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很喜欢观察凡人的生活吗?”
钟妙抱着碗裹着毯子向外看,眼前唯有无尽的荒原,在这样的空白中,仿佛人也能变得简单起来。
“倒也不是观察,这话说得太傲慢了,”她推了盏碗示意顾昭也盛了尝尝,“只是些年少时的愿望罢了。”
作为少山君的数百年间,钟妙见过不少凡人的生老病死。
这个世界并不安稳,有妖族,有魔修,有凶兽,运气再差点,还会遇上正道中的败类。
凡人生活在这样的世道,就像是于巨兽脚下挣扎求生的蚂蚁。
修真界与魔修打生打死千百年,无数人想成为话本中的英雄,想拥有翻山倒海之能——动怒可使天地变色,出剑便斩渭河倒流,好叫人瞧一瞧什么是“英雄出我辈”,方不枉来世上活一遭。
但天地变色后的庄稼收成呢?翻山倒海后的凡人村落呢?
倘若讨论这个,是不是不够“正统”?不够“英雄”?
钟妙那时年岁尚小,却已知道自己无法与他人共融,即使面对推心置腹的朋友也往往并不能得到理解。
“你是个修士呀,妙妙,”他们这么说,“修士生来就是要与天争命,凡人不过朝生暮死,闭个关再出去就换了几代人,这哪顾得过来呢?”
她想不通,就干脆自己亲眼看看。
钟妙在一处江南小镇生活了两年。
两年,不过是修士的弹指一瞬间,却足够她认识镇上的所有邻居。
凡人总是活得忙碌而努力,春天要为秋天操心,到了秋季,又要为过冬做准备。
钟妙闲闲散散在镇上瞎逛,还是隔壁奶奶看不下去,硬塞了套旧冬衣给她,又拉她去自己家里吃饭。
到了冬季,分明辛苦准备了许久,却仍是没能好好过上年。
隔壁山头上忽然来了个黑熊精,下山将田地糟蹋了个遍,还放话说要每家每户都上供鸡鸭,否则直接屠村。
钟妙那时不过筑基后期,向育贤堂求助未果,当即自己提剑上了山。
黑熊精皮糙肉厚,修为还高出她一截。到最后灵气用尽打急了眼,钟妙干脆化为兽型同它撕咬起来。
第二天清晨,她拖着一身血迹下山,却意外碰见了出来寻她的隔壁奶奶。
钟妙急忙想藏起耳朵与尾巴,一双手不知先捂住哪个,却听奶奶啊呀一声笑道:“原来是少山君呀!”
民间将老虎称为山中之君,她年纪小,奶奶便称她为少山君。
那是她的第一座山君庙。
钟妙自觉只是做了件小事,却得到这样多的爱戴。村民们拿出酒肉招待她,还抱了新出生的孩子要她取名,邻居奶奶在旁边盯着,见到人敬酒就大声拦下:“不行的!她年纪好小!不好喝酒的!”
距今已数百年。
后来每当她心生迷惘,便在凡间走走看看。
看他们繁衍生息,看洪水淹没田地,看山火蔓延后的废墟,到了第二年,平原上又长出新的村庄。
钟妙见顾昭听得愣神,抓起颗奶果子砸他。
“回神了!别盯着雪地发呆!”
顾昭下意识接住,匆忙眨了眨眼。
“我只是听得入神,没想到师尊年少时还有这样的奇遇。”
钟妙笑他:“你不知道的多了,我难道还能生下来就是现在的模样么?你们做小辈的总爱将师长看得神秘强大,要真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罢了——还有一身臭毛病。”
顾昭反驳道:“师尊何必每次都这样妄自菲薄?我看师尊处处都是好的!”
