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微微一怔神,司景行只伸手将木偶放在她眼前,分明并未催促她,可她仍是察觉出他视线中的压迫感。
她大概明白他方才提傀儡怎么做才好是什么意思了。
她今日若是不接这木偶,便是不愿同他结契的意思,他就算当场掐死她,她都不会太意外。
苏漾低头看向那只木偶。她本以为他是心血来潮,毕竟他这人做什么事都只凭兴致惯了,倒真是少见他处心积虑去做什么。
可眼前这只木偶做工精细,雕琢打磨皆是一等一的细致,连身上的婚服也是选了最好的料子,针脚细密,惟妙惟肖,比她缝的那只香囊不知好了多少倍。这些琐事自然不必他亲自动手,可就算吩咐了傀儡师去做,要做得这样精致,也还是需得一些时日的。
苏漾伸手接过木偶,明明他并未问她什么问题,可她还是开口答了一声:“好。”
她随他上前,将傀儡木偶供于神龛。
那对木偶相依而坐,姿态亲昵,大红的袍角似是连在一处,不分彼此,没有立场,也毫无隔阂。
司景行抬手将神龛合上。
他自己都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这对偶人了。
兴许远在她堕道之前罢。
初时只是闲来无事,不知不觉寻了材料来刻了两刀,也并非就是为了做这结契的木偶——甚至还起过将她神魂拘进偶人中,看她抵死挣扎不得超脱的念头。
后来闲来无事的日子多了,他便逐渐习惯了,得空便会拿出来雕琢两笔,一点点打磨,竟真的做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对偶人在他手中的时间长了,他甚至熟悉他们的每一道纹理。
这些倒也不必叫她知道。
魔君大婚,是东都山一等一的大事。说起来,历代魔君,不论男女,虽身边从不缺相伴的,但正儿八经缔结婚契的委实没两个。因此司景行要结契成婚,没多少先例可循,整个东都山便忙起来。
这样的大事,本是筹备三五年都不为过,偏偏魔君又将日子定在了这月廿九,统共半个月的时间准备,未免有些太过仓促——仓促这话却是没人敢同魔君提的,毕竟魔君喜怒无常惯了,万一不慎触了霉头,怕是要拿命去抵。
大婚的流程和细节皆由司景行亲自定夺,苏漾一身清闲,说是在备婚,实际要她去做的事情寥寥无几——即便有,也多半由司景行替她去做了。是以她就趁着东都山这段时间的兵荒马乱,同秦柯碰了几次面。
大婚前三日,秦柯将神木带来。
他依苏漾所言,以炼器之法,将神木淬炼成一把约莫手掌长的匕首。因着怕神木诛邪之力会伤到苏漾,还特意用淬了他灵力的白条裹缠起来。
苏漾解开白条,拿着匕首比划了两下。神木同她体内邪气天然相抗,单是握着匕首,便有阵阵钝痛袭来,似是要将邪气从她体内一丝一缕刮出去才肯罢休。
苏漾面色霎时惨白,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在衣袖上擦了擦匕首,才慢慢将白布条缠回去。秦柯炼器之术不错,确实是把吹毛断发的利器。
秦柯看了她半晌,欲言又止。他知道她是打算在大婚那日动手——那时候司景行对她防备最轻,最易得手。可大婚时莫说魔宫,就是整个东都山都必定防备森严,她得手后,怕是难全身而退。
看着苏漾将匕首收好,他还是问了出来:“你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迟疑片刻,接着道:“我进不得魔宫,但只要你能从魔宫中逃出来,我能想办法将你带出东都山……”
“出了东都山,我能去哪儿?”苏漾打断他,微微一笑:“这一日我早想过无数回,不过每回都不曾想过什么退路。我体质本就与常人有异,又得司景行精血,如今几乎已能无限制地容纳邪气。我早该失了神智,之所以堕道后依旧如常,还是要归功于司景行。他死后,我就是这天下最大的变数。”
正道容不得她,连她自己都容不下自己。
“司景行一死,东都山必然生变,你今日就走,等到时机成熟时,想法子通知各大宗门,借机荡清东都山。”
她心意已决,秦柯默了半晌,没再吭声。
事已至此,于公于私,对他而言杀司景行都是头等大事。出不得半分纰漏。
苏漾看向他,“不过我还有一愿未了。”
秦柯抬头,眼神笃定:“不管是什么,只要秦某尚有一口气在,定当竭力完成,以命相报。”
苏漾拿出那方传音玉牌,最后一次摸了摸它。白玉触感温凉,隔了这样久,都不曾变过。
苏漾双手奉上玉牌,认真行了一道大礼:“这是我大师兄的传音玉牌,他曾随身携带了多年,玉牌尚留存着他的气息。”
