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李青燃安静地看着凤凰,回道,“我看见了你。”
小凤凰当即放弃挣扎,“你的衣服确实是我脱的,但是……”
李青燃打断了道,“我看见你死了。”
“……”
仙辉有灵,有灵则有记忆。
在入定接纳仙辉的一炷香里,他看到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画面。
时而自己独自站在极高的天阙之上,受着万仙朝拜,时而自己置身于浓重的黑雾之中,长久的不见天光。
时而又是一片血色,凤凰穿着一身红衣,血从她的胸膛喷薄而出,漫天的血雾加持在寒霜之上,仿佛永远都不会褪色。
他本能地觉得,他们应该是更加亲近的关系,而自己却并未伸手去扶一下她。
只是垂眸站在咫尺之处,听她笑着问,“你觉得我是十恶不赦的厉鬼,还是得而诛之的邪魔?”
再然后他醒了,相似的脸,上一刻还在凄切地质问他,下一刻便在手忙脚乱解释她故意没有扒他衣服,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
小凤凰也有点错愕,怎么李青燃醒来就对着自己放“你死了”这种狠话呢。
直到李青燃模糊地念出“凤三”的名字时,她才反应过来,这道仙辉既然是来自帝君,那么带着帝君的感应也是正常的。
“不是我,你看到是凤三殿下。”她并不晓得李青燃看到的是什么画面,于是想了一会儿,捡了一个最温和的解释,“凤三殿下陨落前,是帝君最得意的徒儿。”
“那你……”
“长得像罢了,凤族长得都差不多好看的。”凤凰微微仰着脸,左右动了动,让李青燃看得更仔细些。
“……”
李青燃默默撇开了眼睛。
他这一瞥,便发现了一件事情。
原本安静蜷缩在一角的鬼新娘,此刻不在了。
他顺手召来了佩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凤凰觉得此刻李青燃的剑诀竟带了一丝霜雪的气息。
而佩剑尚未出鞘,他们便听到角落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是故弄玄虚的丧哭,而是被吓到,实实在在的抽泣声。
……
二人寻声而望,那失了一缕仙辉借力的鬼新娘,此刻战栗着瘫在地上。
一边偷偷往这边看,一边哆哆嗦嗦地哭,她流不出眼泪,便只发出了细微的嘤嘤声。
凤凰抬到半空的手一僵,将出手的灵诀一变,放了一个灵障将她罩住,顿时有些无语。
无语中又带了些恨铁不成钢,换个人得了帝君的仙力,少说也应该是个鱼肉百姓,占地为王的魔君。像这种强度的怨魂,应当乖乖转世投胎才对,何苦为难自己。
小怨魂在灵障里养了一小会儿,稍微缓过神来。
凤凰蹲下趁机恶狠狠道:“你是谁?”
“我……我……”
小怨魂“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下文,反倒是蜷缩着越缩越小,眼神惊恐不安,几乎让人担心一眨眼她便要魂飞魄散。
李青燃终于看不下去,将凤凰往旁边带了一下,“你的凤息太烈,这样问不出什么的。”
言罢,他掷了一下剑,剑意如春风抚过,怨灵身上被覆盖了一层极淡极柔的华光。
这个动作太轻柔,似乎在安抚,以及于凤凰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帝君在问灵。
当年帝君司善恶惩戒,每每遇到乱天道的大恶妖魔,将其制服后需代天问责,捋顺清楚业障的来龙去脉。
能解则解,不解则除。
但往往入魔坠道的心结,又是让邪魔宁死也不愿提及的。
是以这一招问灵,通常十分霸道,天威坠下,灵魄共鸣,不得不说。
凤凰在这一瞬间莫名难过了一下。
只见先前浮在半空的白雾,复又聚拢,逐渐呈现出一道光幕。
这是一道基于小怨灵的记忆,在问灵中生出的“境”,瞬间将二人拉入其中。
凤凰睁眼,首先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看来小怨灵出生在一个战乱频发的年代。
尸体之下,是久未下雨千里龟裂成片的黄土。
一道道黑裂像是仰天张口的怪物,迫不及待吞食着将士的一地血液。
战乱伴随着荒年,这样的年代没有人是好过的。
田地无收,但人们总要生活,于是胆子大的村民就会去战场上捡些能用的东西。
兵器,甲胄,或者是些遗落在地上的小钱。
小怨魂看上去不过七八岁,打着赤脚飞奔在战火刚歇的战场之上。
她神色紧张,时不时地抬头,仔细观察着四周。
手熟练地在尸体上摸索翻飞,飞快地将什么东西捡进兜里。
忽然,她起身的时候被绊了一下,跌在尸体堆里,一只杵着的箭尖差点儿戳穿她的眼睛。
她惊恐地往后缩了一下,发现是自己的脚踝被一只血手卡出了。
