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有眼睛,看得见什么是好人的。
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
寇怀安慰自己,纪家遭难,他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现下这一路走来,跟过去无数个早晨一样,青天下升着热气,卖炭翁沿家挨户的询问是否需要采购木炭;晨起的人从小门出来,把恭桶里的东西倒进粪车……城里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运行。
和往常无数个早晨一样。
但卖包子的老板娘,最终还是打破了面上的宁静——“辛亏你走得早呢!纪家家主,犯了事儿,连夜押送离开……平日里看着敦厚有礼的这么一个人,竟没看出是这样的。”
她十分遗憾的摇头,撇着嘴,似乎纪白是犯了什么杀人放火的大罪。
寇怀没想到自己听到他被抓的消息后,还会如此淡定的问她:“他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老板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说你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的人,那‘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老板娘看着寇怀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逐渐热腾喧嚣起来的街市如此纯粹,不像凡间里的人。
“哎呀哎呀!又在开始说疯话了!”老板娘没有办法回答她的问题,借着有人买包子的由头回到蒸笼后面。
寇怀转过身,往着纪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人还在询问。
“那人是谁?有些眼熟。”
“呷,就是纪家被抓走那位未过门的夫人!不过是个疯了的,都在他家住了许多年,也未曾娶。如今被她哥哥接走,想是她哥哥也嫌弃她是个疯的……”
隔得太远了,寇怀觉得吹来的风都不能把那些话吹到耳朵里了。
她看着街边逐渐喧闹起的人群,觉得这一切都再熟悉不过。
像在某时某刻,一模一样的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一样。
她似乎也看到了牢狱里像块烂肉一样的身体,生命也逐渐流失,那是纪白。
而纪家,也分崩离析,四处逃散。
这一定在她生命里已经重演过了一遍,所以她才不会为纪白的境遇而难过。
……
“这是谁啊!”
“是纪家的那位吧,疯了的那个。”
“现在又是干什么?”
“又犯疯病了吧……听说她哥哥也不要她,纪家也把她赶了出来……”
“谁摊上个疯子都是倒霉的事儿!”
寇怀听到很多声音在耳边说话。
但最后叫醒她的,是半月的哭声。
“小姐啊……”
“小姐……”
寇怀被吵得不行,回过了神,四处都成了白晃晃的光,她这才恍然惊觉,太阳竟然都升得这么高了。
“半月……”她抬起手来去给她擦泪。
“您这是怎么了啦?”半月还在哭。
寇怀想了想:“我似乎是做了个梦……”
还没说完,半月刚止住些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水一般,一股脑儿的涌了出来。
“您站在这儿撑着眼睛,怎么睡的觉啊……”她哽咽着,“咱们走吧,回去找少爷,您以后就不会再犯病啦……”
——寇怀记起来了。
原来他们说她疯了,并不只是因为她总会干些其他小姐姑娘不会干的事儿。
她曾经动不动就拽着纪白的袖子哭,会疯癫癫的去找冯与香,和被吓哭的冯与香一起哭。
……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竟都忘了。
她甚至还在半夜趁着纪白睡着了,偷偷爬到了他床上,像个树袋熊一样吊在他身上,怎么也扒拉不下来。
诸如此类的事她干过好多,竟然还没被纪白打死……
真是万幸了。
半月拿着信,催她离开。
寇怀看了半月带来的信,哄她道:“我总要进了纪府,看看什么情况再走。”
“还能有什么情况,”半月嘟哝着,“肯定是乱得不得了的。”
但还是说不过寇怀,和她一起回了纪府。
和半月想的不一样。
纪府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看到老管家从花园里走出来,正清点着他那些珍奇的宝贝。
瞧见了寇怀回来,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事,停了笔,意味深长的说了句:“回来了。”
跟寇怀以前出去鬼混了回来一样,不会责怪她又干了什么坏事儿,只会说:回来了。
寇怀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又回到自己的院落,提笔写了信,再交给半月,留下哥哥的腰牌。
“等我办完了事,我就去找哥哥。”她说。
半月又含了泪:“您别这样。要留下来我跟你一块儿留下来……”
寇怀扶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你别难过,我们又不是不会再见。我现在走了,哥哥肯定挂念,你帮我去稳住他,告诉他我一定会去找他。当然啦,你还要多多的为我说些好话,等我找到哥哥的时候,才不容易被骂。”
“少爷从来不骂您。”
“可我这次做了坏事,哥哥大概是会生气的。我既不在他身边,你就多帮帮我,就像我还在一样。”她笑着,好像就真的看到寇真拿了她的信,十分无奈却又依旧会将就她的模样。
最后半月还是被半推半就着,走了。
寇怀又去见纪夫人,纪白的母亲,那位整日吃斋念佛不问世事的妇人。
途中遇到老管家,问她:“听说你回来的时候,又犯病了?”
