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我做什么?”程一叙敛下眸子。
“超度完他们就彻底离开了。他们与你关系匪浅,你心头惦记着他们。不去拜一拜吗?”付长宁劝了一两句,“拜完,也许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第一次察觉到异样是程一叙看见墓碑那时候,他先是震惊,而后憋屈、遗憾,最后是惋惜。第二次是他拿剑砍织女缝补像,他心中不痛快,像在生气,又像是泄愤。而这种气与愤都来自于难过。这难过他藏得很深。
程一叙瞳孔放大,有些惊讶。他做楼主多年早已练到情绪不外漏,爹都猜不透他的心思,竟然让她给看出来了。
鬼使神差地,他说起以前从不提起的旧事,“他们五个名叫赵一涵、牵灵、孙明玉、李如镜、周良,是乱禁楼上一任的护楼六珠联,实力强大、所向披靡、威名远播。如你所想,我就是第六位珠联。当时公选乱禁楼楼主,我们摩拳擦掌自信满满,无比确信楼主一定是护楼六珠联中的一个。但是他们失约了,从我报名到公选结束,他们连个信儿都没有。最后六珠联实力垫底的我成了乱禁楼楼主。”
程一叙扯着唇角露出一抹讽意,“每一次别人叫我‘楼主’,我都觉得他们在讽刺我,指责这位置是我捡漏捡来的。我憋屈极了。直至今天我看到了他们的墓碑,原来他们在公选前便已身首异处、埋骨他乡。”
“不能与他们把酒言欢,叫我失落;不能与他们切磋剑法分个高低,叫我遗憾;不能问心无愧地成为乱禁楼楼主,令我抱憾终生。这么多的求不得,我怎么能不难过。”
四周一片寂静。
深夜中偶尔响几下蝉鸣、蛙声。
背后被人推了一下,程一叙踉跄两步,惊讶转头。
程一观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大哥那个模样,自己都不敢大喘气儿。付长宁哪儿来的勇气敢推大哥。
“啰嗦那么多,你这不是很想见他们么?”付长宁在众人的注视下收回手,笑道,“既然那么想跟他们说话,就快去吧。你只有一整夜的时间,要说完你的委屈、你的怨怼、你的意难平、你风华正茂的如今、你光明灿烂的未来......似乎有些不太够。还不快抓紧。”
程一叙双目瞠圆、瞳孔微张,脸上灰败之色逐渐褪去、变得明亮,多了几分期待与跃跃欲试。抿了抿唇,朝付长宁行了一个礼,朝井口方向走。
最开始是走,然后开始一路小跑,很快没了身影。
付长宁使唤程一观,“照我估计,你大哥今晚应该回不来了。去,带着你的‘好东西’,离开我的视线。”
程一观大为震惊,“你说了那么多,只是不想我的‘好东西’留在这里?”
付长宁面无表情反问,“不然呢?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走。嘶,吓死人了。”
程一观当然想把这堆东西留在房间里,欢天喜地地走了。
“耳边终于清净了。”付长宁扶着腰坐到床上,自己把腿挪上去,摊平身子、舒慰地呼出一口气儿。
没了事儿,困意袭来,眼皮子打架,灌了铅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
花兰青关好门坐在床边,她呼吸绵长、平稳,已经睡了过去。
注意到她的头发压在枕上。
她睡姿不安分,喜欢翻身。动作大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扯到头皮。
这种事儿发生了很多次。
花兰青顿了一下,压低腰身靠近她,左手稍微扶高她的头,另一只手探进去拿出发丝放在枕边。还用指腹细心地梳理了一遍脑后的头发、确保没有遗漏。
然后指腹下移,在她的后颈项处贴了一下。
花兰青给付长宁盖好被子,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双手叠放在胸前,把自己的体温调节到指腹感受到的温度。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付长宁枕边的床单上有一个补丁,一根穿了红线的绣针从补丁侧边探出头来,针头泛着寒光,直勾勾地对着付长宁。
第92章
付长宁做了一个梦, 梦见整个扶风镇遮天蔽日都是红线,天边一片红。低头一看,脚下地面也铺了几层红线, 红得像血。
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还会做这样的梦?
其它人呢?
他们怎么样!
珊姐!
杨斌!
姐弟俩的房间由里向外涌出无数红线,远远看去像个巨大的红线团。
红线察觉到付长宁,铺天盖地涌了过来。
缠住她的手脚、脖颈,迅速淹没她。
“啊!”
