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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昌元妖君的前倨后恭所欲何为,他确然兑现了承诺,众人在地形复杂的长钜谷内没遇到任何障碍。
冬月十三,山寒水冷,他们顺利出谷,离开了南之荒这块是非之地。
暌违半个月,叶小宛终于在西之荒的渡口见到了曾静与罗之云二位师姐,回想在大荒诸般遭遇,三人抱头大哭一场。
周璟见曾静絮絮叨叨只是与自己不停说感激话,不由皱眉笑道:“有空说这些,倒不如请我们喝酒。他娘的,好容易离开南之荒那鬼地方,今日须得痛饮三百杯才是!”
为他这一句话,罗之云包下了渡口镇最豪华酒馆一整天,她向来是个酒中女豪杰,与周璟一壶一壶地干酒,大有今日要把馆内藏酒尽数喝光的气势。
气氛最热烈时,叶小宛悄悄离开了酒馆。
她给令狐蓁蓁裁的衣裳,还剩一点收尾步骤要做,眼看即将离开大荒,得赶紧做完。
大荒姑娘想要低调又方便行动的衣裙,所以她特意为她选了藕色,既不会老气,也不会太娇艳,令狐穿起来应当又好看又不会太招人眼。
做完收尾,叶小宛将这件式样简单清爽的衫裙提在手里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点头,方仔细叠好装进包袱里。
刚出得客栈,却听周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拿了什么东西?”
叶小宛眉梢不禁一扬,不是在喝酒吗?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周璟自雨帘后款款行来,他是修为精湛的修士,濛濛冬雨被隔在体肤三寸外,乍一看如被薄雾笼罩。今日他又穿了象牙白的衣裳,秀丽隽雅的眉眼,宛若好女,真有种烟笼芍药的魅惑。
他伸手接过包袱,掂了掂:“倒是不重,不过至少袖中乾坤法该学会,出门在外带一堆行李怎么走?还有,你是不是连修士真言都不会撑?哪有修士下雨打伞的?既然入了仙门,成日惫懒修的什么行?”
他上来就一长串话,听得叶小宛愣了半日,忽然“噗”一下笑出声,他便板下脸:“笑什么。”
她还是笑,语调轻快:“多谢丛华师兄关心,感觉你好几天没找我说话了。”
从他千钧一发之际没管令狐,反倒跑来找自己之后,他就莫名别扭起来,最严重时连视线都不跟她重合。此人外表看着是个成年男子,内心可能只有九岁。
周璟还板着脸:“你素来口无遮拦,自是无话可与你说。”
叶小宛笑道:“我离了俊坛行宫就再没口无遮拦过,怎么,丛华师兄很想再听我与你口无遮拦么?嗯,你今儿这身衣裳不错,分外能衬托你的美貌。”
又来戳这点。
周璟摇着头转身便走,却见她抱手躬身道:“这一趟来西之荒,多亏了丛华师兄照顾,师兄古道热肠,高风亮节,我感激至极。”
她总是突然正经,害他脸上表情都来不及换就赶紧抱手还礼,还没站直,又听她轻快地笑了起来:“都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可我实在没本事救丛华师兄一次,只好道个谢,心里舒坦多了。”
周璟不免也笑:“胡话一套套,好听话也是一套套,你嘴皮子功夫不错。”
“以后修行功夫也会不错的。”叶小宛一本正经,“这趟回去我一定好好修行,丛华师兄只管放心。”
他放什么心?说话还是没轻没重没大没小。
叶小宛步伐轻盈地走在他身侧,忽然笑道:“我会先把传信术学好,不过传信术还是不如当面说有意思,我看着丛华师兄这张脸,就有连绵不绝的灵感。”
周璟恼她总提自己的脸,方欲摆出架势斥责,叶小宛的语气又正经起来:“南之荒的事,回中土后,我会和师姐们告知其他仙门的,头一个就去太上脉。”
他只得点头:“你倒是有心。”
她会说话般灵动的眼睛上下打量他,最后停在他象牙白的衣襟上:“丛华师兄,你还是穿白的最好看,以后若有喜欢的姑娘,一定记着要穿白衣,她肯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说罢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她嘻嘻一笑:“走吧,喝酒去。”
周璟愣在原地,一时恼,一时怒,一时还莫名有点愉悦,他很少有这种复杂滋味。
老实说,一开始在云雨山,他对令狐蓁蓁也好,对叶小宛也好,印象都坏透了。尤其是叶小宛,总拿他的脸说事,偏生他最介意的就是这个。
