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兰会看起来很笨拙的回答她:“我还不困。”
有时候等到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的时候,她还没喝。
中午下课以后,春兰会特意等到十二点三十五再去食堂,这样的话人会少很多,成群结对的人也少很多。
这样她能感到一些安慰,也不用担心自己会三两成群的人流里显得突兀。
中午的时候她会休息十五分钟。
下午上的每节课,她依旧会孜孜不倦的提醒自己:上课要专心,不要走神。
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她会在教室继续待到九点五十,教室熄灯之前把书包收拾好,一个人回宿舍。
这个时候教室也还会有人,陈春兰也知道她们和她一样,回宿舍的路是一个人走。
但没有人邀请她一起走,她也没有等谁一起走。
因为享受孤独的人和惧怕孤独的人不一样。
回到宿舍,洗漱的时候她会一边踩着洗脚盆,一边洗脸刷牙。
她会尽力不和宿舍的人讲一句话,以最快的速度到阳台背书。
——“春兰,外面有没有蚊子?”许南在她开门的时候问她。
她在宿舍总是会找一些借口,要和春兰讲话。
但每次她一开口,春兰其实都会被她的声音惊得悬起心脏,落下以后又有既缓慢,又有力的跳动。
她的回答小心又谨慎,总奢望通过一两个词汇或者极短的一两句话就能显示她的幽默。
可她不幽默,她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一个“学习很努力”的无趣人。
她事后想起来会想,她应该说:“蚊子没有,但星星很多,你也要出来背吗?”
但无论她怎样想,无论在脑海里有过多少次的预练,她也只会在大脑短路的瞬间用那种最无趣的回答:“没有。”
或者,“应该没有。”
这才是陈春兰会有的答案。
她最近在做数学错题。
陈春兰和几乎所有自不量力的人一样,以为会做了极难的题,那么简单的题就能迎刃而解。
可她怎么不用自己的小脑袋瓜子想想,连简单的题都会想岔路,难题怎么会轻易就让她摆平?
又或许,这只不过是她妄图通过做难题,一步登天,登上数学顶峰的宝座。
阳台的护栏太高,坐着凳子会就只能高出它一个脑袋,所以只能站着。
陈春兰会一直站到凌晨一点。
等到一点,她推开宿舍的阳台门,里面还偶尔的会有轻声的聊天声。
宿舍里睡得最早的古情,她也起的最早。
陈春兰不是最晚睡的,但会是最晚上床的。
她几乎一沾枕头就能立刻睡着,因为明天六点四十五,她还要起床。
最好的春兰(2)
寇怀跟着陈春兰走了好几天,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宿舍,教室,食堂。
她隐在往来沸反的人声里,下一秒就消失大概也不会有人知道。
学习也很用力,生活节奏几乎固定不变。
这让寇怀想起她高一那会儿,生物老师说她班上有个女学生,给自己做了一个时间表,什么时候喝水什么时候上厕所都严格要求自己。
在别人贴元素周期表的桌角,她用来贴自己的时间表。
陈春兰生活中唯一能勉强称作改变的地方,只有早饭吃什么。
如果能搞得快一些,或者早起五分钟,又不用她做宿舍的值日的话,她就能到食堂吃到一顿便宜的、丰盛的早餐。
寇怀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她又怕孤独,又不愿意交朋友。
她没有被班上的同学孤立,大家也会愿意和她说笑。
可她就是不愿意交朋友。
陈春兰的妈妈在她初三那个暑假去世,又排了两年多的队才轮到她完成执念,或者说,心愿。
笔记只记到了高一,也很平平无奇,看不出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的。
他们学校管得严,到了高三,周末只给他们半天的时间休息。每周都会有家长来学校给孩子送吃的。
同一个学生的家长不一定每周都会来,但每周都会有家长来。
周天中午的教室是幸福的教室,空气中都是饭菜的香味。
但陈春兰能不动如山的坐在教室学习,用自身的毅力撑起了一片不会被香气和爱意侵扰的空间。
光看她那副劲儿,寇怀都觉得这家伙成绩肯定特别好。
直到七月中旬期末成绩出来。
陈春兰竟然考了班上的二十多名。
全班七十几个同学,她排二十几也还算可以,但以她的努力程度,完全就和她的成绩不成正比嘛。
