌生的情绪。 于是方才伸出去想要碰一碰她的手,都在明黄色的龙袍中悄然捏紧了。 他矛盾? 宋温明不留情面地就这样揭露开。 他一直以为她温厚,善良,甚至于怯懦。 却没想到她说起这些指摘人的话语来,就像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心口剜。 “我以为你爱孙皇后,爱宋长宁。你却说你爱我母亲,爱我?” “你说你爱我,你却纵容皇后苛待我,放任宋长宁排挤我,十几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你说你爱我母亲,却让她顶着那样的名头跟了你,让她被耻笑被针对。最后为你死了,也不得你半分怜惜。 你一面不愿世人说你薄情寡义伤害风雨同路,甘苦相依的妻子,一面又无端拉着无辜的人深陷。 你既想要贤名,又想要美名。 你需要孙皇后的家族为你撑起荫蔽,佐你的霸业。你需要她,为你肃清后宫,让你无所忧虑。你需要她时,便对她百依百顺,不需要了,转头就能把宋长宁作为你政治交易的工具。” “你不累吗?” “你有过真心吗?” “你说的爱,我敢信吗?” 字字诛心,声声泣血。 “父皇,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不顾性命,?????为你挡箭了。” 宋温明立在窗口,眼睛不看他,反倒盯着窗沿上横木的细密纹理,神情冷淡无波,语调平静似水。 有股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苍凉落寂之感。 窗外又卷起一阵风,她今日穿的单薄,淡色的衣角被风带着,一下下向后扬去。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都发白。 说完这一句,连告退也没有了,便转身往门外走去。 “温明。”宁川帝追了上来,宋温明的白色的衣角倏然消失在门后。 他脚步匆乱地向前,似有趔趄,不过一瞬,两人已经拉开几步的距离。 城墙上,一道利刃破空,箭矢朝著书房门口明黄色的身影直直射来。 ‘噗嗤’,利箭没入皮肉的声音在空旷的宫城中突兀地响起。 “来人,护驾!” “温明!” 太监尖尖细细的带着惊恐的嗓音和宁川帝近乎咆哮的怒吼叠加在一起,御书房外,霎时一片混乱。 前一刻在房内,她冷着眉眼,话语决绝,“天底下再也没有哪个傻子,愿意为你挡箭了。” 如今,箭矢插在她的胸口,血沿着心口蜿蜒而下,她就像是个断了线的风筝,失了力往下栽倒。 雪白的衣袍上染上刺目额血痕。 秋日的高阳兜头兜脸地照在身上,她泛着白的一张小脸暴露在阳光底下。 那样暖的日光照着,她的生机却好似一点一点地消弭涣散。 十八年了,他第一次抱着她。 他的女儿,轻得像一丛苇草,冷的像一块瓷器,她口中呕出大口的鲜血,张着嘴要说些什么。 他将耳朵颤抖着凑近,只听见她说:“骗子,大骗子……” 皇城响起丧钟,那声音顺着秋风,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惊起宫墙上的一排鸟,振翅远飞,消失在天际。 * 自那日法照离开后,兰因堂的雨连着下了三日。 直到高远广阔的天空中掠过几只飞鸟,鸟鸣声从虚松山上空飘过,符向川打开明缘房里的窗子往外看去,秋风卷着院子里的落叶四下飘散,雨终于停了。 那飞鸟好似约好了一般,一片片飞过,清灵空绝的鸟鸣声不绝于耳。 三日了,床上终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符向川从窗边走近。 只见明缘从床上陡然惊醒,面色极苍白,眼神也涣散。 他梦到了宋温明。 梦里的宋温明满身是血,像只破败的风筝,尽管只是一闪而过的梦境碎片,他却感觉无比真实,心脏好似被人揪紧了一般,喘不过气来。 他分明自己都已经虚弱不堪,但还在运气催动着体内结仙印的术法,试图探寻宋温明的气息。 却始终没有回应。 他心中不安,挣扎着要下床来,下人界去。 符向川上前将人一把拦住。 “你感应不到她,也可能是因为你现在受了重伤,催动不起那结仙印的术法,所以感应不到。” “我已经让子墨去带了话,肯定没事的,你先修养几日再去也不迟。” “子墨!”怕他不放心,符向川将子墨喊了进来,示意他说清楚那日带话的情形。 “我下了人界便去到天奉朝的云沅城,找到了那个要被送去和亲的公主,我同她说有人叫她再等几日,叫她千万要等着。”明缘的表情凝滞沉重,子墨不敢耽误,说得小心仔细,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符向川闻言转过头来,对着明缘摆出一副‘看吧,我就说没问题’的表情。 明缘终于稍稍平静了些,但仍是不放心地问了句:“她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我?” 这个问题似乎叫他有些为难,不比刚刚描述带话场景时的顺畅自然,子墨面色犹疑,嗫嚅了几息才继续道:“那人似乎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也并未让我带什么话。” “这你之前怎么没同我讲?”这下符向川也意识到不对,拔高了声调回过头来。 “你找的究竟是谁?你可知道她叫什么?”明缘急急发问,半个身子从床榻上探了出来。 符向川坐在床榻边,半扶着他,好叫他不至于一会太过激动而翻下床去。 子墨见状也仔细思索着回忆起来,他回想起那日。在皇宫中,那姑娘穿着榴色的长裙,身后跟着一群宫人,行色匆忙。他半路跑出来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人却似乎没工夫搭理他,急急忙忙地就前走了。 “我好像听见有人喊她……‘长宁公主’。” 他后来还听到皇城中响起丧钟,他临走前看见宫城中的宫人们都跪倒了一片。 好像死了个极贵重的人。 子墨话音刚落,明缘连气息都错了两拍,顿时两眼一黑,直直晕了过去。 “找错人了?”符向川犹疑着开口,眼神与子墨对上,二人皆是一脸懵然。 缓了好些时候,明缘才终于又醒了过来。 “你先别激动,我刚刚让人下去看了,她……的确不在了。” 符向川表情十分紧张,生怕他又发了疯一般从床上爬下来,叫嚷着要去人界。 明缘刚从晕眩中爬起,还怔怔愣愣的,好像还没从他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符向川见状便又继续苦口婆心地劝慰,“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等她下一次投胎了再去也不迟?” 明缘又一次催动了结仙印,这一回,他清楚地感应到,人界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 并且,那结仙印如今只剩了一瓣。 宋温明的确不在了。 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霎时又闪过许许多多关于宋温明的画面。 初见时她从碗里抬起头,偷偷打量他的样子,去猎场时,她为他急急忙忙挡在宋长宁面前的样子,她在背后替他上药,还要不安分地捉弄他的样子,她在马车里伸出手拽他袖子,叫他听她解释的样子。她放河灯的样子,看烟花的样子,抱他的样子,亲他的样子,一幕一幕,如走马灯一样闪过。 在人间的这几日,虽然短暂,但与她一起经历的那段过往,好似深深印在脑海里,一闭上眼,就会浮现。 “你来公主府的这段时日,我很开心。” “我的心愿就在身边。” “我等你。” 若是知道这么快就要分别,那天那道流星落下之时,早知道他也该许个愿望。 他颓然靠在床靠上,仰着脖子,眼角滑下一滴来,那泪水顺着他死死咬紧的下颌,滴到脖颈上。 凉凉的,好像宋温明伸手摸上去的感觉。 符向川还守在一边。 “法照尊者将朱厌带去了西海,他说,你的佛骨在她那。他会想办法取出来还给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他还说,如果你能顺利突破到渡劫期,就答应你,以后你的事情,他不会再管。” 明缘此前因为身有佛骨,所以于修炼上,并没有吃什么苦头。 如今他重伤至此,险些丢了性命,就算是用了法照给的药,也不过是捡回条命。又再也没有佛骨相助,再想继续修炼突破至渡劫,那简直是难于登天。 但他不敢不珍惜,法照对他所存的一丝温情和善意。也不敢不敢珍惜他以命相搏,得来的一线生机。更不敢不珍惜,以后能陪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又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符向川连忙将他扶着:“你又要干什么?” “闭关,修炼。”他拂开符向川的手,自己撑着墙根,往静室走去。 “诶,你换个地方,那儿被你师尊打烂了我还没修啊。” “符营主,你为何如此开心?” 符向川的声音里似乎还透着一股欢欣雀跃,子墨端起桌子上凉透了的一碗药,一脸不解地望向他。 “你不懂,从前但凡有人问我你们佛尊去哪了,我只能扯谎说他在闭关,说得十分没底气。这一回,他终于,是真的,去闭关了!我再也不用骗人了!”符向川说完又补了一句,“唉,虽然活还是我干,但只要他人在佛州,我就觉得安心。” 最开心的,当然是他终于得偿所愿,从法照那里为自己争来了一丝希冀。 他陪明缘走过这般漫长的年岁,他比谁都清楚,明缘从前为法照而活,为佛州而活,为身上的千钧重担而活,但遇到那个姑娘以后,他才渐渐有了喜怒哀乐,爱恨嗔痴,也慢慢活得有‘人气儿’了。 如今这结局虽不算十分圆满,但总算是于逆境中博得了一线生机。 他自然开心,他替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第80章 景春六年,腊月,大雪。 今年这雪比往年来得似乎都要早些。一夜之间整座姜城都被罩上一层银装。 那雪还在下,一片片如鹅毛,落在地上,又消失不见。 姜国都城姜城畿县晋县的县衙内,一位穿着青色官服的女子坐在书桌前。 她脚下放着一盆炭火,木炭发着猩红的颜色,偶尔弹出一星半点的火星子,在安静的室内发出哔剥声响。 那女子侧颜清隽,肌肤雪白,头上规规矩矩地顶着一盏乌纱帽,帽檐往下的莹润光洁的额头上,往左的方向上有一瓣莲花?????印迹。 她修长的指尖执着一张纸卷,纸张单薄,炭火盆中的热气烘着,这一张纸卷被带得四下轻转,隐约可见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的赤色的字。 越往下看,她一双眉头也跟着不自觉蹙起,左额那瓣花印在浅浅拱起的眉头上渐渐往额心靠去。 “沈大人,这是景玉山的身份信息和生平过往。”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青年拿着几叠文书记录,从屋外走进。 房门突然打开,屋外的风雪从那青年的身后扑簌着进来,沈冰灵桌案上压着的纸卷都被吹得哗哗作响。 她随手将摞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的书卷撤下,招呼着来人坐下。 “杨县丞,我刚来姜城不久,可否劳烦你替我解答几个问题?” “大人但说无妨。” 她将原先拿在手中看了许久的那纸红字诉状递了过去,“景玉山状告之人,是如今的翰林院修撰,今春二月会试的榜首-荣斌?” 那青年规规矩矩地接过状纸,只看了两眼,俊秀的眉头便也立马拧在一起,呈现出与他整个人斯文弱质的气质不太相符的表情来。 “正是。” “状纸上说,荣斌在青山学院读书,若他真有考中榜首的实力,想必此前在书院应当颇有才名,不知县丞此前可听说过此人。” “也许是为人低调,之前在青山书院,荣斌的才学倒是不太出众。” 杨砚知道她的意思,这景玉山状告荣斌偷换他的考卷。如今景玉山已经死了,她便只能先从荣斌下手,看看他是否真有榜首之才,以及,景玉山之诉究竟是确有其冤,还是空穴来风,随意攀诬。 沈冰灵刚来姜城,对这里的情况不熟悉。 景玉山的事情,其实在她往姜城上任前就早已闹得沸沸扬扬。 荣斌是翰林院学士荣春衫之子。 说起荣春衫,便不得不提到礼部的崔有道。 二人年少时曾是至交好友,后因政见不合,便渐渐从年少时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知己之情,演变成如今你争我斗,水火不容的政敌之怨来。 连带着他们的两个儿子也被摆上了对弈的棋局,成了明争暗斗,互相倾轧的筹码。 荣斌与崔有道之子崔松生一同在青山书院念书,今次科考也是一同参考。 二月刚放了榜,荣斌得了榜首,而崔松生恰恰好好落在他后面。二人的名字挂在榜上,一前一后,好像是代表着荣春衫与崔有道的一番缠斗中,荣家在这个时局,这个节点,占了上风。 荣春衫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扬眉吐气,耀武扬威的机会。放榜之后在春风楼为荣斌开了一天一夜的宴席,请了十几桌的人来,酒肉饭菜,舞乐箜篌,好不热闹。 而这流水一般的宴席下来,荣斌喝高了竟开始满嘴胡话。又是说到贡院与他爹是如何关系,又是说到自己考场上写的文章是如何惊才绝艳,得了上甲。众人也捧着他,叫他吟诵几句,好让他们开开眼界。 荣斌便在春风楼二层的雅间上,对着众人念起他作的文章来。 雅间在临街的位置,四面都是大大的窗子,天气晴好时,四面窗子大开,在里头赏景饮酒,别有一番乐趣。 他在兴头上,念赋文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直到春风楼下走过一个棉布长衫的落魄青年,那人听了他念的东西,好似着了魔一般,直直地冲上了楼抓着荣斌,当着众人的面说荣斌念的那篇文章是自己写的。 众人只当他是落了榜,精神上受了刺激,无人将他放在心上。他又连夜冲去了贡院要求查阅自己的试卷。 自然不会有人搭理他。 景玉山后头又闹腾了许久,甚至从姜城的县衙一路告到大理寺。但荣家是什么样的地位光景,他一介落魄书生,无凭无据,妄图控诉权贵,讨要公道,又哪里会有人愿意蹚这浑水。 更不要说荣斌后来赴任大理寺,一个是如日中天,世代簪缨的荣家,一个是落了榜满嘴胡话的穷酸书生。孰是孰非,众人心中早有论断。 这世道,强大才是话语权,从来如此。 景玉山从开春告到入冬,一开始还有些人愿意看看热闹,时间久了,竟是热闹也没人看了。原以为他还要继续再告下去,只是近日不知怎么又渐渐平息了下来。 直到沈冰灵昨日到任,今日便在城郊小屋里发现了一桩命案。 是关于景玉山的命案。 景玉山竟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读书人寒窗十余载,度过多少清寒贫苦的年岁,冬日过后,本以为是春暖花开。最后竟将半生热血缩成这样小小一张诉状,赤色的血字是他憋着一口不服输的气留在世间最后的遗言。 那景玉山或许是走投无路,或许是听了沈冰灵的几桩传闻,便豁出一条性命,将状告到这里来。 他生前求告无门,死后倒是引起了不小的舆论。 真是可悲。可叹。 杨砚看向眼前这个姑娘,她侧着耳朵,听得仔细。在他讲到一些关键之处时,她还拿着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一番。 冬日的寒气逼的人伸不开手脚,她一只素手在纸上游走,也看得出有些许僵硬冷涩。 他突然也有些好奇,眼前这位年少有为的新任知县,能否对得起景玉山这份素昧平生却孤注一掷的信任,又是否愿意堵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为一个已死之人,讨要一个说法。 杨砚说了许久,炭盆熏烤着,喉咙都有些发干滞涩。 沈冰灵递过来一盏茶水,杨砚接过,轻声道了声谢。 接着便听她站起朝着门口喊了一声:“修竹!” 那道声音极宏亮,发着勃勃生机。 炭火盆中的木炭烧得有些久了,烧尽了的炭堆在盆面上,积着白灰。 底下的倒是烧得正旺,伴着沈冰灵的一声叫喊,压在下面的几块烧红的炭火塌了一块,红色的火苗上来,渐渐地将面上的老炭盖了过去。 新火续旧炭,那热意升腾着往上,杨砚握着杯子往唇边送的动作突然都慢了几分。 门外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然后便是一个小少年拉开一角门缝,从外头探进头来,“大人有何吩咐?” “备车,去礼部。”沈冰灵将那诉状收起,拢在袖中,又去架子上拿了件斗篷,慢条斯理地穿了起来。 修竹动作颇快,片刻便已准备妥当在外头等着。 “大人去礼部做什么?” 杨砚也跟着出了门,这会的雪正大着,一脚踩在地上,他的靴子都要陷进去一大半。 “去看看景玉山的卷子。”风雪寒气逼人,沈冰灵这一次开口没有了方才的嘹亮气势,反倒能听见她齿关紧咬的瑟缩声。 “此举只怕不妥,这样并不合规矩,按辜尚书的脾气,说不好明日便要参你一本。” 沈冰灵来晋县之前,杨砚就听说过她。她之前在中州做通判,后来又被调去岭南,山穷水恶的地方走过一遭,不但全须全尾地下来了,还办了几个不错的案子,颇得民心。再反观如今朝中的官员,年轻的有才的虽不少,但多数是绣花枕头,只知空谈,嘴上说的如琼楼玉宇,真叫他去干,便也只能捧出一堆断壁残垣来。 如沈冰灵这般,正经科考出身,做得锦绣文章,又有实干经验的,却是少之又少。恰逢原晋县县令升迁调任,县令一职空悬,沈冰灵当年在云州的老师陈垂锦向皇帝举荐,这才有了她的这次就任。 杨砚本以为,她是个稳重知礼,进退有度的,如今一看,长得是清秀明丽,浑身却透着股‘莽’气,只怕是难成大事。 他听见一道轻笑从头顶传来,沈冰灵已上了马车。 她站在马车上,身上罩着一件姜黄色的斗篷,身后是茫茫的一片白雪地。 一片片雪往下落,但都绕过她,落在她脚边,袖侧,斗篷下。 她压了压官帽边沿漏出来的一小缕碎发,清亮的声音透过风雪,直直地砸到杨砚耳边:“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 屋外明明那么冷,但沈冰灵那一瞬的自信和狂妄却叫他感受到一份比屋里燃烧着的炭火都还要炙热的气息。 等他再想问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时,那架马车已载着那道身影渐渐远了,雪地上只留下两道车辙印。 沈冰灵从小长在云州,朝中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譬如她当下赶车去见的礼部尚书辜永德,她是一个都没见过的。 辜永德在朝为官多年,沈冰灵早在云州读书之时,便听过他的大名。 他为人颇为死板守旧,极重规矩礼法,好针砭时弊,最爱上书‘参人’。 辜永德是科考出身,年纪轻轻,三元及第,一时风头无两。 年轻时他过得倒是顺风顺水,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只是朝中风云变幻,时局政局不断发展,他还是用一套老方法办事,不懂变通,再加上年岁渐长,渐渐地也成了边缘人物。成了如今的一副‘?????老古板’形象。第81章 晋县在姜城的边缘,离着姜城的中心皇城,实则有一段距离。 而礼部在皇城千步廊的东侧,从晋县过去,又碰上大雪,沈冰灵到礼部时,着实花费了一些时间。 马车停在礼部门口,高门大匾,气势宏伟。 沈冰灵原先觉得,晋县不愧是在姜城的地界上,县衙比起她以前在中州和岭南时,条件要好上太多。 但如今到了礼部,倒是显得晋县那县衙不够看了。 叫了门口的守卫去通传,还不等回信,沈冰灵便匆匆跟了进去。 沈冰灵等在议事厅中,自个儿寻了位置坐下等辜永德出来。 这是辜永德与沈冰灵的第一次见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官,简直是不知礼数,不等他通传,就这么大大剌剌地跟在后头直接进来了。 如今的后生便是如此目无礼法,行为乖张? 他十分不满,晾了她许久才从里头出来。 “辜尚书,下官晋县县令沈冰灵。”沈冰灵见人来了,赶忙从椅子上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半压着背等着他发话。 辜永德绕着桌案走了一圈,余光瞟着她,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沈大人风雪而顾,所为何事啊?” 这般说着,也不叫沈冰灵起来,也没吩咐人看座,丝毫未将人放在眼里。 不过像辜永德这般眼高于顶的人,能被他放在眼里的,这姜国上下,倒是都数不出几个人来。 沈冰灵慢慢起身,“有位今春参考的考生,向衙门状告有人偷换了他的试卷,下官前来,想要查卷。” 辜永德这才转过头来看她,他如今六十多的年纪,那一套官服穿在略有些干瘪的身子上,衬的一双大袖空荡荡的。 但他说起话来却是中气十足,几十年宦海沉浮中沉淀下来的威严气度让人心头一震,“那人可有凭据?这案汝可已受理?汝可向上申请了查卷的文书调令?汝这般空着手来,大言不惭说要翻卷,当我们礼部是开菜场的?” 景玉山自戕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辜永德自然也知道。但礼部是他的地盘,他绝不相信景玉山对贡院,对礼部的指摘,哪怕景玉山豁出了一条命。 “科考一事,本就是为选拔优秀人才而设,若公平公正都不能保证,岂不是失了初心和本意。下官认为,以后贡院收上来改评过的试卷,都当置于众,大方供人查阅才是。” 沈冰灵端着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愣头青模样,好似丝毫察觉不到辜永德话中的怒气。 也不知这样缺心眼儿一般的天真憨直是如何让她在这乌烟瘴气的名利场中活至今日的。 辜永德那空荡荡的大袖从背后扫到了前边,布料与空气刮擦,在安静的室内发出了一道凌厉的风声。 “好大的口气,汝这话不该来礼部说,该去和陛下说。考卷一事涉及私密,考官评阅后存档封留,百年来便是如此,汝拿着一份不知真假的诉状,便妄图指摘礼部的考卷查阅?” “政有弊,则该广听纳言,若是一味抱残守旧,如何能利民,又如何能长久?” “沈大人。”辜永德伸出一只手来,横亘在两人中间,不想再听她继续,“明日上朝,吾必要将汝今日这一番言论带到,好让陛下知道,我姜城之中,出了汝这样一位不拘小节,书生意气的人才!” ‘不拘小节’,‘书生意气’在今日这场景中,听起来并不像是好词。 沈冰灵还十分从善如流地道了谢,好似十分受用。这一下更是看的辜永德火冒三丈,直到她踏着雪离开了礼部,他才忙不迭地从书桌上拿起一份空折子来,吩咐人研磨,眉头紧锁,笔下不停。 辜永德这折子第二日便被送到了皇帝手里。 “这辜老又给朕上折子了。” 御书房中,帝王靠在椅背上,容色疲倦。 桌案上,其他的折子都已批阅完了,只剩下辜永德的那一本还置于桌案正中。 穿着紫色宫装的宫人俯身理着旁边的折子,一份份合上码好放在一边,“辜尚书这样该颐享天年的年纪,还时常忧心国事,实是难得。” 折子翻开,又是冗长的一篇,皇帝凝着眉细细地看了起来。 “赵公公,今春竟有考生状告贡院偷换他的试卷,为何这事从未听人提过啊。” “陛下有所不知,这考生状告换他试卷的是当今的翰林院修撰,且无甚凭据,故而底下无人愿意受理。” “那考生如今如何了?” “前日吊死在了家中,死前留下一封血书诉状,状子递到了晋县县令沈冰灵的手中。沈大人昨日赶去礼部要求翻卷,许是言行不当,惹恼了辜尚书,便给陛下递了折子。” 紫衣宫人三言两语的,便将事情解释地清楚明白。 辜永德满篇的折子无一不在痛陈沈冰灵的不知礼法,进退无度,冒失莽撞,难当大任。但皇帝却是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一些关键,比如‘状告’,比如‘偷换试卷’,这今春就发生了的事情,到了入冬,才以这样的方式传到他手里。 姜城之中,沉疴旧瘴,积弊多年,利益固化,藩篱横亘,是时候需要一些新鲜的血液,来搅一搅这一滩浑水了。 皇帝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好似扫去了先前的疲倦。 听辜永德的意思,这个沈冰灵倒是个心怀正义,大胆直言的年轻人。 皇帝合上折子,眼睛看向窗外的大雪,一只手盖在桌面上,食指轻轻摩挲着桌案的边缘。 “沈冰灵这名字有些耳熟。” “晋县县令一职空悬之时,陈御史向陛下举荐了沈大人。” 赵世光在走到皇帝身后,替他捏着肩背,轻声提醒道。 “哦,是她呀,就是那个从岭南回来,办了中州贪墨案,岭南女尸案的沈冰灵。”他突然想起来了。 “如今朝中积弊,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这一次的案子,必须严查,不然怕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不管涉案的是翰林院,还是荣家,朕要一个真相。” 皇帝一只手拍在桌案上,一双眼中有暗流涌动。 赵世光手下不停,偷偷打量着皇帝的神情。 这姜城,只怕是要变天了。 皇帝的旨意传下来,命沈冰灵彻查景玉山一案。 不过半日,新上任的晋县县令沈冰灵的名号便在姜城中被传开了。 而意识到自己被沈冰灵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小县官拿来算计之后,辜永德内心对于她的怒气更甚了。 “吾上折子是斥这姓沈的不知礼法,皇上怎还让她这般不知轻重的人去查案子?” 辜永德几掌拍在桌面上,桌子上的茶杯被他震的撒了一桌水,旁边的侍从不敢说话,房中规矩站着的丁文昌也不敢说话。 “汝老实告之,景玉山之案,究竟是真是假?” 丁文昌在礼部一直负责贡院这边的事宜,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差错,又是辜永德一手带出来的,辜永德倒是对他十分放心。 只见他仍旧低眉顺眼地,安静回话道:“学生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一句话说得坦荡正派,叫人不敢有什么怀疑,也就忽略了他说话时,藏在袖间,捏得发红的指关节。 “哼,身正不怕影子斜,那便让那个沈冰灵来查。”得了丁文昌的这一句保证,辜永德更是有了十足的底气。这会倒是巴不得沈冰灵快些去查案,到时查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看她如何收场! 与礼部这般剑拔弩张的氛围不同,县衙这边,沈冰灵倒是颇为自得,理了理今日的案卷,便坐在一旁看起杂书来。 杨砚这时才知道,她昨日说的‘参我?我倒是求之不得。’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一步走得凶险。你如今刚来晋县,脚跟都没站稳。此次惹了礼部,又对上荣家和翰林院,后头的路,怕是不好走。” 他这么说,心里对沈冰灵倒是却有改观,毕竟像沈冰灵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路数,满姜城算是独一份。 “只要有路,就不算难走。”中州和岭南那么难,她都过来了,如今脚踩在平地上,一身正气,又何惧魑魅魍魉,暗箭冷光。 “只是杨县丞,我如此行事惯了,倒是连累你跟着我一起受罪。”她抬起头来,是实实在在的歉意。 ‘只要有路,就不算难走’,杨砚反复品味着这句话,最后意识到说出这话的沈冰灵,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上两岁,但这一身孤勇热血,却令他汗颜。 他终是压了压心中的莫名惭愧的情绪,“大人见外了。” “大人接下来预备如何做?” “去贡院,上次去礼部,辜永德斥我未受理案件,未取得调令,如今我都有了,自然要光明正大地去查卷。” “那我与大人同去。”他说着就要去取外衣,准备出门。 沈冰灵一把将人拉住,“这种得罪人的事,我出面就好。再说?????了,今日这一趟,十有八九不会让我如愿,大概是要空手而归的。县丞不如就留在衙内,将今日的案件处理了。” 沈冰灵的手抓在杨砚的手腕上,隔着冬日的衣料,那触感不甚明晰,他却意外地想去捕捉,那股浅浅淡淡的力道落在手上的感觉。 沈冰灵将手收回,唤了修竹便又出了门。 鬼使神差地,他一路跟到了衙外,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才终于有些讶异的情绪袭来,最后只得又按沈冰灵说的,回了屋去翻看今日的案件。第82章 一路风雪颠簸,好不容易到了贡院。 果然不出所料,沈冰灵手续齐全地来了,但仍是被里头的人晾在一边。 出了景玉山这样的事,贡院只怕自顾不暇,不仅要预备着沈冰灵这样来查景玉山的卷子,整个贡院今年开春的卷纸材料都得先自查整理一番。 沈冰灵从午后等到傍晚,桌上的茶续了一盏又一盏。 这才等到人来,先头让她坐着等一会,说是他们忙完就带她去找卷子。 等她坐了这许久,才又说是丁文昌不在,暂时翻不了卷子。且这两日贡院在自查整理,里头混乱的很,让她改日再来。 其实这些人压根就没准备让她看景玉山的卷子。 沈冰灵自然清楚,她也知道,此行不会顺利。 若是真这么容易让她去查了卷子,那岂不是今日便能破案? 那便磨着,耗着,左右她有大把的时间,看谁耗得过谁。 只是他们今日以丁文昌来搪塞她,明日便也能随便拽个什么理由,比如卷子丢了,或是混在历年的考卷中,翻找不出来了。抑或是趁着这个时间,弄一份假的来糊弄她。 他们不过是觉得,她一个小小县令,就算有了圣上的旨意首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回程的路上,沈冰灵靠在马车里,开始思酌着这件事是否还有其他的突破口。 车子颠颠不平,震得人昏昏欲睡。 但实在是太冷,冷风顺着窗帘子一丝一丝地渗进来,倒是又叫她精神了起来。 她掀开马车的窗帘子向外看去,窗外的景象好似十分陌生。 四周荒僻无人烟,倒不像是回去的路,她不禁疑窦丛生。又回想起这后半路,修竹一直没有说话,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沈冰灵猫着腰,凑到车门边上,两指轻捻着帘子,开了一个小缝。 从那道缝隙里,她看见外面坐着赶马车的人,穿着一件单衣,腰背魁梧宽阔。 缠着缰绳的那一只手臂又粗又壮,即便透过一层单衣,也能看见他手臂上的肌肉虬髯。 这哪里是修竹? 她只怕早就被盯上了。 只是想不到那一边的人竟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要动手杀她。 须知她才领了命去查景玉山的案子,若是隔日便曝尸荒野,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不打自招? 这绝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沈冰灵的马车与一般的马车不一样,她请人改造过,四面的车门都是可以卸下的。 她不敢再在马车里呆着,于是又摸着来到车尾,悄悄撤了车后那一扇木门,外头的风呼地一下吹了进来。 好在前面的帘子被她压紧了,这会并没出现什么异样。 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响,沈冰灵直接裹着披风跳下了马车。 车子行的不算快,她扑倒在雪地里,很快就利落地爬了起来。 她四面环顾,真是不知道这儿是什么荒郊野外。 放眼望去,满目是一片白雪地和光秃高耸的树干,没有容身之处。 才往前走了没几步,那架着马车的壮汉发现她跑了,又赶马追了上来。 沈冰灵自然跑不过他。 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刀来,下了马车便直接朝着她奔来。 大刀被他拖在身后,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迹。 “好汉饶命!我有话说!”沈冰灵顿时吓得瘫软在地上。 那人走近,大冷的天,只穿着一件单衣,一身结实紧壮的肌肉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一只手就能捏死沈冰灵。 许是猎物太弱小,直接砍杀倒是失了乐趣。 那壮汉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这她,看她预备如何垂死挣扎。 沈冰灵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我这里有些金银,壮士可否留我个全尸?” 她将手摸进怀里,窸窸窣窣地好似真听见了一阵银钱碰撞的脆响。 那人手上的大刀在雪地里闪着寒光,他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丝毫没被沈冰灵这三言两语糊弄住。 趁着沈冰灵翻找的这一会,他握着刀柄慢慢收紧。 沈冰灵的脑袋低着,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就这样暴露在他面前。 这人真蠢啊,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天真,莫非真以为她找出些什么金银财宝的,就能让自己幸免于难? 他又走近了一步。 沈冰灵听到耳边传来刀锋呼啸而过的凛冽之声。 接着便是空旷的雪地里,利器没入血肉的噗嗤声。 沈冰灵从怀里摸出一支金簪,直直插入那人冒着血管的脖子,血柱喷洒,温热的血溅到她眼皮上。 毫无预兆的致命袭击让那人顿时失了力气,高高举起的大刀重重落下,插到雪地里。 整个人像一座大山一般,直直栽倒。 沈冰灵血也顾不上擦,提着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前狂奔。 只是寂静的周遭突然变得吵闹,身后好像有很多人,很多刀。 她不敢回头看,没头没脑地在雪地里继续狂奔。 直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刀锋擦过北风,空气迅速流动而凝成的一道刺耳的声音。 她的后背陡然紧绷,冷汗一层层地从衣料后冒出来。 没有意料之中的惨痛情形,她好像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地攀紧了眼前的人,她埋在来人的怀里,耳边是一阵阵不绝于耳的兵器相撞的冷声。 不必睁眼也知道是怎样一副腥风血雨的场景。 那人的胸膛坚实,手臂有力,靠在他胸前还能听到震耳欲聋的急促的心跳声。 一声高过一声。 沈冰灵心想:完了,他这么紧张,看来是打不过……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没事了。” 靠得太近,那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还低头覆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她这才猛地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双极清冽干净的眼睛,面色如玉,长眉清逸。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神色分明清淡,但与她对上的那一眼好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情绪。 沈冰灵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外表看着分明就好似漫天漫地的雪,清冷,洁白,一尘不染。 但他眼中忽明忽暗的情绪,横在她腰间的炙热的手,和胸膛里传来的急促的心跳,又让她觉得他好像今日出门前,衙门里炭盆中烧着的火,让她有感到一瞬的温暖与心安。 劫后余生的浪潮卷来,她来不及细细地去欣赏眼前人出尘的容貌,低低道了声谢,便立马从他的怀里撤了出来,低头去查找栽倒在地上的几个杀手的身体,试图找到些有用的证据。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五六人,沈冰灵撕开他们的面罩,又在他们的胸前,袖中仔仔细细翻找。 并未找到什么。 如此急急地要杀她,不就是为了阻止她继续查景玉山一案,看来这案子,牵扯颇深。 这背后,只怕还涉及更大的隐秘,才会叫他们冒着引火烧身的风险,也要除掉她。 “我叫晁玉。”那人看了看自己倏然一空的右手,也走到她身边跟着一起蹲下。 晁玉?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是晋县县衙新招的师爷。”他补充道。 “是你啊。我是晋县的县令沈冰灵。 我们县丞昨日还同我说衙里要来个新的师爷,没想到这么巧。” 沈冰灵终于回头看他。 “师爷的功夫居然这么好-”她本想套套近乎,结果半句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只因那人突然一只手拢到了她脸上,温热手掌轻托着她的一边脸,大拇指指腹在她眼下细细摩挲起来。 雪地里他呼出的热气化成一缕缕白气,一张脸越靠越近,神情严肃认真,好像下一瞬便要亲上来一般…… 沈冰灵突然一个激灵,猛地推了他一掌,他毫不设防地就被推倒跌坐在了雪地上。 “你干什么!”她脸上升起两片酡红,耳朵也热得慌。 从未见过如此不知轻重,举止孟浪的男子,哪有第一次见面就摸人脸的? 明缘被猛地一推,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她。 前两世,江楠溪和宋温明重话都没对他说过几句。 如今与沈冰灵才第一次见面,这人就迎面给他来了一掌。 亏他这二十余年没日没夜地闭关修炼,就为了早日出来看她一眼。 他心中郁结。 这姑娘上辈子缺心眼,这辈子没良心。 总归是要少点什么。 算了,她又不记得。 他从雪地里撑起身子,将一只手摊开在她面前,手掌上的雪粒化成了水,?????大拇指指腹上染着点点血迹。 他开了口,语气委屈:“我不过是看大人脸上有血迹,想替大人擦干净。” 