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青却不争气地红了眼眶,最终只是低声答道:“或许,但还算不错。”
若是做一位昏君自然很有意思。
央朝繁荣数百年,上层早就沉浸于奢靡之风,只要她愿意玩,大可以从年头玩到年尾不重样。崔家也乐意见她玩乐,若是玩乐到一半还愿意同他们崔家的郎君有一二子嗣就更好。
但裴青青想要的不是这个。
她一路摸索着前行,十年,百年,她的母后去世了,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也去世了,曾经教养过她,对抗过她的人都去世了。
有时候她会错觉自己正推着巨石向山上攀登,但她不知道终点在何处,只知道一松手便会见巨石滚下山去。
背负枷锁行走百年,连自己也长成枷锁中捆绑的一个符号。
钟妙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向顾昭喊道:“阿昭!我前几日得了一柄好匕首,你们俩若是谁赢了,今天就能将这匕首拿走。”
顾昭本来懒洋洋的只管躲不管打,正溜得郑天河难受,一听这话瞬间兴奋起来,一手持剑一手画阵,显然是准备好好打上一场。
郑天河被阵法绊住脚挨了两下,当即大叫起来:“青青!青青!你也说点什么啊!”
裴青青被这憨子逗得直笑,心里那点郁气也散了。
她同钟妙坐着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少山君这次来央朝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钟妙本就想找她帮忙,只是这件事若是说出来实在怎么问怎么有些奇怪,因此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见她问得直接,干脆也坦白了回答。
“确实有一桩事需要你帮忙,你们这儿……有没有什么世家大族破败后留下的荒宅?”
这也是钟妙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
修士活得太久,过了数百年才堪堪传了几代,符合乌衣草要求的大族本就少有,就算当真有那么一两个,随着白玉京当年的覆灭也死得差不多了。
但若是换了凡间界,那就容易多了。
当今凡人寿命不长,能活到五六十已算不错,即使世家大族的条件好一些,但总体就这么个状况,也超不出太多。
加上凡间界有皇室在,政权更替间杀那么一两个也不算罕见,若是顺着从前世家大族留下的宅子搜一搜,说不定能在阴暗不见光找到那么一两株。
当然,钟妙心里也清楚这思路听起来实在有些异想天开,毕竟乌衣草生得娇贵,谁知道这些年没有什么流浪汉或是猫猫狗狗碰过?
但作为此界主神,只要有可能存在,她就能抓住这可能获得。
裴青青细细听完缘由,她在权势中心活了这么多年,自然能看出此事紧要,当下安慰道:“少山君不必着急,此事倒也并不算难,世家祖宅都有记载,明日去府库中翻一翻便知道了。”
两人低声谈话间,之前那个小黄门又札手舞脚地过来,怯怯地缩在一旁不敢出声。
这小黄门是裴青青十年前捡的,年岁尚小,裴青青在王城内呆久了,难免想找点属于自己的事做,干脆将他留在身边养大。
但或许她实在不会养孩子,如今十多岁了,还是做事很不稳当,遇上些事就慌张得不行。
裴青青向他望去,小黄门面上纠结一番,低声道:“崔家主君坚持要见您,现下正在殿中等候,方才去劝的姐姐们都遭了呵斥,实在没有办法,这才斗胆来叨扰您。”
若是换了其他人,他自然没这个胆子,但这是崔家主君,百年前鼎力辅佐当今登基的王城崔家。
谁不知道陛下一向信重崔家?即使当真有什么冒犯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最终不也什么没发生。
裴青青唔了一声笑道:“那就叫你姐姐们撤回来,让他在殿中等着吧,你也去顽。”
小黄门是个没心眼的,听了当真就高高兴兴跑走。
裴青青望着他走远,轻声笑了笑:“有时我会觉得,这王城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她说“我”时仍不大习惯,但渐渐在熟练起来。
“而皇帝正是王城向国家献上的祭品。”
先是失去时间,再是失去喜好,最终失去面容。
冠冕后的脸是谁没有所谓,只要皇帝还在一日,一切便能消耗着血肉继续运转下去。
“少山君当年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钟妙被她一问,也想起自己那奔赴天下的两百年。
如何坚持下来的呢?
她其实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在种种误解与构陷、疲惫与伤痛之中,看过那么多怨憎面容,听过无数诅咒与怒骂,做得越多便越明了人力终有尽时,而悲伤永远比快乐持久。
“大概是凭一腔意气,”钟妙最终只是笑着回答,“不过是一腔意气。”
“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
不远处叮当一声脆响,顾昭正提了剑往回走,郑天河抱着剑跟在后头,一面走一面叫。
“昭弟!顾昭!你这混蛋!打便打吧!折我剑作什么?”
