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纪尘寰示意了一下自己旁边的大内总管奉茶。
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总管太监,原就是太皇太后宫中的心腹,如今更是得纪尘寰重用。
这些年来,满朝文武已经被纪尘寰敲打的差不多,能够得他身边这位亲手奉茶的人已经不多。
按理来说,陆行之一个质子,不该享此尊荣,不过那总管太监并没有端着架子,反而是恭敬的端了一杯茶到陆行之面前。
陆行之嘴角紧紧的抿起,他知道这是皇帝不听劝告的意思。
如果搁在往常,陆行之不会再对这异族皇帝多说一句。
只是此刻还不等他说些什么,那总管太监就似手中不稳向前踉跄了一步,原本就圆圆肥肥的身体骤然失去了重心,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地上。
总管那白而圆的脸都痛苦地皱成了包子。陆行之站着的方向,也因为他这一摔,恰巧成了茶水泼洒的必经之地。
躲闪不及,陆行之雪白的靴子外加雪白的长袍被这一盏茶一泼,瞬间就成了晕开的山水画一般。
纪尘寰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感到惊讶,他微微的顿了顿,随后便摆了摆手:“这奴才做事向来笨手笨脚,祭司莫怪,不如去换身衣服。”
那总管也连忙爬了起来,连声对陆行之告罪,而后忙不迭地推着陆行之去了偏殿,并为他送上了一套更为飘逸的白袍。
那一身白袍正是他们幽州白月城的样式,居然很是周到。
那位大内总管心中有许多的抱歉,他殷勤的伺候着陆行之更衣,只是在陆行之换好衣服之后,他却并没有将陆行之带回纪尘寰那里,而是转而对陆行之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分明是要送他出宫的样子。
陆行之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那笑眯眯的担任总管面上的神色一凛:“天色不早,宫闱即将落锁,祭司请回吧。”
方才这总管跌倒在地的时候,动作显得有些笨重,这一会儿站在门口的时候却生生的出了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这个时候,就是个孩童都应该明白,这是纪尘寰不愿听他再讲的意思。
陆行之紧紧的捏紧了拳头,半晌之后才仿佛想出了折中的方法:“此行路遥,不如我随帝师一起前去……”
只是他话音未落,就看那圆脸的总管太监彻底沉下了脸来:“祭司身份贵重,乃白月城与我朝交好之桥梁。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个道理祭司应该比老奴更明白。”
这是提醒陆行之,他不仅是自己一个人,更是代表着整个幽州白月城的意思了。
不等陆行之还要说些什么,就看见唐久派过来接他的小童冲着他拼命挥手。
小童跑过来抓了抓陆行之的袖子,生怕他想不开再回皇宫里去。
陆行之叹了一口气,望向皇宫方向,喃喃道:“只望陛下,落子无悔。”
他说的很轻,却分明是说给那圆脸的总管。被一双这样冰凌凌的眸子看着,总管哆嗦了一下,却躬身送客。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内总管,这句话他会一五一十的告知他们陛下——但也只是如实转告罢了。宫中多年,他要学会了适时闭嘴。
这位总管回转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们陛下坐在阴影里,他面前燃着一个火盆,悦动的火光在纪尘寰的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
眉眼深邃,棱角分明,浓墨重彩。不知不觉中,纪尘寰已经长成了这样让人惊艳的模样。
大内总管无端感受到几分心惊肉跳,他小心翼翼偷瞄一眼他们陛下身前的火盆,依稀在里面看到了几块破碎的白色布料。
“南海皎纱,十年才得那么一匹,朕巴巴的给人送过去,她倒是极为慷慨。”
纪尘寰不紧不慢的批着手上的奏折,看见总管的动作,他上抬了眼眸,那眼角眉梢泄露出的凶光让总管膝盖一软,“噗通”一声瑟瑟跪了下来。
第19章 . 拂世之花(九) 【晋江独家首发】……
纪尘寰他好像有那个大病。
陆行之死也不会想到,有人这样大费周章,甚至一早就吩咐了自己的总管大太监,居然就只是为了毁他一件衣服。
有这个拈酸吃醋的功夫,说不定南方水患已经治理好了有木有?