这个新来的师爷好像有些敏感,眼皮泛着红,鼻尖泛着红,耳廓泛着红。 可怜巴巴的。 皮肤敏感,情绪也敏感。 大概是小时候有过什么比较惨痛的过往。 沈冰灵暗自猜度着。 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她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晁师爷,是我失礼了,实在抱歉。” “外头太冷了,我带你回衙门。” 沈冰灵站了起来,一只手伸在他面前,莹白细长的手指上,指甲盖泛着浅浅的粉色。 这句‘我带你回衙门’就如同那时她对他说,一起回寺里,或是一起回公主府一样,对他有着莫大的杀伤力。若明缘长了一只尾巴,此刻只怕会忍不住在沈冰灵面前左右摆动起来。 他伸手握住,被沈冰灵拉着站了起来。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霜雪美玉一般的年轻师爷,握着姑娘的手,唇角拉出一道浅笑,那一瞬,好像冰雪都要化开,千万树繁花迎风盛放。第83章 晋县县衙黑色的天幕上,升起一轮又圆又满的月亮。 风吹着,衙里的枯枝老木上,簌簌地掉下一些新雪来。 雪地上落下两道影子,两个脚印一前一后地进了府衙。 大堂,书房,待客厅,一间间都亮着烛火,却不见人。 沈冰灵领着明缘进了书房,房中火盆里的炭火已经快要熄了,室内也不比室外暖和多少。 “晁师爷,随便坐,等他们回来了,我再让人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 沈冰灵招呼他坐下,然后上前往盆里添了些炭。 明缘挨着她坐下,一双手拢在火盆上方。 炭火烧得慢,还感受不到什么热意。 他左手手背上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小指尾端一直蔓延到大拇指。 天气太冷,伤口处的血也没流出来,凝在他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异常地显眼突兀。 特别是他如今将手伸着,去烤那根本还没燃起来的炭火时,沈冰灵想不注意到都难。 “受伤了?” 他点点头,不甚在意道:“小伤,没什么大碍。” 一边说着还一边抬着那只手左右翻了翻,这倒是叫沈冰灵看得更清楚了。 她又拱了一下炭火,便立马起身出去拿药箱了。 回来时,明缘还保持着刚刚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的,像一尊入了定的神像。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烛火光微弱,又让他的轮廓边缘蒙上一层浅淡的光晕,迷蒙似幻。 这陡然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沈大人?”明缘抬起头看向她,声如飞泉鸣玉。 她回过神来,拿着药箱走近,为自己一瞬的失神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羞赧。 “师爷,把手给我,我替你上药。” 他十分听话地转了过来,伸出一只手,递到沈冰灵眼下。 沈冰灵接过他受了伤的那只手,大拇指压在他食指的根关节上,其他几根手指在下面虚虚地托着。 她上药的时候仔细认真,好像在批阅一张案卷。 左额上的莲花印随着她的动作,越压越低,纤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珊珊可爱。 不自觉地,他被她握着的那一只手渐渐收紧,大拇指落在她尾指的指甲盖上,若有若无地细细摩挲起来。 注意到他的动作,她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倒是神色自如,没什么异样。 便以为是自己弄疼他了,心里想着这人倒是有些娇气。 不过又想到人家好歹是为救她受的伤,沈冰灵在内心便说服自己,忍忍算了,于是又低下头继续上药。 沈冰灵这反应落在明缘眼里,便是默许了他对她这般有些不太规矩的试探动作。 意识到这一点,他好似有些得意,抓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沈冰灵…… 两人这一番你来我往的功夫下来,沈冰灵隐约听见门外好似有人声。 “杨大人,是大人的马车!”修竹指着县衙门口停着的马车,语气十分激动。 接着便听见大门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交杂着传来。 沈冰灵和明缘回过头去,只见杨砚和修竹风风火火地进了屋,屋外跟着十余名衙役。 “大人没事吧。”修竹连忙迎上来,一张脸急的又青又白,如今见沈冰灵没事,终于松下一口气。 杨砚看上去要冷静许多,此时跟在修竹后面,先遣了后头跟着一起找人的衙役,然后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向沈冰灵。 沈冰灵松开明缘的手,站起身来,问了问修竹他是怎么回事。 明缘手下一空,心中有些恼怒他们这些人来的不是时候,却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于是托着一只手,乖乖坐在一边。 “今日大人从贡院出来,您刚上马车,我还没来得及赶马,便被人捂了口鼻拽了下去。等再睁眼时便发现我被扔在路边,再一抬头,天都快要黑了,左右找不见您的人,可把我们吓坏了。” “可看清来人模样?” 修竹摇摇头,“他从后头来的,我没看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个衙役,气也没喘匀,急声道:“大人,不好了,贡院失火了。” 几人齐齐望过去,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这火烧得巧,不会恰好独独烧了今春的那一批试卷吧?” 沈冰灵的声音里难得压着些怒气,白日里被追杀到走投无路时,她都未曾如此动怒。 “火势颇大,怕是不止。” 真是好大的强权,好大的势力。 沈冰灵冷着眉眼,没再说话,室内忽然安静,只听得见屋外呼呼而过的风声。 她这样的神情言语,落在几人眼里,只当她是受了莫大的打击。 “大人,如今这样的境地,可还有路?”杨砚低低沉沉地发问。 沈冰灵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回他:“有!” 两人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让其余几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其中坐在一边良久未开过口的明缘更甚。 眼前这个看着普普通通,无甚特别的男子,就是沈冰灵今日说的‘我们县丞’? 两人关系看着虽不是十分熟络,但好似有种暗流涌动的奇怪默契。 这让他感到十分不适。 他坐着,沈冰灵站着。 杨砚也站着,站在沈冰灵身边。 他于是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袖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沈冰灵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他们介绍,“对了,我今日被带到荒野,恰好碰见来衙门赴任的晁玉师爷,是他救了我。” 几人互相点头问了好。 沈冰灵继续道:“即便贡院没有失火,他们也不会轻易让我拿到卷子。不过从今日的事情来看,他们如此急急地想撇开关系,只怕这背后牵扯的还不只是荣家和礼部。” 修竹斟了几杯热茶,给几人一一递了过去。 沈冰灵接过轻抿了两口,茶杯便见了底。 喝空的茶杯捏在手里,她正准备接着往下说,感觉又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偏过头去,明缘将自己的茶递到她手里,又撤下了她手中的空杯。 她轻声道了谢,接过后喝了一口。 这一回倒是十分自然地将空杯子递到了他手里。 他终于高兴起来,于是便捏着沈冰灵喝完的两只空杯,也不往一旁的托盘里放,就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沈冰灵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从明日起,你们就对外宣称我生了重病,要回云州老家去修养一段时日。” “大人要回云州?” 杨砚皱眉,她这是在光明正大地打退堂鼓? “准确来说,我是要去庐州,景玉山的老家。 他人是死了,可他的文章是活的。” 不同的出生,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也大相径庭。 沈冰灵坚信,一个人的在文字中抒发的情感,表达的壮志,在他的生活中,一定都有迹可循。 而景玉山之前一直在庐州老家温书,她要去一趟他的家中,了解他的生平,体悟他的经历。 “他的血书诉状中,将春闱那场考试里他写的文章重新默写了一遍。 所以就算贡院的试卷没了,我也会找到证据证明,那是景玉山的文章。” 她说得斩钉截铁,虽然这法子很新,甚至于闻所未闻。但在场的没有人对她说的话产生怀疑。 “大人,庐州路远,万一再碰上今日的事情怎么办?” 修竹听不懂沈冰灵讲的什么诉状,证据,文章,他只知道,沈冰灵若是一个人上路,十分危险。 “我与大人同去。” “我和你一起去。” 两道声音齐齐落下,在沈冰灵两边炸开,她突然感觉手边的袖子又被人拉紧了。 “庐州路远,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我走了,杨县丞再同我一起去,衙里没个主事的人怎么行?” 沈冰灵拒绝了杨砚,但这并不代表她就答应了另一个人。 “我去收拾东西。”明缘先一步截了她的话头,利落地站起身来,长步?????一迈就出了门。 不是,你有什么东西可收拾? 沈冰灵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语,吩咐边上的修竹说:“你去给师爷收拾间空房,我们明日再动身。” 这意思便是默许了明缘和她一道去庐州。 修竹道了声好,便追着明缘的步子出了门。 沈冰灵今日遭了许多事,现在看她,午后出门时,还紧实束起的头发都有些松散,衣服的领口上还挂着淡淡的血迹。 杨砚不着痕迹地移开了双眼,“大人放心,衙里的事情我会看顾好,此去千万注意安全。” 沈冰灵点点头,“麻烦杨县丞了。” “你早些休息。”杨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便也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终于能坐下好好休息休息。 这会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室内的温度也渐渐高了起来,一阵阵暖暖的热意熏着,头脑也有些发昏。 先头传贡院失火的话的那个衙役,又从门外探进来。 他看见沈冰灵靠在椅子上,神情疲惫,于是便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在门口踱步来回。 粗重的脚步声落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十分刺耳。 “有话快说。”沈冰灵一只手覆在额角,轻轻按了按。 “大人,外头来了个女子,说要见您。 对了,她说她叫师韵。” 衙役说出这个名字后,沈冰灵好像突然清醒了过来,声音又冷又亮,“你带她进来。” 他应了声知道了,连忙小跑着去大门口传信。 书房的一扇门半开着,外头的冷气漫着扩散进了屋子,沈冰灵一双眼从火盆上移开,看向门口。 先是落在雪地上的轻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靛蓝色的裙角迈开,那片裙裾从门角一路轻轻飘摇摆动,最后停在她跟前。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明缘:牵牵,摸摸,贴贴(这辈子就是不要脸皮) 沈冰灵……第84章 沈冰灵与师韵同在云州,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入仕。 年少时也曾豪言万丈,读书人一腔热血,意气万千,挥斥方遒。 那时,沈冰灵说,她要理清世间所有冤假错案,做一个风清气正,一心为民的父母官。 师韵说,她要读遍天下所有的史书记录,她要编一本最干净、最真实的姜国史,到时候在这本书上,一定会有沈冰灵的名字。 可这世上有不少路,东南西北,宽窄短长。 或崎岖,或平坦,或荆棘丛生,或阳光普照。 每个路口,都是选择。 年少时的感情真挚,不必考虑身份地位,只要兴趣相投,便是挚友。 后来现实裹挟着各种问题摆在面前,在一个个路口上,两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最终渐行渐远。 七年前云州一别之后,今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七年岁月积淀,眼前的师韵脸上挂着精致的妆容,曾经清淡如水的一双眉眼,染上几分陌生的情绪。 里头有精明,有野心,有算计,就是没了年少时的那一片清明平和。 与记忆中那个清和平允,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笑意的姑娘相去甚远。 只是不知她华丽繁重的锦衣之下,从前那一颗赤忱坦荡的丹心还余几分? “沈冰灵,许久不见,你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沈冰灵靠坐在椅子上,师韵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还想问,是什么风,把师大人吹到了我这儿?” 她今日委实有些疲累,此时语气中的应付敷衍十分明显。 师韵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幅样子。 从来,从来都听不进别人一句劝,自己决定了的事情,便是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要去做。 怎么就会有这样固执、执拗、丝毫不知变通的人呢? “姜城的水,浑的很。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来这里,是想奉劝你一句。 你无根基,亦无倚仗,当心引火烧身,自毁前程。” “那你呢,你有根基,也有倚仗,难道你就能随心所欲了吗?” 十几年的相处,沈冰灵比谁都了解她。 所以她能说出这个世界上,对于师韵而言,最诛心的言语。 沈冰灵所谓的师韵的根基是她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 而倚仗也不过也只是利益驱使之下,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 师韵哪里有什么底气来谈‘随心所欲’呢? 师韵不是一个人,她有父亲,有兄长,她的立场,从来不能自己选择。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早在林鸿还未坐到今日的位置上时,师家便是他手中一把利器。 科举考试后,他自然向师韵抛来了橄榄枝。 那时两人虽还未涉足官场,但大致的情形,也是知道一二的。 林鸿此人,心机深沉,手段很辣,从小小的刑部员外郎到今日的林相国,是不知要多少尸骸森骨才能累成的名利权势。 师韵还天真地拉着沈冰灵一起。 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人彻底分道扬镳。而沈冰灵也因为得罪了林鸿,无人敢搭理她,于是先是被派去中州,后又调往岭南,几经转折,九死一生,才到了姜城。 时间一晃就是七年,如今两人在姜城重逢,却是话不投机,三两句便要针锋相对起来。 师韵有时候也会羡慕沈冰灵,沈家虽只是商贾之流,可沈父沈母善良开明。始终支持她,鼓励她,陪伴她,所以她才有如此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底气,也能无所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你可知你如今所为,无异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她强迫自己无视沈冰灵话中的辛辣讽刺,还不死心地继续规劝。 “你是自己要来的,还是有人叫你来的?” 沈冰灵是丝毫都听不进她的话。 她想到今日接二连三的事情,脑中突然有一根线,好像很奇怪地将它们连了起来。 先是派人来杀她,再是火烧贡院,接着竟然连师韵都搬出来了。 荣家大概没有这样的手段,这样急急想要撇清关系,害怕引火烧身的动作,沈冰灵想:这背后的大手,好像越来越清晰了。 师韵半晌没有答话。的确是有人叫她来的。七年前与沈冰灵分道扬镳之后,两人都是放尽了狠话的。 她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沈冰灵有任何交集和牵扯。 但很奇怪,那人派她来游说沈冰灵的时候,她居然有一丝期待。 她也想亲眼看看,选了自己想走的道路的沈冰灵,如今是否撞得头破血流,后悔当初拒绝她了? “人活一世,自当顺心顺意,若事事畏手畏脚,处处缩头缩脑,那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这话时,眼中好像有一团火,那样逼人的灼热光芒让师韵一瞬不敢直视。 是了,沈冰灵若是会屈服,会妥协,那她就不是沈冰灵了。 “你就不怕死?” “我更怕活得麻木愚昧。” “今日这话我是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沈冰灵可以没有立场,随心所欲,但她不能。 “慢走,不送。” 师韵走到门口,脚步停住,突然又回过头来,“沈冰灵”,她这一声唤得轻缓,恍惚间好似回到年少时,两人在书院一起念书的场景,沈冰灵也抬起头来,师韵继续说道:“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我们到时候看看,究竟谁会后悔。” “若我还有命,到时候三十大寿请你来吃酒。” 沈冰灵说完这一句,便看见师韵离开的背影瞬间有些僵硬。 她不由得笑出了声。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街上没什么人。 沈冰灵雇了两辆马车,一辆在一个时辰后出发往云州去,一辆趁着这会人少悄悄上路,往庐州去。 临走前她又与杨砚和修竹交待了一番,这才放心上了车。 明缘早就在车里等着她,这会她一上来,他便十分贴心地递了一个汤婆子塞到她手里。 等她坐下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薄毯盖在她腿上。 沈冰灵不禁咋舌。 感情这人昨晚是真的去收拾东西了。 轿子不大,两人面对面坐着,时不时地便要发生一些擦碰。 沈冰灵往里挪了挪,试图与他隔得开些,可没过多久,感觉又要碰到一块去了。 “师爷的伤怎么样了?”她理了理脚上的毯子,随口一问。 明缘闻言将手翻出来,凝着眉看了半晌,“大概再上两次药就差不多了。” “可惜车上没带药,不然我就替师爷把药上了。”沈冰灵头靠在轿子上,一句话说得十分敷衍。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不知又从哪里找出个药膏瓶子。 然后一只手拿着瓶子摊开,一只手露出手背伸过来,“劳烦大人了。” 沈冰灵…… * 随着第二架驶向云州的马车开始上路,沈冰灵回乡养病的消息便被传了出来。 众人只道她是因为贡院失火,证据被毁,走投无路了,所以才回家去避避风头。 有些读书人,最爱在背后拿着笔杆子戳人,仿佛这样便能显得他们是有多么大义凛然,不畏强权。 于是议论沈冰灵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说什么还以为她是个衷肠热血,心怀正义的好官。 如今看来,与当时对景玉山之案隐下不发,视若罔闻的那些官员一样,贡院一起火就原形毕露。 沈冰灵也是个趋利避害,贪生怕死的伪君子。 流言蜚语如潮水一般,瞬间就在姜城散开。 丁文昌在贡院救了一夜的火,没个停歇,这会神色疲累地往回走去。 回去的路上,在街上听了些对沈冰灵的讨论,于是回去的脚步也加快了。 神色好似还有些兴奋。 甫一进门,便看见屋子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他顿时惊得立马跪在了地上。 “丁文昌,你就是这么办事的,连个女人都弄不死?” 帘幕后的男子穿着一件玄色大氅,说话时长袖一扫,书桌上的物什一扫而空,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怒意。 丁文昌之前在辜永德面前还是一副老实本分,甚至于有些木讷的样子。 但如今在这人面前,下跪磕头的动作却异常流畅。 “相爷恕罪,人我虽没杀成,但为了以绝后患,昨日我已将贡院的卷子烧了。 如今景玉山已死,卷子也没了。 任凭她沈冰灵有通天的本事,死无对证,看她能查出个什么来!” “蠢货,圣上才让她接手这个案子没多久,你就急急去杀她。 这也就罢了,你还没杀成? 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卷子是你换的啊!” 林鸿一脚踹在丁文昌肩上,他被踹倒在地后又立马爬了起来,跪着往前走了两步,跪到林鸿脚下。 “相爷饶命,这事我虽办的欠考虑,但我绝对是为了相爷着想啊。 我都想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了,那也可以推到荣春衫身上,半点不会扯上相爷。 而且那沈冰灵,昨日我虽没杀成她,但我听说,她已经吓得连日赶回云州老家去了。 相爷大可以放心,区区一个小县令,不足为患。” “沈冰灵可不是一个小小县令,她翅膀硬着呢。 她当年一无所有之时,便敢拒绝我,遑论如今来了姜城,她是巴不得要与我作对。 我那时留下她一条命,没想到今日反倒绊了自己的脚。” “丁文昌,你给我把人盯紧了,这件事若再出什么纰漏,捅到我身上来,我要你好看!” “相爷放心,我一定把她看紧了,保证再不让她翻出什么风浪来。”第85章 沈冰灵的马车一路往庐州驶着,越往南边,白雪覆盖绵延的景色便少了,所以车子走起来也更快了些。 按车夫的脚程,大概在路上要跑一日半,才能到景玉山家。 这样一来,半路肯定是要找个地方歇脚的。 到了傍晚的时候,马车路过一个小镇子,沈冰灵便喊了车夫停下,预备在这里找个地方住一晚。 镇子不大,只有一间客栈。 明缘叫沈冰灵在马车里等着,自己下了车去安排住宿的事情。 沈冰灵在车上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便也下了车跟了上去。 客栈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客人。而且看着也不宽敞,看样子大概住不下几个人。 明缘和掌柜的在柜台前不知说些什么,说了这么久。 “怎么了?” 沈冰灵从外面走近问道。 “只有一间客房了。” 明缘回过头来,语气有几分无奈。 但眼底却带着些笑意,对这个事情好像还有些期待。 “这样冷的天气,况且这儿也不是什么大地方,贵店怎么会只剩一间房了呢?”沈冰灵只觉得这老板在蒙她。 “小娘子莫怪,确实是没有多的房间了,我打开门做生意的,怎么会有房间宁愿藏着还不让你们住呢?” 老板笑得一脸讨好,小二见状也跑过来倒上两杯热茶递过来。 “掌柜的,你们有柴房吧,我凑合住一晚就成,二位贵人不必管我,你们安心住着那房间。” 那车夫把车子和马安置好了,也跟着进来搭腔。 不是,谁关心你住哪里? 沈冰灵的额角突突直跳。 “有有有,我这就让人去给您收拾。那两位贵人跟着我,我带你们去房里,外头太冷了,别冻坏了。” 这掌柜的倒是很会就坡下驴。 明缘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着到身边,然后低头附在沈冰灵耳边小声说了句:“大人就同我委屈一晚?” 于是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看向她,等着她发话。 如此这般倒是显得她有些不近人情,矫揉造作。 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终于开口:“走吧。” 掌柜的闻言就领着两人往二层走。 从楼下到二层住房的这一段路,明缘落在后面,掌柜还停下等他,两人窃窃私语的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沈冰灵转过头去,一脸疑惑地看着那两人。 “大人奔波了一日,我让他一会送些饭菜上来。” 明缘三两步追上来,推着她往房里走。 客房不大,房中除了一张小方桌,便是一张床榻,这是一人间的规格。 两个人突然挤在房里,还稍有些转不开身。 方才在楼下时,见下面的布置和整座镇子的情况,沈冰灵就猜到,客房的情况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所以掌柜的说只有一间房时,她心中十分抗拒要和明缘一起住。 主要也不是别的,房中这情景,连个打地铺的地方都抻不开,两人岂不是真要挤在一张床上? 沈冰灵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实在不行,将桌子搬出去,也能腾块地方出来。 里头太小,掌柜的站在门口没往里走。 沈冰灵回头唤他:“多的房间没了,多的被褥总有吧” 他面色犹疑,眼光往明缘身上瞟了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 打从一进来起,这两人就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看得沈冰灵满腹狐疑。 “客官见谅,被褥……被褥也没有多的。”他赔着笑脸,嗫嚅着说道。 明缘在后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 掌柜的终于如蒙大赦,说了句‘二位好好休息’,便关好房门麻利地退了出去。 “大人若实在嫌弃我,你睡床上,我便在这桌子上将就一晚。” 明缘将沈冰灵拉到床上,自己坐到一边的桌子边上。 他这般善解人意,舍己为人,这大冷的天,沈冰灵但凡还有一点良心,应该会被他感动然后答应和他一起睡的吧。 他还装模作样地搓了搓手,等了半天,不见她搭话,回过头去,只见她已然拉开被子睡了过去。 明缘…… 他只是客气一下。 但沈冰灵是真不客气。 冬日里本就冷,到了晚上更是冷。 掌柜的晚间来送了点饭菜,沈冰灵起来吃完之后又坐回了床上。 外头的风呼呼地打在窗子上,在房里听着有股异常凄惶悲戚的滋味。 特别是连被子都没有,坐在冰冷的木凳子上时,这种滋味尤甚。 说什么他今晚都要想办法让沈冰灵放他到床上去。 明缘从包袱里拿了本书,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翻书的声音很大,沈冰灵终于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像是就等着她这句话一样,极快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但又不想被她看出他的急切,于是从桌子边到床边的这三步路,他走得极慢,这倒是吊足了沈冰灵的胃口。 他拿著书在她旁边坐下,她顺势凑过来,“话本子?” 她还以为他会看什么治国方论,史记典籍之类的,结果居然是话本。 “怎么,你如今不爱看话本?”明缘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嫌弃。 “我从不看话本。”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油灯渐渐都烧得弱了,床上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翻书声一阵阵,极有规律。 “诶,你翻慢点,我还没看完呢!”沈冰灵白了他一眼。 “抱歉。”明缘又翻回去。 屋外的风刮了又停,停了又刮。 明缘手里的书翻终于到最后一页,“天色也不早了,大人早些休息吧。” 只见沈冰灵还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情。 他缓缓从床上起身,又缓缓朝桌边走去,心中却是默念着‘一,二,三……’ “晁师爷”,沈冰灵终于喊住他,他瞬间就停住了脚步,只听她继续说道:“把灯熄了上来睡吧。” 桌上的油灯中微弱的火苗浅浅地左右曳动,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突然笑了。 那一瞬,好像三四月的春风吹开,他的眉眼都软下来。 “好。”他压着笑意,一个‘好’字,说得情意绵绵,温柔缱绻。 不知怎么的,听得沈冰灵耳尖一热。 明缘将灯熄了,屋内忽然一片漆黑。 他摸索着来到床边。 沈冰灵紧紧地闭着双眼,往墙根靠过去。 这一块地方冰冰凉凉的,冷得她顿时缩起了身子。 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于是听觉和嗅觉好似都异常灵敏了。 她听见明缘解衣带的声音,脱外袍的声音,头发被勾住,用手拨开的声音。 他掀开被子,躺在她身边。 她闻见他身上有股清冽的味道,像是覆了雪的青松,要靠得极近,才能闻到的一股淡淡的清湛的味道。 和那日?????在雪地里,他把她抱在怀里时,她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那气味一寸寸地逼近,她的心跳一点点地加快,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晁师爷,你别往这边靠了。” “大人,你不冷吗?” “我……不……不冷。” 她很冷,但她不说。 他又凑过来,“可是我好冷。” 沈冰灵…… 半夜,等沈冰灵终于睡着了,他才小心地将人一把拉过来抱在怀里。 沈冰灵均匀平缓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脖颈间,他终于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后扣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分明又冰又凉,刚刚还斩钉截铁地说不冷。 他算是明白了。 沈冰灵就算是冻死了,全身上下都软了,嘴也是硬的。 晚上没人住店,掌柜终于关了客栈门准备去休息。 小二收拾完桌子,帮着把账本锁紧柜子里。 看到账本,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有些好奇地问道:“孙掌柜,咱们明明还有好多空房,为什么今日您与那个姑娘说没房了啊?” “小刘啊,问出这种问题,难怪你娶不上媳妇儿。” 掌柜的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长叹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徒留店小二留在原地,满脸疑窦,摸不着头脑。 第二日午后,楼上那客房里的两人无丝毫动静。 昨日跟着一起来的车夫已经在下头喝了一上午的茶,跑了七八趟茅房了。 他终是忍不住对掌柜的说:“老伙计,劳烦你替我去催催,我这还赶着回家呢。” 那掌柜也不愿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便唤了小二去问问。 店小二天生的少根筋,‘登登登’地就麻利地上了楼。 “二位客官时候不早了,可要给你们送点吃的进来?”他嗓门颇大,又响亮,穿透力还强。 床上的两人终于醒了过来。 沈冰灵这会两只手正环在明缘后背,头枕在他手臂上,一张脸埋在他颈窝里,更要命的是,一只脚还搭在他腰上…… 她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一会儿再送吧。”头顶传来的声音带着些刚睡醒的喑哑,和他平日里清冷明净的状态十分违和。 她靠在他胸口,听见他说话时,带起的震动,在她耳边扩散开,酥酥麻麻。 还有他的心跳声,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还未看到他的脸,听见的便是他的心跳。 原来那日他不是紧张,他好似生来心跳就很快。 譬如这一会,她仍清楚地听见,他一阵高过一阵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在她耳边炸开。 “好嘞,那不打搅二位了。”一阵‘哒哒哒’的声音,小二飞快地又下了楼。 她假装自己还没有醒,还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继续维持她平日里高冷、聪慧、不苟言笑的睿智的形象。 然而事与愿违。 旁边的人轻轻拉开她的手脚,又托着她的脑袋放下,接着才下床去穿衣服。 临走前,沈冰灵听见明缘对着床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看着挺勤奋的,竟然这么能睡。”第86章 直到听见明缘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之后,沈冰灵才颓然地拉起被子,在床上渐渐滚作一团。 她启蒙得早,少时读书时日日刻苦勤奋,卯时不到便起床温书,冬夏不辍,从未有过懈怠。 后来入了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便是条件再艰苦,天气再严寒,她也从未有哪一日,如昨日那般,睡到日晒三竿还不起的。 被子拢在头上,被窝里留着温暖的余热。 鼻尖萦绕着他残存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靠在他身边的确温暖舒适。 甚至于,现在还不是很想起来…… 她太久没睡过这般舒心的好觉了。 只是不知怎么,这会脑海中登时竟闪过一句‘温柔乡,英雄冢’。 沈冰灵觉得自己此刻好似个耽于享乐的昏官。 不行,耽误了半日,得赶快启程才行。 于是她红着脸将被子拉下,一下子翻坐起来,穿上衣服跟了出去。 等上了马车,二人坐在车厢里相顾无言。 明缘拉开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午后的天还阴沉沉的,“看这样子要晚上才能到了。” “嗯。”沈冰灵十分敷衍,这不用他提醒,她看得出来。 “大人昨日睡得可好?” 哪壶不开提哪壶。 “还行。”沈冰灵强装镇定。 “大人热吗?” “不……不热。” 其实有点热,但沈冰灵不说。 “那为何脸色这么红?”他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覆在她额头上。 那只手拢上来,沈冰灵顿时如惊弓之鸟,‘突’地一下弹开。 轿子里本就小,她退也退不到哪里去,弓着身子站起来,再加上车夫恰好磕上了块石头,马车一个颠簸,她又往前跌坐到明缘怀里去了。 “大人小心些。”他一只手扶着她的腰,一只手搭在她腿上。 嘴里说着叫她小心点,眼里却带着促狭,好像巴不得她摔过来。 沈冰灵的脸好像更红了,不能再逗她了。 明缘扶着她坐下,便主动与她拉开一段距离,然后靠着轿子开始小憩起来。 昨日她是睡得香了,可他是一整夜都没睡好。 好不容易暖完她的手脚还要忍受她在怀里不安分地乱蹭乱摸。 当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马车缓缓行进着,终于到了庐州景玉山的家中。 冬日里天黑的早,这会抵达庐州时,天已经黑了。 “两位贵客,到地方了。”车夫冲着轿子里喊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从车子里出来。 一路赶来,越往这边走,雪景越少,到了庐州便可见处处冷肃的冬日之景。 草木凋零衰败,枯木高立,冬风凛冽。 夜幕中,一道弯月高悬,更衬得景色寂寂,满目荒凉。 马车停在一间小茅屋面前。茅屋不大,从外头看着能看见里面大概只有三两间屋子。 还带着一个院子,不过那院子倒是不小,几棵松树高耸,越过小屋的单薄的围栏,显现在两人眼前。 沈冰灵在后头与那车夫算着车费,明缘拿着包裹行李便先上前去敲了门。 过了一会,从门后出来一个妇人,妇人穿着一件青灰色布棉衣,搓着手瑟缩着开了门。 她看着约莫五十多的年纪,生得一副慈眉善目,容易亲近的模样。 “你是?”她眼神似乎不太好,再加上这会天色昏暗,于是便凑近了瞧着明缘,但也没能瞧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王伯母,我叫晁玉,是景玉山的朋友。” “是玉山的朋友啊”,明缘说到景玉山,王萱兰便笑得十分开怀,正要拉他进屋,这时看到他身后往这边走来的沈冰灵,于是又问:“后面这个姑娘是……” “是我夫人,我陪她回乡省亲,顺道替玉山来看看您。” 这时沈冰灵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她十分乖巧地问了声‘伯母好。’ 