付长宁从睡梦中惊醒, 喘着粗气儿。耳边隐约有窸窸窣窣声, 掌下触感不对, 温温热热的,线条状的东西在她指缝间此起彼伏。
跑到床下点燃蜡烛,举高烛台一瞧。
昏暗中, 红线团在地上温吞拖行, 房梁、窗檐、墙角......满屋角角落落挂得都是红线。
花兰青!
睡在床上的花兰青被红线裹成蚕蛹,蚕蛹困死在巨大的红线结网中。灵力顺着红线源源不断地被抽走。
几根穿针红线从地面攀着付长宁衣摆向上爬,试图再次围住她。走到她腰间, 又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软塌塌地掉到地上。
落地声惊动了付长宁。
付长宁忙摸向腰间,抽出放在那里的紫念杵。
大抵是红线与镜壁都能抽走修士的灵力, 它们同样惧怕紫念杵。
红线试图吞了她再慢慢蚕食,铺天盖地涌了过来、收拢住她,几乎灭顶。
逐渐缠紧的红线团上闪过三道紫影, 红线断成一截截扑簌簌落下来。付长宁握紧紫念杵冲出漫天红线, 面上沉稳冷静, 尽快去割断花兰青周身。
蚕蛹制止她的营救, 慢条斯理道, “付长宁, 我还好。你带着紫念杵, 去救珊姐和杨斌。”
听声儿他中气挺足的,杨斌那边不知生死。
人有亲疏、命无贵贱,付长宁所受到的教育让她救所当救、力求无憾。
付长宁顿了一下,三两下斩断红线结网上有三人合抱粗细的线捆主躯干,极大地减缓了灵力被抽走的速度,为花兰青拖延时间。
“是你自己让我去的,回头你可别怨我不把你放在心上。”付长宁边退边走,“抗住啊,别等我回来,看见你被吸干的丑样子。”
花兰青可是单手创出镜壁的人,红线对他的影响怎么会大到这个程度。
算了,先救人。
花兰青慢悠悠道,“......呃,我不会让自己变丑的。”
路过程一观房间,空的。
满地都是断线,十分狼藉。刚刚遭了一场打斗,看起来战况激烈。
付长宁脚步不停,边跑边喊,“珊姐!杨斌!”
看到珊姐了。
她瘫坐在门口、背靠着门板,半边身子被红线缝到墙上,双眸放空、无法聚焦,嘴里喃喃出声,“......逃......斌......快逃......”
“杨斌还在房间里吗?!”付长宁斩断珊姐身上的红线,珊姐像个人偶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倒了下来。
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
杨斌挥着锄头胡乱地砍着,突然被一团红线猛撞腹部,力透后背。身子在地面拖行数米,撞裂半扇门滚到院子里。
“杨斌!”付长宁忧心道。
杨斌被撞得脑子发懵、眼前一片黑,肋骨大概是断了,他视线紧紧地留在房间里岌岌可危的程一观身上,喘着粗气儿,“......程、程一观。”
房间里地板上红线纠结缠绕成两株大树。
一株扎扎实实地绑缚住顶部的程一观、重压挤着他的骨头让他动弹不得。
程一观面朝天高高扬起,艰难地扭着脖子看向付长宁,“别......别过来。”
另一株树绑的是程一叙。
这一株树吸取久了灵力,“根茎”极为粗壮、不可撼动。程一叙大半个身子都陷在树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逞什么能。我不过去你就看不到明天的骷髅蜈蚣了啊!”付长宁拔腿跑进去,握紧紫念杵去削树。
一捆捆红线携风带血迎面而来。
付长宁左劈又砍利落闪避,适应后甚至有几分游刃有余。
又来一两捆红线。
这个方向......是冲着杨斌来的。
花兰青、程一叙、程一观都陷在红线里,至少得保住杨斌。
付长宁脚步一顿、改了方向,挡在杨斌身前,半边肩膀不可避免地被红线贯穿。
“啧...呃!”
突然另一束红线贯穿血肉。
付长宁发出一阵闷哼,手中紫念杵也被打落在地。
她瞳孔骤缩,视线下移盯着从胸口贯穿而出的一束红线。
回头。
杨斌歪着脑袋立在原地,眸中寂静犹如死水,哪里还有半分惊慌。结实漂亮的小臂上,串着一束红线的另一端。
“最后一个,让我抓住了。”杨斌唇角勾起,笑道。
扶风镇所有红线张狂极了,但一到杨斌身边就敛去所有戾气匍匐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杨斌随意坐在高高堆起的红线上,撑着下巴看向几人,视线停留在程一叙身上,眸中很是痛快。先是鼻间逸出一两声轻笑,而后胸膛起伏越来越大,他肩膀耸动,仰面大笑,笑得肆意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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