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已算相当委婉,事实上,就在方才,议政厅内还为这个狠狠吵了一架。
这批暗探虽说从前都是弟子中的顶尖人物,但如今倒退的修为先不提,就连保持最基础的神智清醒都很奢望。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若是一直醒不来难道就一直用药吊着?这都是真金白银地花出去,能修复神魂的没一样是便宜货。
如今修真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子弟,光育贤堂内一年毕业的弟子就有千人,比起这群希望渺茫的暗探,将钱押在新人身上显然更为划算。
长老院都是人精,自然不会将话说得直白难听。但推诿之间摆明了就是这个意思,最后商量来商量去,竟说出了“顺其自然“的鬼话。
顾昭与陆和铃当即投了反对票,但殿中愿意同他们站一处的,也只有江南一派的势力。
那群长老多半出身大宗门,平日里都是些拿鼻子看人的货色,被人捧了数百年,如今却眼见着一个百来岁的小子坐稳了正道魁首。
再加上陆和玲与周旭——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后生,若是从前哪敢这样同他们唱反调?不过是借了战争的东风上位。
长老们心中本就积怨已久,正好借题发挥不阴不阳地刺了几句。
有的说:“江南十九城自古富裕,陆坊主过惯了好日子自然不明白资源有多难得。”
有的说:“陆坊主年纪尚小,处理事情还是有些不大稳当。”
还有些笑着什么“妇人之仁”“孩子意气”……
陆和铃从一个死了母亲的闺中小姐做到当今的江南之主,比这还难听的话也听了不知多少,早不会因此动气。
她本打算几句糊弄过去再私下动手,却听有人嘀咕着:“到底是少山君死得值,一个换了三个”。
顾昭剑拔了一半却被陆和铃抢了先,一巴掌将人直直抽出殿外。
她能与钟妙做了这些年至交好友,自然不是什么和软性子,不过是这些年做了坊主稳当起来,这群老狗就当真敢蹬鼻子上脸。
那人一落地便昏死过去,陆和铃懒得再看一眼,冷笑道:“一群没种的老东西!愿意同你们说几句好话还当真拿大起来。不劳您费心,这群弟子全由江南接手,也好叫天下人看看尔等大宗门的嘴脸。“
话虽如此,神魂受损确实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且不说每日耗费的药材之巨,若是不能尽快找到破解之法,就算勉强用药吊住了命,神魂还是在一日日崩解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与其做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倒不如死了干净。
钟妙听顾昭说完,心中也有些忧虑。
她无法冷眼旁观无辜之人送命是其一,陆和铃今日当着众人面将这件烫手山芋揽下来,若是做不成,不说到时候又有怎样的难听话,在江南的声望恐怕也要受损。
无论于公于私,钟妙都必须想出办法尽快解决此事。
作为本世界主神,按理说这件事于钟妙并不算难。
奈何她的霉运似乎在五百年前集中爆发,穿越永恒之海时竟然将伴生星辰也带了下来,半路还不知为何砸得稀碎,如今四散各地,唯有全部收集才能真正向上进阶。
想到此事,钟妙痛苦地捂住了脸。
她承认自己当时行事过于鲁莽,但神明吸收星辰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谁知道会将顾昭吓成那样……
“师尊可是有什么不适?正好玉丹谷的诸位师兄师姐还未离开,不妨请人来为师尊瞧瞧?”
