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果然闻着香气就来了,”顾可笙笑话她,“喏,瞧瞧,极北之地产出的鲲肉,你师兄我用了九九八十一种酱料精心调理,快说师兄最好!”
钟妙却是眼眶一热,应声道:“是,师兄人美心善,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师兄了!”
顾可笙假装没看见她掩饰性地低头:“再顺便夸夸这小子,买来花了不少力气吧?你这徒弟倒是孝顺。”
钟妙笑道:“羡慕吧?羡慕也没用,诶,有些人就是运道好!”
顾可笙白了她一眼:“赶紧的给我坐下,有吃的还堵不住你这嘴。”
钟妙笑嘻嘻蹭过去坐下,当即得了满满一盘烤肉。
灯影下四人举杯同饮,倒像是回到了当年。
酒足饭饱,又聊起些中州的事来。
当年白玉京往衍星楼塞了不少探子,谁料一朝事变,衍星楼终于等到它真正的主人,白玉京却死了个干净。
剩下些残兵败将也不敢同顾可笙别苗头,他性子爆,手段又十分莫测,没几年就将这群人收拾干净,如今只有小猫三两只,都是他捡来从小养着的弃婴。
顾可笙喝了口酒,咂摸道:“倒是你徒弟运道不好,早说了不要做什么劳什子正道魁首,那群老家伙烦人吧?我打他们跟前过都不敢呼吸,一股子腐臭味,没得恶心人。”
顾昭含蓄笑笑,一副乖乖仔的样子:“师伯说得是。”
钟妙从来觉得自家孩子顶顶好,当即护起来:“那有什么!和铃与周旭都在仙盟做事,想来还是很有些意义的。”
顾可笙嗤笑一声拿食指点点她不说话。
又喝了片刻,提起那群暗探的事来。
顾可笙的嫌弃溢于言表:“我就说这群老东西没一个好的!怎么,找人做事时叫大伙儿拼命,现在残了废了就开始讲起顺其自然了?我看他们欺下媚上的时候可半点不‘顺其自然’。”
他性子直,当即擦擦手拿出乾坤棋盘来,抓出一把白子向上一扔,却见如银蛇衔首,在棋盘上圈出个地方。
顾可笙低头一看,笑道:“这可不巧了,才说到呢,这就要去吃新鲜的了。”
他伸手向棋盘上一拂,却见一副地图自深处显现,那被圈出的位置,正是极北之地。
极北之地位于凡间界最北,离钟山倒不算远。
钟妙打定主意,同陆和铃传了个消息,打算明日就动身。
顾可笙一早就回书阁去打扫屋子,顾昭也还有些事要处理,一时廊下只剩柳岐山与钟妙师徒二人。
柳岐山望着她,片刻还是不知说些什么,只温声道:“怎么这样不知道照顾自己?头发还没烘干就出来,当心夜里头疼。”
钟妙收起玉符,朝头上摸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忘了,快一百年没叫水打湿过,还挺稀罕的。”
她话一出口就知不对,小心望着师父的神情,却听他问道:“在……天上的时候,会不会很冷?”
大抵人总是贪心,柳岐山从前对什么都没有欲望,如今却难以自制地想着:若是他能得到一次这样的幸运……是否也能拥有第二次?
钟妙认真想了想:“大概不冷吧?到了那儿是察觉不出冷的。”
她望着师父难得犹豫的神情,忽然问道:“师父,师祖是怎样的人呢?”
柳惊鸿是怎样的人?
在这一瞬,数百年的时光自他眼底倒流,仿佛再一次嗅到那年春日的桃花。
柳岐山愣了一愣,最终只是这样回答。
“她是个很好的人,倘若她还在,大概也会很喜欢你。”
当天夜里,柳岐山久违的做了个好梦。
那年他刚筑基,正到了选择道路的关头,同龄的师兄弟们都去做了剑修与体修,只有他选择修习丹道。
年少的柳岐山本就生了一副面若好女的相貌,又因这不同寻常的选择,时常受人嘲笑。
有些生性顽劣的师兄会故意在半路上冲出来撞他,还要哄笑:“柳岐山!我看这丹道确实适合你!娘们唧唧的,不像个男人!”
不如剑修帅气又如何?不如体修强悍又如何?柳岐山从来没在乎过这个。
柳惊鸿是半路拜的山头,因此在正清宗没什么地位,想着等徒弟大了就带他离开,有时受人苛待少拿些丹药也不大计较。
她不计较,柳岐山却不能不计较,他本就天赋出众,只是怕被其他长老强行要走才一直韬光养晦。如今修习丹道,旁人看不上他,他却终于能好好用功,研制出些对师父有用的东西。
柳岐山端着药炉冲出丹房,头一回流露出符合年纪的兴奋与喜悦。
“师尊!师尊!您瞧!我做出极品气血丹了!”