然而从俊坛行宫下来,许是出于感激,她一路恭敬有加,他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心底那点儿龃龉很快就给磨没了,加之发觉她说话做事都极伶俐,又因着恩情对自己十分依赖,他也会不自觉多照顾她一些。
是为着这份交情,所以遭遇万鼠妖君,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救叶小宛,把当时离他最近的令狐蓁蓁弃之脑后。
这些天他拗不过来的劲正是为此,叶小宛身边有元曦,他弃近就远,实在太荒唐。
好在这两日他总算理顺了,在他看来,这是亲疏有别的反应,即便良心受到极大谴责,道理还是理得通。
腻腻糊糊磨磨唧唧不是他周丛华的作风,他素来是想到什么立即便要付诸行动的,何况人家明天就要回中土,他这才跟出来打算好好跟她讲话,恢复友善关系。
但眼下这是怎么个情况?是要再恼她口无遮拦?他又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恼火。
隔日送灵风湖女修士们上海船时,叶小宛笑眯眯地过来道别,与令狐蓁蓁嘀嘀咕咕说了一堆,与秦晞也和和气气地,到了周璟这边,她却只笑:“丛华师兄,我走了,你别太想我。”
这说的什么话,还是口无遮拦。
周璟皱眉看着她搭乘海船的身影渐渐远去,很远了还在朝这边挥手。
数不清道不明的游丝般的情绪在胸膛里萦绕,烦得很,理不顺。他怔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开。
第二十一章 未雨绸缪
天将亮时,万鼠妖君一路风驰电掣,从空荡荡的长钜谷赶到了重阴山昌元妖君的地宫。
这昌元老儿,先前气势汹汹满地界追杀中土修士,不惜掏空家底往外面布置妖兵,日夜巡逻不断。得知对方是太上脉的,他态度马上就变了,竟当真撤走所有妖兵,还没脸没皮地给人家道歉赔礼,何其厚颜无耻!
“昌元!你什么意思?!叫老子替你当前锋!你倒好!临阵脱逃?!给那两个修士讨好卖乖?!”
万鼠妖君冲进巨大山洞,吼得震天响。
昌元妖君倒悬于洞顶,身上宽大的酱紫长袍似一团乌云悬浮。他是蝙蝠成妖,做了妖君也改不了倒挂于壁的天性,连地宫也要建在洞中。
听见怒吼,他便呵呵笑起来:“此事确然是小弟思虑不周,早知他二位是太上脉修士,我自然也要避讳些,事已至此,是小弟欠了鼠兄大人情,日后南之荒便是鼠兄的家了,千万不要与小弟客气。”
万鼠妖君如何能甘心,被飞剑钉入的伤处痛彻骨髓,风雷术每时每刻都在激摧血肉,令伤口不能痊愈。这也罢了,最叫他痛心疾首的,是若木被毁,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那小子是太上脉主,他也势必要将他撕成碎片。
激愤之下,他化作阴风呼啸而去,厉声道:“昌元老儿!他日我必找你好好算这笔账!”
昌元妖君眉头一皱,方欲安抚,却见两头竖睛妖马拉着巨车疾驰而来,瘦削的妖君三公子很快便下了车,拱手道:“父亲,万鼠妖君,那令狐后人留在俊坛行宫的东西,我已带来。”
万鼠妖君一听“令狐后人”四字,阴风立即消散,转头目光灼灼盯着他,厉声道:“原来如此!合着你父子两个是要来抢我功劳!你们别忘了,令狐后人是我先发觉的!”
三公子笑了笑:“妖君息怒,这桩奇功当然属于你,且听我把话说完。”
他掌心向上抬高,掌中托着一枚深色的木雕镯子,其上用银墨密密麻麻画出许多纹饰,一看便是工艺精湛的宝具。
“一切缘由也太巧,我不过想捉些美人,想不到竟捉了令狐后人,可惜我未见过令狐羽,竟又叫她跑了,好在她留的东西甚有趣……”
“说什么屁话!”万鼠妖君怒意犹炽。
三公子安抚地摇了摇手,手腕忽又一转,另有一只尺余长的青铜传信鸟落在了地上,鸟腹大开,里面的信已被他捏在手中。
“这两样便是我说的有趣东西了。这只可不得了,是罕见的青铜传信鸟,我前几天凑巧截下的,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令狐后人给师门写的信,想不到她拜了手艺人为师。还有那木雕镯,也确然出自大荒手艺人之手。妖君细想,我们一面捉拿令狐后人,一面细细寻访她的师门,双管齐下,还怕她飞去天上不成?”
万鼠妖君冷笑起来:“人都被你老子放到西之荒了!捉个屁?!”
昌元妖君见他怒意始终不消,不免不耐烦:“万鼠,我劝你消消火气,看看你伤的那样。法子多得是,何必非要此时与太上脉修士硬碰硬?等到把令狐后人献给南荒帝,恢复你的妖君封号,大荒还不是任你驰骋,想杀什么修士就杀什么修士。还杀不够,再去中土杀,四位荒帝都不会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