王萱兰便连忙将门拉开,从门后出来,十分热情地上前拉过沈冰灵的手,“来来,外头冷,你们夫妻俩赶紧进来。” 沈冰灵:…… 怎么才慢了几步,和车夫说两句话的功夫,她的身份就从明缘的上司变成媳妇儿了? 贬官也不带这么快的吧。 她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明缘,那一张小脸上,鼻子眉毛都要拧在一起了,看起来十分滑稽。 这就是一种无声地质问,好像在说“谁让你这么乱说话的?” 可他就跟看不懂一般,从后边拉起她的手就推着往里走。 进了院子,便看见院中矗立的三棵青松,冬日草木衰败凋零,万物沉寂,松树却依旧常青。 院舍角落里一边养着一圈子鸡,另一边种着一些蔬菜。 不过天气冷,菜地里都结了霜,鸡也被赶回窝里呆着。 院舍整洁明净,看得出来,王萱兰是个爱干净,又勤快的人。 她一个人,也能将日子过得简单幸福。 而姜城离庐州遥远,关于景玉山已死的消息,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知道。 “我正好煮了些粥,你们去房里等着,我再去弄两个菜。” 她招呼着两个人在屋里坐下,便转身去厨房里忙活。 不过一会,王萱兰便端着几个菜上了桌,粥菜热气腾腾的,几人围坐在小桌上一起吃饭,倒是也不觉得冷。 “小玉啊,玉山在外边过得好不好啊。” “他挺好的,您放心吧。” “好,他过得好就成。我昨日收到他寄过来的一袋子钱,还以为他出什么事了。这眼皮啊,一直就跳个不停。还好今日你们来了,我终于能放下心了。” 王萱兰说着这些,饭也顾不上吃,就拉着两人长长短短地讲。 “其实啊,我也不求他能考取什么功名,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可那孩子就是倔,心里有抱负,又十分要强。 孩子爹走得早,从前我们孤儿寡母没少受人欺负,他这十几年没有一天不刻苦,不读书,就是想扬眉吐气,考出个好成绩来。 这次没考上,我叫他回来,他说什么也不愿意,说是让他再试一次,他肯定能考上。” 王萱?????兰说起这些,眼中有泪花闪烁。 而这些话,沈冰灵每听一句,眉头就锁上一分,心里就紧上一分。 她也是数十年寒窗过来的,那样日复一日,看不到头的清苦日子,若非心中有十分坚不可摧额信念,又如何能坚持下来。 而景玉山家有老母,若非走投无路,若非失望透顶,他又怎会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沈冰灵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捏的泛红,她在心中暗暗发誓,这个公道,必须要替景玉山讨回来。 只是她如今面对着王萱兰,一时间不知要如何与她相处。 她怕她不经意流露出的同情和怜惜被王萱兰捕捉,发现景玉山已经离她而去,若是这样,她如何能承受得住。 但沈冰灵又比谁都清楚,王萱兰迟早会知道。 就在她一个人陷入那种自我煎熬和胶着中时,有一只手轻轻覆在她手上,带着一股温热的、平和的、无法抗拒的力量。 只是轻轻地握着,但那一瞬,她紧绷着的身体好似都得到了安抚。 她回望过去,身边的人偏着头一边轻声宽慰着王萱兰,一边握着沈冰灵的手。 他们坐的很近,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他侧脸的线条分明凌厉,周身的气度也清冷。 声音像玉石一样,听着是清爽悦耳,但其实没什么温度。 但他此时身上却透着股温和的,清润的气质,就好像是阳春三月吹来的一道春风。 这么多年,在中州也好,岭南也好,她事事自己扛着,对家里也是从来报喜不报忧。 今次是第一次有人在这种时候站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此刻的无言陪伴好像胜过千言万语。 真奇怪,明明与他相识不过几日,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屋外风声阵阵,屋内两人的说话声低低在耳边绕开。 师爷的手握过来时,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响起。 久久未缓。 沈冰灵生平第一次起了歹念。 有没有可能把这份温暖,一直留在身边。 但想到自己是这样一个过了今日,等不到明日的人。 神情倏然又落寞下来。 “瞧我,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王萱兰抬着袖子擦了擦眼睛,“你们今日在车上肯定辛苦,我去把玉山的房间收拾一下,你们夫妻俩就在那休息吧。” “辛苦伯母了。” “跟我客气什么。” “大人,今夜再同我委屈一晚?”王萱兰走后,明缘看她还发着愣,以为她有意见,又继续说:“景玉山家里就两间屋子,咱们总不能让伯母去睡厨房吧。”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再说了,反正我们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放轻了声音,低低沉沉地在她耳边响起。 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也不安分起来,若有若无地摩挲轻捻,再联想到昨日同床共枕的亲密暧昧,沈冰灵只觉得浑身烫得发慌。 她飞快地将手抽了出来,强装镇定地往屋外走去,“伯母,我来帮你。” “大人生气了?我开玩笑的。” 明缘忙着起身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又挤进了景玉山房中。 王萱兰的小院在城郊山脚下的一块僻静的土地上,四周没什么人迹。 沈冰灵和明缘还没来时,院子安静无声,偶得几声鸡鸣啼叫,在这样的时节,更显得又冷又静。 如今来了人,好似也有些生气了。 景玉山的小屋里,传来几道人声。 “哎呀,你们赶了一天车,去坐着休息就好。” “夫人去坐着休息,我来就行。” “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 沈冰灵:……第87章 景玉山的房间是这座小院中,朝向最好,采光最好,空间最大的一间屋子。 因紧临着院景,屋子里的几面窗子一打开,便能看到院中的景色。 篱墙上缠绕的藤蔓干枯虬结,地上只零星地见着几棵冷黄的小草,迎风而立。 这会的月光洒在院里,满目是一片清冷银白的寂色。 但那三棵松树却与这番景色不太搭调,它们一如既往地苍翠,挺拔,不落,好像永远都不会凋零。 天气严寒,岁月困苦,但若内心有坚韧强大的力量,风霜雨雪,岁月变迁,也不会改变初心。 沈冰灵拿起景玉山书桌上立着的一方木牌,木牌是松木的底,上头刻着‘三松堂’几个大字。 木牌被人打磨地细腻圆钝,好似常常被人拿在手中抚摸。 景玉山把它放在桌面上最显眼的位置,这方小小木牌,大概是他心中最为珍贵的精神支柱吧。 简陋的茅屋,普通的小院,在他心里,是可以被称之为‘三松堂’的净土。 书桌上整整齐齐码着一些手札,一本本翻开,都是他的读书笔记和日常随笔。一本本翻开,随着景玉山的文字慢慢展露在沈冰灵眼前,她仿佛能透过这些札记,这些随笔,这些文字,看到一个胸有千壑,坚韧不拔,如青松高柏一样光明落拓的读书人形象。 他手中虽只有一支笔,笔下却有万卷山河,万千意气,凌云壮志。 和他那日随诉状送来的那份文章带给沈冰灵的感觉,一模一样。 如果说之前相信景玉山是靠的是她官场沉浮多年养成的敏锐触觉,那么这一刻,她相信景玉山,是因为景玉山本人。 但这些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多证据。 “师爷,我听伯母说,景玉山闲时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去爬爬山。” “你想去南山?” 夜里天凉,明缘见她坐下翻起书来,便站到她身边一扇扇地关着屋里的窗子。 今日王萱兰提到过,景玉山经常去爬的一座山,在庐州也十分有名,叫做南山。 “嗯,他的文章中,有提到过找个地方,我想去看看。” “既然明日要去爬山,那今日便早点休息?” 他将窗子关好,回过身来挡在烛火和沈冰灵摊开的手札中间。 房中光线本就昏幽,他如今一挡,纸面上倏然一黑,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仅如此,他还得寸进尺地摊开一只手盖在她的纸面上。 要是在以前,有人敢在她安心办公的时候这样打搅她,她定然是要发火的。 但是…… 她抬头看向他背着光的一张脸,黑暗中,他的轮廓变得模糊,但沈冰灵仍能感受到他目光中隐隐流动的晦暗不明的情绪,这般直白袒露地盯着她,很难叫人不去怀疑他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破天荒地妥协下来,合上书本,往床榻走去。 他跟在她后面,“我替大人宽衣?” 这声音在耳边响起,沈冰灵简直两眼一黑。 他现在这般模样,好像是吃准了沈冰灵不会拿他怎么样,便越发肆无忌惮,口无遮拦起来。 “不必了!” 她三两步飞快地走到床边,头也不敢回,手忙脚乱地解了身上的腰带,脱了外袍一把扔到旁边的衣架上,然后故作镇定地掀了被子就往床上躺。 沈冰灵面朝着墙根靠着,整个人缩到了床榻的最里面,背对着他。 然后听见他的一声轻笑。 听见他跟在她身后,熄了烛火,慢慢朝床边走来。 他的脚步踏在地面上,发出闷沉的声响。 和昨日在客栈的情景如出一辙。 真是要命,她现在闭着眼睛,光靠着听声音,已然能够判断出他脱到哪一件了…… 沈冰灵紧绷着背,强迫自己不要被那人发出的声音扰乱心神,甚至默声念起书来。 身边的棉被突然塌陷,师爷带着不属于这寒夜的温暖气息进了被窝。 于是不自觉地被他的动作牵引。 沈冰灵听见他开口:“大人这一世过得开心吗?” “父母健在,身体康健,入仕多年,行我所愿之事,未失本心,我很开心。” 沈冰灵认真地回复着他,睁眼突然看到墙上好像东西。 她伸出手抚摸着墙上的凸起,墙根上好像被景玉山刻了字。 ‘莫看今日孤松卧壑囿困风霜,来日屹立终高扶于明堂’ 她借着窗子里透过的一丝微弱的光,抚摸感受着墙上的这行小字。 这句话,景玉山在他的文章中,也写过。 可是有什么办法能将这墙上的字作为证据带到姜城去呢? 她顿时有些发愁。 “大人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一寸寸逼近。 最后那一句,简直像是贴在沈冰灵耳边一样,整个人侧卧着将她环进了怀里。 她此时一只手还抚在墙上,后背一热,他陡然靠近。 一只手伸了过来,虚虚地拢在她手上,状似无意地也摸起墙上的字来。 但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若有若无地擦在她手指的指关节上,带起一阵阵诡异的酥麻感。 那股麻意从指尖,耳后,背脊,无孔不入地传来,沈冰灵整个人陷入他的气息之中。 出于二十余年的防卫本能和对于他这般越界行为的始料未及,她猛地抬手推了他一把,就如那日在雪地里初遇时一般。 沈冰灵的声音带着薄怒:“师爷对着其他姑娘,也是这?????般不分场合,不知分寸的往上贴?” 她虽对他有几分好感,却不意味着可以容忍他这般无礼的举措。 但话说出来,却好像有些重了。 他方才其实不过是想看看她在看什么罢了。 明缘再没靠过来,也再没说话。 沈冰灵想起,他是个极敏感的人,开始担心自己这样说,是否会伤到他。 但此时的情形实在有几分尴尬。 她用余光瞟着,那人一张脸掩在阴影中,下颌的线条愈显凌厉,眼睫轻垂着,突然安静下来,一声不响。 寂静的房屋里听得见两人一声声错开的吐息声。 就在她有些许后悔自责,试图缓和气氛的时候,她听见身边的人冷不丁地开口:“没有其他姑娘,只对你一个人这样。” 他这话说得小心郑重,一双眼睛看过来,竟是亮得出奇。 “晁玉,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沈冰灵简直要被这人气笑了,亏她方才还担心自己话说重了,感情他是一句没听进去。 “我只是想和大人聊聊天。” “大人我不想和你聊。” 沈冰灵极用力地翻了个身,被子都被卷走一半。 “大人冷吗?” “不冷!” “我冷。”他说着又凑了过来。 沈冰灵:…… 她算是发现了,他与敏感这个词是半分搭不上边的,说他厚颜都是在抬举他! 一夜凉风过,天渐明。 随着院子里的几声鸡啼声响起,几缕金色的阳光透过薄雾投射下来,照在景玉山的房间里。 窗子半开着,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梅花香气,沈冰灵坐在书桌前,翻看着昨日未看完的札记。 门外传来王萱兰的敲门声,“小玉,小玉媳妇儿,起来吃早饭了。” 沈冰灵应了声好,旋即合上书,往床边走去。 她屈起手指,在床榻边用力敲了敲,“晁师爷,该起了。” 床上的人这才悠悠然睁开眼来,一睁眼只见沈冰灵双手负在身后,脸上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好整以暇道:“师爷平日里看着挺勤奋的一个人,怎么如此贪睡?” 她低着头将他的鞋子踢到中间,“起来用饭了。” 看着沈冰灵潇洒利落地踏出门去的背影,明缘一阵失语。 要不是她昨日乱踢乱动还卷被子,他怎会到现在了还不起? 他无奈地掀了被子起身,看来沈冰灵与那时的宋温明一样,总是在某些地方有着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今日这天气不错,你们若是要去南山,吃完饭就快些上路,早去早回。 我一会送你们去村口,老刘每日要从这边拖柴去城里,我让他稍你们一程。” 王萱兰听沈冰灵说要去南山,便对着两人交代起来。 “麻烦您了。” 简单用了早饭,三人便出了门。 从景玉山家里到村口的这一段路,空气冷冽清爽,带着山林谷间独有的新鲜气,走在这路上,好似人也精神许多。林间的阳光渐渐照射着进来,穿过高大的枯枝单桠中,落在结着露珠的草木上。 几人的衣角从路边的矮草上划过,沾染上些林间湿气。 王萱兰拉着沈冰灵一路走一路聊,明缘慢慢跟在后边。 “小玉媳妇,你和小玉成亲多久啦?” 王萱兰其实是十分闲不住嘴的,只是昨日看着两人赶路疲累,送他们进屋去休息之后,也没机会再与他们说上话。如今得了这样的空挡,她便开始显现出自己一口三舌的本领来。 “还……不太久。”沈冰灵被她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只手被王萱兰紧紧箍着,抽脱不得,于是也睁着眼睛开始瞎扯起来。 “那你快给伯母说说,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我有次出门,碰见了几个地痞流氓,他恰好路过,仗义相救,便认识了。” 沈冰灵说这话的时候倒是没有思索,只是说完悄悄回过头去看了明缘一眼。 只见他已经落下两人好长一段距离,这会站在路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小姑娘,背着一个箩筐。 他低着头不知在与那姑娘说些什么,神情认真专注。 早晨的阳光正好,温和不燥,柔柔地打在两人身上,画面静谧美好。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明缘:试探,贴贴,被老婆凶,继续贴贴 沈冰灵:神经病啊!第88章 林子上飞过几只阳雀,划破这瞬时静谧的空气,叫声宛转悠扬,轻灵可爱。 沈冰灵一双杏眼微眯,拢在长袖中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捏起,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十分不好惹的冷冽气息来。 “这是英雄救美。 那然后呢?” 王萱兰拉着她,还在回味沈冰灵方才讲的,她与明缘初识的场景。 “然后他死皮赖脸,胡搅蛮缠地追求我,我不堪其扰,便答应了他。” 听着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是烈女怕缠郎。 那小玉媳妇如今被他打动了吗?” 沈冰灵每讲完一段,王萱兰便要点评一句,然后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只是这一句问完,却久久未等到她的回应,于是王萱兰抬眼望去,只见沈冰灵不知在往后看着什么。 她顺着沈冰灵的视线看过去,便也看到了明缘落在后面与那个姑娘在路边说话的情景,再联想到沈冰灵方才陡然变得急冲的语气,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一道‘原来如此’的莫名笑意,于是看热闹不显事大一般地补了一句:“小玉生得一表人才,待人也大方有礼,自然是讨人喜欢的。” “晁玉”,沈冰灵停下脚步,转身喊他,明缘闻声抬起头看过来。 只听她继续道:“你再磨蹭一会,我们天黑之前回不来,你打算睡马路上?” 这哪里是沉着冷静,强权压到脖子上,烈火烧到眉毛上,还临危不惧,淡定从容的沈冰灵? “抱歉,劳烦你晚些替我送过来。” 说完这一句,明缘才快步赶了上来,这时沈冰灵已一个人走在了前面。 沈冰灵步履之矫健,身形之利落,连头发丝儿都硬挺着。 没有一处不在表达对他方才拖拉落后与人在路边扯闲天的不满。 “伯母,你们方才在聊什么?” 刚刚就是见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他才十分识相地慢慢在后边走,然后碰上个猎户家的姑娘,找她问了点事,闲聊了几句,没想到就被沈冰灵嫌弃了。 记得在姜城时,他摸不准她这一世的脾气,便问了修竹许多关于沈冰灵的事情。 修竹跟了沈冰灵好些年,他那时是这般与他说的,他形容沈冰灵独立、坚强、聪慧、宠辱不惊、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以及从未见过她生气。 但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倒觉得沈冰灵不全然是修竹形容的那般。 她的确坚强自立,冰雪聪明,事事亲力亲为,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绷得如一把拉满的弓。 但他也能感受到,沈冰灵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坚不可摧。 她敏感细腻,有着极强的同理心,才会为了景玉山的案子奔波劳走,寒冬腊月里跑来这座荒山小村。 才会在王萱兰提到景玉山时那样压抑隐忍。 穷山恶水的地方待过,宦海浮沉里走过,人心冷眼也见过,她过得分明很辛苦,但昨日他问她这一世过得是否开心,她答得那样坚定。 让人有些心疼。 就如同她此时,身后是一片荒芜凋零,脊背直挺如青松,一步步朝着洒满阳光的地方走去。 但明缘只想上前握住她的手,问她冷不冷。 “也没聊什么,就是随便说了几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怎么在一块的”,王萱兰看他望着前边出了神,决意说点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于是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刚刚我还问她如今喜不喜欢你。” “她如何说的?”他果然停住了脚步,追随着沈冰灵背影的视线终于撤回来。 “你不是听到了吗,她叫你别磨蹭,晚了要睡大街。” 这话他听见了,可这与她喜不喜欢他好似并没有什么关系。 见他一双清湛的眼睛里蒙几分疑虑,好似是半分都没听懂的样子。 王萱兰真是恨铁不成钢,于是一把拉着他,压低了声音凑过来:“姑娘家脸皮薄,她方才就是吃醋了,你快去哄哄。” “多谢伯母。”他飞快地应了一声,三两步追着往前去,清风带起他一片衣角,拖曳在阳光里,像只振翅欲飞的蝶。 王萱兰看着沈冰灵和明缘并肩而行的背影,才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大人走慢些,等等我。”他一面走着,一面拽着她的袖子。 分明比她还要快半个身子,还要让她等等他。 几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村口,沈冰灵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闭起双眼,眉头轻皱,似是嫌他聒噪。 他像是半分也不会看脸色一般,以为她是被太阳闪着了,抬起袖子挡在她头上。 “刚刚那人只是问路,没别的。”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才不在意你们在说什么。” 明缘的袖子落到她鼻尖,又传来一股熟悉的?????味道,是这两日同塌而卧时,她再熟悉不过的。 脑海中又浮现出一些她并不太想记起的画面,这时耳边传来车轮轧地而过的,牛蹄落在地面的闷声,她伸手准备将他拂开,他倒是顺势反手将她握住。 “车来了。”他一把拉过沈冰灵往前走去,只见一个赶着牛车的老汉停在王萱兰跟前。 车上码了些木材,只有车头前边空了两个不大的位置出来,恰好够两人坐的。 “村里位置偏,没什么车来,只能坐牛车去,你们千万别嫌弃。” 王萱兰和老汉交代完便拉着两人上车。 “您说哪里话。” “玉山他娘,你快些回去吧,我晚上一定好好给你把人拉回来。” 车夫老刘架着牛车颤颤悠悠地上了路,两人坐在车上与王萱兰挥着手道别。 晨光中,王萱兰的身影渐渐变小,牛车一步步向着南山驶去,村子开始被远远落在身后。 “二位第一次来庐州吧,南山可是我们庐州的一大特色。山势奇伟,历年历代的许多读书人都爱来游南山,山上有一条小路,铺路的石头上都是历代的文人墨客写的诗文,好多人都慕名而来呢。” 车夫老刘一边赶着车,一边和两人聊着闲天。 两人坐在车头的位置,车上的木材整整齐齐地码在背后,即便那木料的切口大都平实圆滑,但靠在上面,还是有些硌得慌。 “刘伯说的可是‘鹤径’?”沈冰灵往前坐了坐。 “对对对,丫头你知道的还不少。还有一处亭台,在山顶的位置,从山底爬上去,在那亭子里看看日出日落,俯瞰众山,甭提有多舒服了。” “那是‘流景亭’?” “正是正是。” 两人说话的功夫,明缘展臂横在沈冰灵的后背,另一只手压着她的肩头,将她往后带着靠在他手臂上。 沈冰灵与车夫聊得正在兴头上,便随着他去摆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牛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一道小路口,车夫提了提绳子,“到了,我傍晚的时候要从这边回去,你们到时候在这里等我变成。” “麻烦您了。” 两人下了车与车夫道别,便沿着小道往里走。小道僻静无人,很难想象南山的入口要从这儿进去。 不过走了约莫百十来步,才发现越往里走,越是开阔。 穿尽了小道,两人停在一座大石块前,石块上遒劲有力地刻着两个大字——“南山”。 石块后边便是一条上山的主路,大概是这南山在庐州实在是有名,来游览的人多,所以主路修得十分平整,双脚踩在沙石上,很是舒适。 这样的冬日,山中本该是萧条瑟缩的景象,就如同昨日两人刚来庐州时所见的那样。但今日恰好又有这样好的日光,悠悠闲闲地笼罩在发着冷黄鸦青色的草木枯枝上,倒是又有种隐隐的生机感,好似就要破土而出,迎接新生。 沿着主路往上,风也舒适,阳光也温柔,沈冰灵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自己不是出来查案的,而是出来散心的。 路边偶尔可见住有人家,这一会正燃着炊烟,备着早饭,场面温馨,令人向往。 “日后我若不做官了,找一处这样的地方退隐避世,好像也不错。” 沈冰灵难得有这样的空隙,能慢下来看看山水,此时感受着周围的景色风光,享受着片刻的安宁舒心,倒是不自觉有些沉醉了。 “大人想得倒是长远,那不知大人可曾想过,到时候要带上谁一块避世退隐,同居深山呢?” 自从两人相识以后,明缘就始终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侧,偏偏落下半步,这样他一偏头就能凑到她耳边,一抬手就能拽住她的袖子。 他这人是半分边界感都没有的。 比如此时,好端端在路上走着,他要将她拉住,低低的气息拂绕在耳边,问她以后要带上谁一块退隐。 她注意到,明缘的袖子上有几处勾线,是方才在牛车上,他将手枕在木材上让她靠着的时候被木料给挂上的。 于是一句“干你何事”停在嘴边,沈冰灵生生转了话头,“你说得对,大人我想得实在是有些多了,还是先把眼下的事情解决了才是。”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当空甩了两甩,便往前去了。 “听说大人的老家云州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我倒是没什么挑的,大人日后若是告老还乡,能否带上我一起?” 明缘追着上来,又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侧,沈冰灵两只手捂在耳朵上,加快了脚步不愿再同他说话。 冬日的暖阳照在两人身上,年轻的姑娘和公子一前一后地走在山路间。 清丽端方的姑娘迎着日光和山风,衣角被风带起,在空中飘转垂落,身旁公子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比这天际中投下的缕缕日光还要温暖柔软。 作者有话说: 明缘:重来一次,现在是明·狗皮膏药·缘 沈冰灵:别来沾边!第89章 庐州天气晴好,惠风和畅,可千里之外的姜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姜城这两日虽未再下雪,但也未放晴,依旧寒冷如常。冬日的天幕压得低低沉沉,给整座城都拢上一层灰扑扑的压抑沉闷的味道。 今日是休沐,但姜城丁文昌的府邸内,丁文昌没敢闲着。 沈冰灵离开的第三日,丁文昌未从晋县那里听到关于景玉山一案的半点消息。 虽说从明面上来看,沈冰灵已然是夹着尾巴跑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担心这人会不会留了后手,还安排了人继续暗暗查着案子,于是便从晋县的衙门里找了个人来问话。 面容普通,身形健壮的衙役穿着常服,恭恭敬敬地候在一边。高大的的身子弓着,压低了脑袋,从肩上传出一阵瑟瑟缩缩的轻颤,一看就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这样的人,最是好拿捏。 丁文昌随意打量了他一眼,便漫不经心地开口:“沈冰灵如今走了,衙里如今是谁在主事?” “回大人,是个叫杨砚的县丞。” “那这几日,那杨砚在干什么,可有在继续查景玉山的案子?” “杨县丞这几日在处理晋县的其他案子,沈大人走后,衙里再没人提起过景玉山。” “行,我知道了,这是给你的赏钱,你拿好了,也把自己的嘴给看牢了。” 丁文昌从一边拿起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丢到那人手中,那人接了钱袋,脸上也露出些惊喜的表情。于是连连道谢,再三保证不会透露半个字,才从偏门出了丁府。 今日分明是休沐,衙门该是无事才对,可那人从丁府出来,却是又往着衙门去了。 这倒是没被丁文昌发觉,因为他此时完全沉浸在‘沈冰灵真的没打算再管这件事’的结论中,这也就意味着,这件自从沈冰灵来晋县之后,就如同一把利刃悬在他头上的案子,终于告一段落。 只是那日林鸿那般说,丁文昌还以为沈冰灵是个多不好对付的硬骨头,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外强中干,贪生怕死的一般货色,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还枉他担惊受怕许多天。 想到这,丁文昌沉重的脸色终于松快起来,他唤了身边的一个小厮上前来,附在他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小厮得了令,便也马上出了门,往荣府走去。 * 南山的这条路虽平坦通畅,但爬了个把时辰,沈冰灵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她额上覆了细细一层薄汗,面色也白里透着红,一开始均匀平稳的呼吸声开始慢慢变得急促。 明缘看一眼便知道这人平日里肯定只顾着坐着闷头看书办公,极少出来走动,才会如此孱弱。 他挡在沈冰灵前面,朝她伸手,“大人累的话拉着我走吧。” 白色的大袖下伸着的手骨节分明,瞧到好处的经络横生在手背上,看着瘦削却又有力。 他一只手伸过来,好似被山间的暖阳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沈冰灵突然想到昨日在景玉山家中,他也是用这手握着她。 那一瞬曾让她感受到片刻的安心。 但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独立,自强好像刻进了骨子里,她从没试过要去依赖谁。 她的目光在明缘手上停不过片刻,便喘着气缓缓开口,“多谢,我自己可以。” 但眼前那人没有半分要让开的意思,他往前走了一步,沈冰灵懵懵地跟着后退,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人再磨蹭一会,我们天黑之前下不了山,打算睡大路上?” 竟是用一开始沈冰灵的话来堵她。 他才不管沈冰灵说了什么,低头自顾自地牵过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 认真说起来,她现在的确是拖后腿的那一个。明缘这一下将她说得哑口无言,她微皱着眉,神色分明透着不服气,却无法反驳,只好任由他拉着。 他何时见过她这么吃瘪的样子,只觉得她红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也十分可爱。 于是牢牢地攥着沈冰灵的手,心情颇好。 这时候一阵阵山风吹过来,扫在身上,格外旷人心神。 两人往前走了一段,沈冰灵便拉着他停在主路旁边的一条小路上。 小路蜿蜒着往前,通向一片松林。 青松苍翠挺拔,在这谷间沉默着生长,阳光洒在松树的尖端,呈现日照青山一般的动人景色。 这里便是‘鹤径’,而小径的尽头是‘松台’。 铺成小道上石块上,每一块都题着诗句,沈冰灵蹲下,细细地看了起来。 明缘拉着她不愿放手,便也跟着蹲下。 他蹲下的时候,也比她高出大半个头,沈冰灵正在看的那块石块上,落满了明缘的影子。 “师爷替我去数数这石块的数量。”她用手肘拱了拱他,他这样有些影响她办事。 旁边的人身也未起,只是转过头去朝着小路看了不过几息,便在她耳边开口道:“七十七块。” “你认真数了吗?”她终于回过头来,有些哭笑不得。 他与她说那石块数量的时候,见她在认真看字,便凑近了压了声音说的。 如今沈冰灵猛地回过头来,才发现两人靠的那样近。方才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感觉唇瓣似乎擦着什么东西过来的。陡然回味过来,她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越是见她这样,他便越想逗她。 “大人若不信,我们再数一遍便是。 但若真是七十七块,你平白无故冤枉我办事不认真,打算如何补偿我?” 说到‘补偿’两个字时,他的视线往下游走,从沈冰灵的清润的眼睛,落到她透着薄红的脸颊上,接着往下,落到她娇软的唇瓣上,纤长的脖颈上…… 她终于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却忘了手还被他拉着,猛然起身也带起一阵晕眩,于是始料未及地跌入他怀里。 他被她带着跌坐在了地上,这样的一番动作下来,他也没放开沈冰灵的手,还是牢牢地抓着。怕她跌下去,另一只手便大喇喇地扣在她腰上。 冬衣有些厚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这样抱着完全没有夜里在床榻上抱着她那般舒服。那时候两只手揽在她腰后,隔着中衣的料子,他便能感受到沈冰灵的体温,心跳和气味…… 于是看向她的目光控制不住地幽深起来。 不过他也只敢在她睡着了才敢那样抱着她。 比如他这会只是浅浅地回忆了一番前两日在床榻上的亲密,怀里的姑娘便突然挣开他的手,两只小手揪上他的衣领,恶狠狠道:“晁师爷,我警告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回去就把你辞了!还有,以后不准对我动手动脚!” “大人能否讲点道理,是你自己没站稳,我不过是舍身接了你一下,反倒还有错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手拢在沈冰灵揪着他衣领的手上,“大人轻点,你弄疼我了。” 那只手上,还留着那日在雪地里,他为救沈冰灵而留下的伤。长长的伤疤如今虽转了粉,开始长新肉,但落在他这样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上,仍是十分突兀。 惯会装可怜,沈冰灵才不会再被他骗到。 就让他一个人去唱独角戏好了,真是懒得搭理他。 她松了手,从他怀里起身,自己转身走上那石径,一块块地数着石块的数目。 明缘也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跟在她身后。 沈冰灵数到最后一块时,小径已被她走尽。 居然真是七十七块。 她顿时有些尴尬。 这瞬间僵硬的背影被明缘看在眼里,他慢悠悠地走上来,“刚刚大人跌下来,我的脚好像被磕到了,这几步路走得都有几分吃力,一会的路怕是要让大人等我了。” 沈冰灵没好意思回头,也不知他是真磕到了还是在装可怜,她本是不想搭理他,但动作比脑子快,她将手伸了出去,“方才师爷拉了我一段,后面便由我拉着师爷吧。” 一只手不带丝毫犹疑地握了上来,她听见背后传来的他的声音。 师爷的声音带着不属于这寒冬腊月的温度,与他清冷淡漠的模样也格格不入。 那声音如一抹春水化开,温暖柔软。 他说:“好。” 沈冰灵心中蓦地一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竟是难以自控地也露出一道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的笑意来。 两人穿过松台,松林间有一些被砍了留下一小截的树墩子,这样的墩子七零八落地散着里头,沈冰灵突然能想象到景玉山在札记中描绘的场景。一群文人雅士相约着结伴游山,一路赏美景,作佳诗,穿过鹤径,到松台之中。 山风从谷间穿过,日光透过松林落下,他们坐在一块块松木墩子上,高论诗文,阔谈抱负,再饮一口随身带上的美酒,真是人生得意,一时快哉。 “大人走了许久,是否要停下来歇一会。” 沈冰灵虽拉着他,但他腿脚其实灵便的很,也半分没将力带在她身上。 两人从松台出来,已经是午后了,这会日头正高,这么许久,沈冰灵还没吃什么东西,不知受不受得住。 “师爷再坚持一会,我们去了流景亭再歇吧。” 明缘觉得沈冰灵有些好笑,明明自己累得脸红气喘,额头发汗,还让他坚持一会。 于是一步迈开,走在了沈冰灵前面,这样她就能稍微借着点他的力,由他拉着她往上走。 果然,沈冰灵就知道他是装的。 后头这一段路,她也没再客气,两只手都抓在明缘手腕上,全然由他拖着上了山顶。第90章 耀眼的阳光从上头洒下,落在流景亭伞盖一般撑开的朱红色亭顶。 流景亭在南山顶,是一从乱石上搭建起来的一座亭台,两面都是松柏翠竹,松涛竹影,随风而动,亭子掩映在其中,让人分不清季节。 山顶的风尤其大,呼呼的风声绕在耳边,吹得两人的衣袍都灌满了风。 站在亭中,极目远眺,远山如晴眉,山色与树影,皆在眼下。 好不容易爬上来,两人在亭子里的长凳上坐着休息了一会。 沈冰灵在脑子里复盘着今日在山上所见种种,又在心里和景玉山的那篇文章中的写到南山的一小部分内容做了比对,这才可见她的神色放松下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倏然松快下来的松弛感。 她这几日一只紧绷着,心里大概藏了许多事情。 “大人可是找到证据了?” “算是吧,我们明日便可回去。” 沈冰灵心情颇好,语调轻快。 但不过片刻,又被明缘的动作弄得有些无语。 明缘偏着头凑过来,沈冰灵见状僵直着背往后退,才平复的气息骤然紊乱,她急急道:“你又要做什么?” 他抬着袖子落到她额头上,“擦擦汗,山上风大,大人当心吹着凉了。” “我自己来。”沈冰灵挡下他的手,自己抬手擦了擦脸。 “明日就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明缘一只手慢慢收回,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语气幽幽。 沈冰灵一头雾水,“舍不得什么?” “衙门里的床又冷又硬,睡着不如这儿的舒服。” 他将目光从手心上移开,落到沈冰灵脸上,语气缱绻暧昧,让人心口一跳。 他哪里是在说这儿的床舒服,话里话外,分明是在遗憾回了姜城之后便再不能同她一起睡觉。 沈冰灵长袖一甩,从他手边划过,面红耳赤地急道:“你胡说什么!”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要往下走,但这亭子是建在乱石上的,方才两人走上来时,就走得格外小心。她此时有些恼怒,便讲这些忘得一干二净,起身走了两步便崴了脚。 沈冰灵吃痛地扶着一边的柱子。 