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微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却并无恼意,“大统领自己也说了,灵柩还是你护送的——常曦已死,你比谁都确定,不是吗?”
魏康没料到小姑娘嘴皮子如此利索,一时无言以对。
君微看了眼他身后披着铠甲的近卫军,心知如果硬碰硬,这群人在靳熠的手下撑不过弹指,以卵击石罢了。
“大统领,我们此番来并非蓄意挑衅,不过是有两桩事。”
“公主且说。”
“……一则,想把烟波姐姐带回去。”
魏康握戟的手似乎紧了紧,“二则呢?”
“二则,我想见……慕容鲲。”先生二字,终究是叫不出口了。
“若只是想见一面,公主只管单身前来便是,何至于带着魔族铁骑浩浩荡荡而来?”魏康冷笑着,看向跟上来的大军,“末将只怕,如今的公主早已不是当日的公主,心已不在我大耀一边。”
君微碰了碰靳熠的胳膊,示意他放自己下马。
但是他没有动。
君微只好回头,两人目光相汇,她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坚持。
靳熠垂下眼睫,翻身下马,而后双手将她抱下来,却未松手,而是示威一般将小手握进掌中。
这一幕,魏康都看在眼中,不由挺直了身板。
君微被这宣示主权般的孩子气惹得哭笑不得,只能小声说:“你让我去,哥哥在,不会有事的。”
可是靳熠压根不理她,只对魏康说:“他们不进城,只我跟微微。”
微微。
这是阎煌才有的称呼,靳熠从来都是叫她“凤神大人”。
君微忍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傻傻分不清身边的男人到底是谁。
魏康与阎煌虽算不上有什么情谊,但到底一场相识,也察觉得到眼前的男人身上还残留的阎煌的影子,犹豫之中便听靳熠说:“风烟波都在你们手里,你怕甚?”
似乎想想觉得在理,魏康放下长戟,勒马让开了道。
魔将见尊主竟打算孤身前往,不由出声阻拦。
靳熠半回头,掷地有声道:“没我号令,谁也不许离开此地半步,否则杀无赦。”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如有千钧。
众魔不敢造次,乖乖驻军原地,与禁卫军面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轻易打破这平静——一边是不敢,另一边……也是不敢。
君微与阎煌并肩走在长庆的街道上,身后是高头大马的禁卫军。
青天白日,街道上却空无一人,与她初入人世时所见到的市列珠玑,完全像换了个天地。
到处都关门闭户,热闹的市集不见了,打翻的货摊落了灰尘,无声地诉说着萧条。
这就是慕容氏统治之下的长庆。
“是那个姐姐——”
一个稚气的童声才刚发出来,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般戛然而止,紧接着是窗户被慌张合上的声响。
君微抬头朝二楼方向看过去,尽管看不见人,可她知道,每一扇窗户的后面都是一双双惊慌而期待的眼睛,他们渴望她的到来能带来救赎,却又畏惧她身边的男人。
人呀,总是对未知充满了恐惧。
可他们不明白的是,所有已知都是从未知里走出来的片段。
她笑了笑,很温和,也很温暖。
这个笑容落魏康眼中,就连他也感觉到了潜藏在少女的柔弱外表下的坚定,一直紧绷的情绪莫名的安定下来。
——她在安抚那些受惊的平民百姓。
王宫自然被层层把守,但君微和靳熠对此地已经再熟悉不过,如入无人之境。
宫墙仍是那个宫墙,只是时过境迁,换了一副模样。
阎煌与先帝最爱的红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白,是慕容鲲的最爱,只是当举目皆白,就说不出的萧索,甚至不吉了。
宛若空城,不见人烟。
马蹄声与脚步声交错,听得人心发慌。
“他也许已经布好了圈套,就等我们走进来。”君微说。
靳熠牵着她,不以为意道:“那是自然。”
“那你还来?”
“不然呢,”靳熠似笑非笑地低头看了她一眼,“让你一个傻瓜来自投罗网吗?”
君微语结,她才不是自投罗网!她自有打算的……
“别盘算了,”靳熠仿佛能看透她的内心似的,直接说,“这次不会让你得逞。”
君微瞪圆了眼睛,“你到底能感应到多少?”
“只要你有念想,只要我想知道。”
“……你无耻。”
靳熠轻笑,“这一点我以为你千年前就看清楚了。”
君微吐出一口气,忍住了甩开他手的念头。这男人,竟然默默窥视了她这么久?明明能感受到她的念头,还一直怀疑她?不对……若他什么都能感应到,那便不可能怀疑她。
除非……
除非他是故意要与自己拉开距离。
君微警觉,顿时抬头看他,“你要做什么?”
