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题注定是无解。
“我和你婶母自小都是读书长大的,”叔叔这时叹道,“虽说没挣下多少钱,但自认也是懂一点人生道理的。不止一本书里都写过,强攀富贵有时是灾而不是福。”
叔叔出身教师世家,很年轻时又做了教书匠,学究气质浓厚,极有底线和信条。
或许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地方总会有这一小撮人不会轻易被富贵权势所迷,坚守自己的信仰。她的叔婶应该就属于这一小撮人,她很幸运。
婶母接着说道:“所以为今之计,竟是走为上计。”
叔叔也点了点头,“是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天午夜,她就秘密出发了。利亚和温妮早已熟睡,叔婶悄悄在后门送她。
“叔叔,您听我说,要装作我仍发烧在床的样子,至少要坚持三天。”她说道。
叔叔和婶母点了点头,又对她叮嘱了一番,才依依不舍地同她告别。
纷扬夜雪中,她穿上厚厚的纯黑连帽长衣,戴好连帽,很快没入黑暗中。
两个月后,霍曼王城。
刺眼的阳光照在青色碎石的大街小巷上,散发阵阵热意。炎热的夏天已经来临,但王城的夏天很短,只有两个月,之后便是短暂的秋天,接着是漫长的冬天。
海心软软地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她已经生病一个多月。
很久以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很多人口述情感故事。其中有一男子谈到当初与恋人分手,表面上装作不在乎,但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男子生了一场重病,反反复复地发作,直到一个多月后才逐渐好转,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她现在也是这样,反反复复地生病,不断地发烧,烧退,又感冒,感冒好了,又有点头痛,头痛好了,肚子又不舒服,整天病恹恹的,提不起一点劲。
现在大姨妈又来了,且来势凶猛,痛得她都直不起腰,只能在床上躺尸。
“海心姐,你今天怎么样了?”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面容姣好,梳着两条发辫的年轻女孩提着一个食篮走了进来。
靠在床头的她懒懒道:“比昨天好多了。”
“那就好,先喝碗红糖水吧,我特地用生姜熬的。”
“谢谢。”
喝过生姜红糖水,她觉得小腹似乎舒服了点,感叹道:“多娜,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别这么说,”多娜拿过她手中的空碗,“我现在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忽然低泣起来,“是你救了我。”
她抚慰似的摸了摸多娜的瘦薄后背。
一个多月前,她和多娜在霍曼王城不期而遇。多娜欣喜万分,大叫着她的名字冲过来,激动地抱住她。
两人坐在破旧的石头广场的石凳上聊天,她才惊悚地得知老板娘竟已过逝了。
多娜哭着说:“是我害了母亲。提塔尔的黛纱王妃和她的兄弟们对旧部贵族穷追猛打,三天两头就在中心广场焚烧被捉住的贵族们。而我曾经在公爵家做过侍女,还与公爵私生子有过暧昧关系,母亲担心我会被连累,就带着我逃出了提塔尔。在海船上,母亲不知怎么生病了,每天咳个不停,被水手们发现了,强令我和母亲下船。下船的地方正好是霍曼王城。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但这里的医师水平又不高,一直治不好她。有天晚上雪下得很大,我在一家小酒馆做女侍应,她担心我的安全出来找我,结果又被一辆飞驰的马车撞了,当天晚上就过世了……”
多娜说着大哭不止,她劝了好一会儿,多娜才逐渐平静下来,问起她为何来这儿。
她说道:“多娜,我的一些事不方便现在对你说,待时机成熟时,我自会告诉你。”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多娜惊问,“对了,你不是王的情人吗,怎么会流落到了这里?”
