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三娘的嗓音最为尖锐。
楚越略不自在的咳了两声,喊道:“三娘。”
但估计是里面吵得太投入,没人听到他的话。
纪白长腿一迈,直接走了进去——
水榭一面朝墙,墙上钻了许多水洞,从上到下,一年四季都不停水,由此,布满了黑绿的青苔。
而此时,青苔的面积显然缺了不少,东一块,西一块的,漏出黝黑的墙壁来。
地上也湿漉漉的,靠墙的一面,到处都洒了水。
纪白沉着脸,比席上听到珠儿说“打起来了”还要黑。
他看着站在水墙边上的寇怀:淡紫的裙衫湿了不少、头上还挂着青苔,显得有些狼狈:“怎么回事?”
冯与香怯怯的走过来,先同楚越行了礼,再细声细气的解释:“我们几个姐妹正在赏花,不料怀妹妹竟然来了。我们……我们怕她伤人,一时间吓得不行,就、就,有的就出了手……”
“伤着谁了?”他面色不变。
冯与香涨红了脸,垂下头,轻轻摇了:“没有伤着谁。”
纪白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噢。伤着的是寇怀。”
冯与香抬头看他,震惊于他此时的讥讽,眼里很快蓄满水雾,有些着急,又有些委屈:“我们……我们不是故意的……”
寇怀看着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人莫名其妙打了一顿,想要还手的时候心里却想起答应了纪白的话,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但看着无动于衷的纪白,她忽然有了点没来由的难过。
“寇怀,我看你是真的疯了。”纪白没有看冯与香,只是看着寇怀,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的说出这句话。
这话寇怀听了无数次,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她反正被人当作是疯子,不早就“真的疯了”么。
只有长锁,心里暗自震惊,心想少爷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寇家小姐疯了的话。与他往日的行事风格,是极为不符的。
寇怀不甚在意的拨弄着头发上的青苔,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尤其是纪白还怒气冲冲的看着她,就有些没来由的生气,还有……难过。
她走过去:“让开!”
纪白和楚越刚好堵住了门。
楚越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寇怀行了礼:“在下……”
“楚越,我知道。”寇怀见他脸上的伤,又没忍住笑了出来,“那天是我打的你。”
说完,她感到水榭中的气氛似乎凝结了一瞬,接着珠儿“扑哧”一声,众人面上都有些忍俊不禁。
连楚越也笑道:“是在下。不过那日的事实在是意外,并非在下有意,倘若不信……”
寇怀摆手,打断他:“信不信都没关系,反正你也挨了揍。”说着,寇怀学着他的模样,跟他行了个礼,“还请越兄弟不要见怪。”
“半月!”这时,长锁看到了半月跑了过来,赶紧叫住她,“这儿!”
纪白还面对着水榭那面缺了青苔的墙,看不出在想什么。
寇怀看着楚越被她逗乐,自己也笑:“你就别见怪啦!”
半月走上来,还喘着气,把头垂得低低的,小声道:“小姐,我们走吧。”
跨出水榭前,她听到三娘阴阳怪气的来了句:“主子心丑,丫鬟面丑!”
寇怀又硬生生的扯住往前走的半月,回过头来:“我也觉得我长得漂亮,半月也比你善良!”
非人(3)
寇怀躺在浴桶里,让半月给她清洗头发。
“里面夹了许多青苔。小姐以后还是少出去玩儿吧。”寇怀不用回头,都知道半月愁着眉,拉着眼。
“给纪公子买画的时候,你给人家劈了三天的柴……”
“错啦!”寇怀转过身去,伸出两根手指头指正她,“只劈了两天半。我还差半天的时候,被你和长锁带了回去,你还记得吧。”说着,还有些不满:“我还差半天就能拿到画了,偏偏你们硬是把我拖走了。”
“你手里磨出的泡,都又磨成血水了。再说纪少爷也不过随口一说,只有你当了真。”半月在身后嘟哝,“还正儿八经的给人披起柴……”
“那不是他快过生辰了嘛,就当送的生辰礼。”
“那那副扇面又怎么算?咱们跑了十几家,才碰到一家卖雪松居士的真迹,结果呢!是个盗贼偷了纪家的,又倒卖在画铺……也亏得纪家家大业大,不在乎那几个银子,不然说是咱们偷的,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那是咱们运气不好。”寇怀满不在意。
半月在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念叨:“那这次呢?纪公子说不让你打人你就真的不打。回来衣服都湿透了,要不是今早的衣服是我挑的,我还以为这布料就是深紫和浅紫相间的呢!”