靳熠看进她眼里,“放心,我不会自我牺牲。”
听他轻描淡写的保证,君微的心根本没有办法安下来,反而越跳越急,越发觉得眼前的男人与哥哥下了一局将她排除在外的大棋。
她的慌乱,被靳熠一一感知。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补充道:“别胡思乱想了,只有我安全,你才能活得好好的。既如此,我便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你还不明白么?”
若说此前,君微还只是偶尔能从靳熠身上察觉到大狐狸的影子,那此刻说出这句话的人,几乎就是阎煌本尊了。
君微眼中带着疑惑,迟疑地刚要张口,边听见一道冷淡的男声传来:“在别人的地盘上,同别人的女人卿卿我我,便是魔族不拘小节,这般放浪形骸也有悖人伦吧?”
☆、纠葛
皇宫长路,两侧都是高高的宫墙, 不见尽头。
一袭素衣的慕容鲲缓缓走了出来, 残阳将影子拉得老长, 更显伶仃。
“微微,”他朝君微招了招手,“来先生这里。”
君微向前走了半步,将靳熠挡在自己身后。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惹恼了慕容鲲,他冷声道:“你明白他是谁吗?”
“他是谁我自然知道, ”君微顿了顿,“你是谁,我也知道了。”
有鸟雀自树枝惊飞,鸣叫声划破了王城的寂静。
“既然都想起来了, 你应懂得我才是一心为你好的人, ”慕容鲲缓缓道,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才是适合你的良人——连你哥哥也是这么想的。”
“哥哥人在哪里?”
“在后宫等你, ”慕容鲲伸出手,“来,微微。”
他逆光而立, 伸出手,素色衣袖染上霞光,令君微一下想起在琅山的生活。
无数次,她坐在山顶托着腮, 盼望先生回来……正打着瞌冲,就看见夙天纵从云端落下,素色袍服,广袖翩跹向她伸出手。
怔忡间,那时的先生与此刻的慕容鲲相重叠,又有微妙的区别。
君微定了定神,终是从慕容鲲那月白的袍子外缘看见了隐隐绰绰的鬼影——他早就不是琅山之巅宛如谪仙的游方士,更不是千年之前纯如白纸的人族少年。
如今在她面前的,是手染无数鲜血,为了登临九五之位不择手段的慕容鲲。
“我来这里,是为了接哥哥回家,”君微摇了摇头,“不是为你。”
慕容鲲放下手,负在身后,微微低下头,“你哥选择了我,千年之前如此,如今依旧。微微,你冰雪聪明,怎么就不明白?”
“我一点也不聪明,”君微苦笑,“若够聪明,怎会被你瞒在鼓里百年。”
身旁,靳熠短促地笑了声。
君微抬头,不满地盯了他一眼。
他也不收敛嘴角的笑意,轻道:“确实不聪明,但对付他够用了。”
君微拧起眉,“那对付谁不够?”
靳熠挑眉,一副尽在不言中的表情——自然是对付他,还不够。
两人之间旁若无人的互动,落在慕容鲲眼中,几近扎心。
“微微,你是我的妻子,”慕容鲲冷下面色,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拜过堂的,成过亲的。”
他话方出口,君微就感觉到身侧男人的魔气一盛,杀意顿时张扬,她慌忙按住靳熠的手背,急道:“与你拜堂成亲的人是常曦,你忘了?她已经被你亲手杀了——更何况,我分明记得,与常曦拜堂的人也不是,是宗亲的小孩子。”
“常曦就是你,你就是常曦。就像夙天纵、慕容鲲都是我,是这千百年来陪伴在你身边,从来不曾有一日放弃过你的人——微微,你擦亮眼睛看清楚了,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在千年之前大开杀戒,连累你被封印千年,如今更是魔识觉醒,害得琅嬛生灵涂炭!而我,我才是拿命护你之人。”
他说的是事实。
魔神初醒,神志不清差点要她性命的时候,是慕容鲲以身相救。
当初在王宫中,杀阵骑虎难下,也是夙天纵甘愿自伤经脉,才能让大狐狸保存了她的半条性命。
君微念旧,记得清清楚楚。
但同样的,她也记得是谁花了几十年光景布下天罗地网,不惜以平民的性命为代价,换取自己修仙的阶梯……也记得,是谁在大婚之夜亲手取了自己的性命,不带一丝怜悯。