她听见明缘叹了口气,旋即揽了衣袍蹲在她身下。 他这套动作倒是行云流水,难不成是经常有姑娘在他面前崴脚? 还是说其实他动不动的就要挑逗撩拨别人,所以这些事情做起来如此熟练。 沈冰灵不知在执拗些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 她有些恼怒他诸多轻浮的、不甚庄重的举动,但更多的是恼怒被他带着走的自己。 两人分明还没什么关系,但想着他不知道之前对着谁也做过这些事情,也如撩拨她一样撩拨逗弄其他姑娘,她竟有些吃味, “大人?”他背对着她,伸出手往后摸索着她的裙角,用力拽了拽,“快上来,我腿要麻了。” 沈冰灵一双手攀上他的肩膀,不情不愿地上前,慢吞吞地靠在了他背上。 明缘揽住她的双腿站起身,听见她在耳后冷哼了一声,他不禁有些委屈。 她定然是将他当做了什么情场老手,风月惯犯,才会表露出如此神情。 他背着沈冰灵往山下走,又经过刚刚一起携手上来时路过的风景。 这时的风也轻柔,光也温和,空气中是山谷里干净怡人的疏朗气息。 他一步步走得稳健。 “我没背过其他姑娘。” 山风送着师爷的话传到沈?????冰灵耳边,她这才注意到,明缘的耳廓发着红得厉害。 事情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她对师爷好像有了新的认知,他这人虽嘴上十分不着调,但大概是笃定了她会一直推开他,斥责他,所以才这般无所顾忌。 她压着头往下靠,悄悄地往前凑近,头发丝拂在他脖子上,他好像骤然缩紧。 隐隐听见明缘渐渐变大的心跳声。 步履也有几分微不可查的错乱。 这会儿看他,倒觉得他好似还有几分纯情。 原来是只纸老虎。 她笑了笑,一双眼睛弯起,染上几分明暖可爱的娇憨稚气。 沈冰灵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那句没背过其他姑娘,还是因为自己这个了不得的发现。 方才那一些古怪的酸涩的情绪也一扫而空,于是语调带着微微上扬的愉悦,“可我被其他男子背过。” 他突然停住脚步,声音冷涩,“杨砚?” 沈冰灵摇头。 “修竹?” 沈冰灵继续摇头。 他这样盯着,还让其他人钻了空子,他真是越想越气,停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还有谁。 沈冰灵看见他脖颈上的一根血管突突地跳起,紧紧绷着侧脸也不再说话,正要与他说她是开玩笑的,那人却像是做了什么极大的自我劝解一般,从胸口长长呼出一口气,接着往前走,“算了,但是以后只能我背你。” 他是做好了准备,沈冰灵定是要拿话来堵他的。比如她大概会叫他以后不要再说这般没分寸的话,或是对他这般死皮赖脸的行径表示鄙夷,抑或是直接不理他。 他等了半晌,走出去好几棵大树的距离,沈冰灵没说话 看来是懒得理他了。 明缘又走出去一段山路,绕过两个大弯,沈冰灵突然开口。 她说:“好。” 长空中飞过几只阳雀儿,鸟啼声伴着沈冰灵的这道‘好’,毫无征兆地砸在耳边。 “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听见自己擂鼓一般不停的心跳声,这一句确认的话语,问得小心谨慎。 沈冰灵的声音如飞泉鸣玉一般,她说:“以后只让你背我。” 他压抑隐忍着,却也没能抵挡得住,那股笑意,从胸膛发出,带出一阵阵轻颤,连带着肩膀也细细抖动,震在沈冰灵靠在他肩头的下巴上,传来一道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大概意识得到,沈冰灵对他是有几分好感的。 今日王萱兰说她吃醋之后,他觉得这几分好感大概还要比他想的跟深些,也许能算得上是几分喜欢? 但沈冰灵如今的性格,又好强,又坚硬,真正要完全接纳他,只怕是不知要等多长时间。 凡人寿数本就短,他舍不得,更不想像前两次那般浪费那样多的时光,便死皮赖脸地凑近。 只是他也不是什么外放的性格,他从小在法照跟前长着,被养得寡言、沉默、喜怒不形于色,事事藏于心间。即便是因为前两世与她在一起的经历让他逐渐变得有些朝气了。但他也断然没办法突然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这样大胆直白,不讲道理地靠近。 但为了沈冰灵,他还是这么做了。 然后一次次被沈冰灵拒绝,甚至于感受到她的几分厌弃。 那日在景玉山家中同塌时,她说他,不知分寸,不分场合地往上贴时,他开始惶惑不安,也害怕是否会将她越推越远。 但还是无法自控地一次次靠近,直到感受到她对他渐渐的好感和喜欢,和今日做出的‘只让你背’的类似承诺的回应,那些压抑的情绪如野草一般疯长,叫他再也无法遮掩。 沈冰灵双手交握着盖在他胸前,手心向下的朝向感受到他左边胸膛的剧烈跳动。这股无规则的跳动中交杂着某些未曾显露的情绪传到后边,沈冰灵也跟着陷了进去。 靠在他的肩上,背上,感受到他的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如潮水一般涌来,她也弯了唇角。 沈冰灵时常觉得自己这样一个前路未卜的人,踏上一条不见归途的荆棘路,本该冷心冷情,踽踽独行。 但今日和他一道从南山下来,沈冰灵见了景玉山笔下的鹤径、松台和流景亭,同时站在山顶,俯瞰众山,也感受到天地之浩渺,一人之渺小。 人生百年,世事无常,该珍惜眼前人才对。 既然生了妄念,那便成全自己,也成全他吧。 此刻天边的日光愈来愈柔和,照在身上,再没了一开始那般的温暖灼热,但沈冰灵整个人都淌着热气,生机勃勃,神采奕奕。 “师爷,你累吗,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会?” 他背着她走了一路。 这上山的路,她方才自己走着都累得不行,如今他还要背着一个人,走了这半天愣是一声没吭。 “大人从前可夸过我体力好的。” 他气息听着倒还稳健,声音也清亮。 “你在我面前重活都未曾干过,我哪里有机会夸你体力好?” 沈冰灵有些莫名,她不记得自己说过那样的话。 “重活谈不上,但是力气活倒是真的。大人想不起来便算了,只是日后我若与大人做这力气活,大人也要记得夸我才是。” “好。” 她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格外好说话。 在南山折腾了一天,这会下来,太阳都渐渐地下山了,留下半个身子横在天际,四周草木笼罩在金色的暖光中,一点夕阳余温洒在两人身上,在山路过道上拖出两道细长的人影。 到了早晨与车夫告别的地方,明缘将沈冰灵放在路口的一块大石上,自己蹲在一旁看她的脚伤。 罗袜下的脚踝肿起,明缘几根手指按上去,便听到沈冰灵自头顶传来的吸气声。 他用掌心细细揉着,为她散着淤血。 她倒是十分悠闲地靠在石块上,欣赏起落日余晖的美景来。 “大人。”他唤她。 “嗯?”她坐起来。 “能不能加一条?” “加什么?”沈冰灵往下凑了半寸,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除了只能让我背你之外,再加一条”他突然将沈冰灵的脚放下,双手撑在石块上,撑在沈冰灵的身侧,俯身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有事,停两天,周四恢复!!第91章 落日在身后一寸寸往下,夕阳无限,草木沐浴柔光。 明缘双手撑到冰凉的石块上,石块上的尖锐不平和粗糙磨喇透过手掌心传来。 他无暇顾及,只感受到少女唇瓣的柔软温暖。 他一寸寸地往前,她被他压着往下,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的僵硬,后是渐渐反应过来的生涩的回应,直到他撬开她那一张平日里最会指摘人的巧嘴,坚硬如沈冰灵,也化作一滩水。 她被他带着在莫名的情绪浪潮里浮沉,如同潮水一阵阵拍在岸上,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一层层漾开。 于是无法自控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发出一丝丝可怜的呜鸣。 那是她从未发出过的声音。 她求饶一般地抓着他后领处的衣服。 他终于停下来,额头抵着,气息灼热,“再加一条,只能让我亲你。” 沈冰灵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金黄色的夕阳落下,照在她眼里。 她的眼睫忽闪忽闪的,发出小兽一般的喘息声。 他唇角摸索着往上,落在她的眼皮上,声音里带了一丝哄骗:“好不好?” “好。”这个字一说出来,沈冰灵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那声音,实在是太娇,太柔,听起来就好像在撒娇一般。 那人从喉间传来一声低笑,“大人不要这样说话,我怕我会把持不住。” 沈冰灵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后面路上远远的牛车的影子。 她忙不迭地将他推开,瞬间又恢复成那副清醒的模样,她提醒道:“车来了。” 他这才意犹未尽地蹲下,继续给她揉了一会脚,等牛铃声停在耳边时,才替沈冰灵穿好鞋袜,抱着她上了车。 回了景玉山家,王萱兰早已做好了饭菜,等着两人回来。听说二人明日便要启程回姜城,她心中十分不舍,用了晚饭拉着人又聊到了月上中天,才放了他们回房。 沈冰灵简单梳洗过后,便坐在床榻上翻着明日要带走的几本景玉山的笔记。 明缘拿着王萱兰送来的药酒,蹲在一旁,揉在她脚踝上。 “还疼吗?” 他一边揉,一边问。 “比白天好了不少,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她把书放下,撑着双手,偏着头,看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光中,蹲在身边的人的面容。 他半蹲着,沈冰灵的脚被他按在怀里,她往前踢了踢,“别揉了,我好多了。” 他突然将她的腿按住,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喑哑,“别乱踢。” “抱歉,我是不是踢到你兄弟了?” 她说着便将腿往后缩,然后飞快地躺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冰灵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话方式,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红着脸起身,将沈冰灵散在床上的?????书收进了明日的行囊中,转身熄了桌上的烛火,便也跟着上了床。 沈冰灵规规矩矩地躺在里面,一如那晚两人第一次同塌一般。 但他知道,如今不同了。 便肆无忌惮地往里凑。 “大人。”他靠在她耳边唤她。 沈冰灵故作镇定,“何事?” “可以抱你吗?” 沈冰灵偏头看了一眼,黑暗中,师爷的一双眼睛如曜石一般,带着一股奇怪的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于是鬼使神差地回他:“可以。” 沈冰灵正发着冷,冰凉的手被他拉着带到怀里,紧紧地抱住。 他将她的手按在他的腰侧,冰冷麻木的不适感终于渐渐被温暖替代。 “可以亲你吗?” 这一句没有回应,因为怀里的人抬起头,亲在了他的下巴上。 他笑着往下,等到一番餍足之后,他又问:“大人,回了衙门,还能和你一起睡吗?” 沈冰灵:“不行。” “那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可以再亲一次吗?” 沈冰灵:…… 第二日一早,两人没惊醒王萱兰,收拾了东西,留下些从姜城带来的吃食放在桌子上,悄悄地就出了院子。等坐上回姜城的马车,沈冰灵才拉开车帘,仔仔细细地回望这个只呆了三日的陌生又熟悉的庐州。 当初说起要来景玉山的故乡,她心中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真的找出什么证据,替景玉山翻案。只是被逼到了那个份上,已然没有办法,便只能尽力一试。如今踏上回程的路,她心中也开始翻起久久难停的浪潮,隐隐还有些期待,到时候开堂的场景。 车厢里,她的裙摆被撩起,一只雪白的脚被握在明缘手里,他手上擦着药酒,掌心按在她的脚踝上,耐心细致地替她揉着,车厢里漫散着一股淡淡的药酒气味。 沈冰灵还在看景玉山的札记。 看着她这副认真专注的模样,现在就如此,只怕是到了姜城之后,忙着公务,便是更要将他这号人物忘到天边去了。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沈冰灵闻声望了过来,“师爷怎么了。” 他凑了过来,将手摊开,掌心泛着红,在她耳边吐气:“手酸。” “那我替师爷揉揉。”沈冰灵将书放下,托着他的手,轻轻按揉起来。 只是本来说好揉手的,不知怎么的,揉着揉着,那只大手渐渐不安分起来,落到了沈冰灵背上,腰上。车厢里算不上大,他压着沈冰灵,将她挤到了轿子的凹角,细细密密的吻落在沈冰灵脸上。他的气息一下比一下沉,喷洒在她耳边。 “光揉手还不够。” 他低低沉沉地说。 只是对上沈冰灵一片清湛莫名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下流。 但最后发出的那道低叹,又是实实在在的满足。 还想再来。 但沈冰灵拿着帕子擦着手,只对他说了一句:“滚。” 这一次的车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上也未做停歇,只一日的功夫便到了姜城。 绕过熟悉的建筑和景物,马车终于到了县衙。 此时姜城的雪已经全化了,显露出衙里院子的本来的样子。 明月高悬,清风拂动,车子停在县衙门口。 明缘抱着沈冰灵下了马车。 修竹听见马蹄声出来,便只顾着赶忙跟在后头拿东西,猛地一抬头突然见沈冰灵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瞠目结舌。他刚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冰灵一道眼神直直逼退,便只好噤声跟在后头。 “大人这是怎么了?” 杨砚在院中迎了上来,明缘本想直接将她送到房里去,但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吩咐,几人便去了书房。 “我只是崴了脚,县丞不必担心。”沈冰灵坐在椅子上,将从庐州带来的东西递给杨砚。 杨砚接了过来,目光落在沈冰灵裙摆下,不知崴得严重不严重。 沈冰灵再怎么坚强,也只是个姑娘。 他被自己这股莫名其妙生发而出的对沈冰灵的心疼惊到,于是慌乱地别开眼,“之前大人让我去找的东西我也整理出来了。” “辛苦你了,明日一早我要开堂。届时你替我去找一些书生来,将他们的位置就设在门口,多找些人来维持秩序。另外,还要找几个庐州籍的,让他们到前面来听着。” “还有陈御史那边,今晚也务必要通知到位。” “明日一早,去翰林院传人。” 沈冰灵三言两语地吩咐了下去,杨砚始终低着头,等她说完便匆匆出门去为她准备了。 明缘看着杨砚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突然有些庆幸。 若是他再晚来几天,让那个心怀不轨,居心叵测之徒同沈冰灵一道去了庐州,那他只怕要被气死。 “大人,我要做什么?” 他握着沈冰灵的手,蹲在她面前。 眼里映着烛火光,又亮又柔。 沈冰灵这时看他,突然觉得他有些像自己在中州时见过的,当时百姓家里养的那种大狗。大狗虽然体型颇大,但性情却温顺,日日跟在主人后边,摇着尾巴。她那时碰上这种讨人喜欢的动物,也会不自觉地摸一摸它们的脑袋,蹭一蹭它们的脸。 她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 沈冰灵抽出一只手来,落在他脑袋上,轻轻揉了揉,语气像是哄人一般:“那师爷明日在我身边,帮我做记录吧。” 这对某人好似十分受用,他站起身,清润的嗓音里是尽力忍着却还是漫散出来的笑意,“那我送大人回房去休息。” 沈冰灵点点头。 他熟练地将沈冰灵抱起,往沈冰灵的房间走去。 明缘将她放在床榻上,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 沈冰灵解了衣服往被窝里钻,被子里的凉气激得她缩了缩肩。 抬眼见这人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她伸出一只脚,在他后背上戳了戳。 “师爷还不回去?” “非得回去吗?”他转过身来,俯身凑近,靠在她耳边。 语气里带着些可怜巴巴的祈求。 仿佛只要她一点头,他马上就会上去。 “听话,我明天有的忙呢。”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果然,这人回了姜城就满心满眼地想着案子。 “那我就坐在这不上去,等大人睡着了再走,可以吗?” 他好像很喜欢唤她大人,就连抱她,亲她的时候,也不喊她的名字,只喊她‘大人’。 这让沈冰灵有种莫名的隐秘刺激的感觉,特别是今日在马车里他红着眼,喘着气靠在她耳边时,他说:“大人,能不能再来一次?” “嗯。”沈冰灵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太正经的画面,也不再看他,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沈冰灵后来才发现,男人有时候说的话真是半分可信度也没有的。 说好在边上坐着等她睡着了就走的,坐着坐着便躺到了床上来。 后半夜,沈冰灵被热醒,于是带着朦胧睡意开口:“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许—” 后面的话来还不及说出,便被堵了回去。第92章 景玉山一案开堂之日,姜城难得碰上了一次好天气。 久久阴沉着,压抑着的天幕破开一丝亮光,旭日沿着天边慢慢升起,落下久违的温暖日光,洒满姜城。 沈冰灵穿着一身青色的官服,沉眉冷目,端坐在案堂之上。 与堂上牌匾上刻着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放在一起,有种莫名的和谐。 按照之前的安排,这一次的开堂,沈冰灵清空了堂前的院子,衙役们在院子里绕开围成一圈,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人早早地来了此处等着。其中不乏一些读书人,衙役们将这些书生们领到了队伍前边,视野最好的位置。 外头人虽然多,但大家都有十分有默契地等着,没有喧嚣吵闹的声音。因为所有人都等着看,沈冰灵究竟要如何为景玉山正名。还有这道史无前例的,平民百姓对上朝廷命官的案子,是否真能讨回所谓的公道。 人群中走来一个穿着绯色官服的大人,身边只跟着两个小厮,越过人群,缓缓朝着沈冰灵走来。那人看着六十多的年纪,眉须发白,眼神却清明有神,步履也稳健。他一言未发,穿过人群,阳光落在他绯色的官袍上,他周身散发着的冷静沉稳的气度,让人不自觉为之侧目。 沈冰灵从案台上抬步走下,抬着手停在他面前,行了个极规矩郑重的礼。 “老师。” 由于景玉山这案子牵扯到了朝廷命官,而那荣斌还是与她同级的官员,所以审理这一案的时候,还需要增设一位陪审。这位圣上亲口定下的陪审便是在云州与沈冰灵有过一段短暂的师生情谊,后又在晋县县令一职空悬时举荐她的陈垂锦。 不过认真说起来,沈冰灵除了在云州听过他几堂课之外,两人实则没有什么交情。 那时陈垂锦回云州修养身体,呆了一段时间,恰好有几日碰上云州书院的一个先生生了重病,便替人去带了几日的课。 那时见过沈冰灵几次,没想到后头还有这样的牵扯。 陈垂锦朝她摆?????了摆手,“你审你的,我就在一边坐着,不必劳心看顾我。” 沈冰灵点点头,领着他坐在了案堂一边的屏风后边,这才又坐了回去。 屏风的另一面,坐的正是景玉山这批试卷的主审考,陶成贤。 陈垂锦落座后,两人遥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众人还又等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看见杨砚领着荣斌姗姗来迟。 荣斌今日还在翰林院当差,就被人拦着往县衙这边带,他在路上磨磨赖赖许久,想要差人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这边却将他看的严严实实,叫他心里没底。 不过上一回丁文昌分明往荣府传了信,说是这件事情已然已经翻了篇,叫他不必再忧心。 更不必说他打心底里也从未看得起过沈冰灵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官,于是心里想着,大概就是随便走个过场,便壮着胆子来了。 这会一进来,突然一见这边这样大的阵仗,不免还是有些心虚。 人群中也跟着发出一些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荣斌穿着和沈冰灵同色的官服,衣服也未来得及换,此时站在堂下,虚张声势地喊她:“沈大人,翰林院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去忙呢,也不知这样明显的案子还有什么好审的。” 他这话说得倒也不是完全不将今日的审理放在眼里的意思。 只因陈垂锦和陶成贤两尊大佛一左一右地坐在两边,一个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不近人情,一个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嫉恶如仇,不容砂砾。他便是再瞧不起沈冰灵,对着这两人,也还是犯怵的。 沈冰灵一只细长的手攀上桌案上的惊堂木,‘啪’的在室内落下一道清响,外头隐隐嘈杂着就要破土而出的人声倏然停顿下来。 接着便听见台上那位身姿清瘦,容貌昳丽的大人朗声开口:“陶大人,这是景玉山随着诉状附给我的文章,劳烦您看看,是否是您今春裁断出的那篇榜首。” 杨砚从沈冰灵手里接过那单薄的两张纸,送到陶成贤手里。 三两步的距离,隐隐可见纸张之上,遒劲有力的字迹。 那字像是带着心中万千汹涌澎湃的情绪,穿透纸背。 屏风后的人拿着薄薄的两张纸,看了许久,半晌,才从里头传来一道好似叹息的声音:“是,正是这篇,连字迹也一般无二。” 荣斌这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他一双眼睛从陶成贤那处移回来,朝着沈冰灵,理直气壮道:“我那日在春风楼,吃多了酒,当着许多人诵过这篇文章,就算他能写出来,也算不得什么事。” 荣斌避重就轻地,丝毫没绕到陶成贤说的后半句,‘连字迹也一般无二’上。 不过即便是当堂让他写出来,比对字迹,他只怕也有诸多说法。 “荣大人说的有理,写出来的确算不得什么事,真正能将这文章解读出来,才能叫人信服。” 沈冰灵突然笑了笑,在这样不适合的场合下。 荣斌看着她微弯的唇角,屋外的日头渐渐升起,堂内明亮。 沈冰灵脸上的笑意却传不到眼底,好像屋里这样温暖的光亮也丝毫染不进去。 这古怪的表情落在他眼里,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心底生出一股不好的情绪。 “便劳烦荣大人替我解惑,文章中提到的‘今日提笔有憾,憾无功名,常伴萱兰’,‘萱兰’一词指的是什么?” “沈大人也是读书人,这样简单的问题也要拿出来问。 萱草和兰草不过是指代意罢了,希望能有萱草兰草一般的高雅品行。” 他嘴上说着话,脑子里还思绪纷繁,她好端端的,问这些东西做什么。 景玉山已经死无对证了,这文章是什么意思,还不是任凭他去说。 想到这里,他稍稍提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照荣大人这般解释,这句子都读不通。 那我便给大家看看景玉山的解释。” 沈冰灵轻笑一声,从案桌上走下来。 景玉山如何解释?众人好奇地看着她。 只见不畏强权,嫉恶如仇的女官突然停在身边提着笔做记录的师爷跟前,面上罕见地露出一道嫌弃的神色。 那师爷生的如霜雪美玉一般,看着清冷寒冽,但望向身边女子的眼神,柔软得好似此刻屋外落下的日光。 沈冰灵停在明缘面前,只见他桌子上铺开的白纸上一字未写,反而悬腕提着一只笔,怔楞楞地望着她。 她顿时有些失语,若不是这么多人瞧着,她真想上去扑上去咬他一口,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沈冰灵一脚踢在了他脚上,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别看了,快记!” 然后继续往下走,停在荣斌跟前。她手上拿着景玉山的身份信息记录,上面有一页是他父母的信息,她摊开那一页,举在众人眼前,“景玉山的母亲,名唤王萱兰。” 这才解释地通顺了,人群中发出几道‘原来如此’的感叹。 此时再回看那句‘今日提笔有憾,憾无功名,常伴萱兰’,好似能感受到落笔之人的满怀慈孝。 荣斌的面色显出几分慌乱来,他转过头对着其他人喊道:“这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沈冰灵背对明缘,看不见人,只能看见她白如新雪的一段脖颈。 也不知她今日只穿着官服,冷不冷。 崴着的脚好透了没有。 不过他低头看了一眼鞋尖上的鞋印,想着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于是提着笔的手腕这才开始动作起来。 “那我再请教荣大人下一个问题。荣大人文章中提到的‘三松堂’,是什么地方? 据我所知,青山书院也好,荣府也好,甚至整个姜城,都没有一个叫做‘三松堂’的地方。” 三松堂有三松,一松困囿风霜,一松卧壑林蔽,一松久不见春阳。 莫叹,时来风雨过,转而扶明堂。 荣斌这才发现,这沈冰灵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于是也开始谨慎起来,“没有这样的地方,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沈大人写文章,难道能保证处处有证可考,字字有物映照?” 沈冰灵此时已经吝于给荣斌一个眼神,直接从官袍的大袖中摸出一块木牌,木牌上的‘三松堂’几个大字,同刚刚递上去的那篇文章一样,笔力遒劲,她举着木牌解释道:“这是景玉山庐州老家中,他亲手刻的木牌。他居住的院子里,恰好有三棵松树,他将这院子唤作‘三松堂’。” “巧合罢了。” 荣斌此时这句话已有些失了底气。 他想不到,沈冰灵居然去了景玉山家中。 “好,还有一个问题,大人文章写的‘鹤径’,‘松台’,‘流景亭’,也是指代意义?” 沈冰灵讲到这几个词语时,那几个被特意安排在前边的庐州籍的书生交头接耳讨论起来。 “是,指的是……高雅无人的幽径和亭台。” “胡说!这几处明明是庐州南山之上的几处景致。” 那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或许是感叹同乡悲苦的命运,或许是在千里之外的姜城听到关于庐州和南山的种种,勾起了心中的千万愁绪,他们竟忘了眼前这人尊贵的身份,在这一刻十分热血地捧上自己的书生意气来。 荣斌听了这一句,面上再也挂不住了,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方才说错了,正是南山的景致。” “荣大人还去过南山?” “去过去过。”他答得飞快。第93章 这一会,但凡是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胡说八道。 但荣斌这般鬼扯惯了,从前在荣家,大家都惯着他。 后来进了翰林院,众人也捧着他。 那便顺着自己心意,反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如此。 但沈冰灵不惯着他。 “荣大人不妨看看自己的供词,你在翰林院做事,也是这般前言不搭后语,错落百出?” 沈冰灵指了指奋笔疾书的师爷正在记录的纸卷,一句话兜头兜脸罩下来,是半分面子都不打算给他。 荣斌鲜少遇见她这般没有眼色的人,抬眼看向她的眼神突然就带了几分狠意。他用着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暗暗威胁道:“沈冰灵,你我同朝为官,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沈冰灵眉头一动,她实在是有些佩服荣斌这般黑白颠倒,还十分理直气壮的模样。 她冷笑着往后退了半步,又绕着他走了两圈,才慢慢开口:“那大人与我们说说,这鹤径上,有多少块石牌?” “七十八。”他记得,文章中写过,‘鹤径石台七十八’,这肯定没错。 “错了,是七十七!” 那几个书生倒是比沈冰灵还要激动,若不是被人拦着,只怕要扑进来。 “怎么会……” 他好似不敢相信,口中喃喃自语。 向后望去,堂外的人早已纷纷变了脸色,甚至不等他再辩解什么,就对着他指点起来。 眼见着众人都站在沈冰灵那头,自己却落了下风,荣斌哪里能忍受这?????样的委屈。 他顾不得他人的异样眼色,猛地冲到堂前的两扇屏风前,振振有词:“两位大人,你们莫要听他们胡言,这当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景玉山之所以多写了一块,是因为,他希望自己将来,也能在鹤径上留下自己的印迹” 那坐着的两尊大佛终于有一尊开了口。 而随着陶成贤这句话落下,便是代表着这案子,已经有了再清晰不过的指向。 “陶大人,您可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 明明大势已去,荣斌却还在垂死挣扎。 屏风后只是淡淡地传出一句:“慎言。” 这句话一落下,那原先就微微躁动着的人群再也按捺不住,如锅开水沸一般喧腾起来。 荣斌站在堂下,好似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面如死灰,呆呆地站在那处。 从一开始的嚣张狂傲变成如今这副萎靡颓废的模样。 后来沈冰灵又往两边递了景玉山的读书札记,又传了丁文昌和一个衙役,他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心下慌乱。 他今日走到这位置,家中为他苦心筹谋良久。耗费钱财人力,为他费心铺路,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 难道如今真要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吗? 不,他暗暗念道。 以往每次闹事,父亲总能替他摆平。 父亲肯定还有办法。 这么想着,他眼中又燃起些希望来,便不再理会堂中人的言语,只转头恶狠狠地盯着今日每一个对他落井下石的人,最后目光落到沈冰灵身上。 那眼神再也不复一开始的狂妄自负,而是如毒蛇吐信般淬着冰冷的光。 人群中发出阵阵为景玉山叫屈喊冤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纷纷叫着要严惩荣斌,还天下读书人一个公道。 那群衙役也不拦着,放任他们去喊,直到喊到这案子板上钉钉,无法转圜。 沈冰灵与陶成贤客套了一番之后,杨砚领着陶成贤等人往外送。 “后头的事便转交到御史台去办,我今日便将人带走了。” 陈垂锦走到沈冰灵面前,严肃规整的一张脸上,带上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好,那我一会便将相应的记录和证物送过去。” 沈冰灵垂着眼站在他身边,细细听着他安排。 说起来,自己来姜城之后,便只顾着忙景玉山的案子,竟也没去看看陈垂锦。 没有他和陶成贤,今日不会此顺利。 遑论自己还是多亏着这份几日的师生情谊,才能到晋县来。 她陡然回过味来,竟有些惭愧,于是端着手又朝着陈垂锦行了个礼,“前几日到晋县任职之时,本该早日去拜访老师的,只是被这案子搅得脱不开身。今日还劳烦您跑一趟替学生坐镇,实在惭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走到大堂口的门槛上,陈垂锦往外迈了一步,闻言停住。 他站在门外,绯色的官服明艳,面容沐浴在冬阳里,衬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显露出一股又坚定又坦然的风姿。 “你今日做的很好。”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欣慰和嘉奖。 好像和她印象中那个整日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形象有些出入。 沈冰灵心中蓦地一动。 之前师韵说她,无根基,无倚仗,杨砚也曾说她,在这姜城之中,势单力薄。 但今日,陈垂锦对她说的这一句话,让她没来由地又受到几分鼓舞。 她知道,陈垂锦也和她一样,见不得权贵势力压人一头,见不得公平正义被掩埋土下。 景玉山的这趟案子,不见得是沈冰灵一个人办下来的。 “多谢老师夸奖。”她难得有些羞涩,却还是挺直了肩背,毫不避讳地迎上陈垂锦的目光。 陈垂锦回身挡住了她还要继续相送的步伐,“等你何时不忙了,再寻个空闲来看看我。” “好,天气严寒,您千万保重身体。” 沈冰灵没再跟着往外走,直到陈垂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衙门的大门拐角,她才渐渐收回视线。 送走了这一干人等,外头的人群也散了个大概,但那几个书生还留着。 他们特意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齐齐走到门口,对着沈冰灵十分慎重地鞠了一躬,领头的书生出声道:“多谢沈大人为景玉山讨回公道。此前我们也跟着说过大人的不是,如今想来,实在是羞愧难当,特来向大人赔不是。” 沈冰灵站着门口,外头的日光正好打进来,她整个人笼罩在阳光里。 她淡淡地开口:“诸位无需介怀,分内之事罢了。” 沈冰灵若是真的在意,只怕从姜城离开去庐州的那一日,就早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但我确有一言,要告知诸位。” “大人请讲。” 她抬头看向前方,日光照着,落到她瞳孔里,呈现出琥珀琉璃一般摄人心魄的颜色。 “昔日景玉山求告无门之时,无人为他说一句话,今日他死了,为他说话的人倒是多了起来。世人常说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人心易变,也容易被利用。诸位若是信得过我,日后是非公道,我来断,莫要让流言蜚语再成为扎向人心的软刀子。” “大人说的是,日后我等必将谨言慎行!” 等到这几个书生也走后,衙门里终于安静下来。 沈冰灵缓缓吐出一口气,冬日里呼出的气凝成一道白雾。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景玉山的案子,许多人等着看沈冰灵出丑。而沈冰灵就像野草一样,一路走来,被追杀,证据被烧,也从未放弃。 如今她真的做成了。总算,没辜负他。 她拿着景玉山的木牌,站在阳光里,浑身笼罩着一层金色光晕,让人挪不开眼。 “师爷,你为何这般盯着大人看?” 修竹本来在帮着收拾沈冰灵桌案上的东西,见旁边的人目光灼灼地往前盯着沈冰灵看,不由地开了口发问。 师爷头也不回,对上沈冰灵闻言转身看过来的目光,笑着开口:“她好看。” 修竹:…… 沈冰灵:…… 送完人回来的杨砚:…… 这案子判下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荣家就不必多说了,早已火烧眉毛,不得顾及。 而之前再三叮嘱丁文昌,让他好好盯着沈冰灵,却还是翻了船的林鸿,才是一口气没处撒使。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而今之计,只能让丁文昌一个人将这件事包下,不要惹到他身上才好。 屋外的日头高高升起,房里却燃着几只炭盆,炭火哔剥的声音在室内不规则地响起。 林鸿转着手里的茶盏,将杯盏中的水‘哗啦’一下倒在了一盆炭火上。 激起一阵白烟。 他招了招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身边的人立马躬身而来,停在他面前,只听他开口说道:“去御史台的大牢里,给丁文昌带几句话。” * 午时的那一会审完了案子,沈冰灵匆匆用了饭,又带着杨砚和明缘在书房里忙活了一下午,才将结案记录,证词,物证等一应物什整理完,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往御史台送过去。等再回来时,已是黄昏傍晚。 沈冰灵下了马车,恰好见衙门口停着一辆灰褐色的马车,车帘子紧紧掩着,看不清里头的情景。 她走近了,车里的人仿佛听见了脚步声,一只微皱的手撩开了马车车窗的帘子,“沈大人留步。” 声音沉静有力,是辜永德。 她抬起头来,语气意外:“辜尚书怎么有空来此?” 车里的人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那日汝在礼部说的,要将以后所有考生的卷子,置之于众,供人查阅,吾已将此事请了折子,上达天听。” 这人是来示好的? 