气血丹只是最基础的丹方,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自己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柳惊鸿却狠狠将他夸了一通:“好!我就说我徒弟是天生的修真苗子!真不错!你将来定能成一代宗师!”
柳岐山就是在这时于梦中醒来。
柳惊鸿已死了五百年,许多是是非非再去纠缠已毫无意义。
柳岐山凝视着师父不曾褪色的容貌,轻声问道:“师尊,若我当年去做了剑修,是不是许多事都会不一样?”
他心知这只是梦境,因此问出这句也并不抱什么期望。
柳惊鸿却拍了拍他的脑袋。
“胡说什么丧气话!”她爽朗笑道,“我早就说过,你将来定能成一代宗师——这不是做得很好么?”
柳岐山一醒来就被阳光打在脸上晃得眼花。
他模模糊糊记起自己昨晚似乎又喝了些酒,不想被徒弟看见,干脆躲进祠堂同师父说话。
祠堂的窗户封了数百年,也不知被哪个打开,传来蝉鸣阵阵,堪称震耳欲聋。
柳岐山扶膝站起,摇摇晃晃地想去把窗户关上,怕晒坏了画像。
却听有人在他身后笑道:“这你画的?我倒不知道你还颇善丹青。”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柳岐山愕然转头,却见一明艳女子托着下巴坐在一旁,指尖叮叮当当地拨弄案上酒瓶。
“瞧这喝酒喝的,都说了宿醉伤脑子吧?认不出来了?”
“师……师尊?”
钟妙大半夜就带着徒弟偷偷溜走,如今已到达北望山下。
此处是前往极北之地前的最后补给点,位于混乱之地的最北端,大抵是寒潮降低了人的血性,卖的东西还算正常。
钟妙挑了一些茶砖,同盐巴牛奶一起收进袋中,又另外买了两套厚重冬衣,怂恿顾昭穿上。
凡人的冬衣于修士毫无意义,顾昭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少拒绝师父的要求,还是同她一道穿成了两头熊。一回头看,钟妙正拿着留影石大拍特拍,笑得发抖。
两人行至荒无人烟处,这才取出马车向山那一头飞去。
越过这座山再度过定波行,就算是踏进了极北之地的领域。
此时正是极昼的季节,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唯有冰雪的白与海水的蓝。
他们穿着特制的厚底靴踩在雪上,寂静中回荡着嘎吱嘎吱的闷响,再向前迈出一步,所有声息都被吞没在深深雪层中。
顾可笙为他们指出的是无根水的方位,这东西与帝流浆一般,都是在特定时刻自天地间产生的宝物。
在极昼与极夜交替的瞬间,倘若足够幸运,会看见一场银白的雨水。在落地前接住便化为无根水,据说有洗涤神魂的功效。
钟妙不缺幸运,只需静静等待无根水降临。
或许换了其它神明会选择利用权柄直接夺取,但她亲眼见过这世界的美好与脆弱,并不愿破坏规则带来动乱。
又走了许久,他们停在一处背风处,往上看是光秃秃的峭壁,也不用担心什么雪崩,当即掏出营帐搭建起来。
顾昭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看钟妙过于生疏的动作,大概她也没有。
储物戒里有大把精妙法器,钟妙却偏偏和营帐较上了劲。顾昭茫然看着钟妙第三次将钉子敲断,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师尊,这,不如让弟子来吧?”
钟妙哼笑一声:“不必,我今日非要将它搭起来不可!”
她将失误怪罪于凡铁过于脆弱,从储物戒中摸出把玄铁,当场拿灵火融成铁钉的模样,到底将营帐稳稳扎好。
钟妙这才心满意足收手,招呼顾昭进帐篷坐下,又取了捧雪,掏出个炉子点火溶化,看着是要煮茶。
顾昭琢磨出味了,当下也不劝她换成储物戒中的灵泉,反而掏出昨日在集市上买的粗劣茶砖细细掰开,放在她手边供她自己拿。
又过了片刻,茶也煮好了,钟妙又抓出把盐巴犹犹豫豫想向下丢,顾昭眼疾手快将装了奶的壶子递过去。
钟妙恍然大悟:“确实,我见他们是这么煮的。”
她将奶倒入锅中,煮了片刻,看也不看伸手抓了盐巴向下撒,也没注意其中被顾昭混了不少香料粉末。
搅了搅,盛出一碗来尝尝味道,顾昭紧紧盯着她,倒比自己煮还要紧张些。
钟妙捧着碗咂咂嘴:“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做得很好嘛!”
顾昭这才松了口气,见钟妙一副洋洋得意自觉厨艺大师的模样,眼里也带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