寇怀拍着胸口笑:“我现在已经好啦。”
纪家的各位长辈在傍晚的时候全部抵达纪家,纪夫人手里捻动佛珠,神色平淡,彷佛被带走关押的人不是她独子。
长锁哽咽着跟寇怀传消息:“比起少爷来,夫人更注重的是纪家。他们商量之后,决定能救少爷就救,救不了,也是少爷的命数如此……”
寇怀坐在廊下,看盈月转亏,只剩得弯弯一道挂在天幕,花草的影子也几乎于黑夜融为一体。
她才走了一个晚上,竟然就变成这样了。
耳边是长锁不时的抽噎,相比之下,寇怀平静得像纪白对她而言就是个陌生人。
“寇公子前些时日送来信告知的时候,少爷就预料到的。西境是块肥肉,少爷行事已是如此低调不张扬,却还是惹人眼红……他明明是恪守祖训,那些人却认为是他不愿结亲才引来的灾祸。
“他们眼睛都瞎了么。纪家财力雄厚,倘若背水一战,去求了朝中那些更有权势的大人,也不是不能消弭此事。他们却只顾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担心就少爷会把整个纪家都掏空。
“他们也不想想,若不是少爷,和死去的老爷,纪家早衰败了……
“老爷只剩了少爷一个独苗,他们哪怕不念着少爷对纪家的功劳,也看在老爷的份儿上吧……”长锁说着,不禁哭了起来,“他们只担心自己,纪家倒不倒于他们无关,只要自己管着的那些土地商铺还在就行……也不看看,是谁替他们守住了这些东西!他们只管吃喝玩乐,收租、买卖这一众事宜,哪一样不是少爷操劳!他们以为没了少爷,就能把自家的子弟举荐来做家主,但他们也不想想,这世间,哪里还能有像我们少爷这样的人!”
寇怀听罢竟然还没忍住漠然笑道:“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不知道。”长锁委委屈屈的摸了把眼泪,“少爷说你只是跟寻常人有些许不同,我本也以为您是好了。想来您还疯着,那么就当我刚刚说的话,都是疯话吧。主子决定的事,我一个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
长锁声音越说越轻,但语气坚定,说着早已决定的事:“倘若少爷果真因为这么件事就死于牢狱之中,那我也不活了。连他这样好的人都不配活在这世上……”
他又开始抽噎。
隔日,纪府突然变得十分繁忙起来。
纪白在的时候,一切从简,家具器皿,唯崇淡雅。只有寇怀这个疯子,她的院子才格外与众不同。
连窗纱,都用的是最昂贵绿罗烟。
可他才走了不过一日,纪府中凡是能看到的地方,都用了奇珍异宝做装饰。老管家也在花园中指挥小厮把水榭的珠帘换做了翡翠,园中小道用了黄金白银铺就。
比花夺目。
“李尚书,李大人不日要来太平城中查办此事。”管家苦笑着解释,“让他瞧瞧,我们到底付不付得起这个价钱。这是夫人,为少爷求取到的,唯一一个机会了。”
寇怀知道,这是想让李尚书见了这些家私,心里多少有个底,晓得到底是跟那一伙人才是得利最多的。只是纪夫人能动用的东西不多,如今展出来的这些,怕就是极限了——纪家祖训,家族产业共有,哪怕家主,能动用的部分也是极少的。除非,各旁枝的长辈都同意,但显然,他们并不愿意用那些钱去把纪白换回来。
外有虎视眈眈的对手,族内也尽是些狼子野心的人。他们等着纪白倒下,或瓜分剩下的家产。这比让纪白回来,自己最后还能剩下的更多。
一时间,寇怀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富可敌国。
金银宝石在这里,便真的如粪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