可是纪尘寰就是心中非常不悦。
他一眼就看出,陆行之身上穿的那是之前南海进贡的皎纱。
皎纱珍贵,且名字十分贴切。南海十年拢共也就产了这么一匹,制作成衣衫,青云雪白,层层叠叠之间恍若月光流泻。
那人最喜欢穿宽松不拘束的衣服,披这样一身月光,定然姿容绝美,飘飘若仙。
纪尘寰看见布料的第一眼,就想到了这身衣服,穿在唐久身上应该是很好看的。所以他想也没想,直接就让人送到了帝师府中。
当然,作为天下之主,纪尘寰还是有一点属于他自己的骄傲的。虽然皎纱珍贵,可是他却总要摆出一副“也就那样,你随便处置”的模样。
纪尘寰之后一直没见唐久上身,原来还以为是唐久不喜,却没想到今日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见到。
纪承欢并不是小气之人,他富有四海,送人的东西自然不会计较对方怎么用。
哪怕唐久是用那皎纱去糊窗子了呢?
纪尘寰不承认,他就是宁愿是让探究拿那玩意去糊窗子。
太监总管在他身边已经呆了许多年,只是一个眼神就已经知道他们家陛下的小心思。
总管心里叹了一口气,却尽职尽责的实现了他们家陛下的吩咐。
其实这位太监总管很想说,既然陛下这般的将帝师大人放在不与常人相同的位置上,连这种寻常闲醋都要吃,那为什么却能够放任她只身涉险呢?
只不过贵人的心思他们不好揣测,总管在这宫中快三十年,深谙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讲的道理。
没有妄自议论帝师的事情,太监总管只是一五一十的将方才陆行之让他给皇帝带的话告知了他们陛下,然后就退到一旁沉默不语。
少年天子,临危受命,自然险象环生,步履维艰。如今这些年过去,纪尘寰却也是已经逐步收拢权柄,越发有天下之主的气势。
纪尘寰看着自己面前浮动的飞灰,冷笑了一声。
他是真真实实的在冷笑。
陆行之让他不要后悔。那不是什么劝告,而是实打实的威胁。
可笑,落子无悔的道理,难道他会不懂?只是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去后悔?
太监总管看见纪尘寰这副模样,就已经知道他们的陛下自己已经有了决断。
双腿依旧是软得止不住在颤抖,可是太监总管就收敛了神色,轻声的应了一声“诺”。随后,他就便指使着几个门外的小太监将那一盆几乎燃烧尽的火收拾干净。
整座皇宫都恢复了平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灾在即,不容有丝毫迟疑延缓。
唐久深知自己每耽搁一日,百姓就有可能受苦一日,所以在纪尘寰对她说明了南方的情况之后,唐久即刻启程,前往灾区。
来的时候唐久一人一马,如今南下,唐久依旧只是白衣一人,与白马一匹匹而已。
她没有和纪尘寰道别,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唐久来来去去,她可以为纪尘寰千里奔波,却仿佛从来没有好好道别。
相逢会有时。唐久是这样想的,纪尘寰也是这么认为的。
“至亲至疏“这个词,用来形容唐久与纪尘寰之间的关系再好。
他们是天底下最为亲密,也最为彼此信任的师徒。但是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所以注定不能倾心交付。
唐久一步一步地看着纪尘寰成长起来,或者说,在她第一次见到纪尘寰的时候,她几乎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人的本质。
她师父说她有一双破妄眼,总能透过现象看穿真实,这话倒是所言非虚。
唐久知道纪尘寰是什么样的人,而作为一国之主,纪尘寰这样……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所有感情用事都不适合执掌一个国家。其实有的时候,唐久觉得自己在培养一个君王的同时,也在磋磨一个人的人性。
她只是把纪尘寰心中属于“人”的部分一点一滴地剔除,然后让他成为最冷静与睿智的天下之主。
唐久能够预见此行的危险。南方远离京都,又是富硕之地,虽有天灾,但是更多的恐怕是人祸。
所以没有人比她更合适走这一趟。朝堂之中,对纪尘寰忠心的人没有唐久的手腕,有唐久这般手腕的人未必对纪尘寰那样忠心。纵然手段与忠心都不缺,可是代天子行事,谁又有唐久这样名正言顺的立场?
陆行之从皇宫中回来的时候面色灰白。他一言不发,只走进去了帝师府中为他修建的供奉神明的小明堂。
他一遍一遍的祈求,一直到天光乍破的时候,陆行之才走了出来。
不过他没有片刻耽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个帝师府和他自己带来的东西都扫荡了一遍,但凡是药材、武器、银票,总之是一切他猜测唐久可能用到的东西,他全都收敛了一团,然后一鼓作气的塞进了唐久的行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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