寇怀趴在浴桶上懒洋洋的回答:“你说得很对。我都没想到我竟然为了纪白做了这么多事……”
半响,她又喃喃道:“大概离纪白娶我,也就不远了。”
半月今天第一百次叹气:“小姐……”
“别说他不会娶我。我们是有婚约的。”寇怀强调。
“那小姐要不要也改一下呢?
“别人都说小姐疯,我看小姐聪明得很。只不过是太爱纪公子……”
祝辞翻了个面,让半月给她擦手臂,眯着眼睛回答道:“我倒不知道喜不喜欢,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
半月不再说话,只闷声不响的给她擦着。
又过了一会儿,寇怀才开口问道:“我今天做错了吗?”
“嗯?”半月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看纪白他不怎么理我。”
半月没说话,起身去给寇怀报衣服的时候悄悄抹了泪——纪白明明一直都不怎么理她的小姐。
隔日,寇怀一早就到了花园拔草。
等到太阳冒出了头,她准备休息下的时候,“不巧”,遇见了在湖边练拳的纪白。
一如既往的,他穿了白绸衣,身影倒影在绿莹莹的湖面上,随着湖波晃动。
“真巧啊,又遇到了你。昨天过得开心么?”寇怀自认为没有做错什么事,并且很好的做到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料想纪白就算不开心,那也关不着她的事。这样一来,寇怀就能根据他不开心的缘由,再帮纪白一把,让他一开心,说不定就早早成亲了。
但纪白专心打拳,并不搭理她。
“你昨天还开心吗?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寇怀围着纪白问。
尽管纪白的脸都冷得要掉冰渣子了,寇怀还是跟瞎了一样没看到,挂着笑脸去关心人家过得开不开心。
过了会儿,纪白收了拳,身后的长锁拿了热毛巾递上。
他接过擦手时寇怀闲的无聊问了句:“你以后老了也会打拳吗?”
纪白还是没忍住,发自肺腑的问了一句:“你每隔两天就要到这里假装遇到我,不累么?”
除开下雨天,寇怀总要在花园里拔草,然后在看到纪白之后做很惊喜的样子,最夸张的一次“啊——”了好长一声,然后再表示一下在这么一个清爽的早晨遇到纪白,是件多么有缘份的事。
缘分,纪白现在最烦的两个字。
寇怀假装没看到纪白的臭脸,还嬉皮笑脸的去拉他。
绸衣丝滑的感触从指尖逃脱,是纪白把手背在身后,冷漠得没有人味:“你能不能自重些?”
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寇怀哪个点,脑海中忽然就记起了纪白十七岁生辰那天的事。
……
那时距离原定的婚期已经过了小半年,寇怀也不甚在意,还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要给纪白一个与众不同的生辰礼。
最后她灵光一现,决定亲手给他做个糕点。
那是寇怀家还没发迹时,他们兄妹俩过生,母亲就在岸上揉了面,捏成一团团的饼,放在船上的锅里蒸了吃。
后来她跟着暴富的爹娘住进了陆上的大宅院,又经历了父亲被砍头、母亲因忧思过世,再也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不过单用面团做了,又怕纪白看不上,寇怀就伙同半月找遍了几乎整个太平城,才找到可以制作糕点模具的铁匠师傅。
她在模具上印了四个字:天天开心。
因为纪白似乎一直都冷着一张脸,她从来没见过他笑。
她还在大冬天的,去了城北一处山上,据说那里有一处温泉,泉边种有桃树。她本来只是想凑运气,有的话就拿鲜桃花做,没有就算了。谁知道她运气竟然特别好,桃花还都是半开的状态,清香扑鼻,和在面里揉了,面也变得清香扑鼻,还自带清甜。
她做的时候心里想得特别好,那时纪白只是对她有些冷淡,也不像现在这样还会凶她。
她就想,等纪白发现了她的贤惠,说不定就娶她啦。
寇怀还制定了如何让纪白也钟情于她的长远的计划,并把这次生辰礼当作是计划的第一步。
只是没想到她巴心巴肠费心费力的做了十七个,全进了冯与香的肚子。
她一想到这个就来气,冯与香想吃,他就一个不留的给了她,还亲自给她擦嘴!
“你都没自重,有什么资格说我!”寇怀脑子一热,噼里啪啦的就把那次的事说了出来,“你给人家擦嘴就自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