沈冰灵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辜尚书,希望您去请这道折子,是因为真的觉得这法子不错,于民有益,而不是因为几分惭愧,或是几分同情。” “哼,何时轮得到汝来说教?” “辜尚书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沈冰灵双手交握着朝他行了个礼,便要往里头走。 “慢着”,他喊住她,“汝可知道,林鸿府里养了个表侄,这会正是议亲的年纪。” 辜永德这句话透着车帘子轻飘飘地落下,沈冰灵停住了脚步。第94章 自从沈冰灵从庐州回来之后,姜城的天一连晴了好几日。 只是等到快要到开宫宴的日子了,又渐渐阴沉下来。 每每到了年边的时候,宫里要开一次冬宴。这时候,皇帝邀着诸位大臣,带上亲眷来参加宴席。宴席之上,承接旧岁,祈望新年,也是个适宜论功行赏,鼓舞人心的时刻。 按理来说,沈冰灵这样的官阶品级,是没有资格参加冬宴的。不过她这趟案子实在办得出色,颇得人心,再加上之前皇帝点了名要她去负责这一案,自然要叫过来问问情况,所以她的名字也在这一次的名单上。 酉时半刻,天幕沉沉,修竹赶着马车送她去宫里。 入了宫门,随从不得跟着入内,于是沈冰灵便让他架着马车等?????在外边,自己下了车从宫门处走着去长阳殿。 先来的官员或者已经落了座,或者站在殿门处,大殿内互相招呼问候着。 殿中宫人仆从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菜肴,引着位置。 随便两个人迎面撞上,都要拉上手好一阵寒暄,大家好似都十分相熟的样子。 沈冰灵见了默默从人群中穿过,找了角落里的一个位置撩袍坐下,便开始不露声色地打量起殿里的人来。 底下是嘈杂的人声,殿堂上的主位还空着,主位往下的两处首席也未见人落座。 看那座位的位置和陈设,大概是林鸿和陈垂锦的位置。 说起林鸿,沈冰灵虽与他牵扯颇深,但认真论起来,两人其实至今也未曾打过照面。 她心下微动,今日也许是个机会,让她能好好瞧上一瞧。这么想着,忽地听见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抬眼往门口望去,只见原先坐在门口的几个官员纷纷起了身,去迎那个从外头走进来的人。 那人个子颇高,从外头走进来,一眼就能望见。 他被宫人和官员们热络地簇拥着往里走,倒是不如沈冰灵想的那般严肃沉冷,乍一看上去,似乎还当得上几分慈儒可亲。众人与他打招呼,他都一一点着头回应,还要回上一两句对对方的问询,你来我往的,气氛融洽。 只是不知道这一张张人皮下,掩藏的又是一颗颗什么样的算计谋划之心。 似乎是感应到沈冰灵的视线,那人往座位上走着的脚步微微停了停,他还是低着头与众人交谈,目光却往这边看过来。 林鸿举手投足间带着浓重的‘官气’,又规整,又守矩,但他越是这样严整稳重,无漏无错越是让人感觉他的深不可测。 就比如这样随意望过来的一眼,明明平静无波,却让沈冰灵感受到几分毛骨悚然的打量。 要是换做一般人,这种时候,要么默默避开,要么点头问好,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但沈冰灵这样的奇葩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她举起桌案上的酒杯,往后仰了仰身子,朝着那道人影,没什么规矩礼仪地摇了摇杯身。 长眉一挑,便一口喝了下去。 林鸿仍旧维持着一脸的平静庄重,脚下不停,随着众人往位置上走。 只是那一道眼神虽收的回来,眼中的狠戾却难退散。 沈冰灵又自顾地斟了一杯酒。 她知道,即便拼了全力,她或许也只是那撼树的蚍蜉,伸开双臂也挡不住前进的车轮。 但人生在世,若是事事都圆满顺意,那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那便斗上一斗,就做个师韵口中‘冥顽不灵’的匹夫吧。 她举杯喝了一口,这宫里的酒,果然是不错。 直到席间丝竹声盈耳,宫女们婀娜的身段,飘扬的水袖舞到眼前,她才放下酒盏。 宴席开始了。 座上的帝王高□□坐,王者之风,不怒自威,他垂眸往下看着,这样好寓意的宫宴,这样祥和欢腾的气氛,但下边的喧嚣热闹似乎未能感染他半分,沈冰灵透过他的眼神,感受到一种深刻的孤寂和无奈,那股复杂的情绪交杂着,又变成一种淡淡的悲凉和无望。 这姜城之中,早就浑浊暗沉如一潭死水,这一点,沈冰灵知道,皇帝也知道。 而随着景玉山一案浮出水面的,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险恶。案子以景玉山的自缢开始,以荣斌的罢官牢狱、荣春衫的告老还乡以及丁文昌的负罪流放画上句点,若是再深挖下去,这姜城只怕要搅得天翻地覆。 他是想要一些新局面,新气象的,不然不会放手让沈冰灵这样的人去干。只是制衡多年的格局若突然被打破,那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场面。 小官难做,大官难做,帝王难做。 乐声之中,皇帝举起酒杯,与座下官员们遥遥相碰,祈愿来年雨顺风调,海晏河清。又借着近日发生的些大事,状似闲谈地对着众人或敲打,或提醒。座下每人都迎着笑脸,但暗流涌动之下有多少颗异心却是不得而知。 “对了,沈冰灵是哪位啊?” 提醒的,警示的话都说完了,话题终于落到了沈冰灵身上。 这时的乐声和跳着舞的宫女们十分知趣地缓缓退了下去,于是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随着众人的眼神一道道望过来,沈冰灵规规矩矩地理了理衣袍,从座位上起了身,走到堂下,跪地行礼:“回圣上,下官正是沈冰灵。” “沈爱卿,今日是宫宴,不必多礼。” 沈冰灵在皇帝打量的目光里慢慢起了身站起。 “年纪轻轻,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出人意料,颇有几分陈爱卿当年的风范。” 皇帝不动声色地一句话,沈冰灵就被轻飘飘地划分到了陈垂锦那一派,这对她来说自然不是坏事,只是不知道自己这般行事无状,日后是否会牵连到陈垂锦。 “你这一次的案子办的十分不错,可有想要什么赏赐?” “圣上谬赞,为圣上分忧是下官的本分。下官只愿姜国风调雨顺,圣上龙体康健,同诸位大人一起,为国效力。” “哈哈哈哈,沈爱卿倒是会说话,之前辜爱卿还说你言行无状,举止粗鄙,今日看来倒是有失偏颇啊。 只是爱卿莫要推辞,你办了好差,该给你的赏赐还是要给的。” 沈冰灵暗暗捏了捏袖角,心想这皇宫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句句是坑,明褒暗贬。 她抬眼看见林鸿那边有些动作,似要起身说话,想到那日辜永德在衙门口与她说的事情。 丁文昌入狱后,辜永德显然去看过他。虽然辜永德只没头没尾地留下那么一句话给她,但她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之前丁文昌还在为林鸿办事时,林鸿大概向他透露过,准备借着时机揽下沉冰灵的婚事,借此控制她。只是后来景玉山的事情败露,他想也没想就将丁文昌抛开。丁文昌不甘沦为弃子,便将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告知了辜永德。 辜永德于是发了善心,去了县衙,提点了她一句。 她赶在林鸿之前开了口:“辜尚书德高望重,对下官的教诲下官谨记于心。 不忍拂了圣上一番好意,下官确想向圣上求个恩典。” 皇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沈冰灵于是继续开口道:“下官想年后多告几日假。”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没想到沈冰灵所求的恩典竟是这么个事情,这倒是吊足了众人胃口。 皇帝也饶有兴致地追问了一句。 “下月十九是下官的婚期,下官准备提前几日回云州置办。” 沈冰灵语调轻快,声如飞泉鸣玉,脸上十分合宜地染上两片酡红,拱着手垂眸的样子落在众人眼中,确然是一副待嫁小女儿的娇羞模样。 皇帝听了倒是笑着拍了拍手,“好啊,好啊,爱卿这样的年纪,也该早日成家了。 说起来,今日还有人在朕跟前给爱卿拉红线呢。 那人给朕推荐的少年郎也是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与爱卿倒也相配。” 他往座下看了看,眼神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表示可惜的叹惋。 牵红线? 林鸿的算盘打得好,弄不死她,便用这样的手段将她拉在掌心,若是圣上真下了旨,她就是有千万个不愿,也只能遂了他的意。 还好她先发制人,不然真要被他坑一把。 沈冰灵心中冷笑,面上还是一副恭敬规矩的模样,抬眼扫过正襟端坐着未见一丝异样的林鸿,她开了口:“年关将至,正是个承接旧岁,开启新章的重要时机。 下官近日一直不得好眠,总想着今年的案卷材料是否都整理妥当,明年的计划安排又是否有修缮之处,忙忙碌碌,婚期临近,自己都顾不上筹备。 不知是哪位大人在这时候还抽出心思来关心冰灵的婚事。” 沈冰灵骂起人来,是脏字也不带半个的。她此时一番话说的越是清正严明,那一边某人的脸色就越差。她挺着肩背,一双手交握着举过头顶,朝着上方微微颔首:“ 冰灵实在惶恐,也多谢大人一番好意。 只是冰灵心中良人,不求他有多少钱财权势,不求他能干出多大的事业,亦不求他有什么金玉一般尊贵的靠山。 只求他与我志同道合,心有灵犀。” 沈冰灵大概是故意的,说这话时微微调了个方向,倒像是直接对着林鸿说的。 就差没把‘老东西,不要多管闲事’几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皇帝倒是很满意沈冰灵的不识抬举,只因沈冰灵要嫁的,不是朝中的什么权贵家族,只是她府里一个无根无基的幕僚。 要知道沈冰灵出身平平,这一只是她晋升路上的绊脚石,而她的婚事大概是能改变她命运的唯一途径。 如今她是想也没想就将自己的后路断了,这样干脆果断,坦率勇敢,倒让人有几分刮目相看。 皇帝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她这样没什么根基,又能干事?????的人。 于是龙颜大悦,允了她的假,又给了她好些赏赐。 林鸿与沈冰灵的第一次正面交锋,随着宫宴的结束也就这样草草收尾了。 作者有话说: 周天上午九点加更一章!第95章 散席之后,陈垂锦和沈冰灵一起朝着宫门走去,两人闲着聊了几句。 自从上次在晋县与陈垂锦道别后,沈冰灵后头抽空去过一次陈府。那一次与陈垂锦聊了许久,他提点了她许多,让她受益匪浅,两人的关系也不似之前那般生疏,到现在才真真正正有了几分学生老师的样子。 “我过几日要回一趟云州,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捎回去的,我可以帮你带回去。” “是什么要紧事,马上就要过年了,怎么不等过完年再去呢?” 从姜城回云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应该不会在这时候突然说要回去。 “您不会是要去查前几日判下来的,蒋信承贪污的那个案子吧?” 沈冰灵上一回去陈府,在陈垂锦的书房里,就看见他在看河道修筑一类的书籍,她当时还有些奇怪,如今想起来,那蒋信承正是云州的河道官,这倒是说得通了。 陈垂锦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没有月亮,没有云,黑色的天幕看着和这天气一样,又冷又沉,但他却难得的流露出几分温柔慈蔼来,他回道:“也不全是,我早年间在云州收养过一个孩子,过几日便是他的十八岁生辰了,我答应了要回去陪他。 关于蒋信承的事,我只是顺道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蒋信承贪污一案,自判下来那一日起,沈冰灵也在关注。只是此时线索尚不明晰,她想开口却也不知从何说起,便默默跟着陈垂锦一起看起天来。 “大人。” 好像有人喊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她飞快地回了头。 宫门口,离她不过五六步的距离,明缘手里拿着一件披风朝着她走来。 偏巧这时候天上就下起雪来。 雪花一片一片,飘转,垂落,落在那人头发上,肩上,露在外面的手上。 白色的衣袍被风卷着往后,他衣领上两团雪白的毛领子十分乖巧地贴在他脖子两边,瞬间减弱他身上的了几分冷气,怪可爱的。 之前给他选的时候,他非不愿意穿,现在看着不是挺好看嘛。 他这样清冷的面容,不染尘埃的谪仙一样的气质,在这场突然而至的白雪中被衬得愈发脱俗了。 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很好看,一步一步走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卓然的仙气。 但守门的宫人不让他进来,他波澜不惊的脸色一瞬间崩开。 沈冰灵顿时笑出了声。 陈垂锦见状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去吧。” 她也回了一句“老师珍重,路上小心”,便朝着宫门疾步走去。 雪花擦着她的脸往后飘过,明明冷的很,冷得她的牙齿都轻轻打着颤,呼出的气都立马凝成了白雾。 但开口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压不住的喜悦、欢欣和暖意。 “你怎么来了?” 她朝着两便的宫人摆摆手,拉着他往外走。 他不答话,只是反手将她握住,跟着她走。 修竹的马车就停在边上。 “师爷,你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直守在这里居然没看见你。” 修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一脸惊异。 这眼神在落到两人交握着的双手时,更惊异了。 “刚来不久。”明缘一面回他,一面托着沈冰灵上了马车。 “沈大人,恭喜恭喜啊。 这位就是晋县的师爷吧,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啊。” 两人才上了车,就听到有人凑过来与她打招呼。 她从轿门探出头去,是刚刚在席上与她说过两句话的崔有道。 沈冰灵扳倒了荣春衫,他倒是出了口恶气,大概是因为这一层,崔有道对她十分殷勤。 她敷衍了两句便连忙缩回了轿子,叫着修竹赶快启程回去。 “他怎么会认识我,大人今日可是在他们面前说我什么了?” 明缘抖了抖手上的披风,披在沈冰灵肩上,然后凑近了替她系着披风上的两根绸带。 她看见他垂着的眼睫上还有化开的雪,便伸手揩了揩,师爷的睫毛在她指腹上扑闪了两下,痒痒的。 她不回他的问题,自己先发了问。 “师爷,你家中有几口人?” “就我一个。” “那你今年多大年纪?” “大概……比大人大……一点。” “小时候家中可有给你订过什么娃娃亲?” “没有。” “可有什么一起长大,两心相许的青梅竹马?” “没有。” “可愿意娶我?” 披风上的那个结他其实早就打好了,只是不知怎么总觉得看着不太好看。 于是他将那结拆了又打,打了又拆,最后动作停住时,那披风顺着沈冰灵的肩往后滑落,两根绸带缓缓地从他指尖抽离。 分明是这样幸福温馨的时刻,他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难言的隐痛。 他想到那晚在里河边,烟花下,拿着鱼灯的宋温明也问过他,问他家住何处,问他多大年纪,问他是哪里人。 只是宋温明没有等到他。 “很难回答吗?”沈冰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莫名其妙地能感受到他此刻内心的翻涌着的不平静的情绪,她伸出手抚上他泛着红的眼尾,小心地抚摸着。 还好这一次,他可以守在她身边。 和她相遇,相爱,相守。 和她缔结姻缘,和她日日相伴。 他停在半空的一双手终于从她腰间穿过,落在她背上,她被他轻轻地拥进怀里。 “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他附在她耳边,用着最亲近的距离,说着最亲密的话。 紧紧相拥着的时候,能感受到对方心脏跳动的频率,感受到对方汩汩跳动脉搏和灼热的呼吸,好像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沈冰灵轻轻拢着他背后的头发,“我们统共认识都不到一月,你就是哄人也不要睁眼说瞎话。” 他反应颇大地松开手,揽在沈冰灵肩头,“你不相信我?” 可怜巴巴的,让人想蹭一蹭。 她没忍住,一只手摸到他头上,大拇指指腹和食指轻轻捻着,揉弄着他整整齐齐的头发。 “我相信你,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师爷这个时候没话说了,压着脑袋就任凭她揉着。 好乖啊。 她说完这一句,又没忍住,寻着师爷的唇贴了上去。 沈冰灵今日饮了不少酒,宫里的酒不比她平日里喝的,又香又醇,她连着喝了许多。 但她酒量很好,就连这种时候,她脑子里也是一片清明,只是她唇上的酒香漫到某人嘴里,他倒好像先醉了。 这是沈冰灵第一次主动吻他,本来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但他搂着她的腰,不让她走。 马车偶尔过几个坎坡,颠过几颗石块,都要从车轮子往上传递源源不断的震麻感。 喘息声,甜酒气,温香软玉,路途颠簸,无一不是刺激。 他死皮赖脸地缠着,直到将人弄哭了,气也喘不上来,他才意犹未尽地埋在她脖颈间,喷着热气,“抱歉,一时没忍住。” 好像是到了,马车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沈冰灵红着一张脸,挣扎着要从他腿上起来。 “大人,师爷,到了。”外头传来修竹的声音。 明缘将她按住,伸手捞起之前落在轿子里,又被他一脚踢开的披风,重新拢到了沈冰灵身上。 修竹将马车停好,见车里半天都没什么动静,走近了正要问一问。帘子突然被人顶开,明缘抱着沈冰灵从车上下来。 沈冰灵的头埋在他胸口,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小块面容,红扑扑的,煞是可爱。 “大人这是怎么了?” 刚刚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要人抱着下来了,修竹困惑不解。 “她喝醉了。” 明缘虽抱着人,脚下却生风,走得飞快,三两步就进了衙门。 修竹停在原地,喃喃自语:“宫里的酒就是不一样,后劲真大。” 明明已经进了大门,修竹也看不到了,但沈冰灵还死死闭着眼,真就是一副喝醉了不省人事的样子。 明缘走到沈冰灵屋子门口,用右肩将门抵开,进去了之后还用脚带了一下,门又被好好关上了。 他灯也不点,抱着人径直放到了床榻上。 屋里黑漆漆的,但他总能精准找到沈冰灵的唇在哪里,继续着马车上没做完的事情。 “大人睁眼看看我。”他一遍遍在她耳边哄着诱着。 沈冰灵睁开眼,眼里又泛起水雾。 平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沈大人,铁面无私,横眉冷眼的沈大人,坚硬得像冰。 可每每在这种时候总是半点威风和神气也使不出,软的像一滩水。 还好她这副样子,只有他见过。 他动情地吻着她。 “大人,上次在南山,你说有别的男子背过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谁?” 披风被堆在地上,沈冰灵的腰带被他握在手心,他看着她?????,眼里闪过几分委屈。 沈冰灵,吃软不吃硬。 她别过脸去,不敢看他。 “没有,骗你的。” 于是又听见那人得逞的笑容,拱在她耳边,好似将她拿捏住了一般,轻轻吐着气:“我就知道。” 然后事情便再也不受控制,他一路往下,直到箭在弦上,抵着入口了,他才堪堪停住,抬起头来问她:“大人,可以吗?” 沈冰灵一张小脸上涌上一股又一股的红潮,她轻轻哼了一声。 亲她的时候不问可不可以,摸她的时候不问可不可以,解她腰带的时候不问可不可以,现在装模作样的问起来了,虚伪。 沈冰灵带着嫌弃的那道哼声明明轻的很,但突然落下,好似勾在某人心间,顷刻间,翻起惊涛骇浪。 窗外的雪无声地落着,屋里的人不知疲倦地靠近着。 又冷,又暖。 就像雪地里第一次见沈冰灵,他被她推倒在地上,又被她牵起……第96章 蒋信承原来是姜城的官,后来被下放到云州去做河道官,管理河道堤防疏浚事宜。河道这一块,虽说没什么实权,但也算得上是个肥差,朝廷每年往里头投的钱财人力,数不胜数。 云州坐落在青河边,刚入冬的那一会,下了几日的雨,雨水来的急,冲毁了堤坝。这堤坝不过是前两年才修建的,坏的这样快,不免惹人生疑。于是后来又牵扯出一箩筐的事来,什么偷工减料,克扣款项,中饱私囊,这些罪名一条条砸下来,悉数落在蒋信承头上。 陈垂锦再三地上奏,说这事情要仔细查,不能这么轻易治了他的罪。可有人心急的很,不知怎么说服皇帝将案子移交给了云州自己去审,也就落到了云州知县师韵的手里。 就在前几日,他们在姜城审景玉山的案子,那边也在云州治了蒋信承的罪,将他关在了云州县衙的牢房里。 蒋信承这一次贪污的欠款,清查出来,数额巨大,不像是他一个人能揽下的。他背后的人急着拿他做替罪羔羊,这一点,陈垂锦知道,沈冰灵也知道。 说起来,他从前在刑部做事,大概在那个时候,他就与林鸿有了说不清的牵扯。 沈冰灵自从宫宴上回来之后,连着几日一直在查这件案子。 贪污这样的罪名,最是犯皇帝的忌讳,若是能借着蒋信承将林鸿扯出来,那就太好了。 只是蒋信承如今落在师韵手里,只怕是没几日活头了。 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他从云州弄出来才是。 她将之前与蒋信承有过一些牵扯的人都偷偷查了一遍,又悄悄去了刑部查了他的案卷,这才让她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于是沈冰灵又闷头在县衙的宗卷房内翻找了好几日,终于叫她找到了办法。 这一日,她拿着调令和案卷材料,叫了修竹赶车,匆匆往陈府去。 临到要出门的时候,明缘跟在后面,要和她一块去。 “你别跟着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冰灵拦住他,每每他跟着一块她总是没办法干正事。 地上覆了厚厚一层雪,沈冰灵的鹿皮靴子踩在雪地里,一点也不觉得冷。 后来明缘与她说,那日在庐州,去南山的路上,他半路跟那个姑娘搭话,只是想找她要点用剩的皮毛来给沈冰灵做双保暖的鞋子。 她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哄着他:“等我回来。” 修竹牵着马,也不敢催,静静地站在一边。 他这才妥协下来,送着她上了马车。 到了陈府,家丁迎着她进了门,修竹停了马车也跟着上来。 “师母”,陈夫人听说她来了,叫人备了茶水在客厅等着她。 她拉着沈冰灵坐下,沈冰灵左右环顾了一眼,未见到陈垂锦的身影。 “你老师他还未回来,可能是在路上耽搁了。” 按日子来说,他应当昨日就回了姜城的,所以沈冰灵今日才这样匆忙地赶来,没想到竟然扑了个空。 “师母这两日一人在府里可还习惯,若是觉得烦闷,冰灵下次带您去我们衙门里转转?” “习惯,你老师在的时候,基本上也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我哪有什么不习惯的。” 两人坐着寒暄了几句,沈冰灵见她兴致不太高的样子,便不忍再继续叨扰,准备过两日再来。 正要起身道别,陡然听见一阵急急的马蹄声。从屋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厮,他形容潦草,脸色极差,一路跑着停到里屋的正堂口,‘扑通’一下跪在陈夫人跟前。 后面的管家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追上来,“小五啊,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从云州赶来了?” “有话慢慢说。”陈夫人将小五扶起,面色凝重。 “夫人,老爷他……他没了。” 纵使见他这一副狼狈奔袭的模样,大家早有了些心理准备,但这个消息说出来,在场无一人不震惊。 只是一瞬,陈夫人好像被抽走了精气,眼神失了焦,抖得站不住脚。 沈冰灵上前将陈夫人扶着,她才不至于瘫软倒下。 “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沈冰灵今日来时,官服也来不及换下,此时站在小五跟前,好似一根主心骨。 他嗫嚅着开口:“老爷夜里说要去青河别看看,谁也不许跟着,结果第二日还没回来,我们沿着河找了许久,才发现他到在堤坝边上,已没了气。” “子初呢,他怎么样了。”陈夫人抖着唇开口问。 “子初少爷将老爷背回来之后,先是在老爷书房里关了半日,后来便是发了疯一样,往外跑,到现在也没回来,我们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来找您。” “他这样鲁莽的性子,你们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 她急得又是跺脚,又是一只手没有章法地在空中胡乱拍着,口中念着:“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张管家,你快去备马,我们现在就启程回云州。” 陈府里乱成一锅粥,沈冰灵叫了管家准备,又唤了丫环收拾东西,最后才把修竹叫到跟前嘱咐道:“修竹,你先回去,跟师爷说一声,我这边有紧急的事情,要回一趟云州,叫他不要担心,好好在衙门里等我回来。” “大人,让我跟着吧。” 云州路遥,事发突然,沈冰灵一个人回去,万一在路上遇上点什么事,都没个照应。 “我回自己家去,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你回去好好替我将话带到就行。” 修竹这才点了点头,只叫她路上注意安全。 正说着,管家备好了车马,于是沈冰灵扶着陈夫人上了马车,踏上了去云州的路。 沈冰灵走后,修竹马不停蹄地回了衙门,一下车,他就准备去找师爷将沈冰灵说的话带给他。 只是找了半天,只见到杨砚一个人坐在书房里。 “县丞,你看见师爷了吗?” 杨砚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说他家中有些事,要回去一趟,让你与大人说一声,对了,大人呢,怎么没同你一块回来?” “大人有事回云州了。” 不知怎么的,没好好将沈冰灵的话带到,修竹心中总有些不太安定。 * 兰因堂内,法照等了许久,才等到明缘回来。 “师尊唤弟子何事?” 自从上次那番血雨腥风的交锋过后,明缘依照他的话,乖乖地闭关到法力恢复才出来,法照果然没再过问他的事。只是今日不知是何缘由,匆匆叫了他回来。 法照摊开手心,掌心上方升起一块月牙形状的金色骨节,佛骨甫一放出,发出的光亮,甚过屋内的明烛。 “过来,我替你把佛骨接上。” 法照的示好,有些笨拙。 不过想来也是,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自诩心中无所羁绊,修行修炼,从来心无旁骛,也日日教导着他,舍弃小情小爱,追求天地大道。 但其实他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般冷心冷情,丝毫欲念都无。 如果说法照的心大概有莲台那么大,那么明缘在他心中的分量,大概只有一枚莲子那么小,只不过这莲子一般的大小,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大的空间了。 佛骨离开明缘体内已久,再接回去,要费不少力气,等他再次回到晋县时,已经到了第二日。 晨间,一点子阳光穿透薄雾,洒在雪面上,细细密密的雪子渐渐感受到这份它们无法承受的暖意,慢慢地塌陷,消弭。 看样子,今日还是个好天气。 明缘推了沈冰灵的房门,房中空空。床榻上还是他昨日早间收拾整理的样子,难道沈冰灵一夜没回来? 他又匆匆去了书房,去了大堂,去了宗卷室,还是不见人。 他顿时慌乱起来,去了修竹房中。修竹还在酣睡,他突然闯进来,他被惊得从床榻上猛地坐起。 “沈冰灵呢?” 明缘来势汹汹,一身冷气,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大人她昨日去了云州,叫您不要担心,她很快就回来。” 修竹话还没说完,只说到‘云州?????’两个字的时候,他便急急走了。 只是修竹眼睁睁看着他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整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一般,瞬间就不见踪影。 他忍不住拍了自己两掌,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里,他只当自己是没睡醒,又直直倒了下去,拉上被子继续睡了。 * 马车没日没夜地赶着路,在半夜的时候,才终于到了云州。 陈垂锦云州的老宅内,处处挂着白。和满地的白雪一样刺人眼睛发疼,心口发酸。 原先还存的那么一丝丝侥幸,在这一刻全部化为泡影。 站在陈夫人的身边,沈冰灵能清楚的感受到,她的彻底绝望,是从踏入这个白纷纷的老宅开始的。 陈垂锦的棺椁停在灵堂,府里的下人们在灵堂里穿着白衣,烧着纸钱。 处处是低低的哭声,抽泣声,压得人心口喘不过气。 沈冰灵一整夜未合眼,陪着陈夫人收拾整顿妥当后,天都亮了。 她去了一趟陈垂锦的书房,书桌上摊开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一个‘蒋’字,写了一个‘师’字,又写了一个‘林’字。他定是查到了什么东西,说不好,陈垂锦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 沈冰灵顿时血气上涌,陈夫人口中的那个‘子初’,大概就是看了这些东西,才跑出了府的吧。 她摸了摸怀里,那是她在晋县找到的,能从师韵手中带走蒋信承的东西。 蒋信承在姜城时,犯过一个案子,强抢民女,被人告了上去,只是当时衙门里官官相护,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只要是干过的事,总有迹可循。 恰巧那位‘民女’是晋县人,她作为晋县的县令,如今拿出这桩陈年旧案来拿人,意图明显的很。但理由虽然蹩脚,够用就行。 换了别人来,师韵定然不会放人,但沈冰灵不一样,她了解师韵,就如同了解自己一样。她知道她的软肋,也能轻易拿住她的痛脚,所以这个人,她今日非要带走不可。 陈垂锦没做完的事,她来。 她踏着雪,一步一步从陈垂锦的老宅走到云州的县衙。一路风尘仆仆,衣衫也来不及换,现如今穿的还是昨日的官服。只是这样去找师韵,倒是更显得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青色的官衣覆在身上,她坚定的缓慢的步伐,看起来就如同一根在雪中行走的青竹。 明缘寻着结仙印出现在云州县衙门口时,师韵的师爷正引着她往门外走。 没人注意到青天白日里凭空出现的男子。 因为府衙前发出了一道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而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竭力吼叫:“狗官,我要杀了你,为老师报仇!” 男子被衙里的人团团围住。 沈冰灵倒在雪地里,赤色的鲜血染红了身后的白雪。 雪地里真凉啊。 一片天旋地转中,她好像看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朝着她奔来。 她这一生,为了心中大义而活,她原以为,到死之日,自己能处之泰然。 没想到现如今也有了想留住的东西。 等不到和他的大婚,也没能一起过年,一起守岁。 早知道相守的时日这般短,之前应该多陪陪他的。 他那样粘人,会怪她就这样轻易把他撇下的吧。 “对不起…… 蒋信承……帮我把他带回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停在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第97章 利刃没入血肉的那一瞬,天旋地转的不只有沈冰灵眼前的世界,镜中一切景象都分崩离析,就像被阳光照射着的积雪一样,逐渐坍塌溃散。 再次睁开双眼。 镂空的直棱窗,一地的斑驳光影,乌木雕花刺绣的屏风,弦丝累木的架子床。 床上挂着青纱帐幔,微风从窗口吹来,纱帐在空中轻摇慢晃。 空中飘来的熟悉的桂花香让她渐渐回过神来。 这里是虚松山,兰因堂,她躺在符向川给她安排的房间里。 上一次在玄烨台,她被人伤了,为了救她,明缘带着她进了幻世镜。 在幻世镜中,他们又重复了一遍一百年前的过往。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明缘使了什么法术,幻世镜中的这三世,她好像是依附在他身上去经历,去感受的。 也是因为此,她知道了许多从前日日夜夜折磨缠绕她的事情,还有另外的隐情。 她一路陪着他,看到他与应恒大战,重伤落入渔岛,看到他与朱厌对峙,亲手剜去自己的佛骨,看到他回佛州后,日日接受心魔的啃噬,看到他被法照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为了给她求一个机会。 屋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她一颗心陡然被捏了起来。 是他吧。 她突然有些怯畏,有些忐忑,有些紧张。 但期待大于一切。 “江姑娘,你可算醒了。” 符向川和绾纱一前一后地进来,不知怎么的,见到来人是他们俩,她莫名又松下一口气来。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江楠溪摇摇头。 绾纱坐在床边,拉着她左右看了看,确定她没有事之后,才放下心来。 那日玄烨台的惨状她在幻世镜里见过,江楠溪满身的血,如今不过几日,就好端端坐在这里,这佛尊果然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怎么样了?” 江楠溪看向符向川。 他平日里那样心直口快的一个人,如今不知怎的,磨磨唧唧的,半天没说话。 “到底怎么了?” “算了,我领你去瞧瞧吧。” 几人跟着来到明缘屋子里,只见他躺在床上,面色清白,一双手搭在被子外面,呼吸声微弱。 一动不动,半分转醒的迹象都没有。 竟与那日在紫竹院,与他初见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你受伤后,他将你带进幻世镜中,想要接幻世镜的灵气,养好你的神魂。但他又怕你在镜中出什么意外,便取了你的魂魄,放在他佛骨上养着,将你封印在镜外,自己进了幻世镜。幻世镜是上古圣物,其中机秒不可言说,镜中十年,镜外一日,如今你好端端的回来了,他却迟迟未醒。” 符向川说着,叹出一口气来。 绾纱向符向川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他这才顿住。 回头看江楠溪的脸色,果然难看的很。 难怪这一次,她好像是从他的视角开始经历的整段过往,却只能远远看着,像个局外人一样,既无法与他言语,更感受不到他的疼痛。 她走近了床榻,坐在他边上,轻轻托起他的手,有几滴泪顺着她的下巴落下,落到他摊开的手掌中,他的眼皮好似轻轻跳了一下。 后头的两个人见状十分有眼色地关好门,退了出去。 明缘的手很凉,她的手也很凉,但她依旧笨拙地轻轻抚着,想要传递给他一些热意。 “我从前觉得自己很苦,喜欢上一个坏蛋。 他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和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一次次地玩弄我的感情,给我希望,又给我失望。 他让我三世之后去玉华山,我才不会如他所愿。 我就偏不听的,我就要去罗酆山。” 她说着后头这两句时,仿佛真就带着咬牙切齿的怒气。 但她将他的手托着扣到自己的脸上时,他就知道,她没生气。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掌心,继续道:“ 后来在罗酆山碰到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和他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我总感觉,好像又是他。 直到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的小字,叫‘玉楼’,我才确定。 就是他,又是他。” 江楠溪做了鬼修之后,心里的防线很重,那线防他防的最甚。 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生动的姿态,如今听着她一句句鲜明的,用力的指控,他心中有一块地方慢慢塌陷,她好像又回来了。 他控制住自己想要起身抱住她的冲动,仍旧不动声色地躺着。 听见江楠溪的声音继续从头顶传来,“ 你说,他是不是做神仙做的太无聊,所以变着花样来戏耍我。 