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修负责将大婚事宜给苏漾过目,确认她的喜好,一来二去苏漾同她也有两分相熟。
苏漾将婚服穿上身,又试过明日的妆容,前后看了看,随口问道:“拿给司景行看过了么?”
她是满意的,可司景行这两日莫名挑剔得很。
“尚未呈给魔君。”
“我换下来,你拿去给他看看。”再耽误一会儿,他若是还要改,怕要来不及了。
那女修却虚虚拦了一下苏漾,“魔后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再试试……”
苏漾看出她在拖着,一挑眉问道:“怎么?他不在魔宫?”
她受司景行耳濡目染,问话时不觉便压下两分威压去,女修一抖,一五一十招了:“魔君在偏殿,只是……此时不太方便。”
“孤裳大人刚赶回魔宫,去偏殿觐见魔君,已有……一炷香的时辰了。”
自从魔君大婚的消息传出去后,司景行身边便没消停过。
从前是他积威太重,身边又不曾留过什么人,也便没人敢动这个心思。眼下他大婚的消息传遍了东都山,不免就有人想入非非,妄图替自己搏一把——也不必要坐到魔后的位子上,只要能留在魔君身边,即便是从他指缝间漏出来一点疼惜,也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机缘。
这些苏漾都知道,却无暇在意。其实这两日已经消停得多了——初时自荐枕席的那些个,连能全须全尾从魔宫出去的都没有,一来二去,也就没什么人敢往前凑了。
能留下一炷香时辰的,这还是头一个。苏漾垂眸,语气平和,重复问道:“孤裳?”
那女修觑了一眼苏漾神色,见她面色如常,才解释道:“孤裳大人是魔君初来东都山时,便追随着魔君的。只是这些年被魔君派遣了出去,鲜少回东都山。此次回来,该是有要事相禀。”
谈什么事儿,司景行能将她留下这么久?
她就要动手了,准备了这样久,不能节外生枝。苏漾不咸不淡应了一声,寻了个由头将人打发出去。
寝殿只剩下她一个。她摸了摸怀里藏着匕首的位置,确认拿取自如又不会提前暴露痕迹。而后便燃起传音符——这符咒她改过,同她送司景行的那只香囊里的符咒是一体,她这只燃尽后,便能听到司景行那边的动静。
手中符纸化作灰烬,沾在她指尖上一点。
先传进她耳中的,是道歇斯底里的女声:“那小丫头可以,凭什么属下不可以?!属下追随主上十数年,别无二心,明里暗里为主上做了多少?她才多久?十个月?区区十月,主上怎知,她不是别有所图?!”
司景行声线淡然,苏漾却听出了几分警告意味:“孤裳,认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身份?主上的意思是,下回属下见了她,还得恭恭敬敬同她行大礼?她本就不是我道中人,即便转道,也是异心难消!”
她倏而笑起来,音似疯癫,“主上难不成以为,逼得她众叛亲离了,她无处可去,就会一心一意留在主上身边?”
“她堕道那日,玄雷阵旁,遗漏了半只她的乾坤袋。凭主上的能耐,若真心想替她遮掩,怎么可能会出这么大的纰漏?清心宗那日,她突然失控出手伤及同门,同她师门之间误会愈结愈深,难道不是主上的手笔,不是主上推波助澜?”
“主上厌恶她的道,那便将她扯下来,踩进泥里就是!如今又是为何要将她捧到高处?!”
司景行双眼微眯,单手扼住她脖颈,冷然问道:“这些你如何知晓?”
她在他掌下喘不上气,双脚已被拖离地面,嗓音嘶哑难明却仍笑得尖锐,艰难道:“主上的心思,属下琢磨了这么些年,如何不知?”
“在魔宫留你的人,是在找死。”
司景行松手将人甩落在地,高阶威压一霎压下,她被甩上身后石柱,身后立即传来石头破碎裂隙的声响——力度大到石柱上浮雕的碎片牢牢嵌入她背脊。她呕出一口血来,仰面躺在地上无力起身,只觉有邪气自外部钻入她筋脉,寸寸将她筋脉绞碎。
孤裳勉力抬眼,看着那个不紧不慢走到自己身前的玄袍青年,他踩在她手腕命门处,半蹲下身看着她,神色冰冷,似是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留了你这么多年,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不知分寸。”
她知道他向来心狠,也亲眼见过不少次他是怎么处置手下人的。可她那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轮到自己——在这之前,她总心怀侥幸,以为自己对他是不同的。
可笑至极。天下人在他眼中皆如蝼蚁,蝼蚁之辈,又有什么不同?
