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阳在门前站定,那排竹矛已经被毁得七七八八,地上满是碎陶,一片狼藉,他咳了一声,笑道:“别人玩投壶都是拿箭往壶里掷,偏你不一样,要反其道而行之。”
萧锐没搭理他这玩笑,将手里的酒壶一扔,再一捞,阶下却已空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拍了拍手,这才问:“你怎么来了?”
李未阳道:“听说你回侯府了,正好今天中元,便过来访一下旧友。”
萧锐却道:“你是过来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出兵吧?”
院中四处酒气熏腾,他的话里却没什么醉意。
李未阳首先给自己抱了声屈,喊冤道:“天大的冤枉!我好心过来看看你,顺便讨个吉祥,你却以黄鼠狼之心度老实人之腹,不分青红便将我棒打一顿,屈杀我也!”
“黄鼠狼?我看你才没安好心。”萧锐翻给他一个白眼,问:“祖都祭完了?”
“不祭完哪敢出门啊。”李未阳答了一句,环视四周,偌大的院子里却找不见一把椅子,只得学着萧锐的样子,捡层台阶坐了,顺口问道:“你同连懿公主是怎么回事?”
“这世上有你不打听的事么?”
“有啊,”他道,“别人不愿意说的事情,我肯定不打听,不然白费力气还落不了好,多尴尬。”
“那你怕是要尴尬一次了。”萧锐道,有什么话想说,却欲言又止,只是攒眉道:“家事而已,跟其他的没关系。”
旁人的话还没问出口,他便未卜先知抢前答了,李未阳的话头被他掐断,只得把问题咽下。
只是萧锐虽不言,他也知他是在维护公主,不愿将她同朝堂那些勾心斗角牵涉到一起,便道:“既是家事,我就不讨人嫌了,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哪里有隔夜的气,公主早晚还是要回来的,你不如现在就收拾收拾,及早回府准备着。”
萧锐是个明白人,自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垂了眼帘不再言语,沉默了片刻,李未阳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其余也无多事,我便不打扰你喝酒的雅兴了。”
他向外走了两步,临出拱门前,却忽然被萧锐叫住,“慢着——”
李未阳回身问:“怎么了?”
萧锐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再三,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中元节照例是要放河灯渡魂的,你可知道京城那处河水最适宜?”
李未阳心领神会,“最适宜的,那便是虹桥附近了,那里河道广,水也静,放灯最好不过。”
萧锐颔首,道:“酉时风静,那时倒不失一个好时机。”
辞了安国侯府,李未阳沿着街头慢慢散步。
他心里惦记着同萧锐的约定,一边走路,一边沉思,这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祭祖送羊,市鼓未敲,街道上不大有行人,行到一处河边,他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前方冷不丁挥来一片寒芒,他急忙刹住步子,向后一躲,刀光堪堪擦身而过。
定睛一看,只见一名黑衣人手持一把金柄银光大刀,横刀拦在路前,面上罩着一张漆黑的无常面具,獠牙森森,他顿时一惊,万万没有料到竟有如此大胆的刺客,敢在青天白日下行刺!
第一刀被他躲了过去,那黑衣人愣了片刻,旋即第二刀紧接着削了过来,李未阳刚喊出一声“光天化日……”,余下的呼救还未出口,便被紧密的刀风逼成了只哑声的麻雀。
狼狈地躲过了几刀,正是应接不暇之际,他的余光忽然瞥见身后,竟还有一只青面獠牙的白无常!
料想今日在劫难逃,他稍一出神,脚下一个失措,整个人顿时失了控,一跤跌进了河里。
见他落水,那黑无常急忙收住了刀,站在河岸上与那白无常面面相觑。
白无常手里拿了张白纸糊成的招魂幡,愣怔了片刻,勃然大怒,把那幡照黑无常身上一拍,把他一推推开了半丈远,气道:“不是说好吓吓他就算了,你那么当真干什么啊!”
第44章 .中元(二)
话一出口, 只听嗓音清悦,竟是个少女声音。
黑无常也愣了, 半晌, 讪讪道:“我也想到他这么不经吓啊。”
岸上的黑白无常不是别人, 正是约定好七月十五这日出来秘密行动的乐岚和重钧。
他们一早出门,却发现天命司的法会要到午时才开始, 闲来无聊, 路上遇见一个挑了中元节祈舞面具赶往东市摆摊的卖货郎,便一人买了一张拿着玩。
走到半路,远远看见李未阳一人在河边踱步, 不知在沉思什么, 想得十分出神, 连二人走近也未发觉。
重钧肚子里装了一肚坏水, 当下就想了一个恶点子,准备捉弄他一番。
他手里那把看似削铁如泥的大刀其实并非真正的刀,而是祈舞所用的杂耍刀,用银箔贴成, 外表寒芒闪闪,其实脆如蝉翼。
幸亏是没碰着李未阳, 真要砍到了他身上, 人倒不见得有事,首先崩溃变形的就是他手里的“凶|器”。
乐岚摘了面具, 怒气冲冲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
重钧闻言顿时不悦, 也摘了面具, 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故意了!”