他一次次地向我示好,我一次次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再被他骗到。 但是很不争气的,我又心动了。 如今从幻世镜里走了一遭,我才发现,他原来比我更苦。” 又有一颗泪淌进掌心,他再也没忍住,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开口道:“自从遇见你以后,他从来没觉得苦过。” “装不动了?” “原来你知道啊。”他有些尴尬地将手收回来,慢慢地坐起来。 虽说昏迷是装的,但此刻的虚弱和亏空是真的。 他轻轻地往前靠,靠到她边上。 感受到她没有拒绝,才慢慢将她抱进怀里。 “我一进门就知道,我拉着你的手的时候,你的心跳很快。” 江楠溪回抱住他,双手落在他腰间。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普通的拥抱,但两人紧紧相拥着,都很珍惜这片刻来之不易的安宁和幸福。 “你为什么要替酆都大帝取幻世镜?” “他答应了我两个条件,一个是?????给我安排一个身份,陪在你身边,另一个是,幻世镜若是取回,可以赠给佛州。 如果用幻世镜在佛州打一个庇护阵,能抵御大部分的入侵和瘴气。 到时候再培养一个佛子,让他来接我的班,我就能永远跟着你,守着你,保护你。” 他说着说着,又不安分起来,一双手扣在她腰上左右游移着,轻轻摩挲着,亲了亲她的耳垂,又亲了亲她的颌角,一寸寸往下,又落到脖颈上,落到她的锁骨上…… “可你佛尊不是说了,不再管你的事情,为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 她将他推开,刚刚的几番动作,他的脸色已经不如一开始那般苍白,反而染上几抹红色。 他眼中还有几分未褪的欲气,于是又蹭了上去。 “这样还不够,师尊虽然答应不再管我,但他的底线是,佛州在我心中必须是第一顺位。 可我的底线是,你在我心中才是第一顺位。” 他靠在她耳边说着这些话,双唇无所顾忌地蹭着她的耳廓,吐出的气息绕在脖颈间,她终是败下阵来,任由他去弄。 她问道:“那找到了幻世镜,你准备去哪里?”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我们回罗酆山吧。” “好。” “不对啊,我们是不是还有一块碎片没找到?” 她又将人推开,抵着他的肩膀问。 “今日能不能不谈这些?” 他有些委屈,但江楠溪显然没听进去。 “会不会我们不在的这几日,符公子他们已经去拿了第四块碎片?” 他只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等到符向川和绾纱再次回到两人面前,她才知道明缘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那是你揽的活,跟我有半毛钱关系?” 明缘才起了个话头,符向川像是早就等在那里一般,劈头盖脸地砸下一句话来。 两人十分默契地将视线移到绾纱身上。 那一边更是理直气壮,“我就是个监工的,跟我更没有关系了。” 符向川和绾纱两人一个双手抱胸,一个双手叉腰,好像他们要是再问两句就要当场把人丢出去一样。 江楠溪回头看了明缘一眼,只见他靠在床头,朝着她耸了耸肩,一副‘我就说吧,果然如此’的表情。 “不过你们俩醒的倒是时候,再过三日,便是玉华山三年一次的入门大会。到时候你们假扮成修士混进去,再去慢慢查探,如今咱们已经有三块碎片握在手里了,取那一片还不是如探囊取物?” 绾纱果然是酆都大帝派过来的好监工,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使命,督促两个人不要偷懒,赶紧干活。 “人才醒呢,让他们歇两天再说吧。” “不是你的事情,你当然不急。” “我哪敢呐,姑奶奶。” 他们离开的这几日,感觉符向川和绾纱的关系也好了很多,比如现在两人旁若无人地斗着嘴,倒好像在打情骂俏。 “去玉华山把事情办妥后,我们去把你这个结仙印化了,如何?” 明缘一只手摸上她的额头,虚虚地点在她左额上。 “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鬼修和其他的修士一样,也要修炼,也机会勘悟大道,没什么不同的。 我是因为自己积了功德,才有进入罗酆山的机会。 我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握住他的手,这样温声细语地与他说理,他只好依着她。 “对了,曲阁主和秦姑娘,他们怎么样了?” 江楠溪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问那边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 “他们啊,你们是不知道,秦渺然那块碎片,是在她小时候,曲临安给她的。 然后那日在玄烨台,秦渺然知道了这个事情,就成天追在曲临安后边喊他‘神仙哥哥’。 曲临安被她追得烦了,云烛阁都关了,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符向川说起这些事来,那是一个不亦乐乎,都不用人接话,自己一个人就能噼里啪啦往下讲。 “你还惦记着他?” 他拽着她的手,语气不悦。 “我就是问问,你别那么小气。” 行,更生气了。第98章 梧桐叶落,秋意深深。 山风掠过林间,高空中传来飞鸟的鸣叫。 玉华山下,正聚着一群年轻修士,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地等在山门的入口处。 今日正是传闻中的,玉华门三年一次的入门大会。 玉华门位于玉华山中,根基深厚,门中几位长老法力高深莫测,自从玉华掌门白真创立门派以来,千百年来,从这里走出过许多传世大能。 玉华门可以说是修真人士步入仙途的最高起点。 而此次为期三日的入门大会将会从众多修士中选出一小批资质好,天赋过人的弟子,进入玉华山三位长老的座下进行修行。 这对于修士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尽管最后入内门的人选只有六人,但即便努力争上一争,通过大会,便是在外门呆着,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也是莫大的好事了。 今日山下聚着的这些修士,无一不是慕名而来,想要进入玉华山,成为玉华门的弟子,除了站在队尾的一对年轻男女。排队进入玉华山的时间是午时,其他人天不亮就早早地等在此处,偏就这两人,卡着最后的时间姗姗来迟。 “等会进去之后,我们分开行动。”江楠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长裙,裙子飘逸轻薄,袖口领口用了带子仔仔细细地束着,显得整个人又利落又干练。 但边上那人开始磨磨蹭蹭,拖泥带水起来,“为什么要分开?” 明缘脚步停住,落在她后面不愿再动。 好像是可以进去了,队伍开始缓缓地移动着,排着队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往前看,没人注意到后边。 她于是回头拉住他,耐心地哄着:“只是这两日分开,到时候我们通过了试炼,选到同一个长老门下不就好了。” 两个人老缠在一处,目标太大。 况且这里打眼看过去,没见过哪两个男女结着伴来修炼的,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分开比较好。 他比她高半个头,她拉着他的时候,他虽然心里不服,但还是配合她压着脑袋,偏着耳朵,好叫她说话不那么费劲。 “好不好?”她仰头亲了他一下。 飞快的,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甚至来不及回味,她的唇就已经离开了。 “好。” 都亲他了,还能说不好吗。 等到前面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两人才排到了队。 穿着浅蓝色统一修士服的两个弟子坐在前头,手上拿着叶子牌,为参会的人制作身份证明。 “姓名?” “沈冰灵。” “晁玉。” 一左一右的两道声音响起,两个弟子闻言抬起手在叶子上轻描,两边的叶子牌同时制好。 “拿着,去里头测试灵根。” 江楠溪道了声谢,拿着叶子名牌走在前面,明缘错开了两步,才慢慢跟了上去。 一众人浩浩汤汤地跟着到了林泉谷,谷内流水潺潺,花香阵阵,与山下的风景大不相同。 甫一踏入,就好像有灵蕴之气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 听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谷里正中间的那棵大树,好像就是玉华门测试灵根用的。 几个蓝衣修士指挥着将人群分成了好几拨,一个个点著名字去测试。 只见第一个上去的年轻男修,按着指示,慎重地将手放在树根的凹陷之处,不过一瞬,树上就跟着显现出一个大字‘无’。那男修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又叫嚷着要再试一次,结果直接被轰了出去。 这一下,大家开始紧张起来。 幸好昨日做足了准备,明缘在她身上下了个障眼法,所以一会的灵根测试她丝毫不担心。趁着众人分神骚乱的功夫,她仔仔细细地左右打量着。幻世镜的一块碎片在她身上,除了明缘身上那两块,她此时并未感受到任何其他的碎片存在。 她朝远处已经测完灵根的队伍看去,明缘就站在那一边,他冲她摇摇头,看来这林泉谷中应当是没有的。 灵根测试完毕,被测出来丝毫灵根都无的修士,是无缘修行的,这一批人均被遣送下山。 这是玉华门的第一道试炼。 这一关下来,已经清走了一半的人,剩下来的大概还剩百余人。 本着低调行事的原则,昨日明缘问她,测试的时候想要显示什么灵根,她答道,要个普普通通的,中不溜的就好,于是刚刚测出来,她就是个普通的木灵根。 明缘连这也要和她弄的一样,于是方才测灵根时,他本来因为容貌吸引了许多关注,但结果出来之后,江楠溪竟听见人群中有女修暗叹他是绣花枕头。如今绣花枕头本来远远站着,等她测完往这边走时,不知怎么的又站到了她旁边。 前边的弟子在宣读第二道试炼的规则,人群挤着纷纷往前凑,他也假装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抬头往前看。袖子下的尾指却轻轻勾着?????她。 “在场的修士们听好了,你们已经顺利通过了第一关的测试,来到第二关。 现场一共有一百二十人,我们会将你们划分成十二支队伍。等秘境开启之后以队伍为单位进入。 秘境之中,有我们放好的珠光球。你们的任务就是去找它。 进入秘境之前上我这里领取任务面板,在面板上可以实时地查看到各个队伍,以及各个人找到的球数。 最后找到珠光球最多的三支队伍中的前二十名可以进入第三关。” 蓝衣修士宣读完规则后,又宣读了队伍划分的名单。 她和明缘没分在一队。 她偏头笑着安慰他,“秘境这么大,我们正好可以分头找东西,这样效率高很多。” “其实我觉得也不用那么急,慢慢找也行。” 那边已经叫了三遍‘晁玉’了,他还置若罔闻。 江楠溪催促道:“别在我这呆着了,快去你队伍里去。 他这才慢悠悠地往前边走。 江楠溪在的这一队,五男五女,其中有个女修好似地位颇高,队中其他人都很是捧着她,但她却始终是一副趾高气扬,眼高于顶的气势,也未将众人放在眼里。 江楠溪听见有人喊她‘许芸’。 昨日符向川分明与她说过,这一批人中,有个叫许芸的,家中是修仙大家,有钱有势,她本人资质也十分不错,就是脾气特别差,叫她万一遇上了许芸,一定要远远地绕着走。 江楠溪当时想着,她手里拿着的碎片是秦渺然之前拿着的那一块,那按理来说,她应当不会如此倒霉。 再说了玉华山这么多人,总不至于就叫她撞上了符向川这个特意强调的许芸吧。 所以她并未放在心上。 这下冷不丁分到了一个队伍里,她便是想绕,也绕不开了。 怎么这幻世镜到她这里,就不灵了呢。 她还在那想着要怎么避免与许芸过多接触,许芸直接一把拦在她面前:“木灵根,你不要拖我们后腿,自己去跟他们说你要退出队伍,不然我要你好看。” 她拿着一把剑,剑鞘未褪,直直抵着江楠溪的肩,语气中的威胁清晰可闻。 队伍里其他的人早和她抱了团,他们既不愿得罪许芸,又想沾她的光,于是纷纷附和道:“是啊,是啊,姑娘还是早些退出吧,对我们大家都好。” 队里不止她一个人资质平庸,但那些人哄着她,她便也给几分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拿着江楠溪开刀。 “你要退队,自己去退好了。”江楠溪往后一退。 许芸未料到她的动作,剑上还绞着力,猛然抵了个空,于是重心不稳地向前扑了两步。 “你敢跟我作对,你好大的胆子!”许芸长眉拧起,眼里升起腾腾的杀意,当即褪了剑鞘朝她刺来。 突兀的剑吟声在空中响起,那一边正在发面板的两个弟子见状急急赶了过来。 许芸的剑没使出去,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驳回,她没抗住,直直倒在了地上,模样狼狈。 江楠溪转身看去,只见当空出现一个白衣红裙的女子,眉目肃沉,仪态威严。 “赵长老”,两个弟子见了来人赶忙跪下,“是弟子处事不力,搅扰长老清净,还请长老责罚。” 她对着许芸,沉声开口:“谁许你在此挑衅闹事的?” 许芸再不复一开始时对着江楠溪的张扬桀骜,她收敛下来,脑中飞快思索。 三年一次的入门级机会,不能在长老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长老明察,是她先招惹我的,我忍无可忍这才出手,不信您可以问问其他弟子。” 许芸很快就找回了场子,她毕恭毕敬地跪着,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身后的修士们自然顺着她的话头去为她作证,生生将黑的说成白的。 江楠溪朝着那边马上就要发作的人摇了摇头,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辩解。 “再有一次,直接将她逐出山去。” 赵清桐看也不看其他人,对着许芸扔下这一句,便直接走了。 两个跪着的弟子这时也站起来,对着围成一圈的修士们敲打道:“你们都看到了,再有这种的事情,长老来了,可没人能保得住你们。” 许芸脸色难看的很,一言不发地拿了面板便进了秘境。他们同队的那几个修士自然是连忙追了上去:“许姑娘,就是个木灵根,怎么能和你比,就让她自己自生自灭吧,我们别带她玩。” 江楠溪摸了摸胸口,不禁感叹,莫非这就是幻世镜的威力? 或者说,今日真就让她碰上了个公正严明,嫉恶如仇的长老,她来不及细想,秘境就要关了。 于是也跟着进了秘境。 作者有话说: 缘子的琉璃佛心组成部分: 90%的江楠溪+5%的找到幻世镜然后和江楠溪远走高飞+5%盯着符向川找佛子然后和江楠溪远走高飞第99章 一脚踏入秘境,好像被瞬间吸入另一个空间。 这里与林泉谷不同,虽然入目也是一片青葱苍翠,有流水淙淙而下,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清香。 但与秘境之外相比,这里隐隐还有股陌生的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想要更进一步地往里面去探索。 所有人都进来之后,连接外界和秘境的入口渐渐隐去。 进来的快的那一批人早已没了踪影,毕竟珠光球是有限的,自然是到的最早的能抢占更多的先机。 江楠溪站在分岔路口,路口朝着东南西北一共有四个方向,往东和西的朝向上,道路平坦,地势开阔,而另外两边看着冷清瑟缩,路上还长满了荒草。 许芸他们一行人朝着东边去,江楠溪也跟了上去,倒不是别的,只因为那条路看着要比其他几条好走一些。 只是她才往前走了两步,跟在许芸身边的一个男修,大概是存了为她出气的心思,转头将路拦了,对着江楠溪恐吓道:“木灵根,你别跟着我们,自己一边玩去。” 这人护着许芸,护过了头,从一开始到现在,总是第一个站出来为许芸出气。 江楠溪觉得,他的心思都不是单纯贪图着和许芸一起找珠光球了,这人怕不是还有些喜欢许芸。 只是他空长了一副高个,相貌却普普通通,修为嘛,勉勉强强也算过得去,但远达不到令人注目的程度。 她算是看出来了,许芸这个人有些慕强,最见不得平庸无能之辈。 如今因为她这个木灵根在这,她才勉为其难地将他们几个高看了一眼,等她走了,许芸指不定怎么嫌弃他呢。 就让他们几个狗咬狗去吧。 江楠溪也不想和他们一块走,于是理也懒得理那个‘护芸使者’,转身一个人朝着南边去了。 秘境之中,这一会正是傍晚,天光渐渐往回收,只怕过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 小路一眼望不边,江楠溪沿着路往前走。 这一整条路上看着没什么生气,四周还传来些奇怪的动物的叫声。 她顿时感觉有些凉飕飕的,突然有几分后悔,没有跟着明缘一起进来了。 走在路上,杂草漫着长到了道上,她抬起脚跨过去,却好像踢到了什么硬物。 于是蹲下身来,拨开那一从张牙舞爪的杂草,草里赫然躺着一小枚发着淡光的珠子。 她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那珠子被她拨得左右摆了摆,然后等她拿起珠子,想放在手心瞧个仔细的时候,它突然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空中。 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珠光球啊。 她没搞明白。 这时怀里的面板发出了一道提示音‘沈冰灵获得一颗珠光球’。 她一惊,立刻将板子翻出来,只见她的名字上,原来的‘零’已经变成了‘壹’。 还真是,珠光球。 进入秘境越有小半个时辰了,目前还只有她一个人找到了一颗,可见这珠子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但她随便一踢就是一颗。 更离谱的是,这条道还未走完,她要么自己踢到珠子,要么树上掉下来一颗砸到她身上,要么干脆飞来一只大鸟衔着直接递到她手里,一会功夫,前前后后已经拿了十几颗。 她不禁感叹,这秦渺然前十几年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难怪她要追着曲临安喊‘神仙哥哥’。 一路上,面板上的提示音就没停过,这一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大名。 许芸那一行人听见这不绝于耳的提示音,不禁骂骂咧咧起来。 “肯定是木灵根走得那条路上放了许多珠光球,早知道刚刚让她走这边我们走那边了。 怎么就让她走了这样的狗屎运,我们这边一路走来一只也没见着。” “不如我们现在撤回去,也朝南边走?”人群里有人提议。 “那边的珠子已经被她拿得差不多了,等我们过去哪里还有份?” 许芸疾步往前走,一边走着,一边用手里的剑左右划拉,但始终没见着半颗珠子的影子。 这三两句话额功夫,那任务面板好像是故意打她脸似的,还在不停地?????播报‘沈冰灵’的名字。 许芸脸色难看至极,越发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其余几人只得跟上,几人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密林,于是他们抱着‘路上没有,这林子里肯定很多’的想法,接二连三得入了林子。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江楠溪这边的这条道被她走穿了,她沿着路的尽头,往前踏入一片密林之中。 找珠子这件事,好像会上瘾。 拨开草丛,拉下树枝,挖开泥土,发现一颗颗藏着的珠光球,还真就有种十分的满足感。 特别是听见面板里不停播报着她的名字,她觉得更有意思了。 所以明明她的珠子数量已经多的令人望尘莫及了,她还乐此不疲地找着。 进入密林之后,天已黑了,江楠溪听见远处传来人声,往前走两步,才发现走过来的那一群人影,竟然又是许芸他们。 原来这四条路,不论走哪条,最后都会通往一个地方。 这下迎面撞上,那一边的人看向她的眼神是□□裸,明晃晃的嫉妒。 “木灵根,你莫不是作什么弊了,怎的就你一个人疯狂地收珠子,我们这边就颗粒无收呢?” 又是那个碎嘴烦人的男修。 “我一个木灵根,我哪来的本事作弊呀。” 江楠溪笑笑,一面拿出面板,看着上面的数据,不禁发出了一声长叹:“诸位可要抓点紧,不要拖我的后腿啊。” “你……” 那人还想还嘴,却见黑暗中,一只小兔蹦蹦跳跳地过来,匍匐在江楠溪脚下。 江楠溪蹲下,十分自然的伸出手,那兔子双手抱着一颗珠子,轻轻放在她手里。 然后面板又发出了一道提示音。 众人目瞪口呆。 站在这边对峙着的半柱香的功夫,她又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收了五六颗珠子。 这下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原先跟着许芸的人纷纷掉了头,询问能不能跟着江楠溪。 “路在脚下,你们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与我无关。” 她说完之后,便继续往前走。 这一下情形对调,这一队大部分的人都跟在了她后头。 只有许芸和那个跟班,咽不下这口气,往另一边走去。还有两个开头跟着骂了江楠溪好几句的人,此时拉不下脸,便继续跟在了许芸后边。 江楠溪本来想在秘境里找找幻世镜的下落,不过一路走来,怀里的碎镜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她又想给明缘传信问问他那边如何了,偏偏后面跟着一群人眼巴巴地等着她找珠子,便打消了传音的念头,继续往前走。 “沈道友,今日许道友污蔑你的时候,我们没站出来为你讲话,没有要针对你的意思,实在是因为不敢得罪她。”几人跟在她后头得了几颗珠子的好处,想起白日里的事,竟有些羞愧起来了。 “我没放在心上。” “沈道友大义,我等自愧不如,日后若有需要我等帮忙的地方,道友只管开口。” 江楠溪真的没放在心上,算上前三辈子,她都活了快一百年了,这些人在她眼里不过是几个小屁孩,再说了,她是来办正事的,还犯不上跟他们一般见识。 “前边好像有什么动静。”有人出声提醒。 几人寻着声音往前,穿过高林,却见到前方有一小块平地。 地上长满绿草,正中间是一棵大树,树干粗壮,盘根错节,高耸入云,林阴蔽天。 树枝的藤蔓四处延伸,一左一右缠绕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 “左边那个不是常队友吗?” 是了,就是许芸身边的跟班。 “你们选一个,我放一个下来,丢一个回去。”那颗古树开了口,它似乎把这当成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等着众人的答案。 被树枝困在左边的常乐朝着许芸开口:“许姑娘,救我啊。” 队里跟着的其余两人冲着左边喊:“救常道友。” 许芸双手抱着胸,好整以暇的看着,不为所动。 她在想,这树上会不会有珠光球呢。 另一边,也站着一支小分队,队里一眼望去全是姑娘,五颜六色的,冲着右边的方向你一句我一句地喊道:“救晁玉哥哥。” 晁玉哥哥这四个字激得江楠溪眼皮一跳。 她往右边看去,果然见明缘被树枝藤蔓缠绕着,坐在地上,安静地靠在树干上。 她领着身后的五个队友从坡道上下来,走到众人中间。 那老树的藤蔓随着她的步子接近,最后点到她脑门上,“小丫头,你来选一个。” “木灵根,我们是队友,你千万要选我啊!” “不公平,凭什么让她选,她肯定选她的队友。” 一众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开了口。 这还用选吗? 江楠溪伸手指了指右边,“放了他。” “木灵根,你个杀千刀的!”树枝藤蔓缠着他,也挡不住他四处扑腾乱踢的动作,可以见得,常乐已经急了眼。 老树妖还颇讲信用,真就松开了对着右边的束缚。 “现在的小姑娘啊,都看脸的。”说着便将常乐捆着丢出了秘境,半空之中还留着他未被带走的半句话:“木灵根,你最好别出来,你出来我一定要你……” 顺便还投送出来一颗珠光球,不过那球落在明缘脚边,他轻轻点了点,众人的提示音一道响起。 许芸等了半天扑了个空,简直气得跳脚。 而明缘那一队的姑娘们见他被放下了,喜形于色,但又但心他因为江楠溪救了她就对她刮目相看,于是十分义正言辞挤兑她:“多谢道友救了我们的队友,不过下一次道友还是多关注关注自己的队友吧。” “我救我道侣,关你们什么事?”第100章 那一群人显然是不信,只当她是信口胡诌。那样一个谪仙般的人,她们一路来铆足了劲讨好他,也不见他和谁多说半句话,这样清冷的人,怎么会有她这样一个看着没什么特别的道侣呢。 老树妖摆了摆树枝,纷纷扬扬地落下些叶子来,显然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落叶萧萧,擦着江楠溪的脸往下坠落。 江楠溪看也懒得看那几人,朝着前边招了招手,“过来。” 明缘果然十分听话地走到她身边,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眼里带着笑,“不分头行动了?” “你之前说的也有道理,我们不必那么急,慢慢找吧。” 她拉着他的手越过众人,朝反方向走去,只留下一众伤心欲绝的女修对着两人的背影扼腕叹息。 “早知道他有道侣,刚刚就不该巴巴地给他送珠光球!” “就是!” 两人走远了,江楠溪停下来问他:“你方才明明被绑着,怎么面板里一直在提示你的名字?” “我被绑在树下,队友们于心不忍,便用帕子裹着珠光球送到我跟前,让我点。” “所以你点了?” 这问题有些危险,明缘好似察觉到一丝怒意。 但方才被捆着一个人呆着那儿,她们将珠子一颗颗包好放到他面前时,他闲着无聊,却是点了几颗玩。 明缘轻轻回了个‘嗯’,悄悄去看她的表情。 只见她抿着唇不说话,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自己往前走了。 他连忙追上去,拉着她的袖角,她又抽开,他又追着拉上去。 “你吃醋了?” “没有。” 她答得飞快,声音分明冷涩僵硬。 “我只点了两颗,那一会我再找回来,还给她们,好不好?” 他可怜巴巴地抱着她,不让她往前走。 “我没生你气,点了就点了吧。”江楠溪任由他抱着,语气无奈。 “你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幻世镜有感应吗?” “没有。” 现在才是第一日,江楠溪的珠子已经拿得够多了,她又带着明缘找了一阵,等到确定没有被比下去的风险之后,两人才停下来决定休息一天,反正秘境里也没有幻世镜的线索,不如坐着等到明日秘境开了直接出去。 山谷里,夜风阵阵,带来些凉气。 明缘找了一处洞口,生了一堆火,两人靠在火堆边上休息。 洞外明月高悬,天幕低垂,月亮边上绕着许多星星。秘境中的山谷又高又幽深,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月亮。 从前的从前,他们也曾依偎在山洞里,等一场希望它永远不停的暴雨。 “在渔岛的时候,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江楠溪靠在他肩头,喃喃的问。 “这次在幻世镜中你跟着看了一遍,还不知道?” “不知道。”她笑着说,带上几分难得的娇憨气。 就像他们初遇时,她偷偷拿着他的佛珠玩,却被他发现的时候一样,她那时也是这样笑。 江楠溪那个时候,是她最天真最明媚的时候。 他于是开始跟她讲,讲他小时候的事,讲他父母的事,讲他和法照的事,讲他在渔岛的事。 “和应恒对战后,我重伤落入人间,再睁眼时,便是你在身边。 你的话很多,一开始觉得你很吵闹,我每每想安心修养的时候,你就来打扰我。 你每天都很快乐,生机勃勃,像?????窗台上扑着翅膀的小鸟。 叽叽喳喳的时候,也像。 师尊说过,只有修行大道,守卫佛州才是正道。 我当时想,我要快点把伤养好,恢复了法力,赶快离开这里。 后来,你喂我喝药,替我送饭。 问我冷不冷,问我疼不疼,我又开始隐隐地期待。 期待你的欢腾和吵闹,期待你的陪伴,感觉和你呆在一块的时候,痛感都减弱了几分。 那日你去了山下,给我送药的是小沙弥,不是你。 我很难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再后来看到你和别的男子走在一起,你十分热络地同他说话,也对着他笑,我更难受。 在佛堂里诵经的时候,经文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你。 在山洞的时候,想抱你,你喂我桃花酥的时候,想亲你,听说你要和别人成亲的时候,想不顾一切地去找你。 所以明知道不是最好的时候,明知道前路艰险,师尊不会允许,还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你。” 明缘头一次说这么多话。 她靠在他肩头的时候,感受到他竭力隐忍着的情绪,偏过头,果然看见。 看见他的下颌角,死死地咬着。 在明亮的温暖的火光中,他的侧脸还是冷冷的。 泛着白,像一件瓷器。 他不敢看她。 他陷入到深深的自责中。 想到第一次对她说的狠话,第二次没来得及赴上的约,那些补不上的遗憾,在后来的日日夜夜中,不知怎样折磨着江楠溪,才让她树起那样重的防备。 他没来由地心痛。 江楠溪双手抚到他脸上,固执强硬地将他的头转到她面前。 她说:“睁开眼看着我。” 他长长的眼睫倏然拉开,距离很近,瞳孔里映着火光和她。 然后江楠溪带着热意的亲吻便覆了上来。 她学着他的样子,一点点往前,一点点进入,一点点给他安全感。 火堆里的火苗突突地跃动着,四下乱舞着,噼啪噼啪的轻响映衬着夜的寂静空长。 “我早就不怪你了,以后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好。” 洞口临着崖,时不时有山风吹来,但火堆暖洋洋地烤着,躺在明缘腿上,江楠溪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洞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睁开眼,发现一只圆滚滚的白团子骨碌碌地蹦进来,停在她脚边,拉着她的裙角,好像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兔子右脸颊上有一道小小的伤口,这是昨天给她送珠子的小兔子。 她有些好奇地起了身,正想跟着出去看看,明缘从后头拉住她的手,“你要去哪儿?” 生怕她跑了似的。 兔子还在扯着她的裙角,她停下来,对着明缘道:“这个小家伙好像要带我去看什么东西,你快起来,我想跟着去看看。” 于是两人跟着兔子出了山洞。 山洞在掩在悬崖下的一小块平地上,这里位置隐蔽,寻常不容易找来,两人才在这儿呆了一晚。 不知道兔子是怎么找来的。 它拉着江楠溪停在平地边缘,再往前可就是悬崖了。 崖底的风吹上来,两人的衣角直直地往后打,真是有些刺激。 可小兔子还扑在边沿,一个劲儿地往下探着头。 明缘便抱着一人一兔,飞身下了崖底。 下头是一片幽潭,潭边长满了青草,草上长着明艳的鲜花,乍一看,好像和上面的景致没有什么差别。 “崖底有禁制,但是下禁制的人太久没来加固,已经挡不住人了。” 怀里的兔子跳下来,往前带着路。明缘拉着江楠溪抬腿往里走。 沿着水潭往下,走过山崖林立,石块交接的崖便,前头便是一片平原。 小兔子一路蹦蹦跳跳,带着两人翻过几道山坡,越过几道溪涧,最后停在一座大平屋跟前。 平屋不是单独的屋子,还附带了一个大院子,只是周围用篱笆严丝合缝地围绕了起来。那篱笆上,隐隐还有术法力量的控制痕迹,这又是一道禁制,只不过比刚刚那道下得更深。 篱笆下有个小洞,那一处禁制稀薄,小兔子很轻易地就能从那个洞口进去。 “你能解开吗?”她摇了摇明缘的手,显然是急不可耐地想进去。 “自然能,只不过,我贸然出手,下禁制的人能感应到,我们还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况,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那我们能不能变小了然后钻进去?” “这个可以,你抱紧我。” 江楠溪闻言照做。 他又说:“亲我。” 她有些奇怪,但还是照做。 然后便感受到一股力量将她带着,穿过洞口落在了院子里。 才停下,她还保持着仰着头亲他的姿势。 他顺势抱着她的腰,撬开她的齿关,没来由地索要了一番。 “你是不是在糊弄我,是什么术法要这样子施?” 她反应过来,脸红红的,声音娇娇的,瞪着眼睛揭穿他。 明缘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拉着她往屋子里走,“我们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屋子里铺满了干草,草上躺着一只大兔子,兔子奄奄一息,好像是生了病。 原来小兔是想让他们来救自己的家人。 明缘给大兔子施了疗愈术,还不到片刻,那兔子终于睁了眼。 它滴溜这一双红色的眼睛,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直到小兔子依偎在它身边一阵呜鸣,它才松懈下来,十分亲昵地蹭着小兔的脑袋。 “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大兔子开了口。 竟会说话。 看出了江楠溪的疑惑,它接着说:“我是修炼百年的兔子精,被人吸了精气修为,扔在山底。” “是谁吸了你的修为?” “他消除了我的记忆,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生活在这里的普通兔子,可不知为何,最近又想起来了一些片段。我记得他是个法力高强的男修士,记得他是拿着一块碎镜吸走的我的修为,还记得在这山谷之中还有许多同我一样的精怪,我们被关在这里很久了。 但我唯独忘了那人的模样。” “那碎镜,可是长成这个模样?”江楠溪掏出怀里的碎片,问它。 碎片里映着兔子发红的眼,眼里有恐惧,兔子点着头,“是的,就是这样的镜子。”第101章 秘境寻珠的时间定的是一整日。 所以到第二日黄昏时分,秘境出口便为众人开启。 依据任务面板上的每人和每队的取珠数量,江楠溪和明缘毫无悬念地进了第三轮。 一同进来的二十人还有几张熟面孔,有从一开始就瞧不上江楠溪后来又和她结下大梁子的许芸,有明缘队伍里给他送过珠子的几个年轻女修,还有半路被丢出来的常乐,这下好了,说好的要低调行事,怎么才来了两日,就好像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好在昨日江楠溪带着的几个队友也入了围,这样第三轮的对决还能有个念想,只希望不要碰上许芸、常乐和那几个女修。 他们明日要参加第三轮比试的二十人,被带着安排在玉华山里的清风苑和朗和园休息。 夜间,江楠溪躺在床上开始思索起来。 掌门白真早就离开玉华山,外出游历去了。 那门内法力高深的男修,又能旁若无人地触碰到秘境,在里头下禁制的,应该只有几位长老了吧。 而三长老赵清桐是女子。 那么范围应该还可以再缩小到大长老周行和二长老曹千翼身上。 但几位长老应该都是名门正派,怎么会用幻世镜来修炼这种邪术呢。 算了,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先担心一下明日的比试。 虽说自从开始修行之后,她日日也在刻苦修炼,但从底子上来讲,鬼修的基础确实是要比一般修士差一些,修行上也要更慢一些。 只要勉强撑到前六,就能进入玉华门,撑到前六,应该没有问题。 常乐她应该打得过,那几个年轻女修看着花拳绣腿的,应该实力也不强。 在床上躺着,她慢慢感到几分倦意,眼皮耷拉着,正要睡过去,冷不丁感觉到什么人挤着上了塌。 她猛然惊醒,一只手噙住来人的脖子,手上传来奇怪的汩汩的热意。 她听见那人开口:“是我。” “大半夜的,你来这干什么?” 她这才将手松开。 这时借着浅淡的窗外的月光看着他,他脸上红得反常,连带着脖子也是红的。 她突然反应过来,刚刚掐着他的脖子的时候,也是烫得很。 “你怎么了?” 江楠溪用手背印在他额头上,脸颊上,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烫得她直往后缩。 “那些女修,她们往我房里下了药。” “什么药?” 感受到除了手背之外,身体的另一处地方被抵着传来的热意,她才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有多么多余。 “玉华山的女修们,都这么彪悍? 你堂堂佛尊,这点小伎俩也看不出来?” “帮帮我。” 他哪里还听得到她在说什么,找到这房里来已经花了他许多力气了。 他的头埋在她颈窝,过分的热意烫得她习惯性地往下退。 他嘴上不停,?????手也不闲着,她往下落了一寸,他便马上将人捞上来。 非要正正好好卡着,他才满意。 她被硌得难受,“我明日还要比试呢!” 他隔着衣料左右磨着,在她耳边吐气。 “就一会儿。” “大人。”他又这么喊她。 真要命。 江楠溪败下阵来。 可哪知道他一次两次的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 “我已经换了比试的名单,你对上的都是些花架子,明日根本不必使力。” 意思是现在叫她好好使力? 她顿时有些失语,“那你呢?” “我自然要对一对那个不知死活的许芸。” 她被他认真的神情逗的笑出声来。 