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 (走走停停啊)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她眼中透着明光，心中清亮，这新仇显见，她替哥哥还他三十七刀。
　　远处山间，暮淮眼中紧张之至，他不能自控的握紧了剑柄上前一步。被重霄伸手拦下。
　　“不行，她这样下去……”暮淮看不下去，一手抽出剑身。重霄应声把他手中剑柄按落，沉声挡在他身前，“等她，她不会的！”
　　她划够了数，顺着龙身吃痛后凌乱的扑翅气流，退身开一步，伸手使出强劲灵法逼他化出人身，一段刺目的白光闪过。她毫不迟疑的飞身上前，扼住他咽喉，他来不及多喘息一下，鼻腔气流已被她截断，一下子发不出声音。她力度之强，甚至一手将他提起数米。
　　下面暮淮见到这一幕，已不能再等，反手横过来，要格开重霄。人到了此时都会失控，何况对着这样深仇大恨之人。
　　重霄顾不得多看一眼未缓的进度，几番与暮淮近身交手，控制住他。他尽力的劝说：“她会收的，再等一等！”
　　她掐住他脖颈，手中控制着力道，俯身把他带下云层，在尸横遍野的扶南域上空旋飞一圈，看看吧，景象可否似曾相识，那支离流淌在阡陌间的血水气息可还熟悉么？
　　“雷境，今日我杀你应龙全族，不论男女不顾老幼，是否同你当年一样？你心中如何？”她音色缥缈，飞散在整个仙境上空。
　　他呜咽着不能发声，双目突出血气腾腾。
　　她右手缓缓抬起，手中握紧了箭镞，自他后颈处用力刺入，血水同时迸出。
　　“她收不了手！”暮淮一掌推开重霄，腾身要走。被重霄返身用力按住，两人皆重重摔在崖壁上，“她可以，”重霄低声喝问着他：“你看到她划伤的位置了么？有一处在要害么？”
　　未缓在雷境后颈处，挑出一根龙筋，雷境发出闷哼的挣扎声。她并未迟疑，用尽全力抽出，扬手甩进深海里。
　　进而，看他眼中闪过老态龙钟的哀光，他败了，终于还是败了，果然还是败了……
　　抽断了龙筋，从今以后，不必再战了；雷境，一族的荣光没有那么重要，何需另一族人万千性命来血祭呢！
　　他忽然怒睁着双目，仿佛在说，你屠戮应龙全族，同我当年有什么区别！你毁了应龙族威，破坏了氏族制衡，天帝诸神不会放过你！
　　她飘然退开一步，点染在衣衫上的血团，像冬日里开出的红梅；她抬头看了看，这渐渐泛起微光的天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替天地主持一回公道！”
　　她忽然疲惫至极，连呼吸都觉得费力，那云层上隐隐站着的诸仙众神，她从不认识他们，叫不出他们的封号，他们却这样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海上的晨风吹过，吹散她身后重重的灵光。她站在雷境残破面容前，抬手凝起荧光的风团，缓缓收进掌心。在他目光中，收走了整个同他身心一般残破的扶南仙境，连同上面站着的员丘兵士，血肉模糊的应龙全族。
　　顷刻间，消散在初升的第一道日色里。
　　天光尽显，海上水波映出无数的光点，远在十里开外的云海之间，应龙府门前的两盏长灯才熄，扶南仙境安然漂浮在烟雾之中。
　　她转身之前，忽然驻足，指尖飞出一道短光，劈开在他头边两侧，随着雷境一声低沉的惨叫，他捂紧了双耳。
　　“我把这听不见也还给你，留着你的眼睛，看看吧，看这现世变化，与你想的不同！”
　　随着她飘然远去，把这了无生气、尚在一片惊骇中的远古战神留给他心心念念的应龙全族。


第九十一章 终章?★
　　她转身后刻意放缓了飞速，衣袂飘然在云海之上，微微闭目，享受这一刻携着水汽的凉风，吹尽她心头阴霾不散的重重过往。
　　白浪尽头，靛青衣袍的长暮淮，头上金冠映在晨日中，散着一圈圈五色的光晕。
　　“姑娘，报完仇，转身就走，是欺我应龙无人么！”他目色深邃，手中亮出长剑，剑尖远远指向她面门。
　　未缓隔着凌厉剑气，与他从容对视一眼。抬手化出箭镞，背对着磅礴而出的旭日，迎风而上。
　　暮淮几乎同时执剑对向而来。
　　两道身影在碧蓝的海面上，划过疾速的弧光。未缓擦着他的剑刃错身而过，手中箭镞碰上他衣袖，她回身间，他袖口裂开一道破口。
　　暮淮挥剑激起十丈水花，他们在淋漓的水雾中近身对战。