寇怀是个很相信努力了就会有结果的人,所以只能大胆猜测:陈春兰之前的成绩差到爆表,尤其是数学——然而,在陈妈妈的记录里,陈春兰的数学一直处于及格边缘。
这次简直是她的正常发挥。
不过她都这么勤勤恳恳的做数学题了,可她的数学竟然也才刚刚及格而已。
班上的最高分是150,一百四以上的都有好几个——这并不说是他们班有多厉害,只是这次数学题格外简单,必修四,还有高一学的必修一。
又上了几天的课,年纪赶在七月末之前放了假——暑假也不过四个周。
离校前黄老师在讲台上嘱咐同学们在家也不能放松,任何一个假期都是弯道超车的好机会。同学们在台下唉声叹气,不满这次假期太短,而作业太多。
“这次的暑假确实是短,但我们和其他学校相比起来,已经算长的了。同学们,再等等吧,等到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等到明年的六月份,三个月的假期,有你们玩儿的。”
寇怀跟着陈春兰一起,看她收拾书包,不急不缓的回宿舍收拾行李箱。
在回宿舍的楼道里,她遇见了来许南和她爸爸。
许南常常在宿舍说起她的爸爸,“像个暴发户”。近年来因为做生意发了家,带老婆孩子出去买东西,“只要最贵的”,而不是看哪一样更合适。
许南和她爸爸一点都不像。她温婉白净,看起来就很好说话。许爸爸长得有些粗壮,还因为早年打拼晒得黝黑。
许南开开心心的跟陈春兰打招呼,祝她暑假快乐。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又拉住陈春兰,问她有没有钥匙。因为宿舍里的人都走光了。
陈春兰常常都是一个人走,最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没带宿舍的钥匙。
但其实忘带了也没什么,因为舍管阿姨那里就有,但她和舍管阿姨关系并不亲近,麻烦过几次,阿姨也就生厌了。
陈春兰回到宿舍,地上没有一点垃圾——一定是许南打扫的。
她也没什么可带的,就把床单被罩卸下来,装进行李箱,再带了几本资料书,就这么回家了。
陈春兰的家很新,小区里的公共设施也没有陈旧的痕迹,连室外步行梯上的扶手上的油漆也没有掉落。
这是用陈妈妈因工伤去世,公司的赔偿金买的。
陈春兰大概觉得住在这里都是一种罪恶,好像是用妈妈的死买来的安逸。
他们过去也有住的地方,在嘈杂的农贸市场。老旧的房子,没有电梯,她每天都要爬到七楼。早上七点就会被窗外的各种人声吵醒,晚上的时候做作业也不得安心,底下都是吵闹,扫地的啦,赶狗的啦……
可她在那里住了十七年。
新小区很大很漂亮,连几乎没有人走的楼梯也被打扫得光可鉴人。
新家也很好看,大电视,能睡三个人的沙发,精美的墙纸。
都是陈春兰曾经很想要的家的样子。
但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也不敢开心。
爸爸还在工地上班,四十多岁了,每天做的都还是些体力活儿。
要不是陈妈妈的死,她爸妈一辈子存的钱也不可能买得起这套房子。
寇怀以为陈春兰会在暑假找补课老师,毕竟她的数学实在算不上好。
或者就算退一万步,她也会在家老老实实的做作业吧。
可她竟然在放暑假的第二天就去找暑假工了。
但这个时间哪有暑假工等着她?高三初三毕业的,早把这些工作抢去了。
所幸她肯吃苦,竟然找了个穿人偶服装发传单的工作。
那衣服不算厚,但密不透风的,又是站在商场外,没有空调,工作半天连内衣都湿得能挤出水来。
寇怀就这么陪着她打了四个星期的暑假工,一次工作半天,100块,一周七次。她做了27天,一共2700,全存进房间里一个秘密的小盒子里。
她不明白,这样孤僻内向,又忙来忙去不得闲的人,到底哪里来的时间用来想她妈妈。
——人的思念太盛,也会变成一根绳子拴住想念的人,让她没有办法安心的离开。
可见人之间的思恋也并不全是好的。
多了倒成拖累。
可陈春兰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她找不到那个口子,没有办法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她会一直挂念。
她又默默的跟在她身边,陪她开学,陪她坐在座位上写作业。
看她坐在空调下面被吹得都感冒了,也没有让管空调遥控器的班干部把温度稍微调高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