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 (走走停停啊)

　　那天大师父亲自来，请茹茵帮忙照看一个人，他说是神君好友的夫人，再三请她同往。她本是不肯的，可是听见他说，这位夫人耳目上有些不足，又迁居在陌生地方，极是需要人照拂的。她又心中起了恻隐，觉得不能不去帮忙。
　　及至她走到空拂殿偏殿的门口，她望见一位身形纤瘦的姑娘，侧身坐在茶桌边，云英色衣裙，只看得出半边脸颊，眉眼她似曾相识，眼角下有一颗明显的泪痣。
　　未缓来时，偏殿里莲缺午睡才起，她先时不大有午睡的习惯，入了春开始，许是因了日暖，便开始贪睡起来。茹茵正在妆台前替她梳头，梳得极认真，一缕一缕细致的抿上去，看得出，她们之间相互信任。
　　未缓站在殿门里看着，不禁有一点出神，她们两人，她原以为她们再不能相见了，却不仅见到了，还能这样在午后的窗边梳妆簪花……
　　她看了许久，看到她们挽好了头发，姑姑替她镜中端详了一番，又低头在莲缺手中写着什么，莲缺回头来笑了笑。
　　直到此时，茹茵才一转眼，发现有人正看着她们。她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赶上前来，矮身行礼，眼中见到未缓，跟着便是痛苦的难过神色：“小殿下，你，你回来了，你可知……”
　　未缓脸上平静，她知道她想说哥哥的事，她朝她点了点头，表示我知道了，这里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同时，她越过茹茵，走向坐在妆台前的莲缺姑娘。她微微偏头，隔着一段距离，认真看一看她，这替了她许多年的可怜人。她想，真好啊，你回来了，我不用活在无穷无尽的内疚里，你回到你母亲身边来了！
　　这天晚间，重霄向茹茵讲明了暮淮带出莲缺的经过，同时也告诉她，暮淮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不日到达空桑山，会将莲缺接走。当然，他也说：“暮淮待她极好，虽领兵在外，却时刻牵挂着她的，姑姑可以放心。”
　　茹茵眼中始终裹着泪水，她没有回应重霄的话，她还没告诉过莲缺，她是谁？她该怎么告诉她？又该不该告诉她呢？
　　未缓正坐在灯盏前，烛焰飘摇，映得她眼神中闪着微光。她伸手来按了按茹茵姑姑的手，写给她：姑姑，不必告诉她真相。这样的真相，不知道才能过得好，姑姑想想，对么？
　　她看得懂她的心思，替她做了决定。是啊，小殿下是知道了真相的，可真相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姑姑，不用很为她难过。未缓极少劝说，她一向不劝别人，人和人之间差异太大了，谁能替得了谁？谁又能指引得了谁呢？既是替不了，便不该多言。
　　然而她此时却对茹茵说：姑姑，这世上的人，千变万化，看了也辨不出真假，不看也可；这世上的话，不论真话还是假话，有时都不是好话，不听也可。她听不见看不见，虽是错过了好的，但也跳过了坏的。就让她活在越来越好里，从前的事过去了，永远别告诉她罢！
　　重霄转头来看她，她面色平静，写着深思熟虑过的话。是啊，只剩下这几个人了，又何必去赘述过去呢，惟愿她越来越好吧。她说得很对。
　　茹茵姑姑走后，他们临窗而坐，重霄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抬手递了一件东西给她，“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在客师父了，他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未缓接过来，她认得的，是她母亲握在手里的那只小小白玉章，是师叔画里画过的。她翻过来看了看，刻着她母亲的闺名：念羞。
　　师叔去哪儿了？她垂首看了许久，转头来问他。
　　“他说，要去一个他想了很久的地方。”
　　哦，师叔是累了吧，守着她这么多年，是很疲惫的事吧。她眼中仍盯着那只玉章，心里想着。
　　“不过，他另外说了一件关于雷境的事，我想我得赶回来告诉你。”
　　她隔灯望着他，愿听他说下去。
　　“在客师父说，他知道雷境当年力主踏平员峤的原因。”重霄开口，其实他心中筹谋着另一桩大事，颇有忧虑，眼中深远，接着道：“他说，在氏族混战后期，雷境曾因战力雄厚，替天帝登上灵山，拜会灵山十巫，这件事被写在远古史里，为众人周知。但与此同时，并无几人知晓，雷境在见过灵山十巫之后，还见到了神兽白泽。”