钟妙哼了一声,脸上写着“你瞧吧我说什么来着”。
顾昭拿她没办法,心中憋屈极了,别过脸向雪原上望去,却见到只兔子正往外蹦。
那兔子通体雪白,照理是极好的伪装,奈何今日点背,偏偏碰上顾昭想找个东西转移话题。
他的步法极轻极快,向外蹿出几步就将兔子提在手中,钟妙看得有趣,也跟着出来。
那兔子在他手中呆得如假的一般,若不是鼻翼还在快速扇动,看着倒像是个玩偶。
钟妙凑过来一看,笑了。
“你怎么运气这样好?偏偏抓住了它,”她说着指了指兔子胸口的毛团,小小一团猩红毛发藏在里头,看着如同心脏一般,“这是有了配偶的雪兔,这种兔子一生只认准一个伴侣,若是杀了这个,另一个也活不成了。左右也不缺这口吃的,放了吧。”
顾昭听她这样说,沉默着将雪兔放回雪地,那兔子呆滞了片刻,耸耸鼻子,忽然使劲一蹬腿,眨眼间就消失在雪地里。
钟妙望着那兔子一溜烟跑走,回头看他,含笑道:“怎么啦?若是想要兔子,一会儿咱们再逮只没伴儿的。回去路上还能碰上驼鹿与熊,总不会让你空着手饿肚子。”
顾昭摇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要师尊这样哄着。”
他心中却想——倘若世上当真存在什么神明,愿祂仁慈,愿祂听闻,知我爱重您亦如此,肯轻轻将您放下,护您一生无恙。
“仁慈的神明”耳根一烧,踢了踢脚下的雪层,忽然提议道:“你小时候堆过雪人没有?不如我们堆雪人吧!”
顾昭自然没堆过,他见钟妙堆得开心,自己也跟在后头默默帮她团起雪球,见她堆起个瘦瘦高高的身子,又捏出个歪歪扭扭的鼻子,还非要用灵火烤出根冰凌插在雪人手中说是长空剑。
钟妙回头一望,却见顾昭手中捧着个小雪人。
顾昭弯下腰认认真真将小雪人放在大雪人旁,还用法阵画出个圈。
“这样我就能一直与师尊肩并肩站在一处了。”
钟妙实在拿不准应当回什么话,若是换了分神撒娇耍赖还好,她大可以直接摆出副冷硬神情。但这是平常状态的顾昭——弟子想与师父肩并肩,这能算什么过错?何况他这几日态度恭敬得当,钟妙也抓不住什么由头拒绝。
他们默默在雪地里呆了片刻,忽然一阵微风,纷纷扬扬落下雪粉。
钟妙回头看去,却见顾昭眉眼弯弯,看着心情颇好,一时心中好笑。
“之前没见过么?我倒不知你这么喜欢下雪。”
顾昭摇了摇头,微微笑着。
“师尊,您瞧,我们都白了头发。”
作者有话说:
倔强妙妙永不认输.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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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北冥有鱼
钟妙摸了把发顶,又笑着转头去看他。
到底是天生的好相貌,旁人若是裹着这么层厚重冬衣还淋了雪,难免要显得狼狈。穿在顾昭身上,却越发衬出他眉眼深邃,此时用一双点漆似的眸子直直望着她,仿佛盼望她能顺着眼睛一路看进心里。
从前教养他的时候只知道这孩子心思深,做什么都爱藏了七分在心里,却不料有一日他当真坦荡起来,竟这样令人难以招架。
钟妙行走数百年从未畏惧过什么刀枪棍棒,如今对着这双眼睛却意外生了逃避的心思,匆匆抓出句话来。
“说起来,你当初怎么会想到做正道魁首?”
顾昭本就没盼望能得到什么答复,当即从善如流换了话题:“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原由,只是忽然想通了些事情。”
百年前,中州。
虽说世家为祸中州多年,但到底构建了套以白玉京为枢纽的地下秩序。一朝垮塌,能不能改天换地有番新面貌还两说,从前受白玉京管束的魑魅魍魉却彻底脱开枷锁。
战后本就百废待兴,如今又有这么群货色在其中搅风搅雨,平民百姓的日子一时间竟比当初世家在时还难过许多。
那是钟妙离开的第二年。
顾昭脱离秘境后,只觉天下再无可归之处,干脆混在散修中四处飘荡。
他本就天赋出众,又悍不畏死,很快打出名声。来找他的势力不少,然而许诺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功名利禄,倒还不如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凑合。
被陆和铃找到时,顾昭已有大半年未曾开口说话。
陆和铃打量着他一身狼狈,皱眉道:“你好歹也是妙妙唯一的徒弟,怎么自甘堕落到这个地步?”
顾昭闷头擦剑,充耳不闻。
陆和铃不知废了多大功夫才将人找到,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更是心中火起:“你师父从前总同我说你百般好,如今我看来却是未必,但愿她在天上看不见,否则不知该多寒心!”
顾昭却被这句扎得浑身一抖。
“那也该是她亲自同我说这句!她已经死了!你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