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对着又哭又笑,断断续续说了一整夜的话。
次日清晨,少年背起行囊上了山,走了几步又回头,“你拿着银子多买些好吃的!”然后停顿了一下,笑意便敛了下去,“你等我回来。”
自从被救回来之后,他从不曾开口求诺过什么。
所以这句“等我回来”落在小怨魂的耳朵里的那一瞬间,她便极快又笃定地答应下来了。
少年稍愣,白净的脸上片刻后挂上了羞赧的笑。
这就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少年的笑。
再后来几年,天下逐渐顺遂,地里长出了庄稼,没有人再冒险去激浪沟里打渔。
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出落成了小有名气的小美人,也依旧没有等到少年的半点音讯。
只有每年十两银子,一分不少地送到她手上。
她追着来送银两的小道童问,“他还好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道童只是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直到有一年她将银子拒了,小道童被逼急,隐晦道:“姐姐,师父要我们每年给弟子的家人送银两,一来是免去弟子修行的牵挂,二来是还清弟子在俗家的恩情。”
二两银子就可以买一个家奴,这些年他已经还了百十两,怎么算都算两清了。
“可……不是这样算的……”她回过神,笃定道,“他说要我等他回来的,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忘。”
她不知道这句话最终传没有传到那人的耳朵里。
那年秋天,她仍然没有等到归人,却等到了王员外的聘礼,强行下到她家门口。
王家的正室夫人十分厉害,只许她半夜从偏门进门。
没人送嫁,就孤零零的一顶红轿,配上四个轿夫。
穿得再红,也看不出半分喜庆的样子。
少年就是那日下山来的。
不是来抢亲,不是来送嫁,只是来了却尘缘。
他高了一些,穿着白色长袍,道了声道号,目不染尘。
站在她身前几尺处,就像画像里的仙人一样。
面对着她泪眼迷离的一声声叠问,他站在原地迟迟无法开口,甚至没有哄她一句。
明明他们之间只隔着一臂的距离,却让她无端想起,那些站在高楼上垂眸看着乞丐的贵人,那双眼睛疏离又带着悲悯。
等不来她想要的回答,她一赌气,便当着道长的面上了花轿。
听说穿着红衣死去的人,会变成凶灵久存于世间。
于是她死在了那顶花轿里,像一朵落花打翻了一地胭脂。
小怨灵是那一刻才带上怨恨的。
她本懵懂无邪,即便摸过死人堆,吃了这顿没下顿,她也不觉得难熬。
她以为这个世间本就是这样的,她以为这天下的每一条路都是难走的。
却只因好心救下一人,初尝人间欢喜,便平白生出了挂念。
又因这些年复一年的挂念而后知后觉怨憎会,爱别离。
这个人告诉她,原来一条路再难走,碎石再多,有人陪着,时不时相互搀扶一下,就不太难了。
以至于她原本独自走了很久的路,在大梦初醒的时候,就忽然不想走下去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一阵穿堂轻风,她就要做被惊引的山洪。
凭什么那个口口声声要她等着的人,那个曾经染了最多血污的人,与她有着最深亏欠的人,就要剐尽尘缘,道了声道号,就能和她两清。
“我一个人本来好好的,你生辰为什么要许那个愿,你为什么要我捡到你?”
“我怨恨你,我因你而死,不入轮回。”
“你的尘缘断不了了,小道长,我不管你修的什么,你都入不了道。”
小道长愣怔了半晌,终于开了口,“我看到了仙,是真的神仙。”
她阖眼在小道长的怀里,似乎听了一个笑话,笑着笑着几乎要委屈了。
“可救你的,不是什么神仙,是我啊。”
*
白雾散去,小怨魂怯怯地缩在角落似乎沉沉睡了过去,口中还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都是骗人的,好人没好报。”
凤凰睁眼,沉默了一会儿,确定再无其他,也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绪当中。
过了一会儿,她才理清楚这些情绪是什么,是不解。
“何至于此。”
她声音很轻,不知道是想问李青燃,还是单纯地自言自语。
战荒马乱,被将死之人拽了一下衣角,为何要救?
相处不过数载,人本就各有机缘,为何非要苛求相守?
那少年不过偶然得见了一回神仙,既然明明曾经动过凡情,又何至于抛心入道?