　　白泽！未缓心中想着，是那个通天地、晓未来的神兽白泽么？它不是早已消失洪荒战乱中了么？连灵兽图谱里都早已把它除名，雷境竟然见过它。
　　“雷境向它询问应龙族运，白泽曾开口说与他一段预言：有天选之人，自东海之外员峤山上来，阻应龙荣光，无人可挡。”
　　所以，他为着一段预言，挑起了灭族的杀戮！为了怕这个人出现，杀光了所有的员丘氏……未缓眉头深锁着，哥哥说的没错，这世上有人天生该死！
　　重霄看她眼中凝起风雷不定的光，更显忧心，进而问她：“你不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么？”


第八十八章 退路?★
　　这个人就是我吧！她在这件事上异常清醒。然而同时又陷进另一重自责的深渊里去，如果哥哥能等一等，如果自己下山再早一点……
　　重霄点头看她。他想她被仇恨挡住了视线，还好有在客师父在，他们务必得替她看远一点。
　　这个问题他为她想过许多回，直到从暮淮那里忽然得知了温殊途殒身的消息，他终于一声叹息，这问题便不用再问她了，如今她有了足够的能力，对于雷境，这一条条人命、一道道血泪，她越不过去，定是要杀他雪恨的！
　　可杀了他之后呢，能轻易结束么？雷境位高权重，独立在氏族之巅，制衡着六合之内各方势力。谁杀了他，谁就势不可挡的成为下一个焦点；这满天诸神也不会任由一个无人能挡的势力横空出世，来去自由。在客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从来没有所向披靡的法技，世间万物，阴阳相辅、圆缺相和，既不会有独占鳌头的好时候，也根本容不下最强的力量；若走到无人能及，便也是走到了尽头。
　　他不能看着她踏上无人能敌的巅峰，同时也走向不能回头的不归路。
　　杀人容易，归来却难。
　　“你预备何时动手？”重霄心中做着周密的筹划，要先向她讨个时间。
　　她抬头看了看他身后深不见底的漆黑夜空，微微叹息，为着这里面的许多遗憾，她不能停，不能再驻足了，写下：越快越好。
　　“可想过，如何退么？”他倾身过来，问着她。
　　退？事到如今，还有退路么？未缓心中平静，她不是没想过，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她早已想了无数个来回；想要功成身退，是再也不能的了……
　　“你等一等我！”他说，语声沉沉，事关生死。
　　暮淮回来时，迅速回天庭交割了军务，安置好两路兵士。转身直奔空桑山来。
　　夏夜天边，亮着几颗银光的星子。他脚步匆匆，踩着一段月光，跨进西配殿的门槛来。
　　茹茵才替莲缺放下纱帐，吹熄了灯盏，房中只有一段袅袅的文息香自镂空的赤铜香炉里不断升起。这香炉置得离床榻远，暮淮走过，带出一阵回旋的香风。
　　茹茵转头看见他，看他一步，跨到莲缺榻边，俯身撩开纱帐向里面看去。她未及伸手拦住他，已见床上尚没入睡的人伸出手臂来搂住了他脖子。她赶着退开一步，本该转身顺势退出去，却忍不住偏头多看他一眼。这就是应龙族的大公子吧，他眉目深刻，有着和其他种族不太一样的容貌，带着一点天然的锐气，若与他对视，叫人不得不要低头。她想，他是连夜赶回来见她的吧。
　　她悄然退身在一片黑暗里，顺着房门而去，回头掩上殿门时，他们床榻上的纱帐已重又放下了，隐隐能听到有男人在低语，情真意切的声音。她转身踏在廊下发白的月光地面上，安然离去。
　　重霄在等暮淮返程的这几日，依在客师父提及的时刻，前往无极柜格山，取一件要紧的东西。在客师父极严谨的交代他，务必在约定的时间前往，若迟了一刻，便取不到了。他赶到时，正是天光乍现，那无极山顶生的宝塔样，并不高大，平平无奇，顶上是一口极窄小的深潭，水面乌黑发亮。先时他心中有些疑惑，在客师父说得匆忙，不知能不能当真，他说叫他等日月星辰同时倒映在水中时，探到水底去，能看到一株形貌峻切的泰逢花，它花开只在眨眼之间，取它蕊芯上一点花粉，收在苍璇玉瓶中保存。
　　他等到那一刻当真看到日月星辰同在水中的异象，潜入水底，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泰逢花，它长得石头堆砌的一般，若不留意，定会瞧不见它。待他使出灵光笼着那花朵，顺利取下花粉，它瞬间就化进水中不见了踪迹。
　　他从前是偶然听说过这种长在水底的泰逢，却并不知道为促成它开花到底需要何种苛刻的条件。
　　他带着取得的花粉返程时，正是暮淮赶回空桑山的那晚。
　　重霄回来的迟，沉洲等在东书房外，向他回禀：“郡夏王已到。”他点了点头，并未多言，推门进了书房。来的正是时候，如今万事已备，只差他这阵东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