顾昭送完周旭回来,见她捂着脸,当即拿出传讯玉符关切问道。
多么体贴孝顺的好徒弟,若是钟妙没在他耳后看到那道同款花纹,或许还能老怀甚慰一番。
那天的事情她记不大清楚,但这道花纹却是实打实地提醒着她一个事实——在她失去理智期间,顾昭被她的力量打上了标记。
至于通过什么方式,每一种假设钟妙都不敢多想。好在他们回到中州后就没见顾昭的分神再冒出来,两人干脆一道默契地揭过此事不提。
虽说她心知分神也是顾昭的一部分,但能够暂且不用面对,到底自欺欺人地松了口气。
钟妙回神笑道:“哪有这么脆弱?我如今已回到元婴,你实在不必担心太过。且忙你的去,我过几日要回钟山看看。”
她自觉态度没什么变化,顾昭却察觉她微微向旁撇开脸,倒像是……与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令师尊难以忍受似的。
顾昭恭敬行礼:“是,弟子这就将事情安排妥当,明日便可一道启程回钟山。”
钟妙这才想起还有那道金环。
她迟疑片刻:“好,那就有劳你。”
接着匆匆找了个借口进屋去了。
顾昭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直到钟妙关上门才缓缓起身。
【哼,师尊果然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分神得意极了。
顾昭在脑中冷笑一声。
【是么?若不是你这样讨人厌,师尊也不必连着待我都变了态度。】
分神当即跳脚喊道。
【那还不是你没用?木头!呆子!懦夫!放我出去!我要妙妙!】
顾昭恍若未闻,低声念起清心咒,分神咒骂几句,到底没了声音。
第二日,钟山。
四百年前,柳岐山一人一剑杀穿魔界,转头却直接隐居山林。旁人都猜他多半病得要死了,这才任种种流言发散也不曾冒头。
谁料一百年前又有魔修摸上钟山,那一日败者的鲜血将天色染红,才叫人记起何为世上唯一剑尊。
柳岐山活了这些年,于功名利禄毫无兴趣,不过是想护住一个心愿,这才守住钟山不动。
谁成想命运竟能如此残酷。
他年少时眼见着师父被逼祭天无能为力,做了剑尊,却又只能目送着徒弟走上相同的道路。
才方知盛名终是虚名。
小徒弟走了,大徒弟也不愿留在山上,柳岐山守着一山桃花过了百年,顾昭倒是爱来——还不如不来。
柳岐山在他身上看到太多故人的影子,有时觉得他可怜,看着却更加心烦。
今年的桃子又熟了。
钟妙自小喜欢吃这甜滋滋的东西,从前没什么钱,只能摘些又小又酸的野果凑合。后来满山桃林丰收,她却再没了时间留给自己,哪怕只是爬上树摘一颗桃。
柳岐山不大爱吃这些,烂在地里又总觉得会惹钟妙生气,干脆送下山去给镇上的孩子们。
他坐在廊下钓了半天的鱼,照旧一无所获,干脆起身准备将熟透的桃子收拾起来。
马车就在此时刹停在院中。
柳岐山有百年没听见这毛毛躁躁的刹车声,一时间有些恍惚。
因着钟妙无论如何也学不通阵法,钟山从未设置过结界,没成想纵容出这丫头越发狂野的停车方式,大徒弟说过她几次,次次都不听。
百年里柳岐山不是没想过设下结界拦一拦顾昭,每到关头却又放下手——但今天他敢这么放肆,确实应当好好揍上一顿。
柳岐山折了枝桃子拎在手上,却见那马车哗地掀开帘子,跳下个小姑娘。
“师父!”她欢欢喜喜地喊着扑过来,“我回来啦!”
百年不见,这丫头打招呼的方式还是老一套,柳岐山被她撞得踉跄,手中举着桃子,犹犹豫豫拍了拍她的头。
“怎么还是这么个莽撞性子……要不要吃桃?”
钟妙望望他手里又摸了摸后颈,当即跳起来大叫:“师父你怎么这样!全都是桃子毛!救命!我要洗澡!!”
钟妙不愧是钟妙,一个人闹出了一山的动静,柳岐山慌慌张张举了手不敢再动,顾昭早冲进院子里替她烧水,折腾了大半天,等终于收拾清爽,已经到了用晚饭的时候。
到了金丹之上,修士早就不用进食。自钟妙走后,钟山上的厨房已有百年没开过火。
柳岐山懒得折腾,苏怀瑾自从继承衍星楼后就再没回来。顾昭倒是时常做些东西,但他从没自己尝过,到底是什么味道还当真难讲。
厨房内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谁也不敢担保自己能做出份口味正常的东西。
顾昭想了片刻,正想硬着头皮下山买些饭菜上来充数,就听门外冷哼一声,有一青年男子推门走了进来。
“站这练功呢?得了吧,啊,都出去,”苏怀瑾,或是说顾可笙挥挥手赶鸭子似的赶人,“厨房重地闲人莫入,起开,放着我来。”
他穿了一身刺金礼服,也不知是从什么场合匆匆赶来,此时撩袖子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菜刀一拿在手里,立刻就恢复了厨子的威严。
顾昭自然不敢和大师伯争锋,当即双手奉上这些年收集的种种食材,退出门外还听见顾可笙在那儿挑挑拣拣。
“暴殄天物,勉强还算新鲜,算了,凑合用吧!”
钟妙刚收拾完就闻到饭菜香,顶着头湿发直往里冲。
小小饭厅内,柳岐山坐在主位,大师兄臭着张脸在片肉,顾昭恭候一旁听师伯讲解如何下刀能更好诠释出肉的鲜香。一听她的脚步声,俱是含笑向门外看来。
钟妙愣了愣,倒是有些近乡情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