不,兴许有一个人,于他而言,确实是不同的。
她听说,那人曾无数次将魔君惹怒,却又次次全身而退——魔君从未真正对她下过什么狠手,莫说杀她,便是吓唬吓唬她,也是轻着手脚。
苏漾身上忽然一冷。婚服的面料不知怎的变得有些冷冰冰的,贴在人身上,叫人一阵阵地恶寒。
她还以为,司景行不会在意她是正是邪,不会在意她走上了什么样的路,她还以为,他是这世间唯一不会舍弃她的人。
原来他曾说过的那些话,是骗她的。
原来骗人的不止她一个。
原来她从清心宗一心剑道的小师妹,走到今日邪气缠身无处容身,她以为是她自己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没成想却是他一局一局替她布好,在她身后推着她走。
也是,若不是他从清心宗带走她,她如今也该还是留在宗门里,日日练剑,一心只想诛杀魔君,替大师兄报仇罢。
她怎么会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
苏漾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余灰,捻了捻手指,轻轻笑了笑。
她大概只是他手中一只不怎么听话的灵宠,既然爪牙锋利,他便耐下性子,一点点替她磨去,将她囚住,在他闲暇时供他把玩排遣,在他百无聊赖时带给他乐趣。
第50章
孤裳抬眼看着他,脸上笑容仍不减,“主上的事,魔后可都知晓?”
“魔后可知晓,主上对她这般不同,全要归功于她那大师兄?”
“若不是她那大师兄濒死之际,恳求主上吞噬了他的神魂,又破天荒地在主上识海里留下了属于他的记忆,区区一个清心宗,怎么入得了主上的眼?”
“可是,如此一来,仰仗主上,她那大师兄,可是神魂俱灭了。”
她笑得癫狂,司景行神色一沉,“本想留你一命,看来是不必了。”
孤裳闭上双眼,感知到自己的神魂被他徒手捏住,一点点从躯壳中分割出。
她有一刹竟在希冀,他会吞噬掉她的神魂——这样就算她死,她也会成为他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可她最后只看见他淡然将她神魂捏碎,毫不在意地甩开,又擦了擦手。
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是些什么动静,苏漾没听真切。
她只觉得怀里那把匕首的气息刺得她浑身都在疼,细细密密,疼得她甚至有些反胃。
身上的红衣忽而有些刺目。
这样的颜色出现在魔宫中,只像是满眼的血,瞧不出分毫喜庆。
一切忽而便说得通了。
司景行为何指名道姓从清心宗将她带走,为何知晓她一应喜好,为何会替她买桂花糕,替她画消音阵避开雷声。
因为记得这些的,都是大师兄。
她将大师兄的传音玉牌保管得那样好,又托付给秦柯,想为大师兄招魂安魄,送他重入轮回。可原来,从他的噩耗传入清心宗那刻起,他的神魂便荡然无存。
大师兄是先炼魂,再修剑。他那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才会孤注一掷,赌一把能不能在司景行识海留下点什么东西。
司景行没能承袭他的情感,却取得了他过往岁月的全部记忆。
传音符的效果仍在,那边依旧有声音传来。
孤裳的尸首被人拖下去,司景行身前乌泱泱跪了一地请罪的人。
本以为魔君必要大开杀戒,没成想魔君今日只是不咸不淡吩咐了句:“明日大婚若是出半分纰漏,统统拿命来抵。”
底下人齐齐应是,他又不慌不忙补了一句:“这两日不得动兵刃,大婚之日,魔宫见不得血。”
那边声音弱下去,约莫是退了个干净,最后司景行只留下一人。听声音,是他身边还算信任的左护法。
“同生契可备好了?”
“主上的吩咐,不敢有半分闪失。同生契已放入傀儡木偶中,结婚契时自然而然便会结下。只是……”左护法欲言又止,“主上为魔后做到了这种程度,魔后她……”
同生契一旦结下,一方遇袭受伤便会通感——不止如此,同生契,顾名思义,便是同生同死。
同生契护的是弱势的那方,毕竟这天下已没什么伤得到魔君的,而魔后一旦受了什么致命伤,魔君感知得到,便可将她的伤势移到自身。他大概猜得出,魔君是担心魔后这百年筋脉恢复不得,没有自保之力,而她一旦成为东都山之主,必是正道的眼中钉肉中刺。
司景行抬眼一瞥,他立即半跪下身,“属下多言了。”
左护法退下后,司景行闲来无事,在书案展开一幅空白画卷,蘸了朱墨,寥寥勾勒几笔,一袭红衣女子像便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