就在她挣扎的时候,那具尚且温热的尸体,竟然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青山问灵
拽着小怨魂的尸体看上去刚死不久,满脸血污,连睫毛都被血糊住,整个上半身红红的一片。
她起先以为诈尸了,将街上捡来的符咒猛往他脸上胡乱拍了数十张,可拉住她脚踝的手还是没有松开。
她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可能是没死透。
在这种战争与饥荒并行的时候,死是最常见事情。
当活比死更难的时候,人们对死亡的敬畏也就消失了。
连自保尚且吃力,谁会有空管别人死活呢?这时候谁都应该一脚踢开这只死人手,躲得远远的。
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那只血手慢慢是松开了,只在小怨魂脏兮兮的裤腿上留下了一只红掌印。
小怨魂皱着眉头,她看到过很多死人,但却没有看着别人在自己眼前死过。
如果这样放着不管,大约她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他的。
出于这种想法,她最终还是一步一拽地将他拖了几里地,拖进了自己的茅草屋里。
她擦了擦汗,喘着粗气,“如果你还是死了,我最多再把你拖到乱葬岗,你有怨气可别缠着我。”
有些东西,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变的。
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吃饭,睡觉,捡垃圾之外终于存在了些别的。
小怨魂将这个少年浑身的血污擦干净,意外地发现他眉眼俊挺,居然十分好看。
虽然说长得好看也不能当饭吃,但他还会捕鱼,这就很值得炫耀了。
捕鱼能够吃饱饭,小怨魂自然也不怎么要去战场上摸死人了。
她经常朝着少年傻乐,心里想着,这大约就是好人有好报。
邻居总爱调笑一两句,“囡囡给自己捡了一个小夫君啊。”
少年总是笑笑,回道:“娘娘少说几句,莫要坏了囡囡的名声。”
然后邻居们便更大声的笑道:“囡囡摸过的尸体比见到的男人都多,饭都吃不饱咯,还有谁讲究名声啊。”
但每一次,少年都是一样的回答。
其实小怨魂有几次也想同他说,名声这种东西她确实不在意的,但又生生忍住了。
不过,这样平和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
大约是天底下的人做的坏事太多了,所以河里的鱼也越来越少了。
四时无序,不可耕种,吃不饱饭自然就没力气打仗了。
他们说这是天道,是神仙定下的规矩。
“今天那个王二,涨潮时没来得及上岸,一个浪把他压在水里,人就没了。”
不知道是谁随口这么一说,小怨魂的心猛的一跳。
她心神不定了一整天,直到日头渐西,她心中也渐渐焦虑起来。
等到少年背着渔网的身影出现在茅草屋门口的时候,她眼泪都掉了一地了。
少年身上湿漉漉,带着些鱼腥气。
他没有着急晒网,而是红着脸从怀中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盒粗糙但红艳的胭脂,甚至香味闻起来也过于浓烈。
她下巴还挂着眼泪,两手捧着胭脂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如同芙蓉花一样灿烂。
少年将她的眼泪擦了擦,催促道:“快,快许个愿,过生日的时候许愿神仙能听到的哦。”
“哪有什么神仙啊。”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要是有神仙,我们的日子怎么会这么苦呢。”
“大约是有的吧,你救我回来的那天,就是我的生辰。”少年挠了挠头,“要是没神仙,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你就摸了我的兜呢。”
她一下子就被说服了,想了想认真许了愿,“希望明年风调雨顺,让地里大丰收。只要风调雨顺,地能好种了,我们就不打渔了。”
少年点点头,笑着应了一句,“好。”
可是后来两年,仍然没有好转。
天下大荒,路有饿殍,人竟相食,邪祟四起。
胥山派就是这个时候下山来广招弟子的。
胥山派是凡间的修仙大派,只要中选入门,就每年发放十两银子给弟子的家人,以减少弟子修行时对凡间的挂记。
那天,在山脚下报名的俗家人,足足排了三里地,人人都惦记着那十两银子。
她也没料到,那个她从尸堆里拖回来的人,当真可以被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