两人在上面争吵,李未阳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岸上的声音听在他耳里,认出了刺客的本来面目,心中哭笑不得。
这俩人居然长日无聊拿他取乐,取乐也就罢了,眼见他落了水,竟不管不顾,却还只忙着斗嘴,谁也没往水里看一眼自己这个受害人的状况。
这时,早有船家摇了橹过来,将他打捞上船,他伏在船头咳了半天的水,缓得差不多了,朝岸上喊了一声:“阿玥,重、重……那个……钩!”
七月十五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这一日喊人时不能喊对方的全名,怕被好兄弟听去沾了晦气,他一个“钧”字到了口边又咽下去,随口诹出个名字来。
好心的船家将他送上了岸,乐岚忙奔过来,见他浑身上下除了泡成落汤鸡之外,没什么别的伤处,这才稍稍放心,问道:“你怎么样了?”
李未阳道一声:“不用担心,我没事”,扶着地站起身来。他倒没受到什么惊吓,只是形象太过狼狈,在乐岚面前未免难堪,她伸手想扶他一把,他只觉着尴尬,轻轻避了开。
乐岚的手刚刚伸出去,被这一避唬得有些讪讪,她心知玩笑开过了头,只道李未阳还在计较,干笑一声:“那什么……对不住啊,我们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还这般凶神恶煞,若是故意的那还得了?
李未阳无语望天,问:“你们怎么在外面?”
按照正常情况,乐岚此时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小绣闺里躲避天命司的风头;而重钧的麻烦虽暂时解决了,但他这人本身就是个麻烦,各路追兵紧跟其后,小心躲着都还躲不掉,他怎么就敢如此明目张胆的招摇过市?
乐岚是万万不敢让他知道计划的,李未阳若得知她和重钧准备在法会上找丹渚正面摊牌,说什么也不会由着她涉险,假话在他这里又搪塞不过去,她便向重钧使了个眼色,示意重钧接话。
重钧刚刚被他叫了一声“重钩”,还没从那不伦不类的“钩”字里缓过神来,没留心他们都说了什么,随口答了一句:“天气正好,我们散步呢。”
他们确实是在散步不假,李未阳看了看两人,没说什么,只道:“既如此,我先回去换身衣服,你们在外小心一些。”
乐岚答应一声,看着他去了,心下才松了口气,再一看时辰,距离午时还有些时间,便向重钧道:“稍等见到丹渚,你可想好都要问些什么了?”
重钧道:“我的问题二十年前就烂熟在心了,只是你真的能确定,他会如实回答?”
“丹渚没必要帮着皇后,”乐岚道,“他瞒着你的身份又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她手里也有丹渚想要的答案,两相交换,他没道理不接受。
重钧点了点下巴,转头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道:“其实你不跟我一起去也没关系,你没必要冒这危险。如果只是为了朋友间的义气,觉得帮我是仁至义尽,不帮心里过意不去的话,那倒不必,我又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想跟丹渚面对面谈判,确实要冒不小的风险,且不说他会不会不顾一切当众出手,乐岚的这身功夫放在凡人间尚算佼佼,但倘若跟丹渚动起手来,无异于螳臂当车,而即便丹渚顾忌众人在场,一时没同他们计较,身份揭开之后,她也该好好考虑日后当如何自处。
重钧这番话是掏着心窝子说的,他一面暗暗希望乐岚能陪他一起赴汤蹈火,一面却也担心中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毕竟天命司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地方,丹渚也并非什么善类,自己的命反正是捡来的,不值钱,一条贱命送就送了;可若真要连累上乐岚一块遭殃,那这计划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
乐岚倒没料到,临到紧要关头,重钧竟忽然泄了气,说出这番深情厚谊的消极话来,倒忘了来之前他是怎么费尽心机变着法激她上船的。
她瞟了他一眼,道:“少自作多情,我可不单单是为了帮你。我跟丹渚之间有笔旧账,早晚有一天要算清楚,只是恰好和你的事情碰在了一块,赶早不赶晚,索性一次解决……把你的丧气收一收,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