小凤凰生来神格,也曾久住过凡间,但仍然不懂。
凡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几乎称得上是一瞬。
对于她自己而言,即便有过一瞬间的一时兴起。
但如果放眼在九千年的岁月当中,其实没有什么是真的非要不可,非求不可的。
她才九千岁就有这样的感悟,帝君是万万年的神仙,自然更不会懂这些百年间就会消散,却又如此浓烈的感情。
不过帝君不懂,李青燃不一定不懂。
小凤凰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问:“你说,他当时说的话,是真心的嘛?”
队伍排了三里,少年从黎明等到了黄昏。
胥山派长老坐在树下,眼睛也没有抬一下,问:“为何修道。”
他手里捏着一道符,答:“望天下无祟,风调雨顺,四时有序,土可耕种,民可安家。”
围观的人觉得有些无趣,又来了一个说大话的。
可那张入门符却亮了起来。
凤凰又问,“帝君,你觉得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是想着天下,还是那个许下了生辰愿望的小女孩?”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大梦一场
其实凤凰只是当下好奇,随口这么一问罢了,并不是真的想要个回答。
何况她本来就觉得,李青燃可能也不太懂。
剑修嘛,是这样的。
李青燃却认真想了一会儿,仿佛很久以前,自己也曾听过一两次这样相似的疑问,让他一时之间有些静默。
双方都没有说话,就有了忽然安静的片刻。
恰巧此时一块晶莹剔透的碎片从房顶的悬梁上坠落,发出叮当脆响。
小凤凰弯腰捡起,发现这块碎片带着灵力,边缘还沾着一朵她的绒羽。
而碎片跌落的地面,应声炸开了一道裂缝,一副棺木半遮半掩显露出来。
棺木中人瘦瘦小小,已经看不出相貌。身上的霞帔早已经腐烂成尘,双手合在腹上,交握着一团碎木,依稀能辨别出是脂粉盒之类的东西。
棺中无其他陪葬的珍宝,堪称寒酸。
所以尸骨旁的这一柄精良的拂尘就有些显眼了。
凤凰握着这块碎片,忽然眼中一沉。
她的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眼角微微上翘,抬眸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但此时垂着眸便显得有几分不大高兴的样子。
李青燃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回道:“或许一开始是想人,后来便想天下了。不过他既然将拂尘留下,应当还是放不下的。”
凤凰一愣,想了一想才恍然过来李青燃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她将手平摊开来,那块琉璃碎片晶莹剔透,安静地躺在手心。
平地起风,原本沾在琉璃碎片上的那朵绒羽,在此刻被风吹落,如同蒲公英一样在半空中晃荡。
李青燃下意识伸手接了一下,绒羽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然后红光轻微地闪了一下,在他掌心中留下了一点极小的凤羽印记。
凤凰并未注意到这个细节,而是一直垂眸盯着这幅棺木,口中喃喃,“我觉得我这次可能闯大祸了……”而后,她一把薅住李青燃的手腕,又连忙放开了,转而十分规矩地恳求道,“帝君……你不能见死不救。”
这棺木少说也有三百多年了。
人间总是如此,隔三差五地分分合合,百年前的确乱过一段时间。
其实仔细想想,战伐饥荒,轮回交替,抱憾而死的人数不胜数。
小怨魂的这点怨气,说到底只是求而不得的小憾。
比起那些国破家亡的无数人而言,某种程度甚至上称得上一句幸运了。
而她更非大恶之人,这口怨气,是撑不了她在世间飘荡三百年的。
能撑这么久,说明这个地方,地下有极深的灵气,她不愿入轮回,地府的鬼差也找不到她。
凤凰拉了一把椅子放到李青燃身后,又将他按在上面,极其认真道:“帝君,我要和你论道。”
……
李青燃点头。
凤凰半蹲在椅子的旁边,仰头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一件祸事,一般是由多方促成的,对吧?”
李青燃再点头。
凤凰顿了顿,神情严肃,“比如说,一个人他走在路上,路过一个茶馆,茶馆的招牌摇摇欲坠,被风一吹,咣铛一声砸在他头上。虽然何其无辜,但是这个路人是不是也有一点点点点责任。”
“……”
凤凰循循善诱,“退一步,这个茶馆的招牌好端端的挂着,这个人他非得在招牌下面站上个一百年,然后招牌终于掉了下来,砸在他脑袋上。你说,他是不是自找……啊不,他责任是不是就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