他终于抬起头来,“高兴了?” “江道侣高兴了,能不能让我也高兴高兴?” “行……吧。” 好像被高高抛起,又落下。 好像随着水浪浮沉的一粒浮沫。 好像大雨落到水塘里,又消失无踪。 晃晃荡荡,昏昏沉沉,找不到方向。 “最后一次。”他又哄她。 他身上的热意终于褪下来几分,可带入她身体的热意却依旧滚烫。 “你方才也是这么说的。”她带上了哭腔,摇摇晃晃地什么也看不清。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大人。” “宋温明。” “楠溪。” 他变着花样叫她,他知道她再没力气推开他,所以就不知疲倦地靠近,不知餍足地嵌入。 直到黑夜的墨色渐渐被褪去,晨光拢上桌台。 * 第三关的比试放在演练大场举行,进入这一关的修士,即便最后没办法拜在三位长老座下,也能先入门做个外门弟子。 辰时三刻,一切准备就绪。 三位长老端坐在演练场上方。掌门白真离开玉华门之后,便是由赵清桐代行掌门之责。 是以这样的比试大会上,赵清桐坐在正中,周行和曹千翼分别坐在她左右。 入秘境那日,江楠溪就见过赵清桐。她冷着一张脸,看着不易接近,不过一张芙蓉面,细细长长柳叶眉,倒有几分‘冰山美人’的韵致。再看那双眼睛,淡淡俯瞰下座,冷冷沉沉的,没什么情绪和波澜。 又成熟,又冷漠,很奇怪的气质,让她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右边的周行是玉华山的大长老,比试开始之前,一直温声吩咐着准备的弟子,下头碰到什么问题了,他们也先到周行这里来问,这么看来他应该是个脾气不错且颇得人心的人。 再看最左边的曹千翼,好像是还没睡醒,睁眼往下瞧了瞧又闭上,又像是做了什么极大的挣扎一般,马上又睁开,看着……有些不太靠谱。 随着一声锣响,比试正式开始。 果然如明缘所言,她对上的人,实力都十分一般,甚至有几个还算得上是‘惨不忍睹’。 等打到确定能进入前六席了,她便适时地收了手,揉了揉酸痛的四肢,在地下寻了个角落看起比赛来。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喝彩,许芸连着胜了六场。 测灵根时,她就知道,许芸的资质不凡,可以说是这一批弟子里底子最好的。 如今看她与人对战,江楠溪发现,她实力也不俗。 难怪平日里那么傲。 演练场上,许芸冲着来人轻蔑道:“你道侣惹了我,但是她今日走运没对上我,如今换你来”,她冷笑一声,“我非要你好看!” 说着便提着剑朝着明缘直直刺了过来。 许芸的剑也不是凡品,剑尖蓄着灵力,带起一阵冷风,擦着明缘的脸袭来。 他半分未躲,手上不知从哪里捡了一把破铜烂铁,反手往前一打,许芸便被激得连连后退。 许芸反应过来自己第一招落了下风,便立马接着上了第二剑。 又被他轻轻一档,就打了回去。 她有些疑惑,测灵根时,这人明明资质普通,与她差了十万八千里。 昨日在秘境中,那树妖捆着他,他也半分动弹不得,还要他那个木灵根道侣来相救。 为何今日,她与他胶着了许久,还未分胜负。 甚至,感觉这人并未出全力。 明缘就这么耍猴子似的,许芸上来一剑,他就挡回去,上来一剑,他就挡回去,最后将她磨得没有了耐心。 “你不如给个痛快。” 他这么一直耗着她,她如何接着与其他人打。 “结束后,你同我道侣道歉,我便如你的意。” “你做梦!” 许芸又提着剑上来,然后又被打回去。 人群里发出细细碎碎的讨论声,她不用听也知道,他们定是在说她没用,看她笑话。 “我答应你。” 许芸精疲力竭。 随着她这句话落下,明缘上前挑了她的剑,一声清澈的剑吟伴着锣声,“晁玉,胜。” 许芸下场之前,回头往场上看了一眼,那一眼落在明缘身上,不再如之前那般厌恶嫌弃,反而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 这场景看在江楠溪眼里,她额角没来由地一跳。 糟糕,忘了许芸是个十分慕强的人。 她瞬间有些后悔同意明缘和许芸的这场对战。 让她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偏偏台上那人还一脸求表扬的神气模样看向她。 她捏了捏眉心,看见许芸朝她走来。 江楠溪站在角落里,许芸远远从场上下来,往她这边走,大家都好奇地回过头来看。 “借一步说话。” 江楠溪跟着她走到了离着人群十几步远的地方。 许芸停下,双手交叉在前胸,趾高气扬道:“上次的事情,对不起。” “是晁玉让你来的?” 许芸没说话,但那一脸不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虚情假意的道歉,我不接受。” 江楠溪转头离开。 “你不要不识好歹。” 身后传来许芸咬牙切齿的声音。 江楠溪一路往前,头也不回。 秋风吹着她的声音送到后面。 “我识好歹啊,你可不就是‘歹’吗?” 夕阳西斜,演练场上撒着一圈金光。 和许芸的这段小插曲过去后,锣响三声,比试结束。 进入最后六席的除了江楠溪,明缘和许芸,还有昨日秘境之中,与明缘同队,还送过他珠子的女修李青青,与江楠溪同队且向她道过歉的陈元,以及以及许芸的那个跟班常乐。 最后许芸与常乐被分在周行门下,李青青与陈元被分在曹千翼门下,江楠溪与明缘,则在赵清桐门下。 行了拜师礼,便算正是入了玉华门。 听门内弟子讲了讲后头的安排,大概是前两个月先跟着一起学习些术法类的基本知识,打好基础。 后面再跟着各自的师傅修炼。 两人终于如愿进入了内门,居室也被重新安排在内门的几座院落内。 “你以后就在我这休息,免得回去又中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药。” 外面花花世界太危险。 “道侣说什么,就是什么。”第102章 关于秘境中的禁制,还有谁能有机会去接触到,江楠溪一直想找机会打听。 但自正式入门后,江楠溪便只见过赵清桐一次。她身为掌门代理,既要管着门中弟子的一应事项,又要注意着禁地,秘境之地的阵法稳固,还要三不五时地闭个小关修炼几日。根本没什么功夫搭理她新招的两个徒弟。 这事情便只能慢慢打听,看看能不能从别处下手。 只是这样毫无进展的状态持续了许久。 跟着门里的弟子在玄清堂里学了半月术法,她都快要以为自己真的是玉华山的弟子了。 没有师傅管着,白日里学习和修炼,闲暇时和道侣四处逛逛,好不快活。 直到绾纱那边传信过来,问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她和明缘正躺在山谷里看星星。 “明缘,你看,又有流星!” 她兴奋地拍拍他的手,他笑着低头亲她:“这是第五次一起看流星了。” 夜风低低地掠过草地,星辰闪烁,明月倾斜银光。矮草里传来一阵阵低杂的虫鸣,这样的夜,又宁静,又幸福。 “你的玉简好像亮了。”江楠溪往明缘怀里戳了戳。 “不管它。” “你的也亮了。” “那……也不管?” 两人继续欣赏月色。 直到怀里的玉简不知疲倦地接续亮起,江楠溪终于把它拿了出来。 “江姑娘,你们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久才接起?” “没事,没事,方才没注意。” 那边的背景音里隐约听见符向川的声音‘能有什么事,肯定是忙着卿卿我我’。 江楠溪捏着玉简的手顿住。 “符向川,我能听见。” 明缘说完这一句,那边果然安静下来。 “你们去玉华山大半月了,进展如何了?” 合格的监工绾纱开始了致命的发问。 这边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默。 明缘一只手覆在江楠溪的手上,带着她和玉简往自己这边靠,面不改色地说:“还在找,有些头绪了,你们不必担心。” “那就好。” 玉简熄灭。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声音闷在他衣襟上:“明日再说吧。” 明缘揽着她的腰,从喉间传出一阵笑意:“你从前不这样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教教我,多近才算近呢?” 他顺着怀里人的耳垂一路往下吻着,又找上她的唇,舌尖游移着,听见她发出细细碎碎的呜鸣,看见她睁开的双眼闪着比月色还动人的光亮,他停在她耳边,“这样够不够近?” 她咬着唇不说话。 压覆在她身上,让她紧紧地靠着,没有间隙地贴合着,充满着,热气呼在她耳廓,“这样呢?” “你别说了!” “我就要说。” 第二日,还没等到二人想出下一步的对策,发生了一件大事,许芸失踪了。 赵清桐将他们几个与许芸有过接触的门内弟子召集在一起,询问着许芸失踪前的踪迹。 这边正说了几句,派出去找人的弟子们回来了,说是山里门里找遍了,也不见人。 这下聚在堂里的弟子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昨日白日里和平时一样,大家一同在玄清堂学习术法,等到下了课,才各自回了房。 自从入门之后,江楠溪其实没怎么跟许芸单独接触过。他们俩不在一个长老手里,明缘又日日与她形影不离,所以后来许芸再没来找过她的茬。 怎么突然失踪了。 “昨日玄清堂下课之后,你们可有谁见过许芸?”赵清桐环顾下方,神色凝重。 无人答话。 许芸平日里娇蛮跋扈,白日里碰在一处,大家才装模作样地维持表面的平静,下了课躲还来不及呢,谁知道她去哪了。 “你记不记得前几日刘远航师兄说过,师傅在我们前头还有几个弟子,后来有一个说是去游历了,有一个说是入了邪道,还有一个急于修炼,伤了根本,回了家。” 江楠溪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悄悄附在明缘耳边说。 他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后来去打听过,那几个弟子好像也是像许芸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的。整个师门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只是长老们担心这样的真相对玉华山名声有损,所以编了一套理由遮掩过去。我当时就觉得这些无端失踪的弟子,和秘境中无端出现的精怪一样奇怪。今日许芸失踪,更加加深了我的猜想。你说,他能用幻世镜转移精怪们的法力修为,嫁接到自己身上,为什么不能换成修士呢?” “许芸资质好,修为也不差,且人缘差,应该是最好的人选。” 她这一边叽叽喳喳地讲了许久,正要问问他的想法。 只见他偏着头往后缩着,轻笑了一声,“痒。” 她一只手掐在他手臂上,“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木灵根,你和许芸一直不对付,是不是就是你伙同你道侣对她下了毒手?” 常乐的声音在堂内突兀地响起,江楠溪顿时停住了动作,一脸莫名其妙地回道:“你有证据吗?” “我……你就是有最大的嫌疑!” 他没有证据,但他就是要怀疑她。 “昨日回居室的时候,我好像看见沈师妹与许师妹在后山口拉扯。方才一下被许师妹失踪的消息给惊住了,现在冷静下来,才想起来这件事。” 江楠溪和明缘在赵清桐门下,虽是同一批进门的,辈分被排成了最小的师弟师妹。 李青青跟在常乐后边,冷不丁丢出这么一句话来,这下所有的人都望了过来。 “我就说是你,你好狠的心,在秘境中不救我,出了秘境还要害许芸,一点不顾惜当时的同队情谊!” 常乐拉着李青青上前,生怕赵清桐包庇自己的徒弟,非要赵清桐给个说法。 “冰灵,你可有话说?” “不是我。” “师傅,我和冰灵也不想让师傅难做。既然李师姐非说她看见了,不如师傅就将我们关了,我相信师傅公正严明,定能还我们一个清白。” 江楠溪一头雾水地看向他,虽不知道他在弄什么,但也依着他的话头,没再说话。 “那便依你说的办,若最后查清楚不是你们所为,为师一定会替你们主持公道。” 什么东西都来不及收拾,两人被带到了后山的禁闭思过之处,岷月崖。 在玉华山中,若是弟子们犯了什么错,便会被送到这里来反省。 岷月崖一共有三道,三道联通着,按着犯错的严重程度,若是小错,则在第一道,若是大错,则在第二道。 再严重些,若是‘大错’都压不住了,那便要送去第三道。 只是玉华山开创一来,还没有听说谁被罚去过第三道。 岷月崖第一道就是个普通的山洞,只是到了夜间,洞里的温度会非常得低,这样的设置,大概是想让犯了错的弟子冷静下来,好叫他们下一次记住这个教训。 洞里铺着一层干草,草上放着一个小矮桌,桌子上还有未喝完的酒。 看来上一个来这儿的人,还颇会享受。 江楠溪坐到干草上,抬头问:“为什么要来这里,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挨着她坐下,指了指洞口里面的方向。 那里幽深黑暗,散发着淡淡的霉气,他说:“许芸就在那儿。” “你怎么知道?” “那日比试之时,我在她身上下了追踪咒。” 他摊开手心,指尖跃起一道白光,白光扑闪跳跃,朝着洞口的方向。 “佛尊可真是神机妙算,远见卓识,我自愧不如。”她挽上他的手臂,弯了弯眼角。 “我这可不是什么远见,不过是担心她给你使坏罢了。”他被她三两句哄得晕头转向,收了手,顺势将人揽进怀里,“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那边有动静了,再过去。” “你昨夜不是没休息好?现在睡一会。”他轻轻按着她的头,下巴点在她头顶。 她挣扎着抬起头控诉道:“你还好意思说,我昨夜没休息好,是谁的功劳?” “我下次会注意。” “我再也不会信你的鬼话。” 说着便退到一边的角落开始闭目休息。 …… 白日里在岷月崖呆着,却实不觉得和外面有什么区别。等到了夜里,这洞里的温度就跟寒冬腊月似的,冷得江楠溪直打哆嗦。 “坐过来,我替你取暖。” “那边怎么还没动静?” 太冷了,江楠溪麻利地靠了过来。 明缘蓄起灵力,按在她手上,身体渐渐回暖。 “再等等。” 等到玉华山中的钟声敲响,已到子时。 明缘将江楠溪拉起,“走,去看看。” 从岷月崖的第一道去第三道,中间要穿过两道幽深冗长的甬道。 黑暗中,两人一路摸索着向前。 很奇怪,一路竟然畅通无阻,最终屏息停在洞口处。 许芸就躺在地上,好似失去了意识。 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男人背对着洞口,手中亮出一把长剑。 剑尖泛着冷光,就要往下刺去。 两人对视一眼,须臾之间,两人破洞而出。江楠溪朝着地上的许芸奔去,明缘朝着举剑的男子打出一道束缚印。 那人好似早有预料,闪身躲开,同时炸开一道齑粉,烟尘弥漫之中,朝着外面跑了。 岷月崖的布置和地形,两人都不熟悉,而逃跑的那个人却是轻车熟路。 追不到人,明缘只好又回到洞里来。 “谁把你带到这来的?”江楠溪把地上的人扶起。 许芸在一声炸响声中慢慢睁开眼,看清来人后,她喘着气虚弱地开口:“不就是你么?是你将我骗到这来,现在又假惺惺地问什么?”第103章 许芸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再看她的神情,竟不像在污蔑她。 李青青这样说也就算了,许芸为何也这样说。 “我既然将你带到这里来害你,又为何要救你?” 江楠溪拿出刚刚在洞口放置的留影石,洞壁上顿时显现出刚刚的画面来。 只是那人始终是背朝着这边的方向,看不清脸。 但他身上穿的衣服,却是门中的长老服。 周行与曹千翼身形相似,江楠溪与两人不熟,光是这样远远看着,并不能分辨。 只是看着许芸渐渐惨白的脸色,她大概知道了。 “昨日的情况,你细细和我们说来。” 许芸终于回过神,撑着墙一步步站了起来。 这种时候,她还是不愿落下风,收起自己的一身狼狈,她仍旧如初见时那般张狂。 “你为何要帮我?” “你失踪了,常乐将事情扣到了我头上,我不是帮你,只是帮自己洗刷冤屈。” “昨日下课后,你在后山将我拦住,说有重要的事情跟我说,让我跟你去个地方。我本不想搭理你,但你用言辞激我,说我不敢去,我便跟着你去了。你将我带到这边,然后趁我不备,对我出手。我被关在洞中,迷迷糊糊中看到这样的场景。有人拿着一个闪着亮光的东西,然后不受控制的,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 她表情很痛苦。 “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去骗你?所以李青青看到的是真的。 他算的好准,他知道我们之间有矛盾,把事情推在我的头上,没有人会怀疑。” 李青青的证词竟然不是胡乱攀扯。 这人好深的心机,利用了她和许芸?????的龃龉,利用了常乐的冒进鲁莽,利用了李青青的直言不讳。 周行与他们交往不多,没想到竟然对他们每个弟子,都如此了如指掌。 许芸靠在坚硬的岩石洞壁上,脸色十分难看。 “她的修为已经没了。” 明缘一只手指虚虚搭在许芸额间,她身体之中,半分灵气都无,如一片荒漠。 “我们先离开这里。” 一路上,江楠溪给许芸讲了秘境中的精怪,讲了那片闪着亮光的碎镜的作用,她越是往下讲一分,许芸的后背就越是凉一分。 她辛苦修炼,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千辛万苦进入玉华山,拜在周行座下。 她敬重周行,对他说的话奉若圭臬,为了得他几句夸赞彻夜修炼。 她不信周行是那样的人,但如今种种证据摆在眼前,她丢失的法力,意识混沌之中看到的模糊人影,江楠溪手中的留影石,无一不在证明着这件事。 她最恨被人利用欺骗。 “我现在能指认他吗?” 虽然有留影石存在,但是并没有记录下那人的正面,贸然地指认有风险。 且许芸一个刚入门的弟子,指认长老,实在是闻所未闻。 “你若信得过我们,先不要打草惊蛇。 而且我看你现在的样子,还不太能完全接受这件事。 你不如也给自己一些时间,去看看,究竟是不是他。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如假装什么都没想起来,等他放松警惕,再次露出马脚时,再当着众人的面揭开他的真面目” 江楠溪说完之后,许芸静默了半晌没有答话,见她这样,江楠溪也不再多言。 就在几人走到议事堂门口,准备要迈步进去的时候,许芸叫住她。 “沈冰灵,对不起。 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你们不是在关禁闭吗,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简直胡闹——”,刘远航在议事堂外巡逻,看见这里站着几个弟子,走近一看,是今日刚被拉去关禁闭的两人,不由地拔高了声调。 紧接着看见站在两人身后的许芸,生生停住,复而又惊喜地开口:“许师妹,你可算回来了,我们满山门地找你,快找疯了。” “来来来,快跟师兄进去与长老们说。” 刘远航上前拉过许芸,许芸脸色十分差,一言不发地跟着。 许芸平安回来了,江楠溪和明缘的嫌疑自然被洗清。 带着许芸回议事堂的时候,周行守在堂里,一见了人便立马迎了上去,眼神中的关心和焦急不像是假的。 江楠溪仔细观察着他,却没注意,堂上有一双眼睛,也在仔细地审视他们三人。 如同和两人约定好的那样,许芸对外说是自己不小心入了禁地,昏迷后再醒来莫名其妙失了修为。 这件事没头没尾的,且许芸也没有多追究的意思,于是被轻轻揭过。 今日这般折腾一番,虽然连幻世镜的影子都没见着,但是事情好歹有了些头绪。 不过东西时死的,人是活的。 接下来就靠许芸那边盯着,等着周行的下一次动作。 自从岷月崖回来之后,许芸的脾气性格转变了许多。每日仍旧和弟子们一块上下课,只是不再如从前那般对人横眉冷眼的,变得更加寡言少语。而她失去了修为之后,之前跟在她后面的阿谀谄媚的一群人,也不再往她身上花心思。更有甚者,知道她如今无力反抗,背地里,明面上,面子功夫也懒得做了,对着她冷嘲热讽起来。 江楠溪不禁感叹,修真界与人间其实没什么不同。在人间时,身边的人熙熙攘攘,为名为利。如今到了玉华山,她恍然发觉,这里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人人努力关注自身,渴求早日修成大道。 多的是人,不认真修行,不努力学习术法,急功近利,冒进蛮干。 一双眼睛,总是盯在别人身上。 一日下了课,回居所的路上。 许芸被几个外门弟子拦在路边。 “许师姐如今修为全无,在内门呆着也是浪费资源,不如主动去和长老说,把这个名额让给我们?” 领头的正是之前在秘境之中,与常乐一起跟着许芸的一个男修。 他身后跟着三五个穿着青灰色外门弟子服的弟子,听了他的话,也纷纷跟着应和,叫她以大局为重,不要如此自私。 要是换在以前,哪里还轮得到这几个人开口,许芸只怕早就一剑砍了过去。 只是如今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狂傲不羁的许芸了,她引以为傲的修为没了,屈居在仇人门下,还要假装自己什么也不记得,蛰伏隐忍,她这几日早就被自己折磨得失去了生气。 她一言不发,越过人群想要离开,可那群人缠着不让她走。 江楠溪正要出手,被明缘拉住,他指了指许芸身后的方向,她顺着看过去,只见常乐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处,此时正提着剑气势汹汹地朝着人群走来。 那人群都是些欺软怕硬,见风使舵的人精,如今见有人要给许芸出头,便如鸟兽般,一哄而散,四散跑走。 “许芸,你没事吧?” 常乐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被她闪开。 于是只好尴尬地将手收回,默默跟在她后面送她回去。 两人往前走着,看见站在树下的江楠溪和明缘,许芸突然停住了脚步。 “我最近一直在盯着他,但他和平时一样,白日里帮着赵长老处理一下门中的事务,偶尔去指点一下弟子们修习,晚上便自己关在房中修炼,未有异样。 待我也如从前一样,为我找来许多灵药和功法秘籍,知道我介意这件事,从不许其他师兄在我面前提起…… 我真不知道,他是演技太好呢,还是从来就是如此深沉的心机。” 她脸上挤出一丝苦笑,“你上次说的对,若真的是他,他肯定还有下一步动作。我日日盯着,非要揭开他的真面目不可!” 江楠溪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修为没了可以再练,师傅没了可以再找,你也不要过分地陷入到这些事情里头,到时候成了心魔,得不偿失。” 许芸点点头,道了声谢。 常乐看到她们两人如今这样和睦融洽的关系,有些目瞪口呆,他抬起头去看那木灵根的道侣,那人显然要比自己镇静许多,神色如常地帮木灵根捋着肩上的头发,这倒是显得自己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二百五。 所以他心中虽十分好奇,两人带着许芸回来的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贸然开口发问。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又过去几日。 一日夜间,江楠溪和明缘正在屋内看话本。两人肩膀抵着,包在被子里,明缘托著书,等着旁边的人发了话,才敢继续往下翻下一页。 房中只有细碎的纸页翻动的声音。所以门外‘突突’地敲门声在此时传来,显得十分突兀。 “这么晚了,谁啊?” “我下去看看。” 明缘将门打开,门外是许芸,一脸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他方才独自下山去了。”许芸喘着气开口。 她本想自己跟着下去,但是如今她修为尽失,只能来找两人。 夜色深深,山门寂静。明缘和江楠溪跟在许芸后面,三人匆匆下了山,一路赶到山脚下,才见着周行的影子。 这么晚了,他一个人偷偷下来,肯定有蹊跷。 正要跟上去,身后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明缘警惕地回过头,轻喝道:“谁?” 于是看见身后半人高的茅草里,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常乐?”许芸先将人认出来。 “你没有修为,这么晚一个人出来,我担心你,就跟上来看看。” 常乐和许芸说话的时候,态度好得不得了。而每每冲着江楠溪开口时,总是开口‘木灵根’,闭口‘木灵根’,江楠溪暗自翻了个白眼,“别扯了,人要走了。” 于是这一段路又变成四个人在后面跟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后天停一下,周四周五双更,周五完结第104章 四人躲在河边的高草里,江楠溪拨开眼前的一小撮茅草,耳边的那一撮又弹了上来,呼得她耳侧一痒。 明缘一只手伸开,拉开她耳边颈后的杂草,“你过来些,我给你挡着。” “你真好。”她往右边挪了挪,靠在他臂弯里,茅草都被阻在身后。 蹲在两人边上的常乐见状也有样学样地对着许芸说道:“你要不要也过来些,我给你挡着,我皮糙肉厚的不要紧。” 那边只对他回了个白眼。 常乐:…… 同样一句话,怎么效果差这么大。 “他在干嘛?” 这里是山下的一处村落,周行站在村子旁边的长河边上,手型微动,好像在施法。 “这条河里的气息不纯净,会影响村子的运势,他应该是在净化邪气。” 明缘解释道。 “可……” 怀里的人转过头来,唇角擦在他?????耳边。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但顾念着许芸在这里,又没再继续往下讲。 “再看看吧。” 他突然捏了捏她的脸,她不理他,继续转过头去盯着。 接着,几人跟了周行一路,一路上,先是见他净化河流邪气,又是见他去密林中降服作乱的妖怪,后又见他去村民家中给他们绘制趋避鬼怪邪气的符箓,一晚上做了许多事情,但就是没有他们想看到的。 本来以为这一趟跟着,能有些幻世镜的踪迹,结果依旧是空手而归。许芸闷闷不乐,江楠溪和明缘也有些累怠。 折腾了半夜,几人回了玉华门,坐在江楠溪的房里,均是一脸疲惫。 “我出去透透气。”许芸起身往外走去,常乐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我一直觉得奇怪。秘境之中,那人在崖底下了一层禁制,又将精怪们都分开关在了离崖底距离十分遥远的不同地方,重新下了禁制。若不是那只小兔从禁制里钻了出来,若不是那只大兔还残存半丝记忆,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找到那里。 但是他这样谨慎小心的人,在岷月崖取许芸性命的时候,就那样大喇喇的,没有禁制,没有防御,好像在故意展示给谁看一样。 我最近一直在想,以那人的性格,他算得准人心,做事又滴水不漏,在去做这样的事之前,定然要先遮掩一番,比如换个容貌,换个……性别。” 明缘挑眉看着她,撩起她顺着落下的一缕碎发,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们盯了周行这么多天,他为人和善,处事温柔,对门中弟子更是温声细语,从未有过怪责。 夜间避着众人下山,也只是做些利民的好事。 若说是专门演给我们看的,我倒觉得他不必花这么大的力气。 兔子那么肯定地说是‘男修’,会不会,根本从一开始,我们就找错了。” 她突然想到赵清桐消失的三个弟子,之前怀疑周行的时候,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周行是足够谨慎小心,所以动的都是别人的弟子。现在转念一想,其实赵清桐的嫌疑更大,她就是仗着,没有人会怀疑到丢了三个徒弟的师傅身上,利用常人的惯性思维,一开始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明明她代行掌门之责,出入秘境,禁地,岷月崖如无人之地。她掌管门中琐事,掌管所有弟子,所以对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难怪,那日在议事堂中,明缘说为了自证清白,要去岷月崖,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一切都那么刚好,像是等在那里一般。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江楠溪此时才豁然开朗。 “我起先也只是怀疑,今日才确定。 那日在议事堂中,常乐站出来攀咬你的时候,你说他没有证据。那时,赵清桐看了李青青一眼,不过一瞬,李青青就站了出来作证。很是蹊跷。” “那你说,她下一个要捉谁? 我看不是你,就是我了。既能灭口,又能涨她的修为。 不如直接将我们俩一块捉了,省事。” “你倒是会替她想。” 两人正说着,听见外面好似有些骚动,紧接着,许芸和常乐急匆匆地跑进来,“又有人失踪了。” 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 门外又传来脚步声,一声声,很是稳健,不像是寻常弟子的步子。 而与此同时,江楠溪和明缘怀里的碎镜竟开始不受控制地‘嗡嗡’响动起来。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赵清桐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屋外冷冰冰地响起:“晁玉,今日门中丢了个弟子,你同为师一起去看看吧。” 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 江楠溪猛地抓住明缘的手,她摇摇头,“不要去。” “放心,她不是我的对手。” 与他在玉华山中逍遥久了,她差点都忘了,明缘可不是什么将将踏入仙途的小弟子。他是佛州尊者,能和魔鹰王应恒背水一战,能挡住他师尊三道不遗余力的雷霆之怒,能维护佛州百年的安稳平和。 他说的对,赵清桐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她又放下心来,放他离开。 明缘走后,江楠溪、许芸和常乐三人在房中坐到了天明。 一整夜过去,没等到他回来,等来他谋害同门,被关岷月崖的消息。 “你们不是普通的修士对吗?来玉华山也不是为了拜入玉华门,而是另有所图?” 许芸问她。 江楠溪也不打算再瞒她,于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手下不停地用玉简给明缘传信,却迟迟没有回应。 “木灵根,你相好究竟多大的本事,能打得过赵长老吗?” 常乐这一边跟看戏似的凑上来。 “自然能打过,只是赵清桐手里有件东西,能将别人的修为转移到自己身上。 之前许芸就是这样丢的修为。” “什么!居然是她!”他此时才将事情看明白,忿忿不平地就要出门:“我们去揭穿她。” “你回来。”许芸将人喊住,又看向江楠溪,似乎是在等她下什么决断。 “我要去找晁玉,你们一会去找两位长老,找个机会将大家聚在一起,我会把洞里的情况想办法传出来,到时候你们再同两位长老说明情况。” “你万事小心。” 离开居所之后,江楠溪往岷月崖的方向走去。 天刚蒙蒙亮,路上都没什么人,晨间的冷风吹在身上,她不自觉地缩了缩。 听说赵清桐怒极,要给门中受害的那位莫名失踪的弟子讨回一个公道,将明缘关在岷月崖的第三道。 无凭无据,无缘无故就给人下了罪,可因为她是长老,是代理掌门,所以没有一个人反驳她。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真的抵不过赵清桐被她关着,还是将计就计地拖延,她心里也没谱,于是加快了脚步往前边赶。 到了第一道岷月崖,穿过长长幽深的洞口,她脚下不停,摸索着往前去。 走穿通道之后,前面的光亮顺着洞口一点点射进来,她屏息凝神,确定赵清桐不在,才顺着洞口出去。 一只脚才踏出去,便见明缘躺在地上,双目紧闭。 面色苍白如纸,浑身虚弱无力,软绵绵地躺着,哪还有半分生气。 这模样,与那日许芸的状态简直如出一辙。 她脚下慌乱,趔趄着靠近,却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被一道黑印弹开,重重跌在地上。 接着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另一处入口传来。 赵清桐红色的裙角随着她的步子轻摆着,摇晃着,停在江楠溪眼前。 “哟,小徒弟,来救你道侣了?” 赵清桐慢慢蹲下,轻轻捏着她的下巴,一双眼睛里闪着冰冷的杀意,嘴上却弯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她慢慢靠近,气息喷在江楠溪耳边,让她莫名感觉脊背发凉。 她一掌拍开赵清桐的钳制,挣扎着爬起。 “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不是知道么,我取了他的修为,他如今是废人一个了。” 赵清桐满不在意地跟着站起,手中凝出一道黑色金色交杂着的光晕,然后朝着洞口打去,轰然一声,那洞口应声倒塌。 巨大的声响传来,洞内沙尘弥漫,石块滚坠,有几颗擦着脸砸了过来,地上躺着的人终于有了些动静。 赵清桐看着自己的双手,脸上有种嗜血般的兴奋,“佛尊的法力,果然与众不同。 我杀百来个修士精怪,也比不上半分呢。” 她……怎么会知道明缘的身份? 江楠溪着急地走到赵清桐布下的黑色禁制边。 明缘呛着声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却像是花了好大力气一样。 他靠着洞壁坐着,脸上是刚刚飞石滚落擦过留下的伤痕,红色的一条挂在脸上,十分突兀。 “怎么样了?” “我没事。”他冲着这边摇了摇头。 “赵清桐,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来,不就是因为我们撞破了你囚禁许芸的事情,想杀人灭口? 你利用碎镜修炼这种邪术,算得上什么名门正派?” “我可从来都没说过我是什么名门正派”,她像是听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样,突然转过头来,掐着江楠溪的脖子将她提起,脸却朝着明缘,“佛尊不是自诩大义凛然,所作一切,均是为了你的子民吗?那么我今日也让你尝尝看,失去爱人的滋味。” “你别碰她!”明缘不管不顾地从禁制里往外闯,但每动作一下,那道黑色禁制就往里缩紧一圈,直到将他困在原地,再也无法动弹。 赵清桐的声音接着从头顶传来,“没用的,这是我专门为你研制的阵法,别说你现在的功力已经全被我吸走了,就算你还有法力,也逃不出去。”第105章 进入岷月崖之时,吃了上次没记录到人正脸的亏,这一次江楠溪学乖了,她直接将留影石幻化了藏在自己身上。 而许芸和常乐也按照江楠溪的意思去召集了所有的长老和弟子。 于是几人在洞口的一番对峙,一番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声?????响,分毫不差地传到了玉华门所有人的眼中。 画面中明缘被赵清桐的法阵困在地上,江楠溪被她摁着脖子掐在手中,命悬一线。 周行和曹千翼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地往岷月崖赶去。 许芸和常乐一行人也跟在了后面。 洞内,江楠溪被赵清桐一只手拎起,就快要喘不过气。 “我……有一事不明,死前……还想求个痛快……”江楠溪攀着赵清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话。 手掌心中传来江楠溪脖颈上急促跳动的脉搏频率。 这样脆弱的修士,她一个指头就能捏死。 垂死挣扎,她以为她还逃得出去? 赵清桐轻蔑地笑了笑,松开了手,江楠溪顿时落到地上,大口喘着气。 赵清桐又如逗弄猎物一般,两只手指停在她的脖颈上,轻轻收紧,又放开,又收紧,“你想知道什么?” “之前囚禁许芸,准备杀她的时候,为什么要伪装成周行的样子,还要故意让我们看见?” “自然是借你们的口去指认他,然后我再以同样的理由将周行囚起来。 他的修为,我也觊觎了很久呢。” “他不是你师兄吗,就算你不怜惜你的弟子,山里的精怪,难道你连一点同门情谊也不顾了吗?” “什么师兄,什么同门。 愚蠢的很,我根本不是赵清桐!” 她渐渐收了声,后背蔓延出一对乌黑的翅翼,翅翼舒展着撑开,有整座洞口那么长。 黑色的翅翼上下扑卷,带起洞内的沙石土砾四处飞扬。 沙石扑面而来,她有些看不清里头的场景,但耳边翅膀卷着风声的呼呼声响格外清晰。 等赵清桐停了下来,她才挥开眼前的灰尘,眼神落到赵清桐的翅膀上。 这翅膀好眼熟,好像明缘与应恒对战时,应恒背上的翅翼。 她记得在幻世镜中跟着明缘看到过的景象,应恒领着一群魔鹰盘旋在州界上空时,他们背上也是长着这样的一双翅翼。 江楠溪转头看向明缘,想要求证。 他点点头,“她是应恒的妻子,杀了原来的赵清桐,潜伏在玉华山,就是为了夺取幻世镜,复活应恒。” 魔鹰一族对幻世镜的执念真是有些过分。 上一次在玄烨台,便是他们潜伏在那处夺取幻世镜。 明缘原以为他们在那一次落败之后,剩下的这一些会安分守己,便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如今等到碎片快要集齐了,半路还冒出一个蛰伏在玉华门多年的应恒的妻子来。 “少废话!” 赵清桐又是两掌,直接将岷月崖打了个对穿,三人顿时置身在一堆断壁残垣之中。 并且这样的时候,她还没忘了要继续在明缘面前弄死江楠溪。于是一只手又贴上江楠溪脆弱的脖颈,指甲盖慢慢变成鹰爪的模样,尖锐的鹰爪一点点往她的皮肉里渗去。 赵清桐看着爪下的人,此刻她的眼神就如鹰隼一般狠厉,仿佛下一瞬,利爪就要穿透猎物脆弱的脖子,喷出温热的鲜血。 但她手里这个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修士,突然一改原先引颈受戳的窝囊模样,从她手中挣脱,拔地而起,紧接着一把凝着金光的长剑高举,刺进她的胸膛。 反遭暗算,她怒极。 