顾昭才不理他,只管几步跑到钟妙面前卖乖:“师尊我赢了!”
他从前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洋洋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钟妙顺着他心意摸了摸头,从储物袋中拿了匕首给他,这才问:“你折人家剑作什么?”
顾昭哼了一声:“要怪只怪郑天河吹牛,非要说自己的剑是天下第一好,弟子这不就陪他试试?天下第二好是我的剑,他怎么轮得上天下第一?”
钟妙忍笑问他:“嗯,那天下第一好是谁的剑?”
顾昭一副理所当然:“自然是师尊的!”
郑天河在旁边被他气得仰倒。
他作为顾昭的至交好友,自然也注意到他这些年渐渐不大稳定的精神状态,虽说劝过自己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顾昭都要拿出兄长般温暖的关爱——但这也太气人了!
郑天河抱着折断的剑,心疼得整张脸都揪作一团:“你懂不懂什么叫剑是剑修的道侣?!”
他自金丹后就跟着裴青青来了中州,至今没机会铸造本命剑,就这把还是上次从魔修老巢中搜刮出来的,如今折了,下一把还不知去哪儿找。
顾昭得意了一会儿,见郑天河心痛难耐,不存在的良心难得波动片刻,想想从袖中掏出柄新的给他。
“上回从拍卖场拿的,你拿去试试?”
中州的宝剑自然比凡间界搜刮到的好,郑天河得了新的当即收起心疼,什么道侣不道侣统统抛在脑后,抱着剑就差流下哈喇子。
裴青青在旁边看着他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新的好?”
“当然是……不!还是旧的好!情谊哪能用俗物衡量呢?这是情谊!情谊!”
裴青青却不理他,只向钟妙轻声道:“我方才想了想,乌衣草的事少山君不必着急,或许很快便会有新鲜的可用呢?”
钟妙抬眼看她,两人俱是心下了然。
郑天河追着裴青青走了,顾昭靠在一旁端详着匕首,正想问问钟妙夜里要不要去西市玩,却听她笑盈盈问道:“阿昭,你今夜想不想喝酒?”
顾昭其实是不想喝的。
钟妙统共就邀请他喝过那么一回酒,第二日顾昭睁眼就见自己这么大一个师尊没了。
如今虽说过了一百年,师尊也回到了他身边,但想起那一日醒来的情形,顾昭仍是心悸不已。
但他实在无法抗拒师尊的要求。
被钟妙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端着送到唇边,就算是毒药顾昭也要拼死喝下去,因此不过稍作挣扎,到底还是一饮而尽。
一杯接一杯,顾昭总觉得师尊又背着自己打什么主意,但他摸了摸脖上金环,想来师尊还是怜惜他这条小命,姑且再信一回。
饮至第十杯,顾昭摇摇晃晃栽了下去,手中还紧紧握着钟妙的手腕,含含糊糊要钟妙保证不许抛下他。
钟妙失笑:“你只管睡你的,我抛下你作什么?”
顾昭哼哼一声,倒在她怀中不动了。
当夜子时,阵阵脚步声自宫墙内响起。
这声音虽低,于修士而言却如闷雷一般,顾昭皱了皱眉正要醒来,被钟妙轻轻捂住了耳朵。
来人目的明确,直奔未央宫主殿。
有谁在怒斥,而又有谁在冷笑,兵戈交错之声骤响,空中传来□□齐射的嗡鸣。
钟妙轻轻拍着顾昭,唱起安眠小曲。
未央宫主殿已是灯火通明。
数百根儿臂粗的蜡烛将殿内照得亮如白昼,裴青青一身冕服端坐正中,脚下是被摁倒在地的崔氏族人。
那人瞪着她,恨不得食其血肉:“裴氏小儿!我们崔家待你不薄!当年若不是我们崔家……”
“当年若不是你们崔家,朕便无法登临九五,你是想说这个么?”裴青青打断,“你实在很不明白,权势于修士实在毫无趣味。”
崔氏族人冷笑:“不过是说得好听!倘若当真如此,你为何不滚回中州做你的修士!”
裴青青撑着下巴看他:“自然是因为你们崔家废物得太过,关于这一点,朕也十分寒心。”
她不是没想过给崔家机会。
崔家作为当世第一豪族,若能当真推举出一位适合为君之人,裴青青连铺路的功夫都不必花,当天就能收拾收拾继续回中州快快活活地做修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