她当时面色苍白得可怕,眼睛也布满红血丝,加上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来不及洗的脏污长裙,整个人就是一乞儿形象。
“我和他早已分手,”她平静说道,“已经没了任何关系。”
多娜似乎瞬间就明白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再未问下去。
之后还热情地邀请她同住,“我住在平民区,虽然房子不大,但很安全,附近住的都是有工作的人。海心姐,你就和我住在一起吧。”
她同意了。
两人从此就相依为命。隔了几日,多娜突然哭着说幸好那天遇见了她,“那天我其实是准备去死的,我母亲过世了,还是被我连累的,我也没什么亲人,日子过得太苦了,我正准备去城外的河边投河的,没想到会遇见你。”
她为多娜抹去眼泪,“活着多好,你母亲一定希望你能活得很好。”
多娜再次大哭。
后来她生了重病,幸得多娜照顾。多娜每天去小酒馆做侍应,晚上回来后会给她做饭,有时下午也会抽空回来看看她,如果她病情加重,就又会哭起来,“海心姐,我真怕你死了,我就又没朋友了。”
她努力地安慰道:“你放心,我死不了,一定不会死。”
当漫长的冬天来临,漫天飘起纷扬雪花时,她终于痊愈。
当她站在屋前看着被初雪覆盖的白色街道时,竟生出一种新生的欢欣。过去的种种,仿若烟云。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心想。
她开始和多娜一起工作,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多娜工作的这家小酒馆不是一般的小酒馆,只供中低阶贵族。因为多娜曾在公爵家做过侍女,待人接物自是不一样,很容易就被录用。
海心由多娜介绍,进来得也比较顺利。但海心并不想做端盘的侍应,主动要求在后厨工作,不在人前露脸。
主管感到奇怪,“厅堂的薪资要高一点,你不考虑吗?”
“不了,我不大喜欢与人打交道。”她含蓄地说道。
主管了然,有些人的性格就是如此。
海心刚开始时在后厨做普通的清洁工作,后来便能协助厨娘做餐前辅助工作,比如帮厨师配菜,为菜肴配酒,还能摆盘。两个月后,这个厨娘因为儿媳妇生孩子不得不回家照看后,海心自然而然地做了这个厨娘的工作,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白天在家睡觉,傍晚来小酒馆,凌晨三点回家,倒头就睡,在忙碌中渐渐平复所有心绪。
偶尔也会有失神的时候,尤其是小酒馆快关门那会儿,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地上积成厚厚的白,就会使她想起在雪地不顾一切奔跑的情景。
紧接着多娜拉酒馆铁门的声音会扰乱她的思绪,“走了,海心姐。”
“哦,好的。”
这夜她和多娜一深一浅地走在回家的雪地上,多娜忽然说道:“今天我听几个顾客说起了安希伦王,说他怎么老在找他的情人,现在又派人四处搜寻,他还病了两场,命都快磨掉半条。”
“是吗?”她淡淡回应。
“我还听说,在他的情人失踪的第三天,他突然去了皇族区,给了他的另一个情人一笔分手费后就要她滚蛋,永远都不能再踏入帝奥斯。他的情人哭得很厉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十分可怜,要他看在孩子份儿上饶她一次,她再也不敢进王宫了。”
她听着笑了起来,“多娜,你说得好像亲眼在现场看到一样。”
“真的,”多娜见她不信,争辩道,“一个来自帝奥斯王宫的侍卫长说的,他还说,安希伦王特别绝情,一脚就踢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了后,几个卫兵冲进来,给这个情人强灌一碗堕胎药,就把她赶出去了。这事闹得很大,帝奥斯每个人都知道。”
“是真的吗?”她微微惊异。
“是的,是真的。”多娜连忙说道。
风雪更大了,她拢紧头顶连帽,遮住大半面孔,笑了起来,“多娜,你对我说这些干吗呢?”
多娜咕哝着,“我在想那个离开安希伦王的情人……是不是你。”
“是我又如何呢?”
“你就没想过再回到他身边吗?”
“不了,我和他之间没有缘分。”她微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可真绝情。”多娜嘀咕着。
“不是绝情,而是分开对我们都好,我不用愤愤不平,他也不用备受委屈。”她说道,“其实对我们而言是一种解脱。”
多娜脸上浮现迷惑,却又不知如何问,便没再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从今日起会一日一更。存稿又不多了,请允许我多点时间存稿吧。会不定期掉落双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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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文明看文,不吵不掐架,我们都是文明人哈,谢谢大家!感谢大家!
第66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天快过去,冰雪初融,海心对工作越发得心应手。人少的午夜,她偶尔来了兴致,还会在酒馆的僻静角落里弹钢琴。
这家小酒馆原本就聘请了钢琴师,只在午夜弹奏,注入流动的唯美之感。有时午夜人多,钢琴与手风琴齐放,欢快的音乐声中,穿戴华丽的客人们在酒馆中间快乐地跳舞,一边搂抱一边欢呼,好不热闹。
海心只会在人少的午夜弹琴,一弹便是半宿,直到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