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穿着一身密实的披风,不过却也被这雨浸透了几分。
唐久今天只觉得十分乏力,早晨起床的时候眼前一黑,险些倒了下去,竟是站也不稳。
好在这眩晕的感觉只是一闪而逝,不多时候唐久面前恢复了一片清明,她也打起精神来,准备去看看为城郊百姓修建的房屋进展如何了。
之前府衙的人都尽力在筹措粮草,房屋修缮之事上自然也就迟缓了一些,导致唐久看到许多百姓都瑟缩在不挡风窝棚之中。
这一会儿他们有了余力,唐久与当地的官员已到招募了青壮劳力,很快就将一座一座坚固的小房子修建起来。
这些小房子虽然也不比寻常人家,但是作为一时的安身之所却也足够。
作为皇商,沈家是真的很看好海外的那一片未知的领域。得了皇帝的应允,他们帮起忙来也自然是不遗余力。
除了粮草,他们还捐献了大量的银两和药材。
“嘿,我可不做赔本的买卖,只是我们江南多才俊,保不齐今天我救助的这些百姓里面出个状元探花,才子榜首什么的呢,到时候他们可都得记着我沈家的好!”
沈家家主从不掩饰自己的市侩,可是却也坦荡到堪称真诚。
虽然有富商与朝廷在后支援,当地的知府也是个非常精打细算的人。他在赈灾工作上很有章程,又尤其善于治理水灾。
唐久依稀记得,当年这人科举的时候,那篇策论是与赈灾相关的。
说起来,唐久也是有几分过目不忘的本领了,近十余年的进士策论,唐久都一一读过,不能说逐字逐句记得清楚,但大多有印象。
从策论之上,唐久总是能够看出几分那些未来朝堂官员的秉性。
纪尘寰让这人镇守南方州郡,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今唐久来到了南方,见到了这里赈灾的场景,就更是肯定了自己当年给纪尘寰的建议。
唐久将自己在南方所见之人、所行之事一一写在了给纪尘寰的书信上。驿站快马加鞭,唐久来江南时用了十日,而这十日的时间,却也足够她的书信走个来回。
纪尘寰一封一封地数着唐久的信,看着那匣子之中越来越厚的信件,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焦躁。
他虽然知道此行艰难,但是以唐久的手段,两月有余足该返京了。
可是如今两个月过去,唐久丝毫没有回转的意思。毕竟南方的天灾还没有过去,可是老天阴雨不停,他们凡人又有什么办法?
纪尘寰有些焦躁地在寝宫之中来回踱步。他的手指神经性的抽动了一下,纪尘寰很快伸出自己另一只手握住这根手指,脸色也肉眼可见的黑沉了下来。
太皇太后从走进他孙儿寝宫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光景。
看见纪尘寰这副样子,太皇太后微微的皱起了眉头。她见不得皇帝这副六神无主的焦躁模样,这不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样子。
纪尘寰听到身后有声响,他很快转过身。而在他在回身的霎那,他的脸上的全部情绪都一一收敛。
纪尘寰没有解答太皇太后的问题,只是虚扶了一下太皇太后,问了一句:“祖母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孙儿?”
在纪尘寰年幼的时候,朝政由太皇太后把持,后来纪尘寰年岁渐长,太皇太后也开始逐步还政于纪尘寰。
就像当年她可以不顾太皇太后的尊容,跪在无名谷前一天一夜一样,她对皇权势力没有半点的贪恋,一心所求的只是这个国家昌盛。
如今纪尘寰成长成了一个合格的君王,太皇太后自然也并不太恋权柄。
纪尘寰虽然没有回答,可是太皇太后已经看到他手中捏着的信。
知道信是唐久写的,太皇太后猜测:“可是南方进展不顺利?”