修士,无论是正道修士还是魔修,皆跳出了天地法则,本无来生,若想重入轮回,只一种法子——倘若修士神魂尚在世间,借他的气息,为他涤净杀孽,择清因果,还他一身干净,便可送他回到天地法则约束中。
秦柯早便听说过清洛之事,闻言了然,没敢受苏漾这一礼,只郑重道:“我会为他招魂安魄,送他重入轮回。”
最后一桩心愿交代好,苏漾笑了笑,同秦柯作别后,看了一眼清心宗的方向,而后抬步走向了魔宫。
司景行兴许还在哪儿等她去选大婚时的物件。
他也不知是为何,大婚诸事皆要亲自过问,上心得很。不仅依着东都山魔修的传统来,甚至还问过她外头的习俗为何,一应安排下去。有魔君亲自盯着,大婚筹备得异常顺利。
还剩三日了。
苏漾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匕首,深深吸了一口气,踏入魔宫。
第49章
外头天其实还没完全黑下去,只是魔宫避着光,显得分外暗一些。
寝殿里点了满殿的骨烛,苏漾推门进来时,带起的风吹着那片火苗一晃。
殿中那副屏风换了,本是幅杳无生机的断崖图,她虽不喜,却与他寝殿相称得很。如今换成了双凤图的织锦纹样,喜气一片,虽因着工艺精细的缘故,也不算违和,但她瞧着就是莫名想笑。
她依稀记得,好像是她第一回 来他寝殿时,他曾问过她一句这屏风好不好看。
他从前也没有点灯的习惯,整个魔宫都是黑漆漆一片,他一身玄袍在其中,若是忽视了他的压迫感去,简直能同魔宫融为一体。
其实,她方才骗了秦柯。
她是要杀司景行,可她没给自己留退路,却不全是怕自己体质特殊,日后会祸乱正道的缘故。
司景行天生邪体,杀孽滔天,一朝伏诛,必定是在天雷下魂飞魄散的下场。而她是极阴之体,既能吸纳邪气,那在他死后,赶在天道降下惩罚前,由她去吸纳他神魂中自出生伊始便带着的邪气,将邪气锁在自己体内,再以神木自戕,便可替正道彻底消去威胁。
也能替他搏一线生机——他神魂中的邪气转移到她身上时,他沾染的杀孽也会一道算到她头上,由她去偿。他替她受过九道玄雷,她既要亲手杀他,最后落到神魂上清算杀孽的那道天雷,便当是她还他的了。
他罪孽太重,即便是全然移到她的身上,兴许区区一个她还不足以为他涤净杀孽,择清因果,不足以送他干干净净地重入轮回。
但她可以试一试。她已无愧于心中大道,而他们二人间,结局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不过陪他一道神魂俱灭而已。
司景行有句话没说错,她确实是太容易心软。
她终归是欠了他一些,盘算起来,这条命也确实是他的——那还给他就是了。
苏漾停在屏风前,伸手去摸那对凤凰的尾羽。
司景行不知从何处走过来,自身后拥住她,在她发顶落下一吻,手圈在她腰间,“明日我去偏殿。”
苏漾半偏过头去,“为什么?”
“按你们那边的说法,成婚前一日是不能见面的。”
苏漾笑出声来。她听说过这说法,大婚前一日,新人若是见面,对姻缘有碍。无论这说法是真是假,要成婚的新人都会讲究一些,这些忌讳能不犯的自然便会避开。
可他是司景行,他百无禁忌,连天道都视若无物,何时开始讲究这些了?
司景行在她颈边蹭了蹭,倏而埋头在她肩侧咬了一口,力道大得苏漾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两日安分些待在魔宫,等着大婚。”
苏漾要交代的早已交代好,本也没什么事要做,闻言便顺着应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面前的屏风。
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难分难舍,似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同屏风上织锦的那对凤凰一般。
凤凰用的是月锦银线,如承了夤夜月色,稍有些光照,便流光溢彩,似有如水月色跃动其上。而他们的影子将屏风分割明暗,那对凤凰也便一半留在光里,一半隐在影子里,明暗同沦。
大婚前一日,司景行头天夜里已住进偏殿,偌大的寝殿便只留了苏漾一个。过了晌午,有女修将她的婚服送了过来。
婚服虽是赶制出来的,却不见半分仓促敷衍——其实早在三日前婚服便已送到她手里,她瞧着是好看的,便试给司景行看过,是他挑刺,说襟前缀着的鲛珠成色不好,命人去重寻了新的来,又改了改细节,这才又费了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