扑腾着翅翼,向风借力,猛地弹开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小修士,又撑着站起。 赵清桐的鲜血从左边胸膛处汩汩流出,血是褐色的,近乎发着黑,染在她上身的白裳上,妖冶怪异。 “小瞧你了!”她咬牙切齿,蓄力准备下一道攻击。 江楠溪被赵清桐一道猛推,直直向后弹去,而原先被法阵困在地上的明缘在漫天沙尘中站起,稳稳地将她揽在怀里。 “你没事?”她脖子上渗着血,语气却是十分的惊喜雀跃,好似感觉不到痛苦一般。 “我说过,她不是我的对手。” 他拉着江楠溪的手,将她挡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在半空中,接着口中喃喃地念起口诀。 随着他清磐若石的咒语声一声声落下,赵清桐身上的几枚碎镜应声而出,连带着江楠溪身上的这枚,四枚碎镜当空相撞,发出铿然一声脆响。接着便慢慢融合在一起,须臾之间,镜身裂痕全消,终于变成了一块,完完整整的幻世镜。 幻世镜合体的那一瞬,激起四处的气流往复奔泻,玉华山的钟声受到感应一般莫名响起。原先塌了一大半的洞口这一下彻底坍塌,洞口岩石四处滚落,赵清桐飞身闪开,便也顾不得继续攻击他们。 而随着镜子的慢慢融合,赵清桐体内的金光也在逐渐往外流散。 感受到自己渐渐变弱,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一分一分地流逝,她试图运气将外泄的金光收回,却只是徒劳无功,身体内的金光如大坝泄洪一般,顷刻间流散干净,赵清桐奋力嘶吼:“为什么会这样!我分明用幻世镜取走了你的力量!” 明缘将江楠溪从身后拉到跟前,指尖聚着金光,覆在她脖颈上,疗愈白颈上的几道血痕。 单单看他认真仔细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触碰,好像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他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但他一开口,声音里却带着好似千年万年都难化的寒冰,叫人心口莫名一凉。 他大发慈悲地开口,好叫她死个明白。 “幻世镜是千年前佛州的玉华尊者在崎落川山秘境中获得的上古圣物,玉华尊者以佛气温养它多年,后来才将幻世镜交给酆都大帝,为冥界渡化鬼气。 本座与玉华尊者的力量本就一本同源,而幻世镜是圣物,不是死物,自然不会为你所驱使。 方才你以为你吸收了我的力量,不过是我给你造的假象罢了。 百年前与应恒一战,是他挑衅在先,若他好好在魔界呆着,不打我佛州的注意,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而你们魔鹰一族,死了个魔主,百年来,便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疯狗一般追着本座乱咬。 成天想着通过什么歪门邪道复活他,难怪落得如今这般凋敝零落的地步。” 明缘话音刚落,却是利落地折了她一对翅翼。 赵清桐一声痛呼哀嚎,声音凄厉狠绝,响彻后山。 江楠溪想要转头去看,被他轻轻捏住。 “赵清桐,本座留你一条鸟命,你的罪过,玉华山的人会跟你算清楚。 但上一次在玄烨台,这一次在玉华山,你们三番五次地来挑衅本座,本座也不会让你好活。” 魔鹰断翅,如鲛人断尾,长龙抽筋,法力越是强大的,所受痛感越深。 议事堂的那一群人赶在这场大乱的尾声接连抵达岷月崖。 “多谢佛尊为我门派铲除妖物,不然不知还有多少弟子要受她荼毒。” 若不是明缘和江楠溪,只怕上一次许芸失踪之后,也难逃赵清桐毒手。 周行痛心疾首,恼恨自己为何没有早日发现,白白害了许多弟子性命。 “周长老,不必言谢,方才在洞中,若不是你告知阵法的破解之法,本座也不会那么快将她降服。” 明缘与周行寒暄的时候,许芸看见江楠溪站在一边,便从人群里走过来,问她:“你没事吧。” “我没事”,江楠溪笑着摇头,见她神色不快,于是出言宽慰:“如今真相大白,你师父既然是清白的,你也不必再与他闹别扭。好好修炼,以你的能力,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不是难事。” “如今经历了这么一遭,突然有了很多莫名的感悟。之前总仗着自己修为高,就随意欺侮他人,这一回被别人欺侮,头一次感受到被欺负的时候有多不好过。也许这算是老天给我留下的一次试炼,以后,我会收敛自己的脾性,好好修炼。沈冰灵,认识你我很高兴,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希望我们能忘记之前的不愉快,成为朋友。” “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紧接着便是玉华山门内清理门户的动作了,两人没有继续留下观看的打算,便与众人告了辞离开。 “刚刚是怎么回事,为何说周行长老帮你破了阵?” “赵清桐那个阵啊……确实把我困住了,不然我怎么能眼睁睁看她把你掐成那样。” 然后江楠溪站在那阵法边上问他怎么样了的时候,周行通过她藏在身上的留影石往洞里传了消息,他这才从阵中脱身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捏着她的下巴左右翻看,她被他的动作弄得发痒,于是也伸着手摸到明缘脸上,“还说我,你自己都破相了。” 明缘脸上还喇着一道石块划开的血口子,这会儿的伤口已经凝住,横在他温玉一般的脸上,看着真是可怜。 “我刚刚替道侣疗了伤,那礼尚往来,道侣也替我疗伤,好不好?” 他低着头将脸凑近,闭着眼睛,一脸任君采撷的模样。 逗得她忍不住发笑。 疗愈术嘛,这段时日在玉华山倒是学了不少这样的术法,完完全全是小问题。 她自信满满地伸出手,凝?????着灵力覆在他脸颊上。 过了许久,那伤口仍旧是原模原样,没有什么变化。 他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啊?” 还真是不会,但她不说。 “好了好了。”江楠溪开口道。 明缘闻言便要伸手去摸,她急急拦住。 “我们现在是先回佛州,还是直接去罗酆山?”她扯开话题。 “那直接去罗酆山吧,我得先和酆都大帝打个照面,告知他幻世镜已经集齐的事情。” 等两人到了三天宫。 他便将幻世镜拿了出来,小小的镜面上,映照出他的面容。 脸上那道一指长的口子还印在那。 镜中的男子缓缓转过头去,一字一字地喊她的名字“江-楠-溪,你不是说好了吗?” 可她早已远远走在了前面,消失在三天宫的殿门处。第106章 罗酆山山顶云雾缭绕,山峰笔立,直入云霄,恍若仙境。 三天宫殿门高耸,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巍峨壮观。 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 初到三天宫时,江楠溪孤身一人。 那时望着巍峨林立的高门大殿,如堕云雾之中,只觉前路茫茫无际,不可探寻。 那时想的是,人生百年,三世转眼而过。 人在局中之时,总是患得患失,什么都想抓紧,最后什么都失去。 来也匆匆,去也空空。 如今一切重来,天地茫茫,那就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 而这一次回来,牵着那个人的手,恍如隔世。 穿过门廊,两人来到三天宫的议事大殿之中。 酆都大帝坐在主座,绾纱在一边奉茶,而孙七娘等一行人垂首等在殿下。 江楠溪和明缘甫一踏入,那边听了动静,底下的人便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但碍于殿上坐着的人,又无人敢先发声,于是只好悄悄地打量着离开许久的两人。 二人走近后,酆都大帝已从位置上走了下来。 他脸上透着喜色,两道浓眉也舒展开来,一路上不住地捋着自己的大袖,最后停在两人跟前。 一把拦住了江楠溪要行礼的动作,十分熟稔地朝明缘拱了拱手,语气松快明朗:“佛尊一路辛苦了!” 明缘微微颔首,不与他客套,直接从袖中拿出幻世镜递了过来,“大帝看看吧。” 小小的镜子躺在手心,镜面完整如新,闪着银光,好像是新制的一般。 镜身的褐色雕花却暗沉圆钝,照应着这枚上古圣物一路以来历经的风霜蹉跎。 “真是万幸啊,多亏了佛尊,助吾及时将幻世镜收回,不然届时酿成大祸,吾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酆都大帝小心翼翼地接过幻世镜,镜子被他牵引着立在半空中。 大帝指尖微动,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这一番动作,镜面上漾开一圈圈银光,这层银光往外散开,引起殿堂内的金属器皿也跟着发出低低的共鸣同振之音。 三天宫的鬼修们都好奇地伸着脑袋看着,而比起这枚不同寻常的上古圣物,他们似乎对拿着镜子回来的这两个人更感兴趣。 比如为何出去转了一圈,原来的‘宫主’为何变成了如今的‘佛尊’,比如几月未见,两人的关系为何变得如此密切了。进来这一会的功夫,这位新佛尊,老宫主的眼神就没从江楠溪脸上挪开过。 鬼修们十分默契地将目光流连在明缘和江楠溪身上。 江楠溪不经意地抬头对上,面对这些过分灼热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只回了个十分得体的微笑。 “这是幻世镜与罗酆山的牵引阵,为履行当日之诺言,今日吾撤下此阵。 从今以后,幻世镜与罗酆山再无关联,还望尊者好好保管,勿要使它再四散流落。” 言外之意是,这一回幻世镜与罗酆山再没有了关系,若是哪天镜子丢了,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随着酆都大帝的话音落下,银光消散。 镜子从空中往下落,明缘伸手接过,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大帝放宽心,本座还从未丢过什么东西。” 酆都大帝虽长得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样,又擅长打着马虎眼,有时还给人几分憨直朴实的错觉。 但与他的容貌所展示出来的东西不同,他为人实则八面玲珑,机敏狡诈。 三言两语诓得明缘为他去取镜子,还留在罗酆山替他办了许久的事情,而他自己反倒是清闲自在,坐享其成。 他也知道自己占了明缘天大的便宜。外头许多人为这幻世镜争得头破血流,而他让明缘去忙活,自己偷懒。 再派个人去盯着,三不五时地汇报一下进度,敦促一下工作。 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拿到了镜子,一想到这里,他就笑得合不拢嘴。 此时看向江楠溪的眼神也更加和善亲切了。 江楠溪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尴尬地笑了笑。 “对了”,酆都大帝转过头来,对着众人解释道:“这位是佛尊明缘,之前受吾之托,以三天宫宫主的身份留在罗酆山,为吾暗寻幻世镜。如今幻世镜已归,佛尊也要回佛州去,但三天宫不能没有人管事-” “本座暂时不回去。”明缘打断他。 先前是两人私下交易,没人知道明缘在罗酆山替他办事也就罢了。如今他的身份人尽皆知,还要留在罗酆山,他这里的小庙哪里容得下这尊大佛。 酆都大帝想也没想就准备开口送客,但他一双眼睛左右转着,落到江楠溪身上,顿时又有了主意。 “佛尊来罗酆山做客,吾自然是欢迎。只是再不敢劳烦佛尊替三天宫做事了。 这一次寻镜,江姑娘你也功不可没。绾纱都同吾讲了,在南疆,在佛州,在玉华山,姑娘智勇过人,心思细腻,把三天宫交给你,吾也放心。” 江楠溪对于罗酆山,一直有着特殊的情感。大概是因为,这是真正由她自己选择的地方,在这里做的事情,认识的朋友,都让她觉得有归属感。在外面四处漂泊寻找幻世镜的日子,她跟着去过南疆,去过佛州,去过玉华山,却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念在这里的平淡日子。 “多谢大帝一番好意,只是,我才来罗酆山不过几个月,资历尚浅。 也不想因为佛尊的关系,让您对我多加看顾和照拂。我便如现在一样,在三天宫当个普通修士。若有要我帮忙的,我也绝不推辞。这样便好了。” “姑娘不必推脱,多事之秋,罗酆山也正值用人之际。你若担心一人不能胜任,便让齐磊与你一起。你看如何?” “多谢大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不再推辞,朝着酆都大帝拜了一拜,终于应了下来。 “你们一路辛苦,不如先去休整一番,吾也不打扰诸位了。”语毕,酆都大帝朝众人摆了摆手,带着绾纱离开了三天宫。 明缘跟着出去送了两步,他们一走,原先规规矩矩站成一片的人‘呼’地一下涌上来。 孙七娘领着头站在前边,将她拉了坐下。 这群人缠着,一会问出去寻幻世镜的经过,一会问她和明缘是如何认识的,一会又问明缘以后是不是要一直留在罗酆山,七嘴八舌地问下来,她再回头时,天都要黑了。 “今日高兴,我看我们不如好好一起吃个饭,给你俩接风洗尘,热闹热闹”,孙七娘开始张罗起来,“你们两个来给我打下手。” 沈东和岑礼意犹未尽地从这边离开,跟着孙七娘去了厨房。 “对了,怎么没看见时子初?” 几个人一走,周边突然空荡下来。江楠溪四处环顾了一眼,跟前坐着的只剩下楚瑶、谢汝城和齐磊。 聊了半日才发现少了一个人。 “之前在鬼市的时候,他说碰见一个人,很眼熟。当时以为是自己认错了,就没放在心上。 后来咱们有一次去枉死城办事,他又在那碰着那个人了。 他说那是他的老师,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忍见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枉死城呆着,便回了枉死城。” 齐磊说话有个习惯,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说,讲不清重点。他一会讲到鬼市,一会讲到枉死城,倒是叫她想起来。那日同时子初一起在南街喝糖水,喝到一半,他的确说是遇见了个熟人,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 原来那人是陈垂锦。 她心中忽然感慨万千。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时子初因为陈垂锦失手杀了她,两人生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从未见过面。 身死之后,又和她在罗酆山相遇。 如今兜兜转转,他从枉死城来,又到枉死城去,她从罗酆山出去,绕了一圈又回来。 两人也都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等到了要开饭的时候,明缘还没回来。江楠溪从殿里出去,在外头找了一圈,没见着人,于是又去了明缘的院子,找到屋子里,果然见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 埋头在抽屉里找着什么。 她走近了问他:“你出去送个人,怎么去了这么久?” 见她来了,明缘?????状似若无其事地将抽屉合上,动作却有些急促慌乱。 他回道:“方才回来,见你们聊得起劲,不忍打扰,就回屋里来坐坐。” “七娘他们去做了好多菜,说是给我们接风洗尘,我们去用饭吧。” “好。”明缘跟着起身,正要往外走,边上的人突然闪身到桌前,拉开他刚关上的抽屉。 “你刚刚在翻什么,偷偷摸摸的。” 她一边问,一边拉开抽屉。 没料到她突然的动作,他愣了半刻,再想伸手去拦时,已经晚了。 于是在她背后垂死挣扎一般地扯了她两下。 抽屉拉开,里面躺着些小玩意儿。 一方素色的帕子,一支累丝点翠青雀钗,一颗黄油纸包着的糖,一副纸张泛着黄的画卷。 里头还用锦布垫了一层,这些玩意儿整整齐齐地被码在屉中。 她拿起那张帕子,轻轻抖开,帕子在空中垂落,角上绣着两朵桃花。 就这么打眼一看,是十分明显的松散的针脚,粗糙的功夫。 这是她在渔岛的时候绣的。 那日去渔阳买东西,遇上大雨,躲在陈月轩家檐下等着的时候,她给他帕子,让他擦擦。 “你还留着?”她转过头去看他。 屋子里暗沉沉的,她也没点灯,就借着外头的一点天光看着他。 明缘站在她跟前,罕见地说不上话来,只一味地伸手抢过她手中的帕子,塞回抽屉里重新关好。 他俯身从她手中去抢的时候,耳尖从她眼前晃过,红得显眼。 “不是要用饭吗,我们快些过去。” 明缘拉着她的手就要往外走,她却干脆坐了下来,还要去翻抽屉里那副合着的画卷。 上一次去鬼市给他们送钱的时候,江楠溪来明缘房中取钱。那时不小心打翻了一道画卷,画卷露出一小块,她匆匆瞥了一眼。当时只当是宫主的某个红粉佳人,不敢细看,拿着钱袋就走了。 如今回想起来,画的好像是她。 画卷抖开,摊在桌面上,的确是她。 画的是她坐在渔阳小院里的秋千架上的样子。 看了半晌,江楠溪惜字如金地点评道:“画得不错。” 他站在一旁,闭塞耳目,俨然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仍由她去翻弄。 “明缘”,一道轻笑声传来,江楠溪关上了画卷,叠着帕子,笑盈盈地喊他,“那会手艺不好,以后给你绣更好看的。” “三天宫的宫主大人,哪还有闲功夫给我绣帕子?”他语气幽幽凉凉。 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刚刚一言不发地独自坐到屋子里来,原来是在计较这个。 她伸手抓着他摇了摇,十分好声好气地开口:“以前在晋县做县令的时候,我不是还常常抽空和师爷爬山,赏雪,看书,绣个帕子而已,怎么会没有功夫呢?” “嗯,你在晋县的时候,不过同我赏了三五回雪,看了两本书,爬了一次山,便死了。” 听这语气,积怨颇深啊。 说话太难听了。 她往抽屉里摸着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她指尖绕开,“你放心,我有手有脚,会好好保护自己。我以后也会好好修炼,会看重自己的性命,会好好陪着你。总之,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仰着脖子看他,他还是不说话,下巴绷着,好像谁欠他钱一般。 她手里捏着个东西,出声叫他:“明缘,张嘴。” 错愕间,嘴里突然被她塞进一块冰冰凉凉的东西。 那东西慢慢在舌尖化开,熟悉的甜味漫在口腔里。 “你给我吃了什么?” “糖啊”,她歪头一笑,补充了一句,“吃了会变嘴甜的糖。” 然后兴致盎然地拉着他往外走,“走,我们用饭去。” 明缘:…… * 秋阳杳杳,落日余晖伴着山间晚风,描绘着冷秋气氛。 兰因堂的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 明缘在罗酆山呆了好些时日,直到符向川催着他赶紧回去,他才拿了幻世镜,从三天宫赶去佛州。 回来之后,便是马不停蹄去了州界,用幻世镜为佛州打下防御法阵,忙活了半日,终于能回兰因堂了。 一只脚刚迈进院子,一只枯藤绕成的小圆球滚着停在脚边。 明缘俯身捡起,一小阵急急乱乱的脚步声传来,抬眼便见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小童。 三四岁的年纪,丁点儿大的个子,此时正红着一张脸,喘着气跑过来。 他似乎是想要明缘手中的球,却不敢开口,于是怯生生地将伸在半空的手收回,局促地捏着衣角。 “你的球?” 明缘将球递过去,小童见状忙又伸出两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去接,等将球抱住了,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他将球递到了小童手里,便提着步子往里头走。 “外头那个是你给我找的佛子?” 明缘进了屋子,符向川正半躺在塌上,手里拿着玉简不知在与谁通话。 见他进来了,才慌慌张张地把玉简熄了,复而又得意洋洋地开口:“你见过了?我办事效率高吧,你与江姑娘去玉华山没多久,我就将人找到了。这孩子你别看他看着温温吞吞的,但资质不错,有慧根。只要耐心培养,不日就可接替你的位置,让你安享晚年。” ‘温吞’倒是不假,但‘资质不错’他倒是真没看出来。 反正在符向川嘴里,只要是他办的事,就没有一件事不好的。 他上前走了两步,问道:“他家中可还有人?” “父母去世的早,有个舅舅,我找到他时正被养在舅舅家。他舅舅听说是兰因堂寻他外甥来,很是高兴。我同他说,每月可以将孩子接回去,在家里呆上两日,再送过来,你看怎么样?” 明缘点点头。 “你方才与谁在通话?” “没谁……”符向川言辞闪烁,从塌上爬起来,去摸边上案桌上的茶水喝。 明缘一只脚勾着小桌,将桌子拖到了自己跟前。 符向川扑了个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只见他慢悠悠地从桌上端起一杯茶,递到符向川眼下。 这么好心? 符向川才要伸手去接,便听见头顶传来明缘的声音。 他学着符向川刚刚在塌上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纱纱,我错了?” 后头的几个字模仿地简直惟妙惟肖,符向川自己听了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 “明玉楼,我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符向川脸上闪过尴尬的神情,但又还想维持剩的不多的体面,努力绷着,又没绷住。 最终倒是变成一副十分滑稽的模样。 看着明缘忍着笑的样子,他忍无可忍,于是拿了塌上的玉简夺门而出。 起身时还猛地撞了下他的肩膀,将他手中的水碰得洒出来一大半。 明缘将杯子放下,在原地站着,哭笑不得。 院外的小佛子手里抱着球,从门外进来。 门槛有些高,到了他的小腿肚,于是他将球先丢进门里,自己骑在门槛上翻了下来。 “师尊,擦手。” 然后球也不拿了,小跑着停在明缘跟前。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小巾帕,踮着脚往上递。 “谁教你这么喊我的?” 明缘眼中闪过几丝玩味,蹲下身来,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向川哥哥。” “不对,要叫叔叔。”他纠正道。 符向川那根老油条也配被喊‘哥哥’? “好的,叔叔。” 小团子声音软软糯糯,很是可爱。 “我是说,你要叫他向川叔叔。” 真笨,明缘看过去的眼神带了些嫌弃。第107章 罗酆山地势高耸,山势突兀。深山高林,幽谷深壑之中,挺拔起伏的长峰秀林对于气候的变化也更为敏感。 秋日忽忽而过,山间已覆上雪色。 三天宫的高伟殿门上,掬了一捧雪。雪落在玉质的殿门上,风吹过时,簌簌地还要掉下一些来。 江楠溪领着谢汝城楚瑶二人,刚从门口进去,便被兜头兜脸罩了一肩雪。 楚瑶‘哈哈哈’大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去,谢汝城跟在后面也没忍住,尴尬地用手挡了挡嘴,跟在楚瑶后面往里头走了。 江楠溪一个人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转了两圈,才将身上的雪抖落干净。 刚冒进来的凉意才被驱散几分,后颈上好似伸进来一个什么凉冰冰的东西,激得她顿时缩起了肩膀,往后抓去。 一回头,穿着玉白色披风的佛尊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衣领子上的两团毛乎乎的白绒随着风轻摆,挠在他下巴上,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江楠溪的脸色陡然柔和下来,带上几分示好的意思,她抓着他的手,顺势往自己这边送着,嘴里哈着热气,替他驱着寒意。 “佛尊怎么来啦,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冷哼一声,将手从江楠溪手里抽出来,脸色比这山里的气温还要冷几分。 “你看看我这个月给你传了多少次信,你何时搭理过我?” 接着便是直接绕过她,往里头走去。 她忙不迭跟上,“这一趟和谢汝城他们去了北域,中途又碰上南边的事情,我忙?????得昏了头,本来想回来吩咐两句就去找你的。” 一路走着回了屋,前头那人气性还是大得很,一声不吭地走在前边,在塌边坐下。 “明镜怎么样了,乖不乖,有没有想我?” 江楠溪也跟着乖乖坐在他边上。 明镜是符向川带回来的那个小佛子,明缘给他起的名字就叫明镜。 屋子里的温度比外头高,一进来,还感觉有些闷闷的。 江楠溪此时一张小脸埋在斗篷里,有些发红。 个把月没见,好似瘦了。 “一上来就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 他是再也没忍住,两只手伸出来掐着她的脸,把人掐得直叫唤。 她伸手抓着他的手腕,求饶一般喊道:“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不会这样了。” 那边才松了几分力气,她又凑着往前,笑眯眯的,“那你乖不乖,有没有想我?” 她刚从人间回来,嘴里甜甜的,好像又偷偷吃了什么东西。 那股香味在她凑近着开口时更加馥郁了。 像熟栗子的甜味。 毫不费力地,他稍稍一偏头就衔上她的唇,温软的,熟悉的滋味。 怎么会不想念呢? 最后恋恋不舍地分开,一只手还抓着她的后颈,手要抓着她,额头要抵着她,让她软软地靠着他。 然后才带上几分恼意开口:“明知故问。” 江楠溪很喜欢明缘披风上的那两团白毛,这还是她在晋县的时候给他挑的。 她钻进他怀里,一张脸蹭在他肩上,软绵绵毛茸茸的触感很是舒服。 她开口问他:“你知道我这一趟还去了哪吗?” “去了哪?” “我去了姜城,还去了庐州。 算起来我离世还不到半年,这一次去晋县,我看见杨砚接了我的班。 你将蒋信承带回晋县交给他之后,那个案子,居然真的叫他审出来了。 不过林鸿这一次虽然栽了个大跟头,但他根基深,朝中党羽又众多,怕是过不了多久又能恢复成以往那副风光模样。” 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人间之人,这些俗世尘缘她都不该再管,可讲起这些事情时,还是忍不住将自己当成了局中人,语气不平,胸有怒火。 他静静地抚着她的背,她又接着往下说:“我去了庐州,又见了景玉山的娘。 她说,景玉山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景玉山一门心思扑在考取功名上,从来没有朋友,我们上门的第一日,她就怀疑了。 还好最后为他讨回了公道,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你在晋县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很好,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官,没有对不起谁。” “真的?”她抬起头来,脸上压了一道他衣领印上的浅浅的印迹。 这会突然抬头,和明镜偷懒的时候,压在桌上刚睡醒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何时说过假话?”他捏捏她的脸,好似上瘾了一般,一下还不够,一只手在她脸上来回地捏着。 “跟你说个事儿。” “佛尊大人请讲。” “三日后是明镜的即位大典,以后,我就不是佛尊了。” “哈?”她挣开明缘的手,一脸不赞同地看向他:“他还那么小,你就让他一个人去面对这些,你这个师尊怎么当的?” “只是传位给他,我又不会撇下他不管,真有什么事不还是我来处理,哪里指望得上他?” 他很不满意江楠溪这样护着明镜,谴责自己的行为。 “你别光顾着心疼他,能不能也心疼心疼我?”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早传位给他,不如等他大一些了再说?他现在晚上还不敢一个人睡觉呢。” 行吧,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还是在心疼那个小东西。 “为什么这么早传位给他?”他盯着江楠溪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她方才的问题。 不知怎么的,他这样的神态过分认真,眼里幽幽凉凉的,看不到底,反而让她莫名有些紧张。 “为什么?”她跟着开口。 “因为想娶你。” 屋子里夜间用的是夜明珠,不像在人间的时候,要么是烛火,要么是油灯。 火光常常将人影描得朦胧,好似笼着一层黄纱,所以那个时候在烛火光里坐着,往往只要带上那么五六分的真情流露,两三分的一时冲动,一两分的灯火朦胧,便能一瞬间就陷进去。 可这时候不一样,夜明珠是他从佛州一颗颗挑来的,屋子的四角各自摆了一颗。 四颗珠子发出的光清润明亮,亮得能看清他眼睫下藏着的一粒小痣。 这样的光照着,好像什么都无所遁形。 所以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看到他眼里明明白白地流淌着的炙热的,直白的情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从佛州现世以来,千年的时光,历代还未听闻过,有哪个佛尊娶过媳妇。 法照对他们俩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是莫大的让步了。 若他还是佛尊,的的确确是没法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块的。 “本来,可以等到佛子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再来说这回事。 可符向川给我找的这个,太小了,我等不了。” 他也不是突发奇想,一时兴起地去筹备这些事情,只是日日盯着小明镜,见他呆呆傻傻的,长得又慢,心里实在是焦急。 这也就算了,他还不勤奋。 实在是指望不上他。 “在晋县,你问我愿不愿意娶你,我那时说我愿意的,只是后来你失了约。 做人要讲诚信的,江楠溪。” 他见她半天没说话,低头去瞧她。 她见他凑着上来了,便往后躲。 明缘干脆又一只手捏着她的脖子,叫她动弹不得,只得被迫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是想赖账?” “你先把手松开。” 他依言松了,她便突然双手攀上他的肩膀,抓着两道毛领子,翻身坐了上去,对上明缘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她轻轻在他嘴上啄了一口,眉眼弯弯,笑道:“不赖账,一辈子都不赖账。” 一月没见,那些日夜的思念和牵挂在这个点到即止的吻下翻涌而出,仗着她今日的好脾气和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之情,便开始了一整夜荒唐无度的索取和讨要。 天色渐明,外头树上的雪落在地上,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屋子里却是暖融融的,衣架子上拢着两件白色的披风,堆叠在一处,说不出的静谧安宁。 床榻上传来翻身的响动。 “既然你前不久都去了趟姜城,你说,不如我们今日也去光若殿瞧瞧,怎么样?” 他一只手从江楠溪的长发间穿过,她的头发如果不束起来,就这么垂散着,能拢到腰上。 他就在那发梢的末尾处打着圈儿,轻飘飘的动作,惹得她又痒又麻。 江楠溪恹恹地开口:“可我有些累。” 手指游移着,摸到前面来。 “我背你去。” “……好吧。” 明明一夜没睡,可这人是真有精神。 风吹着天光,外头越来越亮。 山谷间偶尔传来些飞鸟额叫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生气。 原以为罗酆山入冬早,秋日刚过就落了雪。这会走在渔岛的山上,才发现这里也早就覆了一层厚雪。 光若殿门前的长阶上,穿着黄色僧衣的小沙弥拿着扫把一阶一阶地扫着雪。 明缘拉着她往上走,小沙弥停下来,冲着两人问了声好。 穿过石阶进了庙堂,只见寺里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象。道旁的松柏古树覆上一层雪色,风吹着枝叶翻动,才露出那么一点翠色来。 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人来上香,寺里冷冷清清。 两人往里头又走了一段,才出来一个师傅相迎。 寺里没什么变化,和百年前一样,如今的小厨房没有请外人来打理,是由寺里会做饭的师傅来负责的。 他们留在这里吃了一顿斋饭,味道差强人意,没有李南珍做的好吃。 寺里的师傅还住在紫竹院里,明缘以前住的那间房,现在是门口那个扫雪的小沙弥住着。 最后又绕着走到禅房外头,师傅们在里头诵着经。 喃喃的诵经声飘出窗外,让他回忆起多年前在光若殿的日子。 明缘指了指禅房外的小院,院子里有一小块空地,他对江楠溪说:“第一次下山前,了悟师兄给了我些私房钱,让我去买身衣服。那日在院中晒书,让空竹师兄知道了,他就非缠闹着了悟师兄说他偏心,两个人吵吵闹闹的,后来师傅进来撞见了,将我们好生训斥了一顿。” 光听他讲着,好像也能想象到,了悟和空竹两个人,一个人缠着,一个人哄着的场景。 “他们俩个一直都是那样,打打闹闹的,道闻大师都习惯了。” “不过你倒是挺讨人喜欢。” 他闻言偏着头过来看向她,似乎想听她好好说说,是怎么个‘讨人喜欢’法。 她拉着他往前,脚步印在雪地上,师傅们诵经的声音渐渐被落在脑后。 “你看啊,道闻大师平时那么寡言少语的一个人,出岛讲经还会给你带好吃的糕点,还把他的宅子送给我们住。而?????了悟师傅那么一个碎嘴不着调的人,居然会偷偷拿私房钱给你,让你去买衣裳穿。就连空竹师傅,也在你下山的时候偷偷给你银钱。我和他们认识这么久,都没有这种待遇,我都羡慕了。” 江楠溪仰天长叹一声,语气酸溜溜的。 明缘笑了笑,脚步慢下来。 “这倒是没注意,毕竟当时只顾着讨你喜欢了。” “累不累,我背你。” 他十分熟练地撩起衣角在江楠溪面前蹲下。 背上一重,姑娘柔软的身躯压了上来,他挽起她的双腿,背着她起身。 她凑在耳边,笑眯眯地说:“我发现你最近说话越来越好听了。 你说是不是因为上回给你吃的糖的缘故。下次去鬼市,我得多买些回来,时不时地就喂你吃上一颗。”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上一回吃饭,你又害得我在三天宫出糗。” “不会啊,他们说你平日总冷着脸,看着不好相处,吃了糖之后可爱多了。 明缘啊,你既然要娶我,就要好好和我手下的人打好关系。 不然哪天他们要是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你说我到时候是帮谁好呢?” 她语重心长地摸了摸他的头,身下的人却突然脚步一顿。 “我以前一直以为,你这个摸头的动作是喜欢,是亲热。” “是的呀。”她想也不想,答地飞快。 “后来明镜从佛州带了一只黄毛大狗回兰因堂,我瞧见了,你也是这么摸它的。” 江楠溪的手忽然停住,就这么搭在他脑袋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以后不许这么摸狗。” 她还以为他要说,以后不许这么摸他。 “你真可爱。”她压着他领子上的毛毛,情不自禁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她听见前头那人传来的笑声,清澈爽朗,“我自然是要好好讨好宫主大人了,不然日后宫主若是不要我了,我怕是连去处都没有了。” “瞎说,怎么会不要你呢。 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海风从山下吹来,高林长木上堆叠着的雪被扬地扑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江楠溪的肩头,发梢,颈窝。 她一面瑟缩着往前躲,一面又好玩似的伸手去接。 等雪在手心里化了,再将手伸进明缘的后颈里,偏偏他还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她去弄。 冬日的空气都是清爽甘冽的味道。 就这么走着,这里再也没有人认识他们,只有雪地上留下的一串长长的脚印证明着两人来过的痕迹。 她好似有些得意,一双腿不安分地四处晃着,语调轻快,“你呢,就好好跟着我,我对你要求也不高。就像以前在晋县的时候一样,给我打打下手,便好了。” 他将人轻轻往上托了托,随着动作,她斗篷上抖落下些雪子来,他顺着她开口道:“好,无论是在晋县还是在罗酆山,天涯海角,我都会追着你。 做你一个人的幕僚。” 风吹着他的声音送到耳边,她弯了弯唇角,那一刻,好像周围的雪都化开,明明没有阳光,四周却好像一片晴朗。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一路陪伴的小伙伴,祝你们生活愉快,事业/学业有成,漫漫人生,也会遇到合拍的另一半。 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点点预收文《为师求你别卷了》的收藏,谢谢大家! 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