纪尘寰不动声色的将这一封信放回自己的匣子中,这才对太皇太后说道:“天灾之事,我们凡子终归不择其法,不过老师此去赈灾,却还不忘为我寻找忠臣良将,当真是煞费苦心。”
太皇太后笑了笑:“阿九这个孩子,从来都是有心。”
她缓步走到桌前坐下,太监总管为太皇太后奉上了一杯她习喜欢的核桃露。
太皇太后素来不喜饮茶,却对这种甜滋滋的补品很是喜欢。
只可惜纪尘寰就没有欣赏这种甜品的眼光了。他从来只喝茶,还要极浓极苦。
在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夜,这样的浓茶陪伴了他与唐久的两个人的时光。
“如今陛下已经一十有七个,眼见着就要到了弱冠之年,总不该这样麻烦阿九的。她一个女孩子,为你蹉跎了十年青春,难不成还要当一辈子的老姑娘?”太皇太后笑着摇摇头:“阿九也总是要嫁人的。”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了纪尘寰手中的匣子上,不过很快,太皇太后就恍若无事发生一样的移开了目光。
她只是笑着看着纪尘寰,就仿佛世界上最普通的老祖母一样的慈祥宽容。
纪尘寰面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低头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忽然轻笑出声:“祖母,我看你是忘了。”
迎着太皇太后的视线,纪尘寰缓缓笑开:“早在当年老师为我收复幽州白月城的时候,就曾经与白月城中人立下誓约,说她将永生永世侍奉神明。不然你以为,那个幽州白月城的祭司为什么非要巴巴的跟着老师来到京都?还不是要监督他们的神使。”
一旁的大内总管无声的打了一个哆嗦,他在纪尘寰身边伺候多年,当年幽州白月城归降的时候,总管自然最是了解当时是怎样的情况。
虽然陆行之跟随唐久进入到了京都,可是却从来没有干涉和拘束过唐久的行动——他是真的供奉神明,被纪尘寰那么一说,反而像是个教养嬷嬷了。
而如今一口大帽子扣了下来,陆行之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盯着不让谁出嫁的这个职能。
可是天子之言,一言九鼎。纪尘寰就是有这副颠倒黑白、信口胡诌的本领。
太皇太后的笑意在唇边微微淡了几分,她审视着纪尘寰,似乎想要从他的眼角眉梢之中寻找一丝破绽。
可是纪尘寰就像她最精心雕磨过的一个作品一样,此刻的笑容无懈可击。
而纪尘寰的说法虽然十分荒诞,可是当这句话是被纪尘寰说出来的时候,就莫名的增强了许多的可信度。
然而他三言两语,断绝的是他授业恩师的此生的嫁人之路。
这其中的种种,大内总管根本不敢深思,他只有深深的将头埋下去,将自己融入到空气之中,生怕飞来横祸。
知道的多死的早。这个道理,作为大内总管,必须牢牢的刻进心里。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意义不明的对纪尘寰说道:“帝师出身无名谷,就是方外之人,不理会人间嫁娶之事也情有可原。不过尘寰,你身为帝王,当为皇家早日延绵子嗣才好。”
太皇太后拍了拍纪尘寰肩膀,而纪尘寰只是微笑着看着太皇太后。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之中无声的碰撞,最终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她深深的凝望了一眼纪尘寰,一言不发的缓缓走出了属于她孙儿的宫殿。
唐久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已经被人认定一生不宜婚嫁了。不过想来以唐久的性格,就算她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
与其让自己的婚姻成为朝堂倾辄中的一个筹码,她就还真的宁愿自己干干净净一个人。
唐久现在只是真切的意识到南方的这场灾祸的棘手。
无论人使用什么样的手段,却都抵不过天灾。唐久明白,雨如果一直不停的话,他们之前做的再多努力也终归是功亏一篑。
沈家的存粮的确是多,但是也填不满一个无底洞。换句话说,如果沈家的存粮足够供养一座州郡的话,那纪尘寰才真的是得留意他几分了。
唐久微微皱眉,沈家家主反倒是神情松快。
如今南方大雨对沈家的生意也造成了许多影响,但是他终日脸上都见得了笑模样,可见这倒真是个天生乐观开朗的人。
唐久总觉得这人是个瓜兮兮的乐天派,却听见沈家家主凑到她身边小声说道:“帝师大人何必如此忧心,我夜观天象,觉得这场雨不过十五日必停。”
他一脸认真,并不似玩笑。沈家虽然是皇商,但是却是从祖上开始就热爱冒险。他家主要是喜欢集结商队,四处往来贸易。
想要保证商队的安全,无疑推演天气是沈家人的看家本领,而作为沈家家主,他对天气的推演能力也是不差的。
沈家家主这话一出,瞬间吸引了知府个唐久带来的钦天监官员的注意力,几个人凑在一起探讨一番,这半旬之期居然算是敲定。
想到十五天之后南方连日的阴雨就会停歇,唐久终于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连日紧绷之后骤然松懈,不知怎的,唐久竟真的感觉眼前一黑,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意识被抽离的一瞬间,唐久听见无数人惊叫着呼唤她。
这些人唤她“帝师大人”,却没有一个人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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