　　重霄在悬崖之间，目光紧紧跟随着着云烟中白色身影，看她躲过暮淮剑光，飞身而起，冲破水汽的帷幕，直入云霄。他同时分神，看了一眼海上升起的巨大红日，快了，就要到时候了！
　　暮淮横剑紧追上去，速度明显快过那道白色身影，他自她身后赶上，近身一刻，他低声提醒她：“当心！”同时举剑朝她后颈斩来，随着锋刃与她皮肤相接，只一道微光闪过，她灵骨被他剑气斩断，血水沿着冰凉的剑刃流向剑柄，流进他掌心指缝之中。
　　未缓眼中露出无尽痛色，凌空跌下来，后颈上的灵骨倾泻着白色灵光，萦绕在她周身，随着她急速下坠。
　　这感觉，像从前出现在她梦中过，湿润的海风轻擦在她耳畔，她眼中朦胧，恍惚可见，云端上银甲的屯兵列阵，他们整齐划一搭箭挽弓……
　　暮淮手中分寸精准，他当空站定，低头看她落向山海之间，眼中也有焦虑，云上天兵已开始动作，重霄！
　　离他们遥远的背身方向，光耀的日色已开始渐渐被一团黑影遮挡，半壁山河正一点点没入黑暗。
　　随着漫天的羽箭携着光斑雨点般自远空射来，有人影从浓墨的山崖上剑光星速飞出，逆风而上，随着他趋近，手中禺阳剑腾起炽燃的火光，剑柄脱手而出，剑身带着熊熊赤焰刺向无尽苍穹，顷刻间漫天烈焰红光与落雨般的羽箭相融，一刹的明艳过后，立即归于沉寂，茫茫灰烬沉向滔滔的海面。
　　重霄飞身拦腰截住急速跌落的未缓，手臂收紧将她揽在身侧，他匆忙间与她眼神相交一刻，她面色苍白却目色纯净，像春日里初生的微薄曦光，含着隐约的一点淡笑。
　　这时的白日晴空已被突如其来的黑夜笼罩，天边圆日被月影全全遮挡，天地万物在漆黑一片中陷入局促的恐慌。
　　云上众神忽然被遥遥一点幽微的萤火微光吸引，，先时红日高悬的方向，显出一圈回旋不定，幽幽运转的光环，明暗相间缓缓扩散开。
　　重霄带着受伤的未缓穿越无边的黑暗，向着那道渐渐成型的“元境”之门飞身而去。
　　是喧闹过后一霎的寂静！当第一道日光微微显露，黑色月影寸寸偏离，南海之上重又点染起细细的金光，在众目睽睽之中，他们流星般穿过旋转明灭的流光门，消失在虚空尽头。
　　海天之间，唯剩飘散开的一痕红白相间的幽光……
　　不知过了多久，海潮平息，辽远的海面上蒸腾起不断弥漫的水雾，与日光相接，容下无穷无尽的世间万物。
　　那日之后，应龙族不败的战神悄然退出了传说，但因为郡夏王的身兼数职激流勇进，六合之内，百余氏族仍有所忌惮、心生敬畏，堪堪维持着原有的平衡。
　　暮淮最近一次来看望他父亲，在他寝苑内。刚刚入秋，天光高远，房里却遮着重重的帘幕，只天窗里洒下一道四方的光柱。父亲坐在那光柱之后的宝椅上，面相威武，还似当年，只眼中没了凌然的生气。他站在一旁，微微俯身在案几上快笔写着，写就了拿给他看，他沉沉的瞟一眼，不知看清了与否，没有回应。虽是如此，却是从前从没有过的和睦……临走时，暮淮想了想，写给他：父亲，莲缺已有身孕，等孩子生下来，我带他们来见你。
　　他迟缓的抬起头，像是看明白了，又像是没看明白；眼中浑浊，这苍苍一世，终是过去了。他眼底无声目光扫过他脸颊。
　　许多年后，空桑山上新收了两位弟子，一下子有了小八和小九。一日，竹栖作为师姐，带他们下山去看莽莽红尘。这两个小的着实话多，一路上嘴巴不停，说起二师父才讲过的远古史，竹栖端着师长的架子作势问他们：“讲到哪里了，可还记得么？莫不是师父讲完，一个字也没留下！”
　　小八抢着回她：“讲到应龙族最厉害的首领雷境，可惜他滥杀无辜，最后败在员丘神女手里。”
　　“哦……”讲到这一段了，竹栖点点头，意味深长的沉默不语。
　　“师姐，所以还是员丘神女最厉害，是不是？”
　　“二师父这么说的？”
　　“不是，二师父说，无有高下、无有长短……呃，还有什么，我忘了。”
　　“嗯，师父高论，你们记不清真是该打。”竹栖重重横了他们一眼，“二师父是说，没有胜负成败，不过一时一景罢了。”
　　他们三人边走边说，踏在乡间小道疏疏的日影儿里。迎面遇上一路发丧的队伍，披麻戴孝，吹鼓声震天，竹栖伸手拉着他们退到路边，让他们先过。
　　遍洒的白色纸钱从半空里纷纷飘落，等棺木走过，竹栖听见身旁的小八悄声感叹着：“师姐，这做人可真不好，寿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